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城有史以来,一直是个岌岌无名的小县。这是一块夹巴水、宝唐水与吉水之间的丘陵地段,山不够险峻,河流不够深广,土地也不够肥沃,所以也没有哪个英雄或袅雄能看得上眼。可近几日来,小县一夜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江南江北,无数双眼睛盯向了这里。
人们无法不关注这个弹丸之所,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县城内,如今困着两万多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残部,其中光级别在万户以上的ft子头儿就有十几个。县城外围着的兵马更多,从福建赶来的参战的警备军、各地匆忙“起义”的新附军、还有衣衫槛褛斗志却很昂扬的各地民间武装,近二十万众将乐安围了个水泄不通。
“嘿嘿,ft子也有被吓得缩在城里等死的时候!”刚起义不久的建昌军管军万户武忠用马鞭指着远处高不足五尺的城墙,笑呵呵的说道。与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独这次,大都督府没给他任何好处就差遣他做事。也唯独这一次,他觉得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痛快。风光啊,哪怕是当年跟在蒙古军身后把宋军杀得望风而逃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风光。那个时候周围百姓见了他,撒褪就逃。而现在,十里八乡的父老把仅有的粮食都作成饼子送到的军中,武忠想付钱都没人肯收。
“别是大,达春使了什么诡计吧!蒙古人,蒙古人毕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被部下胁迫着起义的另一个新附军将领孔威结结巴巴地说。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至今还不敢相信是真的。做梦一般被部下从被窝里拉出来,举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又做梦一般看着平时作威作福的色目转运使、仓库使们被百姓们推到街头,用石块活活砸成了肉酱,然后做梦般被摩下几个将领簇拥着前来攻打乐安,做梦般看着平素凶神恶煞般的蒙古军被衣衫不整得民军打得不敢出头。
没人的时候,孔威曾经咬了几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种通彻心脾的感觉都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但转眼间,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头。蒙古人啊,几万蒙古人,就这么败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只有被蒙古人追得满山逃命的份儿,什么时候时运倒转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处奔逃?
“达春使计,他还使个球计,方圆二百里的元军都被破虏军给清理干净了!”另一个刚起义的新附军将领张直笑着骂了一句粗话,拍拍孔威那略显单薄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别瞎担心了。我听说了,ft子的援军一半被陈吊眼拖在了两淮,还有一半在荆湖,插了翅膀都飞不过来了。至于吕师夔那小子,他听说邹将军来了,吓得连面都没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这会儿达春即使会洒豆成兵,也没有人给他提供豆子,你还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我,我是说慎,慎重!谁,谁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张苍白的脸刹那间变得火炭般红,拨开张直的手,汕汕说道:“兵,兵贵谨慎。咱,咱们可带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弟兄。”
孔威无意间,把“本乡本土的弟兄”这几个字,说得很重。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难再反回去。如今,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们都是他的家底。多一个,将来邀功领赏的底气就足一分。即便将来破虏军无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筹码也重一些。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时拼干净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乡本土的弟兄。父老乡亲都看着咱们呢,如果二十几万人再把ft子放走了,不用文垂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伙儿给淹死!”张直用马鞭指指四下里连绵的营帐,大声说道。
