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翼说到这里,他想说的“也许”什么什么,大家都能理解。无非是想在这混乱的棋局里凑上一脚。
也许,历史真能为此而改变!
这个时候是石赵最虚弱的时候,只要加一根小指头,就可把手握重兵有心归晋的石闵拉入怀中,结束这个乱世。
这个时候是石赵最混乱的时候,只要动一根小指头,就可把人心惶惶,都想着杀别人,还防备着别人杀自己的混乱邺城拿下,结束这个乱世。
可是统军的是诸国丈啊,他名士风流,写起诗来是一把好手,高谈阔论起来谁都不是对手,写的那两笔字那叫高手,啧啧,艺术啊,可他唯独不懂打仗。
统领20万大军的他不懂的怎么动小指头,甚至不懂得如何指挥人动小指头。
可他是当代名士,他不懂的东西,谁敢提醒?那是越权,那是蔑视领导,那时破坏由“三纲五常”维系的上下级潜规则。
尤其是这个提醒他的人还顶着个“胡人”名义。更有甚至,这个胡人跑到建康城下也不入宫称臣,为了不让别人囚禁他,竟没经过最高领导批准就私自跑路,这不是对纲常的最大蔑视嘛。
反过来说,诸国丈要懂得打仗,朝廷也不会派他来打仗,因为那不符合儒学的权术理论,也不符合官场潜规则——几十万大军掌握在懂得打仗的将军手里,对朝廷就是个威胁。
不,没有也许,历史难以改变。
无论高翼怎么努力,褚国丈根本不会见他,也根本不会在刹那间改变名士性格。
生存,或者毁灭,这是个问题。
“把事情做好的唯一途径就是去好好地做。不试试,我怎么能肯定结果——”高翼缓缓地,但决然地补充说。
高雄对高翼的信心近乎于盲目,听高翼作出了最后决定,他丝毫没有阻止的念头,只担心回航的船队没有带头人:“王,我带船回建康,谁带船回汉国呢?”
司马燕容一直担心地望着高翼,听到高雄不加劝解,她脸上的忧色更浓。
“羯胡残暴,卿若孤身而去,四处战火烽飞……”司马燕容顿了一下,银牙一咬下唇,说:“卿一路保重!”
从“狂徒”、“蛮胡”升格为“卿”,倒是一大进步。高翼呆了片刻,唯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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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青州高密郡治所东武(今诸城),高翼领着宇文虎宇文豹等30名侍卫步行入城。
城门口,一个长长的车队正与高翼他们擦肩而过,也许是高翼等人留着近似于胡人的短发,这群嚣张而骄横的羯胡军队容忍了高翼等人的驻足旁观。
这是赵国运送补给和辎重的车队,他们或许是在向前线作战的羯族军队供应补给,但最有可能是运向邺城,给那些那些羯人贵族享用。
长长的车队装满了粟米与小麦,一群普通羯人跟在后面吆喝着牛羊群,骑马的羯族士兵们则骄横地骑在马上左顾右盼,但无论是普通羯人还是羯族士兵,个个肥肥胖胖。
本来居住于苦寒之地的羯族人,进入了中原的膏腴之地,他们迅速地发胖起来。
瞧他们那满脸的得意,瞧他们那剽悍的杀气,泰然自若的神情,很显然,他们已经把自个当成这块土地的主人了。
羯族骑兵的马铁蹄踏着城门口甬道上,整个门洞都在回响着马蹄的声音,似乎是大地在侵略者铁蹄底下的呻吟。
骑兵队伍的最后,是一大群被反绑了双手的晋人男子,羯族骑兵挥着鞭子驱赶着他们前进,如同他们惯常驱赶牛羊一般。
那些男子脸上都是呆滞和无动于衷,像是对一切都麻木了。而在道路的两边,原来的晋民们通通像现在的统治者叩首低头,像是飓风吃过的麦田。在这种情形下,仍站直身子的高翼就显得极为异端。好在还有数支胡人小队陪伴,他们也站立着,嬉笑着指点着那些反绑了双手的晋人男子。
高翼深知此情此景下,向晋人打听消息会一无所获,他低声向左右的胡人询问缘由,路人告诉他,这都是强征来的壮丁,他们将作为劳工,帮助羯人造铠甲兵器,兴建营地做勤务。
当然,如果粮食不够,他们也是羯人的食物。
高翼震惊:“天哪!一个壮年男子,竟可以被一条细小的绳索捆住?这上千名壮年男子,竟被不足百的羯人像牛马一样驱赶着走向汤锅?他们难道不会反抗,不会逃跑嘛?他们怎么能忍受如此地摧残?”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也许是听到高翼话里的同情,一个明显小吏打扮的汉人低低的在高翼身边回答,他说话时没有抬起头,没有伸展腰,还跪在那里,露出苦笑。
“40年了,我们已这样生活了40年,王师在那里?听说褚国丈带着20万大军出征一个月了,还在淮水边上吟诗,我们平民百姓有什么办法?
