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厚厚的大雪遮盖了一切,扶余国逃奴三狍无奈地困坐在倒塌的木屋内,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雪很大,这个时候正是“万径人踪灭,千山鸟飞绝”的时候,齐膝高的深雪让人每走一步都要使大劲把腿从雪里拔出来。茫茫大雪填平了深沟,抹平了湖水,让道路上处处陷阱。
这个时候走在雪原上,表面上看是平整如镜的苍茫大地,但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雪坑、跌入冰窟。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即使遇难者奋力呼救,由于茫茫雪海百里不见人迹,遇难者最后只能躺在遇险的地方,被冷死、冻死、淹死,也不为人知。
所以才有“万径人踪灭”的诗句,在这种天气里,很少有人敢出门。
说不清在多大年龄的时候,三狍就被掠为奴隶。他自小善于在山林间奔跑,故此他有了这个“狍子”的名字。又排行老三,所以被人称为三狍。
多年来,三狍不停地从一个部族转手到另一个部族,当然,每一次转手都伴随着一场血淋淋的杀戮争夺。漫长的奴隶生涯让他记不清自己的来历,记不清自己的种族,甚至记不清自己的父兄,只是三狍这个名字偶尔还能让他记起: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应该还有几位兄弟。
两年前,慕容恪兵临高句丽的沿江防线,因为高句丽态度谦卑,慕容恪勒索一番后,便回军灭掉了毫无准备的扶余国。这次,扶余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夫余王玄被俘虏,部众5万余人被并入慕容恪所部。从此,扶余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扶余的崩溃让三狍彻底得到了解脱,这次,他再度依靠自己强大的山林奔跑本领逃脱一命,而后不久,与他有着相同命运的百余名逃奴聚集起来,在这乱世挣扎求生,并因严寒的逼迫,不断地向海边迁移。
可如今,这路似乎走到了尽头——没有食物,没有取暖的木材,大雪压塌了他们简陋的木屋,屋顶已覆着厚厚的雪,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不用看三狍也知道,那些同伴们也正像他一样蜷缩在断裂的木梁下,尽可能地让自己身体的热量散发得慢一点,静静地等待那最后时刻的降临。
当初逃跑时,三狍至今仍记得那恐怖的一幕——全身铁甲的慕容铁骑出现在战场,就像是一群地狱里冒出的恶鬼,不等他们摆出冲锋阵形,扶余国的军队全乱了套,众人四散奔跑,只留下王公大臣在战场发呆。
而后,逃散在山林的奴隶们渐渐聚拢起来。百余人的队伍中,只有三狍在逃跑时,过度惊慌让他忘了丢下手中的刀,此外,还有一名奴隶忘了丢下手斧。
依靠这一刀一斧,三狍等人在山林中,全凭捕猎与采摘野果,艰难地生存下来。天气的寒冷逐渐迫使他们南迁,来到积翠山。此后,他们建起了简陋的木屋以供遮风避雨。然而,不久刀折了、斧断了,三狍知道,在这严酷的山岭中,失去了武器,他们的生命即将走到了尽头。
天气越来越冷,屋里越来越黑,恍惚中,三狍似乎听到屋外传来卡吃卡吃的脚步声,他不自觉地想:“幻觉来了吗?听说冻死的人临死前会梦见火盆,我怎么会听到雪地里的脚步声,这大冷的天,谁会在外面走动呢?”
周围传来阵阵狗吠声,三狍努力想站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些努力带来了一阵昏眩。
等三狍被拉到阳光之下,他还迷迷糊糊,分不清这是梦是真。不久,一件硕大的皮衣披在他身上,手中被塞给了一罐滚热的肉汤——豁然,他从迷糊中醒来。
热汤发出醉人的肉香,三狍狼吞虎咽的将整整一罐肉汤吞下肚去,还意犹未尽地将罐子舔得干干净净,而后,他满意地抬起头来,观察着周围。这才发现,身边围满了捧着铁罐,吸溜吸溜狂灌一通的同伴。
雪地上还散布着数十名身穿皮裘的士兵,他们挥舞着铁锹,不停地铲开木屋上的厚雪,从倒塌的木屋下抬出三狍的同伴儿。这些人当中,有的已冻的浑身僵硬,脸色青白。临死时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偶尔,那些士兵发出一声欢呼,这意味他们又找到一名活着的幸存者。他们被抬出来后,往往像三狍一样,被披上一件皮衣,塞上一罐热汤。
“有多少人?”雪地上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三狍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几辆硕大的雪车停在不远处。雪车周围半蹲半坐着几名手持硕大长弓的士兵,严寒似乎没让这些弓兵感到畏缩,他们持弓的左手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右手揣入兜中,每隔一段时间,那只右手会从兜里伸出,扒拉一下弓弦,一幅跃跃欲试的神情。
当先的雪车上坐着一只大黑熊——能说人话的大黑熊,刚才的问话正是出自那个黑熊者。这只黑熊身上厚厚的熊皮没有半片雪花,臃肿的身材显得异常庞大。
“28个”,一个穿着皮裘、瘦弱的身形,低头向那只大黑熊汇报,声音尖细,似乎是个雌性动物。
