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向陈浩所言,三山汉国就如同一颗铜豌豆,蒸不熟砸不烂,令没有海军的燕国无从下嘴。
三山不过十万人口,只相当于燕国一郡一县之地,为这点点人口土地,动员倾国之力发动战争,难免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牛刀杀鸡的感觉。
燕国现在的主要战略目标在南方,在黄河以北的花花世界,若为了汉国这点人马,耽误了大略,燕国君臣将悔之莫及。
赵国现在乱了,燕国正与冉闵抢时间,燕国必须赶在冉闵整合完赵国势力前,击败这位赵国虎将。若是错过了时机,等冉闵收拾完割据的赵国军阀,把赵国的势力完整统合起来,燕赵之间,谁存谁亡,尚不一定。
汉国现在卧在燕国之侧,悄悄发展势力,让燕国君臣如芒刺在背,可偏偏燕国就是收拾不下他。此时的燕国,就如同一只大象正专注于吃香蕉,可偏偏有一只蚊子嗡嗡地在他耳边飞舞,还不时叮咬他,这让燕国君臣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汉国的地理位置出于峡角,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可汉国人造城堡的技术一流,造船的技术也不错。有城堡在,燕国一时半时啃不下三山;有船舶在,三山能不时获得外界接济。
燕国的强大令辽东部族均心怀叵测,燕国若围攻汉国不下,整个辽东,想在燕国背后做手脚的部族比比皆是。远的不说,躲在内蒙古草原上的拓跋代国就是一个强劲的挑战者。而它的地理位置恰好可以掩袭燕国背后。
还有契丹,契丹八部正徘徊在龙城外围,随时窥视着龙城,燕国只要稍一疏忽,契丹就会如同正常的历史一般,占据龙城作为本族的发祥地,并在其后的一千年里,成为中原政权的毒瘤。
投鼠忌器呀!
正是诸般不利条件的存在,让燕国勉强同意与汉国讲和,慕容恪没想到,连他都束手无策的汉国攻略,阳骛不仅有应对,而且计策不止一条。
“天哪,汉人真不简单,连这样的铜豌豆都有办法砸开。呀!我的智力退化了吗?我怎么连一条办法都想不出?”慕容恪心中慌乱,但在表面上,他只“幽怨”地看了阳骛一眼,催促说:“快讲!”
慕容族堕落了,连续的攻城略地,让慕容族连老本行都忘了。难道他们真以为占了中原之地,自己就不是胡人了吗?胡人的本行是什么——阳骛一字一顿地说:“袭扰!”
俺们不是跟汉国讲和了么?讲和之后,你汉国再攻击我们,那是不讲信义!可胡人与汉人讲和之后,从没说要停止袭扰汉人呀,你们祖上都这样做了一千余年了,还应该继续这样做一千年。
汉人反击袭扰,那就是卑鄙无耻,背信弃义,那是不讲仁义,不讲道德,不讲忠恕。俺们继续袭扰他们则是传统,传统知道不?传统是需要发扬光大滴!俺们要讲传统,汉人也要讲传统,他们理该“传统”地等待我们的“传统”袭扰!
派数支胡人小分队去,不断地杀入汉人家中,烧光他们的房子,抢光他们的财产,掠去他们的妻子儿女,让汉军疲于奔命,让汉民无心种地,让汉地田园荒芜,让俺这汉儒因此名传千古……不好,说漏嘴了!
总之,要让汉人无暇发展,要让汉地人心惶惶,等我们攫取了中原,再回头收拾他们。
阳骛这计策一出,慕容恪以手击额,豁然开朗。
俺地娘也!俺怎么忘了自己是胡人呀!怎么跟汉人混了两天,俺就愚蠢起来了。燕国强大,汉国弱小,俺难道连以强凌弱都忘了?汉国才跟俺们讲和,我就是抢了他,他敢攻击我们吗?就是他敢贼胆包天攻击我们,完后怎么办?再来讲和,他好意思跟我打招呼吗?
春耕在即,我一支小队伍就能让整个汉国土地撂荒,没有粮食,我看他怎么发展,怎么威胁我?