我们没有武器,没有盼头。国人(赵国国内禁止称“胡人”为“胡人”,必须称其为“国人”,否则就是犯下了杀头大罪)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
他们掳掠抢劫,我们乖乖奉上。他们要粮食,我们就得掏空家中的米缸;他们要牲畜,我们就得打开圈门,把家里的猪羊牛通通赶出去,还要笑着说:‘老爷,请,请尽管随意拿!
我们哪怕藏起一头小猪仔,后果也不堪设想。因为食物不够,士兵们会吃人——他们会把全村人都吃掉。所以,他们掠夺我们,我们还得在旁边陪着笑脸侍候,赞扬‘天王万岁(石虎自称天王)’!”
这名小吏低着头说话,高翼看不到他的表情。想必这时候,他的表情很凄苦,很无奈。
高翼默然不语。
过路的胡人听懂了这名小吏的抱怨,他们齐齐变色,嚎叫着开始殴打这名小吏。过路的羯人士兵没有停留,他们边走边齐声欢叫,兴奋莫名。
那小吏在地上翻滚,血流满面,却倔强地不出声求饶。他的同胞把头低的更低,像是遇到危险,尽力把头埋入沙中的鸵鸟,只求把他们的头颅埋的更低。
赵国法律规定,胡人可以公开抢劫晋民,若晋民反抗误伤了胡人,则该晋民要全家抄斩,以儆效尤。在这个规定下,连石虎的汉人宠臣也不能幸免,所以百姓不敢反抗。
但是,那些汉臣儒士并没有觉得这种规定耻辱,他们殆精竭力地帮这个罪恶的国度维护着这种统治。譬如张宾,譬如樊坦,譬如阳裕,譬如皇甫真,譬如无数学儒有成的名士……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今天发生的事情,昨日一定曾经发生过,明天必定还会继续出现。
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它再度出现?
