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似雪春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秦淮24桥素有‘二十四楼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说法,可惜这是白天,看不到秦淮风月,也听不到吴侬歌语”,高翼此时已走到了清溪桥上,十里秦淮已在身后。这个时候,他正拿着把扇子,学晋朝士子们摇晃着折扇,刻意作出潇洒的气度,放肆地打量着身边经过的如织游人。
折叠扇在此时还称作腰扇。正是伴随着魏晋风度的风行,折叠扇才成了后代儒士们风流潇洒的道具。但现在,这把做工精美的折叠扇拿在高翼手里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箭衣紧袖的高翼既没有晋人面袋子似的大袖飘飘当风,那高大魁梧满身肌肉的形象,又让他像个凶恶的屠夫。
秀气的腰扇在这个单手叉腰、一脚踩着桥石的凶人手里急速唿闪,真是要形象没形象要风度没风度。偏他毫不自觉,自觉地英气无比;那双圆溜溜的大眼还四处扫视,自以为这是好奇的目光,可在“非礼勿视”教育下的晋人却觉得这是头恶狼在打量猎物,或者是无形浪子在冲行人抛“媚眼”,引得过路人纷纷露出鄙视的目光,耻笑不已。
什么是纨绔,这就是纨绔!
纨绔这个词正出自于晋代。当时,汉民都穿着深衣襦裙,裤子是不符合儒家正统的穿着。但在多元文化冲击下,部分富家子弟——哦,现在叫中产阶级,他们蔑视本阶级平庸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他们沉浸在自身形象的完美和智力的优越中,喜欢逸出常规的行为与服饰的考究、讽刺的优雅。
于是,他们放着裙子不穿,偏爱穿绢质的裤子。在南方的酷热下,让宽松的裤子在微风下猎猎飘荡,像一面旗帜。于是就诞生了一个词:绮襦纨绔。
纨绔诞生之后的千余年里,一直是个贬义词。古人常说:从来贫贱出俊杰,自古纨绔少伟男。或者也说: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等等。
但到了21世纪,国人翻译波德莱尔美学著作时,突然发现,中国早已有这种非同凡俗的生存风格,比英国人早了1400年,那就是“纨绔”。于是,波德莱尔美学被重新定义为“纨绔主义”,并认为它既是一种凡俗的生存风格,也是一种艺术审美诉求。
相对的,纨绔主义在国外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老外不喜欢指责别人的生活态度。而西方林立的纨绔俱乐部里,出入的纨绔不乏各行业的顶尖人物。各国女明星都以被人带进纨绔俱乐部里游玩过而炫耀,这是因为西方也有类似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那些明星以为自己进出了一次纨绔俱乐部,也成为了顶尖人物。
不过,现在是晋代,即使这个诞生“纨绔”一词的时代,纨绔仍是一个不讨正统人士喜欢的存在。
黄朝宗就躲得远远的,装出不认识高翼的模样,自顾自地欣赏桥上的风景。那些背着大包货物的士兵也似乎隐约觉察到什么,兀自站在桥下不肯靠近。独毕方舟丝毫不觉得高翼的行为岔眼,他紧跟在高翼身边,为其指点周围的景色,还表现出一幅开心样。
建康城无愧于当世四大强国的国都(为什么不是羯胡石赵的邺城?),也无愧于后世“罕见的融合”称号,一路行来,高翼已看到无数的宗教寺院,有佛教的瓦官寺、归善寺、同泰寺,此外,还有拜火教、道教(此时道教还未统一,道派纷呈,有太平道、五斗米道与金丹道派、上清道派、灵宝道派等)、摩尼教等等宗教庙宇,多元化的文明在此交汇,给人一种绚丽华彩的耀目感。
金丹道——高翼站在金丹道的庙观大门前,犹豫良久。
据说,金丹道是根据葛洪的炼丹术而诞生的道教门派,晋代时期金丹道最为流行,它靠练之所谓的“长生不老”丹药吸引了不少信众。长生不老,谁都有这个愿望,尤其是享受至高无上权利的高官与皇帝,金丹道炼制的五石散,直到明代仍在流传,在晋代,它就如同海洛因一般,受到高官显贵的追捧。一连有数位晋朝皇帝吃死,他们还无怨无悔地追捧金丹道的丹药。
金丹道成也丹药,败也丹药。金丹道最后的衰败就是因为信仰它的信众,全服丹药吃死了。所以它最后逐渐衰微。但高翼站在门前犹豫,不是渴望长生,也不是想服丹药,而是想获得金丹道的炼丹书——书中记载了一个利器:黑火药。
毕方舟知道当时的风潮,他担心地观察着高翼,直到高翼下决心迈步离开金丹道的大门,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高翼的离开不是放弃了黑火药,而是因为他记得黑火药的最佳配方——男人吗,用狩猎和捕获度过了进化过程中的数百万年,而人类有文字的历史,才不足一万多年。是个男人,其基因里都有对破坏力的追求!