周围高高低低,都是宋军的营帐。光着膀子的青壮们拎着铁锹,将阻碍骑兵冲锋用的壕沟挖了一重又一重。壕沟与壕沟之间,还有木桩钉成了简陋鹿,ECJff,尖尖的梢头像刀锋一样,指向阴沉沉的天空。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会发现此地己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而乐安城则彻底变成了粘蜘蛛网上的一支苍蝇,无论怎么努力也逃脱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别想太多了,咱们汉家气数又回来了。当年达春下令收缴民间铁器时,就有人跟我说过,哪天蒙古人的气数尽了,咱们汉人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们砸回老家去。如今还真应验了这话!”武忠豪气满怀的响应。
至今,他也没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军师苏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苏灿这些年说过的一些话,和帮他做过的一些事,却历历在目。他不愿意深究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将军的感觉,全凭了这个貌似糊涂的老人。如果不是他,也许今天被困在城里的,还有建昌军这万余弟兄。
现在,破虏军四下去收复失地,兵马不够用。大帅邹a摩下除了一个火枪团破虏军外,围困元军所要倚仗的就是刚刚起义的新附军和各路民军。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的话……,武忠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未来的自己绝不是换一身警备军的军服,在后方替别人看家练兵。自己将穿着一身破虏军的细环锁子甲,肩膀上还有几朵金花在闪闪发光。
“报,将军,邹大都督问,建昌独立旅准备好了没有,有没有挡住达春的把握!”一个通信兵策马跑来,冲着武忠行了个生涩的破虏军军礼,大声问道。
“请邹大都督放心,从这里到宝唐水,我设了三道防线。一个苍蝇都甭想从正北面突过去!”武忠正色,笨拙地把拳头按在胸口上还礼。通信兵和他都是刚刚起义没几天的,这种上下级别之间见了面不屈膝的礼节让他们感到万分别扭,但又抱着好奇的心思尽力去模仿破虏军的一举一动。
通信兵再次向武忠敬礼,策马远去了。许下诺言的武忠却不敢再与孔威等人瞎扯,打着马,来来回回检查自己阻击地段。
与武忠摩下的士卒比较起来,己经成了残兵的元军攻击力还是很强的。几天前,当他带领着建昌军和张直二人率先赶到乐安城外,堵住了元军逃跑路线的时候,差一点儿就被达春给击溃了。
那件事情发在五天前,急于立功的武忠和张直带着自家人马杀到了乐安城外,汇合在一起切断了乐安到崇仁的道路。按二人的心思,虚张声势地坚持一个白天,等到破虏军先头部队的赶来,就能拣到大功一件。结果,还没等将士们把营寨建立完整,两个蒙古军千人队就冲上来了。被蒙古武士欺负惯了的新附军们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冲击,被蒙古军接连攻破了四道防线,武忠最后自己都提刀上阵了,还是无法稳住阵脚。
就在全军崩溃的节骨眼上,数以万计的民军杀了上来。那些士兵没有恺甲,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有人甚至拎着刚去了皮的木棍子,可一个个却悍不畏死,围着蒙古骑兵就是一顿乱打。顷刻间,就把蒙古武士们淹没在人海中。
两个蒙古千人队全军覆没,两支起义的新附军死伤近万。武忠和张直愁得头发都白了,有心撤走,又怕将来无法向破虏军交代。继续挡路,却不知道摩下士卒是否还堪一战。好在达春也被突如其来的群殴打借了,他弄不清楚武忠和张直到底带了多少兵马,也弄不清楚附近还有多少民军。与武忠等人交战,达春不畏惧,如果豁出去牺牲的话,付出一定代价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肯定能从把武忠的队伍冲出一道豁口。但冲破了武忠的防线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不会遇到破虏军,还有多大力气能与破虏军一战,达春就不敢肯定了。
也不怪达春在关键时刻头脑发晕,按蒙古军打仗的常规,那些新附军和试图混水摸鱼的土匪、山贼,向来是用作消耗品的。当把他们消耗光了,大元主力才会冲入战场。武忠、张直这些窝囊废不惜老本堵在路口上,身后没一支强大的破虏军壮胆才怪!
