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腊月三十深夜,不,确切地说,是永和六年正月初一凌晨,孙绰在梦中被人摇醒。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有人对他说:“汉王回城,急召先生。”
孙绰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辰了?渐渐的,他的双眼恢复了焦距,瞧清眼前站的人。
黑夜里,几名侍卫手里提着一盏明亮的灯站在他的床前,那盏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明晃晃的灯光下,几名侍卫的容貌纤毫毕露。
陌生人,孙绰常出入汉王府,数月时间,汉王的侍卫他即便不认识,也能混个脸熟。可眼前这几位他却从没见过。
真是汉王召见吗?以孙绰对汉王的了解,知道高翼从不强人所难。深更半夜,或者说凌晨召见的事,以前没发生过。半夜折腾他一个.使节干嘛?孙绰张嘴想质询,却又被那盏灯吸引住了。
邓是盏琉漓灯,浑然天成的鼓形琉璃罩内跳动着一簇火苗,灯的造型小巧玲珑,琉A罩晶莹剔透,唯一遗憾的就是灯的材质不好!
这样的琉璃灯,应该镶全嵌银、缀满珠宝.可这盏灯只是用普通的青铜组冰丁架,那些青铜之上还无任何装饰,只图光涓圆润,简洁省事。宝贵的琉璃罩就这样镶在青铜架上,实在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可是,即便是这样,来人举的这盏琉璃灯也足以显示身份了。其价值倒在其次,这样奇淫巧技的玩意,放眼辽东大地,你有钱也没买不到一一除了那个深好奇淫巧技的汉王。
这灯确实漂亮,孙绰在灯光的引领下,穿过深深庭院,走近汉王宴客的地方。
其实,这灯也就是后世的“马灯”,因为当时造不出马口铁,而航海业最为需求灯火,所以灯的材质选用了耐海水腐蚀的青锅。它是世界上第一盏玻璃罩马灯,是赵玉按照高翼的设计才赶制出来的样品。
这第一盏马灯,当然要汉王试用。但高翼却好像对赵玉眼巴巴造出来的马灯并不稀罕,侍卫要请孙绰过来,高翼随手把马灯扔给了他们。侍卫们纯粹为了落耀,直闯入孙绰的卧室,不礼貌地请他起床,还只拿灯火晃孙绰的眼睛.这倒让孙绰一路忐忑,直到进了汉王府,这才把心放回肚里。
此时,天己蒙蒙亮了.汉王府内的人不多,于悦淖注意数了一下,大厅内也就十数个人。但似乎都是些三山老人,王祥黄朝宗等新人均不在其中.倒是平常不在这些场合里出现的顾阿山、范十一、(字)
文兵、(宇)文策,还有金馗麟、高雄也在其中。
只一眨眼,孙绰明白了这些人的身份一一他们都是当初追随高翼创业的那些老臣.场中那些明显鲜卑族打扮的人,就是传说中,千里护送宇文昭逃亡的‘十侍卫”。
他们这是在守岁!孙绰下了结论.
守岁习俗就始于东晋,当时,守岁也叫“照虚耗”,是有钱人家最奢侈的行为,就如同后世开着宝马车到自由市场买菜一样,守岁的人最恨别人不知道自己“守岁”了。南朝的庚肩吾、徐君倩,都有写诗炫耀,如:“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守岁那晚,人们要点起蜡烛或油灯,通宵守夜,象征着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期待着新的一年吉祥如意。这种风俗被人们流传至今。
蜡烛或油灯是当时最奢华的照明工具,连皇宫里皇帝多点几根腊,都要受令官要到许久,甚至要写入史书,说皇帝“骄奢淫欲”。严格说起来,在当时点灯守岁,是比开着直升机上厕所还牛X,还纹绮的行为。
更何况,他们还举着琉璃盏,摇摇晃晃地满街乱走,这简直令人义愤填膺。
孙绰是谁,天朝上国的使节,半夜给人叫起来,本就憋了一肚火,一念至此,他赤红着眼睛,满世界寻找高翼的身影,准备把他好好训斥一番。
可逮着机会了,直叱汉王骄奢淫欲,青史留名呀。我容易吗我,刚被桓温骂了一顿,一肚子的辩解准备说,我都翻书练了好几天辩论了,今儿算是用上了l汉王在那里?汉王在那里?等等,我把袖子卷好先!
