“不”,封奕拒绝说:“我不会去的,我只是建议赵王(慕容恪的封号)殿下与汉王重申盟约,约束汉王,使其遵守承诺,局限于一隅,绝不是要求大燕以辽地赏之。赵王此计太过行险,以高翼之才,若得辽地,则今后必为大患,我等今生不复见龙城矣。”
“计?”慕容评傻傻地问道:“吓了俺一跳,原来是计,你们打什么哑谜?说清楚!”
“你知道‘千金一诺’吗?”慕容恪解释说:“昔日项羽麾下有位大豪杰名季布他答应的事从不反悔,故而人称‘季布无二诺’,‘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慕容评好奇地问:“季布自姓季,铁弗高姓高,这两人没什么关系呀。”
这次,连封奕阳鹜都听不下去了,但慕容恪脸上却没有不耐烦情绪,他继续解释:“楚季(皇甫真的字)前往三山宣慰时,曾见到南岭关双塔楼上一边一个写着两个字:忠、信。据说,这两个塔楼一个叫忠塔,一个叫信塔。
三山商人行走燕境,嘴里常念叨铁弗高说的两句话:‘为人当忠,为商当信’。铁弗高以商贾立国,哪怕是做样子,也要口口声声讲诚信。
子专(封奕的字)刚才讲,自铁弗翼称王以来,向我燕国的贡赋从不欠缺。哪怕是我们与他交战,该交的贡赋也从不拖欠。不是么,今年的铁钱、铜钱、长弓、甲胄,何曾因去年阿宜之事拖延不交?三山商贾何曾因交战不至蓟京?”
慕容恪说到这儿,慕容评嘟囔道:“那些商人,怕是探子吧,你以为他们真会冒战火也来履行通商协议?”
什么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就是。慕容评无意之间说出了事件真相,可这时代,儒人看不起商人的作用,更不会想到商人天生就是间谍。
“你错了”,慕容恪批评说:“商贾重利轻义,若无严令,岂肯行走于战乱之地。听闻铁弗高治国以严苛著称,他一声令下,商贾怎敢不赴汤蹈火……我问你,辽东属国现有口民多少户?”
慕容评答不上来,以目视阳鹜,阳鹜马上解围:“原先,辽东属国有侨郡七个,口十二万余户,74万人。现在只余一万一千户,约五万人。”
“十不余一啊!”慕容恪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契丹掳走约六万人,我们迁遣走约25万人,剩下的人呢?剩下的人呢?如今辽东属国剩下什么?粮无一颗,兵不过三万,良田已成牧场,遍地皆是契丹马粪。
以五万老弱养三万士兵,能养活下去吗?我大军此番若不能胜那个铁弗高,不用汉军围城,龙城兵马皆降矣。那慕舆根大概要落得个与阿宜作伴,替高翼舔靴子了。
还有,你们知道吗?我燕军驻马和龙城,眼看要与汉国开战,可我们的士兵最近喜欢干什么——他们在学汉语,全军上下30万士卒都着急学汉语。
何以如此?据说,铁弗高美展不留降俘,俘虏若会说汉语,尚有活命机会,否则,哪怕是不会说汉语的狗,也活不下来。如此军心,开战,飞库手打是需要仔细衡量的。”
在没有棉花与合适取暖设备的时代,中原对胡人的诱惑超出现代人想象——温暖的房子,没有冰雪的道路,做牛做马、任劳任怨的汉人农夫,把食物端到牙齿边上,打骂随心所欲,平常管杀不光埋,杀光一批,手下缺奴隶了就去汉人村庄挥挥刀……这是多么happy的幸福生活。
与之相较,穷困、寒冷,未开发完全的辽东,遍地虎狼出没,眼看还要成为大包袱。鲜卑人既已进入中原,何必贪恋故土?