“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这些人应该不会冻死的。这样的屋子相当于爱斯基摩人的雪屋,住在里面,到了北极都可以活下来——所以,那些活着的人应该没冻伤,死了的人也是饿死的,我们的食物够吗?”那头大黑熊问。
爱斯基摩人?没听说有这样一族胡人。
三狍诧异的捧着越来越冰冷的铁罐,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着周围发音相似的种族。
那名向黑熊汇报的雌性动物似乎已习惯了黑熊间歇性的胡言乱语,她继续保持那种平淡的语调,回答:“食物还够,不过石灰不够了,我们已经没有办法热饭了。”
那头大黑熊沉吟了片刻,忽地站立起来,将脸孔转向三狍。这时,三狍才看清,那堆熊毛里露出一张人脸,这张人脸冲三狍露齿一笑,说:“直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身高。”
三狍诧异的捧着越来越冰冷的铁罐,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着周围发音相似的种族。
似乎,那名向黑熊汇报的雌性动物已习惯了黑熊间歇性的胡言乱语,她继续保持那种平淡的语调,回答:“食物还够,不过石灰不够了,我们已经没有办法热饭了。”
那头大黑熊沉吟了片刻,忽地站立起来,将脸孔转向三狍。这时,三狍才看清,那堆熊毛里露出一张人脸,这张人脸冲三狍露齿一笑,说:“直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身高。”
站起身来的黑熊很高,足足高出三狍一头来,吃饱了肚子的三狍尽量踮起了脚尖,挺直了胸膛,希望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大黑熊露出明显失望的神情,他用下巴向身边的那几名弓兵一点,说:“给他看看,附近有没有这样的木材。”
“有”,看过弓以后,三狍给与了肯定的回答:“山上有这样的木头,越往北走,老林子里还有更多这样的木头。”
“那些木头粗吗?伐下来运出林子方便吗?”
“林子可密了”,三狍回答:“里面没有路,砍几棵树枝拿出来,虽然麻烦点,可还能做到。整棵树……抗不出来的。”
大黑熊叹了口气,失望地说:“也罢,还不算空手而归。给他们每人发一双雪鞋,让他们跟着我的爬犁跑,跟得上,就领他们回去。”
刚才汇报的那个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铜器,举在嘴边奋力一吹,发出两声短促的嘀嘀声,散落在四周的士兵纷纷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回到大黑熊身边。而后,一群粗壮的狗被套上那叫“爬犁”的雪车。
群狗似乎狂躁不安,不停地想挣脱绳索向前奔跑。三狍正冲那群狗发愣间,手中塞来了一双奇怪的皮靴。这怪靴虽还是一双鞋子,但靴底却绑着几根长长的木棍。
在士兵的催促下,三狍将这双怪靴套在了脚上。
“跑起来,跑起来就暖和了,还有二十里,跑到海边就有热屋子了。”那只大黑熊高喊一声,刚才向他汇报的那女子立刻跳上了他的爬犁,伏在他身后。
大黑熊一低头,不知怎么一鼓捣,群狗嗖的蹿了出去,啸叫着向前奔去。爬犁也在群狗的拖曳下开始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跟着车辙走。”最后一名跳上爬犁的士兵冲三狍等人喊了一嗓子,随即指挥着狗群,赶着爬犁追上他们的队伍。
一霎时,那些人呼啸而过,雪地上只剩下三狍等人。
风呼啸地从身边刮过,三狍低下头,迷惑地看了看雪车辙。
如果不是身上的裘皮、手中的铁罐尚在,三狍几乎以为这是个梦——苍茫的大地上,只留下他们几人,好像从不曾有人来过,也不曾有人把他们从雪窝中拯救出来。
三狍摸摸身上的裘皮,这裘皮皮质柔软,属于上等的皮货。在扶余国,即使是国中贵族也披不上这么柔软的皮裘。
看了看手中的铁罐,三狍半信半疑。
“世上真有这么豪奢的部族吗?像这样上等的皮裘,一下送出几十件来,毫不眨眼。最后,他们居然丢下这么贵重的皮裘,想扔了一个吃剩的馍一样不顾而去。哦,对了,还给我们发了靴子”,三狍拍打着身上的皮裘,歪着头,满肚子疑问。
周围应声响起了一片拍打声,看来,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算少数。
“再去周围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同伴了”,三狍转身叮嘱众人。由于此前他拥有逃奴中唯一一把刀,故而他在逃奴中,无形具备了首领的身份。
大那伙搜的很仔细,经过徒劳的一番搜寻后,只验证了对方做事的认真。
啊,当初那伙人是牵着狗搜寻的,难怪他们的搜寻是那么准确。
“狗还能拉车?”三狍低着头思考了片刻,忽然迈动脚步,顺着雪地上的车辙向前奔去。
有了他的榜样,众人纷纷奔跑起来。
当初的百余名伙伴儿,经过两年求生挣扎,现在只剩下二十余名。这些用狗拉车的人,既然不在乎将上等的皮裘送人,一定不在意施舍一口饭,让他们活下来。也许,追寻他们而去,是活下去的唯一生路。
“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像畜牲一样活下去”,三狍边跑,脑海中这个声音越大。到最后,它的轰响声几乎充满了整个世界。
“我要活下去。”三狍倔强的在心里呐喊。
这是一个杀戮时代!