由此时向后顺延1500年,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儒士们叛逃出卖的时候,从来就是慷慨激昂、振振有词、毫不犹豫与争先恐后。
他们对国家、对同胞的忠诚,盛不满一个小汤勺。
这种统治方式在后世是被大力赞扬的,他们说:石赵开创了民族大融合的先例——只因为他重用汉奸。
高翼看不下去了,虽然羯人大军在旁,他还是忍不住努努嘴,示意侍卫们架开那些参与殴打的胡人……
在东武城内的酒店里,高翼又看到一幕令人呕吐的画面。
那是一群汉人候补官员,按鲜卑风俗,他们被称为“白鹭”,因为他们总在伸长脖子等待候补官员的名额。
他们献媚地谀笑,跟肥头大耳的羯族官院碰杯,喝的是这时代的名牌产品“酃酒”,这可是高档货,儒士们说它“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远相饷馈,踰于千里”。
他们围绕在羯人周围,兴高采烈,醉意醺醺,跟羯人亲热的犹如同胞兄弟。他们用刚学会的鲜卑语结结巴巴地说话,怪异的腔调逗得羯人们哈哈大笑,像耍弄小狗一般耍弄他。
令人震惊的是,这些“白鹭”并非无知的愚民,正相反,他们都是饱读儒学经典的学者、专家和门阀世家子弟。他们自轻自贱到这种地步,并非是受到胁迫,仅仅是为了取得胡人统治下一个地方官的任命书。
四书五经中没有“汉奸”与“国家”这些词,只有顺应五德循环与“天时”的“识时务”之“俊杰”。
是的,他们就是这朝代的精英与俊杰。在这个知识贫乏的时代里,他们能有一个书桌、几卷书本,能识文断字,这让他们能傲视“愚民”。
但他们干出的事,比胡人更为残忍缺德……
痛苦,近乎绝望的痛苦淹没了高翼,他觉得无法呼吸,觉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东武城购买了马匹之后,便匆匆上路。
如果不是见过城门小吏的坚忍,高翼现在已经疯了。
这时代的精英教育怎么了?
他们固执地坚持那些令他们走向灭亡的错误,对于任何想改正这个错误的人,则群起而攻之。
他们宁愿亡国——当然,他们称之为改朝换代——也不愿抛弃腐朽没落的体制。任何人敢对那散发腐臭味的“纲常”进行轻微的质疑,都要遭受群体谩骂。
谩骂不是证据。可惜他们不懂逻辑,也就骂得心花怒放。
他们宁愿被奴役、被蹂躏、被压迫、被摧残,也不愿进行一汤勺的改变——只要他们能站在压迫者的地位,只要他们脚下还有同胞作为奴隶供使唤,他们宁愿头上有重重压迫者,也要为之歌功颂德。
这是个什么时代啊!
据说,这是个“罕见的融合时代”,可融合的方式只有这一种种族灭绝式的血统融合吗?
只能如此,才能被“讴歌”吗?
生存,或者毁灭,这是个问题。
怎样的生存?怎样的毁灭?这是个问题。
该保留什么?不该保留什么?这是个问题。
仰望着天空,高翼发出呐喊:“高翼,你必须更加坚定决心,奋发精神,鼓足勇气,因为,我们的力量在削弱。”
六月,桓温没有接到朝廷诏书,便出兵安陆,响应朝廷的北伐。石遵任命的扬州刺史王浃在寿阳举城投降,晋军不费吹灰之力,尽占淮北。
此时,赵国已陷入分裂,石虎的另一个儿子石冲在羌、氐两族的拥戴下,自立为王。他听到寿阳失守的消息,帅戍守幽州的十余万胡军南下,准备复夺寿阳。燕国大军乘势完成了对幽州全境的占领。
石闵闻听石冲率大军南下,担心晋国军队不能战胜虎狼一般的胡人军马,便自率他的两万汉军迎击石冲十万之众。闻听石闵出兵抵御石冲,褚国丈与桓温不约而同地约束了北伐大军。坐看两军相斗,两虎相争。
谁家的虎在争斗?
削弱了石闵,对谁有利?
对胡人最有利,接下来是对晋朝皇帝有利,也对晋朝权臣皆有利,因为按照儒学的权术理论,别人强大了就是对自己的莫大威胁,只有自己是唯一强大的人,才好无所顾忌地行使权力。
同胞呢?北方生活在胡人铁蹄低下的数百万同胞正等待军队去解救,为什么他们盼来的不是汉人的军队?