高翼不仅记得黑火药的配方,他还记得数种炸药的调制方法。因为,爆炸焊接是一种古老的焊接方法,它简便易行,最适合在航海中,材料贫乏的时候,修理设备。搞材料力学的人,哪能不懂几手爆炸焊接的技巧。
反正,金丹道懂得东西,俺也懂,也许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
一阵香风飘过高翼鼻端,夹杂着阵阵轻笑与嬉闹,让高翼精神一振,他夸张地像一只迪斯尼动画片中追逐香肠气味的沙皮狗一般,猛力地忽闪着鼻翼,寻找香味的来源。
香水,这时代香水还未传入中国,当时人们都用麝香或者花香掩盖体味,“如兰似麝”正是对这种香气的描写,眼前这股香味不是玉兰香,而类似于栀子花香。
一幅华丽的令人震惊的衣衫飘过眼前,香味正是从那里发出,三名仕女春衫薄薄,边挥舞着小团扇边望着高翼窃窃低笑,他们身后还跟着大群侍女。
当中那名仕女正穿着一套美艳、奢华的令人绝望的刺绣绸衫。淡黄的底色下,用丹青妙笔绘出果实累累的葡萄枝蔓,藤蔓牵延,形态生动。丹朱色的麒麟、凤凰、龙、龟等四神兽刺绣图案,刻画精巧,立体感分明。图案中间穿插饰以禽鸟和葡萄纹。神兽各具形态,禽鸟或振翼飞翔,或择枝而憩。整幅图面充满了活泼的动感,将一个春日踏青的少女映衬得鲜明而跳脱。
这就是著名的晋瑞兽面葡萄纹样刺绣嘛?
高翼震惊的无以复加。
后世出土的晋瑞兽面葡萄纹样刺绣残片是一级国宝,它代表了东晋时代刺绣技术的最高成就。当时,参观文物展的高翼曾与一帮友人猜测,在东晋时代,这幅图案的颜色该是多么绚丽。但任他怎么大胆,也想不到这幅刺绣竟具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相比之下,他给赵婉作的衣裙礼服,即使增加再多的装饰、蕾丝花絮,也是垃圾。
这就是后世出土的那幅瑞兽面葡萄纹样刺绣残片嘛?
也许是,也许不是。
因为在晋代直至唐代的500余年间,瑞兽葡萄纹样是最流行的花式,唐代尤以瑞兽葡萄纹样青铜镜最为著名。其形体厚重,造型独特,纹饰精巧豪华,成为收藏家的最爱。
艺术,在多元文明的交流下,晋代在艺术造诣上达到了中华文明的顶峰,它的风格最后成了中华风格。而其后的唐代,只不过拾捡了晋代的牙慧。其中,还有许多晋代的艺术技巧已近失传。
“真是刀锋一般的美丽啊,它从我眼前滑过,在我心头深深地刻上了一道伤痕”,高翼激动得嘴唇哆嗦,他禁不住自言自语。
声音大了点,那几名仕女听到了,其中一名仕女低声啐骂:“狂徒,怎么用‘刀锋’来形容美丽,蛮胡!”
女伴们哈哈大笑。
高翼低声嘟囔:“这有什么?我还没有炸药还形容这种美……它的出现炸毁了我对美丽的标准,用炸药来形容,也不为过。”
“‘刀锋’,‘炸药’”,身着瑞兽葡萄衫的妙龄少女停住了脚步,低语说:“这个词倒也,倒也……”
“……别致”,高翼凑上前去,补充说。
“对,‘别致’,是‘别致’,这个词真别致,但……炸药是什么东西?”