不愿再受更大损失的达春退回了乐安城,他与李谅、元继祖等人商量后,准备在城里休息一日,第二天再换一条道路转进。结果,在第二天早晨,仿佛雨后的野草般,不知道多少民间武装在四野里冒出了头来。
一群群,一队队,打着各色旗号,围着乐安城安营扎寨。他们没有力量攻城,却用壕沟和鹿IEeAff把乐安通往外界的道理堵了个严严实实。而更远处,还有各地的父老乡亲,提着五家合用的菜刀,还有锄头、犁杖远远地赶来。
“勒子溃了,杀死一个勒子可领银元十个,活捉一个ft子卖给邵武矿场,至少是十四个银元的价钱!”不知道是谁在百姓中散布了这个流言,也真有商人拍胸脯担保了这个报价。
无论为了国仇家恨,还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百姓们都要痛打落水狗。
破虏军副统制,两江大都督邹派率部赶来后,立刻根据战场实际情况调整了部署。他把火枪兵和部分炮兵留在了身边协助民军围城,其他各标人马都派了出去,协助林琦、西门彪等人收复失地,并在江南西路偏北的山区布置了一条警戒线,防止北元派奇兵突袭。而针对困守在乐安城里的元军,邹汉严令各路民间武装不得仓卒攻城。乐安城的百姓早逃干净了,邹汉要让达春亲自品尝一下困守孤城的滋味。
天色渐渐暗了,袅袅炊烟在各营寨中升起。随着炊烟,民军们欢快的山歌响彻原野。两江大都督邹a披着件暗红色披风在营地间巡视,周围情景很熟悉,像及了当年他带兵与文天祥围攻赣州的时候。
身为两江大都督的邹a至今没能忘记当年在江南西路的惨败,十万民军根本没有与北元的一战之力,刹那间土崩瓦解。将士们不敢战,特别是面对蒙古武士时,除了巩信将军摩下了江淮劲卒,几乎没有人能在蒙古人面前举起刀。
那屈辱的景象邹a永远难望。很多战前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人在逃跑的路上被蒙古武士从背后追上杀死。还有很多素有勇名的人直接放下武器,跪倒在路边等着蒙古人上前砍杀几年来,随着破虏军发展,邹a渐渐总结出了当年战败的原因。以文天祥为首的将领们不通军务是一个原因,更主要原因是,宋人身上,从官员到百姓,都缺乏抗争的勇气。面对着汹汹而来的元军,人们宁愿跳海自杀,也没胆量提起刀来,决死阵前。
那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死了,经过几百年的重文轻武懦化。经过几百年强君弱民的努力,华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没有灵魂的民族,即便拿着再好的武器,过着再富足的日子,面对外敌也无力一战。
邹a希望自己能帮助文天祥重塑华夏民族的灵魂。当这个民族面对强敌的时候,他们会选择抵抗,而不是束手就擒。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北元在下一刻以倾国之兵杀到江南,也无法在江南立住脚。相反,如果一切都倚仗破虏军,倚仗着他人拯救,一旦破虏军在局部小败,只会趁火打劫的民间武装们还会再一次崩溃。
所以,邹a把破虏军派到战场外围,而把民间武装和起义的新附军摆在了乐安城外。他希望今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而来,都能体会到,所谓战无不胜的ft子,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他们饿了也会头晕,受伤也会倒下,失败时也会跪地求饶。只有这样,今后在战局不利时,两江的百姓,才不会放弃对胜利的希望。
邹a把战斗力比较强的武忠和张直的部队调到了达春最可能突围的正北方,并把破虏军全部火枪手放在了这个方位。东南方交给了从福建赶来的警备军第四旅和另几支民军,西方则由冒充过破虏军打劫过元继祖和李谅的山寨头领王宪带着几家民军防守。为了保险起见,邹a把能运过来的火炮,都瞄准了乐安城的四个门口,吩咐炮兵们,只要有人试图探头,就直接用炮轰,不必等任何人的命令。
做好周密的布置后,邹a给达春、元继祖和李谅,分别写了一封劝降信。由军中参谋抄写了几十份,派一队骑兵用弓箭射进了城里。
在给达春的信中,邹a历数了北元数年来在政治上的成败得失,以及达春领兵南进后犯下的罪孽。邹a问达春,当强盗把山寨周围百姓全抢光了的时候,他们凭什么维持自己的生存?北元就像强盗一样,从大漠上崛起时就没从事过任何生产,几十年来倚仗抢劫来满足一切需要。在抢劫顺利,有脏可分的情况下,当然劲向一处使。当抢劫不顺时,恐怕窝里因为分赃不匀火并的事情就在所难免。所以,邹汉劝达春,还是趁早带领守军放下武器。大都督府对于放下武器的敌人向来仁慈,法庭审理完他们的罪行后,像达春这样带头给饮水下毒的罪魁祸首,固然要以死偿罪。但那些跟随着达春杀人放火的小兵,就可以保全性命,在服满几年苦役后被释放,或由其家人用马匹和牛羊赎回故乡。
在给元继祖和李谅的信中,邹汉这样写道:“将军乃大夏皇族,昔日迫于兵势,不得屈身事敌。如今大势逆转,元运己绝。将军以一支残军困守孤城,闻四面楚歌,感国恨家仇,抚弦登阵,岂不枪恨!昔日大都督当众立誓,愿与天下各民族,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将军非蒙古贵青,纵侥幸孤身北逃,亦不过一无家亡奴。昔日将军领兵十万,尚身居三等,妻儿亦无力保全。今部属尽丧,凭何自立。不若早早回头,纵不为己,何必让数万党项男儿做他乡孤魂?若能幅然悔悟,觉昨日之非,斩仇人之首,a将让开大路,恭送将军北返。贺兰山下,夏草正肥,英雄何处不可饮马。银沙湖畔,眼波浩森,正是豪杰崛起之乡“风叔以为达春和元、李二人会听你的?”老将军吴希0纵马轻轻跑上前,疑惑地问道他从文字间看出来,写这几封信费了邹派很大心思。达春和元继祖、李谅三人都不懂文言,让素有才名的邹汉写这种半文半白的东西,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我的劝,我只希望这三封信的内容在城里面传开,就足够了!”