这计策毒呀!阳骛,简直是古代的阿拉法特。
不,应该说阿拉法特简直是现代的阳骛。
1600年后,阿拉法特不过是弄了点阳骛的牙慧,就跟以色列玩这套“讲和”把戏,把以色列弄的打又不敢打,翻脸又没“道义”,最后狼狈不堪。
“大将,需要一员大将”,慕容恪自言自语:“宜弟的才能虽然不堪,然,两万精骑的战斗力我却知道,汉国能一举吃掉我两万精骑,实力也不简单。我们必须派一员大将主持袭扰,派谁去?”
“中领军慕舆根,鹰视狼顾,恰好为帅”,封奕不愿风头尽被阳鹜抢去,他乘机建言。
慕舆根也属慕容族,其人号称为“慕容氏之豺狼”,喜好杀俘虐俘,性格极其凶残,封奕指点慕容恪放出这条豺狼,暗示慕容族应该对汉国实行焦土政策。
“好”,慕容恪击节赞赏。
慕舆根像一把锋锐的匕首,他的声名来自他的残暴,这把匕首太锋利了,连慕容族在使用他的时候,也唯恐伤着了自己。慕容大军南下,所有的将军都有活了,连慕容宜这个废物都派出去了,唯独这位中领军慕舆根闲着。
慕舆根的悠闲不是因为无能,而是因为燕国还想长久统治所占领的幽冀之地,因而担心放这条疯狗出去,万一杀戮过狠伤了民心,燕国今后就不好管理了。
次日,汉国使节陈浩冒雪踏上回国的路,他将沿鲍丘河一路南下,穿过千里大沼泽(今唐山、玉田与武清之间的三角洲),抵达鲍丘河入海口(今天津),汉国的海船正在那里等他。
陈浩从蓟县南门出城时,燕国中领军慕舆根率一支骑兵出了蓟县东门,冒雪向辽西进发。后人谈到这时常常慨叹:改变世界的两个人,竟隔着这么近擦肩而过,若是这两人当时相逢,历史会是什么结局?
可惜,历史无法假设!
相比东门送别慕舆根的场面,蓟县南门显得冷冷清清,像慕容恪、慕容垂、阳鹜这样的燕国重臣都去了东门,此刻,南门只剩下了封奕一个人。
燕国不认为这是礼节粗疏,因为封奕是国相,国相亲送汉使,对于小国匠汉来说,已经很给面子了。
“没有使节随行”,陈浩望着心不在焉的封奕,微感失望。
虽然明知道燕国的许和很勉强,他也没指望燕国能派使节祝贺国主大婚,但事到临头,最后的侥幸心理被打碎,陈浩还是心里不舒服。
“告辞!”陈浩最终还是拱手作别。
“且慢”,封奕一直没解决他的疑问,心里有疙瘩,老觉得堵得慌。
想到陈浩回去发现燕军的袭扰后,汉国会彻底与大燕成寇仇,双方消息阻绝,他的疑问将再也得不到答案,封奕不觉拽住陈浩的衣袖,一横心,决定撕破老脸问个究竟。
“近芝(陈浩的字)兄,常言道:‘秦失之于苛,汉失之于宽’。秦法严苛而民怨,汉法宽松则豪族起,秦汉因此而国灭。
近芝兄也说‘汉国刑法严苛繁琐,比之暴秦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走路,倒垃圾这样的小事都规定得很细’,却又说‘三山之美,正在于那繁琐的律法’,还提到‘规则社会’这个词。
奕自认为对治国之术略有心得,想当初,燕国不过是赵国连续攻击下,暂存性命的一个辽东部落,奕与众人筚路蓝缕,打下眼前这个大好局面,眼见得天下在手,奕正想指点江山一番。可治天下,到底用宽刑好还是用苛刑,望近芝为我解惑!”
陈浩悚然而惊。
燕国现在已经在考虑“治天下”的事了?
封奕一代国相,竟能放下架子,问一个小国使节,难怪燕国能够崛起于辽东!
汉国也能做到这点吗?
陈浩心里打了个转,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
能!蛮夷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胡人能放下架子学汉学,然后奴役汉民,我们也该谦逊地低下头,学习蛮夷的长处。
我们本当如此,才能免于种族灭绝!