“炸药么……我刚才见到一座金丹道派的庙宇,葛洪知道么,炸药就是葛洪炼丹造出的一种药,它一点就炸,即使土山也能炸飞”,高翼走进那女人身侧,近距离仔细欣赏那幅刺绣。
高翼一直在称赞瑞兽葡萄刺绣的美丽,他数次用“它”来代替瑞兽葡萄刺绣衫,但在口语中,“它”“她”是不分的,倒换成古代语言也就是个简单的“其”。那些少女不知道高翼在称赞她们的衣服,而不是称赞人,这些大胆的话令她耳热心跳,却又心驰神往,期盼着听到更多甜言蜜语。
如今,高翼站在她们身边,恶狼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们。这些女人不知道高翼是在欣赏她们的衣服,只觉得对方那灼热的目光燎到哪里,那里腾起一片烈火,令他们觉得身体发烧,挪不动脚步。
“狂徒,站开点”,受不了高翼的目光,那位身着瑞兽葡萄衫的女子皱一皱玉色的瑶鼻,半嗔半怒地说。
“美,真美!美得令人窒息!”,高翼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对方微耸的胸部,胸口左右衽交汇处,一只黑色的丹顶鹤伸长长喙,双喙交叉的随着微微起伏的胸膛微微浮动,只欲裂衣而出。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不雅之处,耳听对方还在肆无忌惮的说这新鲜别致的赞赏语,赞赏的又是她的美丽,那女子忽现的怒色面容,旋即被浓浓的羞意笼罩。她一声清啐,薄骂:“蛮胡,非礼勿视,非礼勿也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看不打断你的腿。”
高翼从狂热中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这番举动即使在后世也是非常大胆的。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瑞兽葡萄衫上收回,他微一躬身,长揖道:“冒犯了……不过,真美!”
看到高翼还在胡言乱语,那女子一甩衣袖,那女子面红耳赤的转身即走,高翼痴痴呆呆望着对方逐渐消失在人丛中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周围的士兵都露出震撼莫名的表情,半是佩服高翼的大胆,半是羞愧高翼的无礼。黄朝宗更是以衣袖遮面,一脸的哀痛。
独毕方舟不以为意,他倒啧啧称奇地说:“如此大胆,竟然没挨一顿打,佩服佩服!”
高翼眼前还晃动着那瑞兽葡萄刺绣的图案,他忽然问:“对了,谁注意了,那女子长得什么样?”
震惊!如果这些人带着眼镜的话,想必现在一地眼镜片了。
黄朝宗放下遮面衣袖,惊愕的问:“主公,你刚才都看了什么?”
“瑞兽葡萄纹啊,啧啧,那图案,那花色,那刺绣的功夫,……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图案,真让人魂梦缠绕!”
“哦?”黄朝宗脸色恢复了平常,取笑道:“主公要是还没看够,追上去再看就成。”
高翼恍然大悟,连说“有理,有理”。
“跟我来。”高翼迈开长腿向那瑞兽葡萄衫消失的地方冲去。
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桥,高翼一路急行,估摸着已跑了两公里路,仍未见到那群女子的本影。
今儿不知什么日子,路上人潮涌涌,来往的几乎都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妇女,可恨地是,大多数妇女也喜欢着黄衫,那些衣服上也绣的花团锦簇。高翼数次搞错了对象,本以为发现了瑞兽葡萄衫,可凑近一看,原来不是自己所建的那幅黄裙。
因为刚才不知礼节而闹出尴尬,高翼现在已收敛了许多,但他在妇女丛中钻来钻去、闻香逐臭的行为,犹是很失礼的。但奇怪的是,那些妇女反响却极为热烈,许多少女冲他抛着媚眼,更大胆的少女则用手中的花球投掷。黄朝宗深悉晋朝风俗,对这种大胆的风流举动不仅没有鄙夷,反露出欣赏地神情,乐滋滋地看着高翼出丑。
高翼带着满身的花瓣回到黄朝宗身边,悻悻地说:“这便是‘糅碎花打人’么?或者是抛绣球?浪漫?我记得这个词应该是徐志摩引进的外来词,怎么晋代也如此浪漫?”
