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郑虎臣的提醒,侍卫长完颜靖远侧身而出,挡在了文天祥的身前。说时迟,那时快,随着移动身形的时候,他腰间的断寇刃已经抽出了鞘,迎空划出一道闪电,刚好接住了郑虎臣扔下的桌子。
“笃、笃、笃、笃”十余支闪着淡蓝色寒光的弩箭射到了桌面上。
“保护丞相大人!”完颜靖远用钢刀挑着桌面,大喊道。三十几个早有准备的侍卫提盾擎刀,快速在文天祥身边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
“弩箭上有毒!”训练有素的卫士们从钢弩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颜色上得出了这一结论。人群登时大乱,看热闹的百姓你推我挤扎向路边小巷和临街的民房。有人脚步虚浮被挤倒,后面急于逃生的人毫不顾忌地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了过去。
“为国除奸!”隐藏在人群里的刺客一边抽出兵器乱砍,一边肆无忌惮地制造混乱。刹那间,逃难者的呼儿唤女声,伤者的哀哭和垂死者的呻吟响成一片,眼看着盛会马上就要变成灾难,就在这危机时刻,有人站在高处大喊道“父老乡亲,你们忘了刚才的承诺么?”
“你们忘了刚才的承诺么?”张万安站在青灰色的屋脊上,振臂高呼。文天祥今天发疯了,他也要跟着疯一回。长期做新兵训练工作的他明白,如果今天由着这十数万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要保护家园,遇到几个刺客,就立刻作鸟兽云散的百姓逃走,以后遇到危急情况,神仙也难让他们鼓起勇气来。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破虏军士兵从小巷深处逆着人流冲出,用肩膀刀鞘将乱跑乱窜的百姓强行稳定住。遇到持兵器乱砍的刺客嫌疑,则一刀砍翻,根本不给对方趁火打劫的机会。
“抄家伙,自卫!”王老实的带着几十个士兵,一马当先冲上了向文天祥放冷箭的小楼。楼梯口,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试图阻拦他的脚步,被王老实的侍卫用火枪直接轰下了楼道。
清脆的火枪声压住了所有嗜杂,有胆大者抬头望去,只见王老实如同一尊金甲战神般顺着底楼直冲二楼,所过之处,霹雳声声,根本没有一合之将。
“是百夫长!”有人发出惊喜的欢呼。铁血百夫长这个名字如雷惯耳,通过说书先生的加工和报纸渲染,那个起初训练时偷懒要滑,后来温酒斩索都,十万军中砍达春帅旗的王老实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这是百姓们最容易接受的,切切实实的英雄,他的出现对于急需稳定人心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
“咱人多,怕个球,是男人的,抄家伙上啊!”王老实在楼梯口回过头来,冲着底下发楞的百姓叫道。这是他在战场上招呼新兵的一贯伎俩,百试百灵。果然,一声断喝之后,刚刚还只顾着逃命的百姓们猛然想起了自己和刺客之间的人数差距,纷纷停住了脚步。
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的刺客突然间发现自己陷入了重围中,被他们追着乱砍的百姓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群暴怒的男人。菜刀、铁棍、砖头,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还有一双双暴怒而狂热的眼睛,让他们无所遁迹。
“我,我,我………”有个刺客想为自己辩解,却无法掩盖手中的刀和脚下的血迹。一块砖头从侧面拍到了他的脑袋上,紧跟着又是一块。一把刀,一跟木棒,无数双大脚,很快,刺客变成了一团烂肉。
十几个来历不明的刺客试图冲击文天祥的卫队,先被侍卫们用断寇刃劈翻了半数,剩下的打算逃走,却被暴怒的百姓们围困了起来。他们的武技都不弱,但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中,武功根本派不上用场,片刻功夫,就如一滴水般淹没在人海里。
完颜靖远用自己的身体为盾,将文天祥死死挡在背后。他手中的钢刀挑着半个桌面,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随着心情紧张的缘故,不断地在颤抖。
最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一切情况都在向有利方向转,但完颜靖远刺客内心深处所承受的压力,一点儿都不比刺客刚刚出现时小。