氐族、羌族、匈奴进入中原后,何曾管过他们的故地?自高加索而来的羯族直到种族灭绝,也没想到重回寒冷贫瘠的高加索躲避仇杀。
抛弃故土——这事汉人无法理解,但慕容恪一解释辽东现状,鲜卑人马上理解了。
“不错”,和龙城王宫,慕容隽对慕容恪的计策击节赞叹:“辽东残破,十室九空,田垄无一粒收获,与其给契丹,给库莫奚,不如将它给铁弗高,至少,铁弗高在竭力做出‘季布无二诺’的姿态。”
阳鹜欲言又止,封奕张了张嘴,慕容隽已站了起来,厉声说:“这时候,我们应该在那儿?——在蓟京,在襄城。冉闵已被我们打成残破,可离开了我燕军,石祗那小子连冉闵残军都胜不了。
这本该是我们的好机遇——冉闵无力再战,石祗苟延残喘,我军坐山观虎斗,待石祗灭亡,我军顺势而下,一鼓而取中原。但现在,我强大的燕军竟然窝在辽东边上,呆呆地看着辽东发愣,进亦不能进,退亦不能退。
再这样下去,我鲜卑将失去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只能看着棘奴(石勒对冉闵的称呼)战胜石祗那狗儿。此时不进,等姚戈仲、苻健斗出结果,中原之地或归于羌,或归于氐,与我鲜卑何干?”
慕容隽一锤定音,鲜卑贵族急得满嘴燎泡。
是呀!中原,哪里有最温顺的奴隶,有最美的汉家女子,有最结实的房子、有最温暖的冬天,鲜卑不取,被氐族羌族取了,今后,鲜卑人只能在辽东的野地里嚎哭了。
没去过中原不知道,没享受过中原不知道,既然去过、享受过,怎肯再舍弃?现在不取,无论姚戈仲还是苻健占领中原后,鲜卑人花十倍力气,也不见得能再入中原。
“弃辽东,进中原”,鲜卑贵族群情激奋。
慕容恪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自言自语:“现在,铁弗高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辽东,牛庄码头,高翼面对了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颇为无赖地强辩说:“全按公式推算的。”
这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名叫虞喜,今年六十九了,其父亲虞察是孙吴的征虏将军,曾祖虞翻是三国名人。
虞喜是为了一本汉历与高翼争执的。在这时代,历法是神圣的东西,关系到社稷的正统与传续,它不容任何人篡改,但高翼改了。
打从晋使开始赐历起,高翼就知道他修改历法可能惹来大祸,所以三山的历法被禁止外传,但没想到虞喜还是获得了一份三山万年历——类似现代万年历一样,阳历与阴历共存的三山万年历。
虞族是会稽余姚望族,吴亡以后,因为是前朝旧士族,虞喜一直没有出仕晋朝,待在家乡读书自乐。
会稽临海,过去是吴国水军基地,吴国的水军就是从这里出航辽东并发现台湾岛的。三山与晋通商后,鄞州、钱塘(今杭州)、余姚成了三山商人的主要落脚点。虞喜是在余姚接触到三山商人的,作为世家望族,他不仅与三山商人交往密切,而且还与大食、拂菻、天竺的胡商番僧有过交往。
数月前,一名三山商人在余姚病故,临死前将遗物托付给虞喜,希望他将之安葬于故乡。
本来,这事只要转托给鄞州三山商人,就能完成那人的遗愿。但虞喜翻检那人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珍藏的一本万年历,于是,他坐不住了,不顾年老体衰,坚持北上三山,询问这本万年历的由来。在三山没找到高翼,他便追到了牛庄。
说起虞喜来,那可是个历史大名人,他是中国首位发现岁差,以及首位否决“天圆地方”学说的人。他所著的《安天论》在中国天文学发展史上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所谓岁差是指,地球公转一年不是完整的356日,而是365.2422日,这样,以365天为一年计算,天长日久会给历法造成很大的误差。古人以前不知这个差异存在,直至虞喜才发现了岁差的存在。
虞喜不是第一个发现岁差的人,古希腊天文学家喜帕恰斯比他早发现岁差500年。虞喜也不是当时发现岁差最精确的人,当时最精确的岁差来自于神秘的玛雅历,玛雅人精确计算出太阳年的长度为365.2420日,与现代人测算结果仅误差0.0002日,就是说5000年的误差才仅仅一天。但虞喜是中国发现岁差“第一人”。
虞喜发现岁差,在中国天文学发展史上尤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令人遗憾的是,在《晋书》、《宋书》中却没有任何反映。而这一结果也没有运用于天文学,直到百余年后,祖冲之根据岁差做出大明历,才约略记述到虞喜,后人正是根据这一记述,才确定虞喜是中国岁差“第一人”。不过,这些高翼并不知道。