远处传来阵阵狗吠声,这时,只喝过一碗肉汤的三狍正跑得头晕眼花耳鸣心跳。听到狗声,他突然来了力气,冲狗吠声奔过去。
那是生存的希望所在。
等三狍气喘吁吁跑到爬犁跟前,他看到的是一场战斗的尾声。远处蹦蹦的弓弦声还在鸣响,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长箭,间或有两三只野狼被长箭穿雪地上,可它们早已死的硬邦邦。
一群群牵爬犁的狗尚在雪原上追逐那些残余的野狼,近处,几名士兵已开始肢解那些野狼的尸体。
三狍略加推敲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定是这群饥饿的野狼昏了头,竟盯上了这群武装到牙齿的士兵,于是,那位大黑熊指挥手下进行了一场捕猎,食人不成,那些恶狼的皮毛变成战利品,身体正被肢解为大块肉摞在爬犁上。
见到三狍跑近,那个大黑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赞赏说:“好快的腿脚!”
三狍只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冲向激斗的战场。手中没有武器,他顺手从雪地上拽出一支箭,就这样挥舞着矢尖,冲向那些狼群。
战斗结束得很快,手持长箭的三狍还没来得及让他的矢尖沾上血,残余的狼已经放弃了抵抗,四散逃跑。追之不及的士兵立刻蹲在狼尸旁,开始剥皮拆骨。
三狍讪讪地凑近一名士兵前,讨好地问:“军爷,剥皮的事小人可拿手了,当年小人曾用一根树枝剥了一头狍子的皮……那个,小人给你搭把手,怎么样?”
那军士冲地上努努嘴,说:“好,替我把钩刀拿来。”
钩刀?
三狍顺着军士努嘴的方向一瞧——地上摊着一个黑布带,模样类似一根布腰带,但这根腰带上布满了布兜,各种大大小小的刀具塞在布兜里,有的如斧、有的如刺,有的如锯,有的如钩。这些刀还都带有奇形怪状的刀柄,有的刀柄可以握把,有的刀柄只可套入一根手指。
见到如此种类繁多的刀具,三狍眼都晕了。
想当年他们百余人才共能用一把刀一把斧,这些人却每人带有十余把各类小刀,想起来真令人牙痒痒。
喘过几口粗气后,三狍平静下来,在不耐烦的催促中,他挑选了三把带钩的刀具递了上去,小心地问:“军爷,你看这里,那个是您要的钩刀?”
那人叹了口气,自三狍手中取过其中一柄刀具,一言不发地用它构住一处浪关节,用力一扯,顿时,两块骨头自关节处分开。
三狍讨了个无趣,乘那位士兵喘气的功夫,小心翼翼地问:“军爷,您怎么
这么多的刀,这些刀奇奇怪怪的,都顶啥用?”
那人横了三狍一眼,反问:“你刚才过来时,王怎么说?……王,就是那穿黑熊皮的高爷。”
“啊,那是一位王……他夸我跑得快”,三狍一脸幸福地回答。
那人点点头,答:“王既然这么说,那是同意收你了。以后你也会有这些刀,至于怎么用……你慢慢学吧。”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那黑熊身边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挨个察看着士兵的情况,还随口询问有没有伤情,看到三狍的身影,那女人眼睛一闪,吩咐:“大王正在找你,快跟我走。”
此刻,士兵们正架起木材在雪地上点火烧烤狼肉,幸存的伙伴围拢火堆高兴地搓手等待热腾腾地烤狼肉。
三狍不知道这伙人怎么能在雪地里生起火,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见到的新奇事太多了,已失去惊叹的心情了。
默默地随着那女人走近爬犁,三狍发现那大黑熊正端着一碗热汤发呆。
“哦,你来了,你有一双快腿,今后就跟着我吧!我正需要一个快腿”,三狍的踩雪声打断了那大汉的沉思,他顺手将热汤地给身边的人,对三狍说:“我叫高翼,是三山汉国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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