儒士的字典里没有“同胞”这个词……
…………
六月,南方会稽大旱,北方邺水干涸,暴风拨树,电闪雷鸣。就在这个初夏,冀州自天而落的冰苞竟有水杯那么大,砸死行人无数。与此同时,邺城宫殿又因雷击起火,太武殿、晔华殿荡然无存,只留一地灰烬,大火连烧一个多月才灭。
同月,平棘城,石闵石冲两军相逢。
十万胡人大军发出他们特有的狼嚎般叫声,遮天蔽日地自北而来,他们身后的常山、真定方向,是直冲云霄的浓烟。这浓烟出自胡人的惯例,当他们撤离某地后,如果自忖在数年内不能返回,他们会杀光烧光抢光所见到的一切,满载而归,然后躲在一边,看着那个曾经烧杀过的地方慢慢恢复元气,便再给它一次毁灭。
因为他们是用刀剑耕作的,别人的财产与生命就是他们的庄稼。
这支大军就像一只蝗虫横扫过赵国大地,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残垣断壁,留下一片尸山血海。
这支队伍里不是没有儒士存在,他们在队伍不给胡人宣讲“以德服人”、“垂拱而治”——他们给胡人带路。胡人不知道的小路他们知道,胡人不知道的抢劫技巧他们教授。历朝历代中,入侵中原的胡人队伍中,都有他们的灵魂附体。比如成吉思汗的大兄董文柄、比如满清的范文成、洪承畴……
平棘城下,一支孤单单的军队出城列阵,面对着汹涌而来的胡人骑兵。
他们孤立无援,却又勇气百倍。
一直赤红色的战马孤独地在阵前徘徊,马上之人身躯高大,手持一长一段两柄钩矛,斑驳的血迹已将这两柄钩矛染成了暗红色,现在,它们像吸足血的幽魂般,散发着浓浓的嗜血愿望。
这就是石闵与他的两万斯巴达战士。
在胡人眼力,汉民贱如草芥,他们从不给汉军士卒发铠甲,甚至连军服都不配给。为了让这些汉军不因饥寒而失去战斗力,石闵要求士卒以冷水擦身,以锻炼对寒冷的耐受力,结果训练出7000斯巴达战士。石虎死后,石闵没有了约束,他的汉军扩张到了两万。城下这支孤军,就是石闵的全部兵力。
离这支军队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高翼正举着望远镜观察这支以勇悍和忍耐著称的汉军,也顺便观察着那个有“霸王”之名的石闵。
在苦不堪言的石赵统治下,百姓中一直口口相传着一个充满希望的传说,传说当年纵横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后化做天上的星宿,终有一天会重新下凡来拯救天下汉人。而冉闵身长八尺,又是汉人,百姓私下里认为,他就是西楚霸王项羽投胎转世的化身。
“好一个霸王石闵,好一个斯巴达汉军”,高翼收起了望远镜,喃喃自语:“以两万部兵对付十万骑兵,他就是进入平棘,据城而守,天下人也不会说他什么。但如此一来,平棘城外的百姓就遭殃了。为什么他要冒险出城,难道他对部队的战斗力这么有信心吗?”
有没有信心,远处的石闵已用行动作了回答,他不等胡人列阵,一挥长短钩矛,大吼着,当先杀入胡人前锋阵中。随即,2万汉军动了,他们狂吼着,挥舞着简陋的兵器,怒涛般向胡人骑兵冲去。
“没有队形,没有攻击波次,没有协调指挥,没有组织集团冲击力”,高翼评价说。
两军相交,激起冲天的烟尘,遮蔽了高翼的视线,他只能看到战场的一小部分。留在烟尘外的那部分汉军正在不断前突。他们夺过胡人的武器,把耀武扬威的胡人拉下马来,用拳头,用牙齿,用脚,用身上一切可以攻击的部位战斗。
他们所向无敌。在他们面前,胡人散骑纷纷回避。
谁说没有武器不能战斗,只要有了不屈的意识,身体就是武器。
高翼看得热血沸腾,第一次,他有了嗜血的欲望,他想厮杀,他想战斗,他想呐喊。
“杀上去”,高翼振臂高呼。
这一刻,他也失去了整理队形的兴趣。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杀戮的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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