祖冲之做出大明历,起初也不受重视,宋孝武帝刘骏的宠臣戴法兴蛮横地说:“圣人曰:天不变,道亦不变。历法是古代传下来的,不能改动。改动了就是亵渎上天,叛祖离道。”
但祖冲之的儿子有出息,他与当时的梁武帝萧衍关系密切,所以大明历最终得以推行,祖冲之大名也被人知。
科学,与真理无关,只看你儿子与当官的关系好不好。关系不好,你便是祖冲之本人也照样踩你——这就是当时的现实。
虞喜得到的万年历是三山的文化普及版,三山正式的航海历比这个要复杂的多,它来自于海员常用的格里历,其上不仅有太阳历与太阴历的对比,而且还有每日星空图(用于测量纬度经度),潮汐图,等等。
三山的阴阳历对比主要用于航海,它不是用甲子纪年法搞得甲申,戊庚那一套,而是简单的“七月初几”,“八月初几”等记述法。万年历编排了500年历法,不仅有闰月,还有闰日出现。虞喜从这里看到的就是对岁差的修正,所以他赶来三山,进献《安天论》后借机询问高翼为什么如此编历法,当初编撰这本历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高翼是根据手头的航海历照猫画虎推算出的历法,他能怎么想,所以只好含糊其辞。
虞喜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公式?何谓公式?怎么推算?”
高翼被逼无奈,转守为攻:“那么,你是如何发现岁差的?我不可理解……比如,发现岁差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实测法,要356天连续观测,但你不可能有连续运转356天的钟表——即使有这种钟表,现在也不可能精确如斯?你怎么实测出岁差的偏移呢?你甚至连望远镜都没有,怎么观测?
计算法……你怎么计算出来的,你不可能懂几何学,你不可能懂三角函数,你不可能懂二元二次方程解法,你不可能懂万有引力常数……地球是圆的,这你知道,但你知道赤道长度、子午线长度么?这些书籍我这儿正在翻译,你没有这些数据,怎么算出岁差的?”
虞喜平静地回答:“我看的?”
“看的?”高翼惊愕了:“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可找见组织了,你手机号是多少?QQ号呢?把E-mail地址给我,我给你发邮件!”
高翼后半部分话说得很迅捷,几乎是连珠炮似地脱口而出,但虞喜却似乎冲耳未闻他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白发,说:“古历,尧时冬至日短星昴,今2700年矣,短星昴乃东壁中,则知每岁渐差之所至。”
虞喜所说的是,尧在位的时代,依《尧典》所载,冬至日昏中星为昴星,而在虞喜的时代,冬至日,昏中星为“壁9度”。通过冬至昏中星的对比,可得到太阳在恒星间运行一周,差数为每50年退1度(虞喜所说的“度”是黄道度数,解释繁复,此处不再细说),这就是岁差。
“这样也行?”高翼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这么简单!”
古人的智慧真不简单啊!
可为什么这样明显的差别,我们花了2700年才出了个虞喜,才把看清的事实记录下来?
“书,你刚才说到正在翻译书籍”,虞喜执拗地问:“那些书籍中可有方法,能算出岁差来?”
“当然”,高翼斩钉截铁地说,他眼珠一转,补充说:“计算方法九百年前就有了,你知道喜帕恰斯吗,他在500年前就算出了岁差?想不想看这些书……嗯哪,有代价的,老先生学富五车但年老体衰,我三山有最好的医生,老先生不如在三山住下来,我给你配备最好的医生,先生一边读书,一边教教弟子……怎么样?我给你提供书——你看不完的书,纸、笔、墨、马车、住房……,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嗯,这里有几所书院,我只要求先生把《安天论》传授给学生,如何?”
“几品官?”虞喜问。
“教授,几品官?”高翼忽起一股莫名的愤怒,答:“教授者,教书育人也,教授要品级何用,‘我们的煤矿很安全’、‘非北京人禁止进入北京’‘索马里人有产权可以,咱中国人具有产权违宪’……?这些不都是那些御用教授说的?
不,我三山‘教授’没有品级,只管教书育人,也不向人收费——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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