本来已经认为不可能出现的刺客还是出现了,曾寰、刘子俊等人策划的第一套方案随着刺客的出现正式启动。而完颜靖远恰恰是这个方案的关键一环。在临来泉州之前,刘子俊曾亲自找过他,告诉他可能会有刺客在途中对文大人不利,叮嘱他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文大人安全,并且,要求他在刺客出现后,负责把暮后真凶点出来。
“暮后真凶就是小皇帝赵昺和陈宜中,只要指使者的身份被拆穿,行朝就再无立足之地。整个泉州的百姓不会饶恕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文大人披上黄袍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整个过程中,咱大都督府都出于被逼迫位置,天下英雄谁也挑不出什么是非来!”刘子俊当时的话,完颜靖远一个字都没忘记。
老实说,谁当皇帝,完颜靖远并不在乎。追随文天祥这几年他也看明白了,有了约法之后,谁当皇帝都不会像原来那么舒坦。但相比之下,文大人当皇帝对大伙而言肯定好处更大些,别的不说,完颜靖远知道一旦刘子俊等人的计划成功,镇殿将军的职位必然会落到自己手上。
然而,完颜靖远不敢相信刘子俊的计划一定成功。虽然这个计划得到了几乎大都督府所有暮僚的支持。为了保证其成功的把握,细心的曾寰还策划了两套备用方案。
文丞相绝对不会任人摆布,熟悉文天祥的完颜靖远清醒地告诉自己。虽然刘子俊等人的计划对文天祥百利而无一害,但在文大人没首肯这个计划的情况下,完颜靖远轻易不敢执行它。因为完颜靖远知道,对人宽厚的文丞相绝对不会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毫无心机,如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的话,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整合起这么大的力量来。也不会由百丈岭一队残兵,发展出如此大的一番基业。
几年来,邹将军不肯与文大人合作,被文大人毫不犹豫地搁置,架空,然后慢慢收服。陆秀夫试图影响文大人,结果反而被文大人影响。张世杰、苏刘义试图利用手中的实力与大都督分庭抗礼,结果被文大人不动声色的一一拿下。即使像陈吊眼这样桀骜不逊的江湖大豪,最后都唯文大人马首是瞻!如果文大人是一个可以被属下算计的人,他能走到今天么?
与以往的权力争斗不同,文丞相做事情的手段更隐蔽,也更温和。他不愿意流自己人的血,但这不代表他畏惧流血。
所以,一路之上完颜靖远都提着十二分精神。郑虎臣的提醒声一响起,他立刻作出了最合理反应。接下来,他却没有如刘子俊所要求那样把矛头指向行朝,而是指挥部下围成一个大圈子,把大都督府和行朝所有官员都统一“保护”在圈子里面。
“坏了!”见完颜靖远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户部尚书杜规心中暗叫不妙。把文天祥推上皇位的计划是他率先提出来的,凭心而论,杜规认为自己此举对大都督没有任何恶意。文天祥对他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小商贩而瞧他不起,相反,始终以平等地位待他,并且非常信任地将他从游商身份一步步扶上了户部尚书的高位。这份恩情,杜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文天祥。与公,坐上皇位的文大人行事再无那么多人擎肘,这对破虏军、对大都督赴,乃致整个抗元大业甚有好处。于私,一个主张“士、农、工、商”四民平等,并且把极其重视商业的皇帝出现,会让杜规和他背后的所有大小商人们扬眉吐气,从此再不会感到自己低别人一头。
“这个对所有人都有利的计划有一个疏漏,就是文大人自己!”杜规在参与制定计划时,曾经这样预言。现在,他知道自己的预言正慢慢变成现实。文天祥轻易的被三杯接风酒喝醉,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陷阱。刘子俊因为过于关心文大人的安全,或者说过于关心计划的成败被文天祥骟上马车,等于落入了文大人布置下的另外一个陷阱。可以说,从一开始,聪明的文大人就看出了众人布下的局,并毫不客气地把这个局逐个破坏掉。
当他不想落网时,谁也网不住他。这才是文天祥的另一面。他尊重众人的意见,却并非没有自己的主见。他看似宽厚柔弱,关键时刻却坚硬如钢。
正在杜规暗自懊悔的时候,他听见文天祥在侍卫背后低声议论,“你们看见了么,一旦百姓们拿起了刀,他们的力量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想像!”