高翼在长桌前,身边围着一群人,孙绰好不容易拨拉开人,冲进人堆,马上愣住了。
笔,高翼正抡着毛笔写汉字。这是孙绰第一次看到汉王使毛笔。
汉国上下通行硬笔,孙绰刚到汉国时,曾把这个当作是蛮夷的表现,瞧这群人,揪根树枝、抓根羽毛就用来书写,还自以为有文化,愚昧呀。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孙绰知道汉国用硬笔的原因,倒也再不敢小看汉国人。原来,汉国己“匠汉”之名著称辽东。匠人最主要的工作是画图纸,或者根据图纸造奇巧玩意。在汉国,甚至船夫航海,也要爬在图纸上确定航线,画个不停。
用毛笔画线,对人来说是个酷刑。因为毛笔软,要控制好力道需要十余年的训练,画线不容易划直且不说,手下多一丝力稍一丝力,这条线就会误差一点。放在晋国,这点误差不算什么,但汉国的长度衡器己精确到了什么“毫米”。这一点误差就是几毫米。
所以,汉国只能用硬笔书写,这是必然的选择,甚至是硬笔胜过软笔之处。但综合来说,这两种笔谈不上孰优孰劣。孙绰因此也放弃了鄙视心理。
秉承一贯以来的奇淫巧技作风,汉国的笔文化发展的令人眼花缭乱。光笔的种类就有木匠用的石墨笔、文书用的墨水笔、官员标记号用的彩笔,画画用的水彩笔等等。笔杆的类型也多种多样。
孙绰最欣赏的是三山墨水,在这方面,三山发扬了其善用染色剂的高超工艺,各种颜色的墨水都有。高翼本人还有一瓶紫色墨水和数支鹅毛蘸水笔。据说,这些都来自拂林(罗马),是一个名叫马努尔的胡商敬献的。
天然的紫色染色剂极少,在化工时代来临前,紫色是最稀罕的颜色,无论罗马与中国,都把紫袍当作贵族服色。据说,这瓶墨水也是拂林贵族所使,被马努尔千金购得并转送高翼。此后,紫墨水书写的文书成了三山王权的象征。而那些鹅毛笔,则经讨=山人改造,换成各种笔杆,成了官吏的书写用笔。
可现在,高翼却没用鹅毛笔写字,他正在笨拙地挥着一支上好的毛笔,蘸着那珍贵的紫墨,在长长的条幅纸上,肆无忌惮地写着缺笔少划的三山汉字。也就是所谓“简化字”。
纸,高翼这样浪费纸,足以让孙绰愤怒。那是张孙绰所没见过的、雪白的长幅纸,连续不绝地半卷在一个木轴上,其上没有半点接痕。仅仅露出的一小截,就铺满了整个长桌。
“好了”,高翼画完了最后一划,一个丑陋的,但杀气腾腾的“武”字展现在众人面前。金道麟连忙伸手,高喊“我的”,将那幅字抢在怀里。
周围人不满的叫嚷起来,孙绰撇撇嘴,心道:“就这丑字,也敢拿出来现世,这群马屁精还跟宝一样的抢,至于嘛。”
孙绰不知道的是,高翼这是第一次用毛笔写字,而他平生用毛笔书写的兴致不高,因为字写得丑,流传到外的字幅更是罕见。这次,他有兴趣写毛笔字,是因为三山造出了第一批长幅纸。
这种长幅纸由于加了镁盐作漂白剂,它的纸质接近后世的镁纸,也就是后世所言的“永久性纸张”。它表面光滑,但吸墨性极佳,墨色不易扩散。
高翼用了几年的时间仿制出后世的研磨机,将木材磨成纤维、制成了木桨,然后又仿制出古老的罗勃氏转动抄网替代手工筛网作业,从此,生产效率提高百倍不止,造出来的纸张也成了十分均匀的带状长条纸卷。而这批纸是该机械的第一批产品。
高翼第一次动笔,写在第一批三山“雪纸”上,姑且不论他的字是否丑陋难看,单是这个竹简、竹纸盛行的时代,造出这样不易碎的长幅纸,其历史意义便极其深远。
百余年后,珍藏这批字幅的三山人拍卖这些字幅。其中,金道麟所得的那个“武”字,更拍出了一百一十万金币的天价。孙绰的后人却只能抱着孙绰的《起居录》,翻开他记述当时场景的那一页号陶大哭,只责备先祖为什么当时没有抢一幅“汉王丑字”。
但在这时,孙绰只顾鄙薄,忘了他正准备谴责。倒是高翼看见他出现,放下笔打招呼:“孙兴公来了,这边请。”
孙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原来的打算,可汉王正笑意盈盈,他不好意思直接斥责,只好先一拱手,礼节性的寒暄道:“汉王殿下正守岁么,绰乃外人,现在到这里是否合适?啊,两位王妃也在,绰有礼了。”
“合适”,高翼亲热地拉起孙绰,扭脸看看天色,自言自语地说:“啊,天亮了……我们先吃点饭吧。”
孙绰明显感觉到,高翼的寒暄显得心不在焉,他直白的问:“汉王,深夜召唤,有何急事?”