“刑律无所谓宽苛——不,刑律压根就没有‘宽苛’的区别”,陈浩点点头,老实地回答:“刑律之道,就在于持平。持平,则无所谓宽苛。”
这话符合法家学说的一贯说法,但就是太笼统,等于什么都没说。
封奕不甘心,继续追问:“看来,近芝在三山所见,已有心得,可否说的再详尽点,为我解惑?”
陈浩仰脸看了看天空,又望了望四周,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实际上是在衡量该不该说三山的命运。
封奕也不催促,但他没有放松手中的衣角,只静静的等待。
阴历的立春还没有到,但实际上,当时已是阳历的元月末。不远处,鲍丘河已经化冻,河面上不时传出冰块撞击的巨大轰鸣声。
陈浩眼珠一转,一指鲍丘河方向,说:“我汉国也有一条河流,名叫沙河。当初,汉王创立基业时,命令汉人居于左岸,宇文部居于右岸……”
封奕放开了陈浩的衣角,抄着手饶有兴趣的听对方说话。
听说,铁弗高是墨家弟子,看来三山真是尚古啊。这种用寓言方式讲故事说道理的谈话技巧,许久不闻了。嗯,我倒是要好好听听。
“……汉部以耕作为业,宇文部以牧马为生”,陈浩悠然的继续说:“可是汉部耕作缺少畜力,宇文部放牧缺少粮食,而后,两部庶民相约互助,宇文部出牲畜,汉民用粮食偿付畜力。
两部庶民习俗各不相同,对于畜力价值各有认定,随着两部百姓的交流,民间争执日盛。此后,我王召集两部庶民制定约法,平息争端。
两部庶民一河相隔,春雪消融时正是需要畜力的时候,然而河中巨冰漂流。每当此时,两河百姓隔河相望音信不同。
争执平息之后,我王便在沙河上搭建一桥。河中心是座巨石搭建的汉王塑像,汉王双肩担起桥面,形似一条扁担横贯河面。河面两头各有一座矮堡,形似水桶。一堡名‘天’,一堡名‘平’。后来,汉国商贾模仿这座桥的形状,制作一衡器,名为‘天平’。
在下初到汉国时,甚苦其刑罚苛责,也曾萌生去意,然忽一日,我在桥上看到汉王塑像基座上刻的两行大字,便豁然开朗。从此,不以律令繁苛为苦,封公可想知道这两行字是什么?”
不等封奕回答,陈浩朗声长吟:“规则至上,王在法下。”
说罢,陈浩一拱手,扬长而去。
封奕震惊的无以复加,竟没有察觉陈浩何时离开,他梦呓般的反复念叨这两句话:“规则至上,王在法下……规则至上,王在法下……”
天平,对了,“规则至上”就是公平。所以那个桥才叫天平桥。“王在法下”,才能保证规则不被破坏,生活在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甚至连王本人也须接受的规则下,才有诸族平等,诸生平等。
可是,这样就算了吗?王在法下,能行吗?“天、地、君、亲、师”,君是仅次于天地的“神”,是“君无戏言”,是“出口成宪”的“天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犯了错,也要接受律法的惩处,那“天人感应”到哪里去了?“天人合一”怎么办?
封奕一声长叹,他到此时终于明白了三山人心齐的原因,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浩毫不避讳的揭开这个秘密原因。
他就是知道了,也无法实施。因为燕国的政权已经成型,鲜卑部落的酋长们依靠驱使他人征战杀伐,任意践踏人世间的一切公理,虏获了巨大的财富,他们以强势姿态凌驾于各族之上,甚至凌驾于本族奴丁,他们不会与别人讲公平。他们不会愿意接受规则的束缚。
如果硬要设立一个规则让他们遵守,那他们设立的一定是吃人的规则,如此一来,这个政权将崩溃的更快。
封奕的思绪从来没有如此混乱,他头痛欲裂:“子曰:‘天不变,道亦不变’,如今,道已经变了,天变了吗?”
仿佛老天听到了封奕心中的呼唤,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像一只乌鸦一样,带给封奕天变的消息:“国相大人,燕王陛下请你速速回宫,龙城传来消息,侨郡民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