百姓的力量?杜规从侍卫们露出的缝隙像外看去。街道上的局势显然已经被控制住,在一些区长、里正和破虏军退役老兵的协助下,匆匆赶来的警备军迅速恢复了人群的秩序。躲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的刺客和一些试图趁火打劫的小混混被手持武器的百姓们打得血肉模糊,一个个破麻袋般堆放在街道边,警示着别有用心的人不要效尤。
几处被刺客控制的酒楼上已经不再有冷箭射出来,“乒、乒”的火铳射击声也渐渐零落。不时有受伤或被杀的刺客被从窗口处抛下,警备军士卒冲过去,不管是死是活,一概用绳子捆做一团,丢到附近的有专人把守的小巷子内。
“真没想到这些平头百姓有这么大胆子!”有行朝官员小声嘀咕。每天坐着马车行走于泉州街头的他们从来没注预料到这些为几头蒜吵架,为一吊钱哭鼻子的底层百姓在危急面前有如此反应,非但没有抱头鼠窜,反而勇敢站出来帮助警备军控制了局势。
这种自发的行为已经不能仅仅归于胆气,而且说明了百姓们看问题的眼光。有武器却没去滥杀无辜,有力量却没趁火打劫。这种百姓,历朝历代的史书中从来也没有记录过。
“他们胆子本来就大,只是总有人巴不得他们胆子小,头脑筒单,所以想方设法把他们变笨,变弱,以为这样好统治,结果外敌来了才发现自己丢了维持统治的根基!”文天祥目光从行朝众官员脸上扫过,一语双关地说道:“有人啊,总把百姓的心智想得太低,却总把自己的智力想得太高。一旦发现自己的把戏被百姓们看穿了就蒙,就骟,拿别人当傻子。却不知道在百姓眼中,他早己变成了小丑!”
“呵呵,呵呵!”大伙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特别是与陈宜中交往密切的几个,脸色千变万化,就像刚从染缸爬出来一样。
就在几天前,他们与陈宜中议论起如果成功从文天祥手中夺权,该怎样应对百姓不满这个话题时,还有人自作聪明地提到了如何在报纸上声讨文天祥窃取权柄,误国误民,如何利用强力,禁止百姓们非议朝政。从今天的情况看来,在报纸上搬弄是非显然效果未必如想象般大,用强力压服百姓,恐怕有人在民间振臂一呼,自己的尸体就得像今天的刺客般摆在路边上。
“宋瑞就不怕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推动,把他们变成暴民?”陆秀夫铁青着脸挤到文天祥面前,生气地质问道。
刺客的出现出乎他的预料,虽然邓光荐已经把赵昺的承诺转达给他,陆秀夫还是很轻易地把刺客与自己的好弟子联系到了一块儿。这件事情如何才能圆满解决,他已经不敢去想。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显然是提醒文天祥,不要过分相信他眼里的民众。
文天祥今天用煽动之词将百姓的情绪调动起来,帮助他展示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在即将与行朝的争斗中占据优势,这种行为无可厚非。但是,一旦情绪高涨的百姓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并指引到其他方向,这股谁也无法控制的力量就有可能摧毁他们自认为不顺眼的一切。
“民众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陆大人言下可是此意”文天祥放下曾寰的胳膊,微笑着回过头来,对陆秀夫说道。
“正是!”陆秀夫的回答中带着愤怒。他不畏惧周围的破虏军侍卫,也不畏惧街道上沸腾的百姓。整个大宋今天疯了,幼帝赵昺的轻率举止固然令他伤心,而文天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疯狂更令人绝望。
“民众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约法就是堤坝,陆大人、邓大人和陈大人就是那护堤之人。有你这样护堤人在,宋瑞又何惧随风弄潮!”文天祥淡淡地答,笑容中突然出现了几分无赖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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