黄朝宗笑而不答,高翼的话中有太多的新词,他搞不懂,只好回之以微笑。
“今儿是什么日子?,‘晒衫节’么?怎么有着许多女子身着春衫满街游荡?难道英国的‘晒衫节’起源于中国?”高翼不解地问。
“英国……是什么国家?‘晒衫节’又是什么节日?不过,今儿确是一个节日”,黄朝宗一直来来往往的人群,说:“你听……”
街上来来往往地女子多是年轻女子,她们口中说得最多的是两个字“下九”。许多妇女在相约下一个“下九”在那里会面,并谈论着这个“下九”还要去哪里玩?
“下九节?”
“不错,下九……节,其实,也算不上节,只能算一个风俗”,黄朝宗解释说:“此风俗起源于上古,于汉时最盛。下九就是每月十九日(农历)。这一天,按惯例是女子欢聚的日子,多有女子在这一天挑选夫婿,故而,在这一天,上街的都是年轻女子。”
忽然间,高翼想起《孔雀东南飞》中的一段诗:“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这些女子间相互的约定,不正是“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谁说中国古代没有“妇女节”,这不就是“月度妇女节”嘛,它比一年一次的妇女节还要热闹,还要浪漫……对,是浪漫。因为它不仅是妇女聚会的日子,也是集体相亲的日子,有多少浪漫的事情在这一天发生?
可是,这一好风俗为什么最终消失了呢?为什么我们的妇女们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生好像生活在监狱里呢?
黄朝宗误会了高翼的发痴,他一副好心地补充道:“主公,其实街上的女子不可娶,笑一笑闹一闹即可,千万不要上心。按晋俗,黄册上的士家是不能随意娶庶妻的,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所以,在街上寻夫的多是庶族,偶尔有士族女子上街,那也是与人相约见面,这叫相亲,旁人插不上手的。”
黄册类似于后世的户籍制,也类似于印度的种姓制,直到唐朝末年止这一制度才在异族的反复入侵下,无形消亡。在唐之前,历代朝廷都把那些“种姓”高贵的家族编辑成册,甚至给他们划分等级,这些人被称之为“士族”。不在黄册上的人则是庶族,或者寒门、或者低贱的奴户。
黄册上的人不能随意嫁娶,这也好理解,公家的人嘛,想结婚当然要打报告递申请了,领导不批,你敢私自爱情,谁给你的权力?——取消户籍、开除黄册给他农村户口、抄家、灭门,或者暴力拆迁,把全家赶出自己的房子,让他们成为奴隶。
黄朝宗的意思是:高翼身份高贵,在街上偶尔笑闹一下尚可,但真要从街上认识一个庶女,那就是自甘下贱了。虽然晋国管不了高翼的事,但今后与晋国打交道,无形中就会受很多白眼。
“那么,刚才身着瑞兽葡萄衫的女子,是士族嘛”,高翼追问。从这话里可以看出,他仍不甘心放弃。
这也许是一种“考古情节”作怪。其实,眼前花团锦簇的衣衫中,不乏绣工比那幅瑞兽葡萄衫还好的,但高翼知道那瑞兽葡萄衫令人咂舌的价格,又想到自己只见青山不见树,竟忘了观察一下衣衫的主人、那个历史的主角。顿时,他那偏执的性格发作,今日定要见到那位女子才肯罢休。
黄朝宗回答不上来,他不情愿地转向毕方舟,在高翼杀人的目光下,毕方舟一指远处,说:“那女子不仅是士族,而且是皇族。皇族女眷聚会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大人的步伐快,那些女子沿途逛街,也许正在某间店内,我们错过了。
现在我们刚走过清溪六桥,前面是清溪七桥,从清溪七桥顺河向东,不远处的燕雀湖是一处士人聚会的地方,皇族妇女常在那里聚会,常人无法进去……大人,你不是要去东市嘛?”
“东市没长腿,那女子却长了腿……望远镜给我,来,把我扛上肩——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高翼爬上了卫士的肩膀,举起望远镜向四处打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