高翼没有回答,只是心神不定的拉着孙绰坐到饭桌上,随着高翼的落座,大厅里的人纷纷离开长条桌,一阵椅子乱响,众人都在饭桌上坐下。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的呈上杯盘。
高翼举筷,指点着碗内热气腾腾的食物,邀请道:“新年了,吃饺子吧。”
孙绰望着碗内的食物,很郁闷。
这哪是饺子,这是馄饨。这是一种汉代诞生的食物,“以其混沌之形”而得名馄饨,也就是没有规则的外形。后来,三国时,古人把馄饨做成堰月形,这种0月形馄饨应该叫做“粉角”,高翼怎称它为饺子?
没文化啊!你说大半夜的,提着贵重的琉璃灯把我找来,就为了听他念个别字?吃什么饺子,有这样折腾人的吗?“新年,第一件事得恭喜孙兄”,吃完饭,高翼食指敲着桌子若有所思地说:“恭喜朝廷重得玉玺。此后,朝廷正朔的身份己无可置疑。”
戏肉来了,孙绰打起精神,注意听着高翼的话。
是啊,正朔,晋廷南渡后,士人们拥立司马氏的一个藩王为新皇,拿的玉玺都是私刻的公章,论国土面积,晋朝比不过,直到桓温剿灭成蜀后,晋国的统治疆域才与赵国不相上下,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传国玉玺在手,那还不臭屁?几千年来,中原大地打打杀杀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争夺正朔的名义吗?没有传国玉玺前,这段历史应该叫做“赵朝十六国”,有了传国玉玺之后,俺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东晋十六国”时代。
“据说,朝廷准备重新发放国书,赐予历书。我还打听到,段部鲜卑段2己占据青州,举青州归顺。朝廷封段纂为镇北将军,齐国公。”高翼话说得很慢,似乎在考虑着措词。
“辽东这片地方己经有两位国公了,慕容隽与高句丽王都是国公。我听说,无论是慕容隽、高句丽王、段9都不用朝贡。然而,因为慕容隽在前,朝廷的意思是,不封我为国公,仍以侯爵名义打发我。”
孙绰急着想辩解,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其他国家都什么待遇,但我与这三人接壤,不能不关心他们地位的变化。
三国与我相邻,皆不需朝贡,而我却要朝贡……钱倒不是问题,我三山国富,只要朝廷与我通商,交钱也无所谓。
然而,地位的差异却令我难以忍受。说实话,我个人并不在意是公是侯,公爵侯爵不是一样吃饭行商,它既不能替我挡住屠刀,又不能阻止别人入侵。
然而,百姓在意,辽东诸胡在意。他们认为这是朝廷对我的一种侮辱,我若忍受下去,便是懦弱可欺。
我不认为他们这想法正确,但我不能挨个向他们解释‘我国之存亡不在于公侯之爵……
所以,诸大臣决定:我们决不接受朝廷侯爵的封赏。朝廷真要如此封赏,晋使抵达三山之日,就是我三山叛离之时。
底下人群情汹涌,我不得不顺应民意。我只好派人截下那位晋使,目前,他的船正停在斧山港(山东龙口)。我希望孙公能够立刻搭船前往斧山,带晋使回去,然后向朝廷表明三山汉国的立场:贡赋可以交纳,封赏必为公爵。否则,我三山只得不服诏命。此后,辽西不复为晋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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