邹汉望着夜色中的孤城,冷笑着说。
邹洬的劝降信很快就摆到了达春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帅这次没有暴怒,也没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将信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就跌坐进椅子中一动不动了。
两个临时征调过来担任亲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达春的秉性,怕他发了火后遭受池鱼之殃,贴着墙根儿,悄悄地溜出了帅殿。走出很远,才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喘息声,这种声音武士们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猎时,受了重伤的孤狼的鼻孔里就会发出这种低喘。猎手们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把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苍狼的垂死反击。
“乌恩兄弟,你说,大帅,大帅会投降么?”一个亲兵试探着向自己的同伴问道。自听流言说有活着的希望时,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觉得好过魂魄不得还乡。
“吉亚兄弟,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情。少打听些吧,跟着大堆儿走总没错!”名字叫做乌恩的亲兵明显头脑更灵活些,四下望了望,低声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们的抉择。反正现在城中还有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从发觉被困在孤城内那一天起,他就没奢望自己能活着返回草原。这些年跟着达春东征西讨,屠灭的城市有十几个,至于到底杀过多少百姓,有过多少次把婴儿挑在枪尖上的壮举,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是小兵,还是小兵里的亲兵!”吉亚苦笑着发出一串牢骚。虽然不认识城外射进来那些信上的字,但军中传开的那些流言却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只杀达春一人,别人可以用牛羊赎罪,或做满苦役赎回。他族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赶到海边交给商队……
吉亚使劲阻止自己继续做白日梦,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被捏成了白色。他现在是达春的亲兵,草原上有史以来,战败者的亲兵都没好下场。要么赔着主帅一块战死,要么割了主帅的头颅去请功,然后却被对方的将军杀了收买人心。
“来人!”帅殿里突然传出达春的呼喊,吓得吉亚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倒在地上。“来人,传本帅的将令,各军千户以上者到帅殿议事!”达春的声音继续从帅殿里传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挡,听上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咕噜噜!”点将鼓急促的炸响,整个孤城压抑的空气顷刻间被点燃了。大街小巷里,满脸狐疑的士兵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县衙方向。而官职在身的武将,无论出身于蒙古军还是探马赤军,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奔向达春的帅殿。
“将军今天铠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齐!”有细心的士兵小声嘟嚷。
几乎是不约而同,探马赤军、蒙古军的士卒们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绞紧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继祖和李谅的驻地距离达春的帅殿不远。听到聚将鼓,二人立刻点了几十名心腹,匆匆赶了过来。邹洬的信他们看过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此刻击杀达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军截杀,探马赤军还可与蒙古军一战。但此时探马赤军的数量己经和蒙古军基本持平,防各达春趁机剥夺主帅兵权都很吃力,更甭说反戈一击了
“元兄,咱们现在处境很险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谅一边走,一边小声在元继祖耳朵边上嘀咕。
“别胡说,大帅并非不知道轻重之人,况且咱们问心无愧!”元继祖大声驳斥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从部将和护卫们的脸上飘过,飘向衙门口两侧的街道上。
街道两边没有行人,大元军的声名赫赫在外,在兵马没到乐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墙、转角后边也没有兵器反射回来的火光闪动,这说明附近没有埋伏,达春一时还不打算与探马赤军将领翻脸。
“就怕大帅沉不住气!”一名姓李的探马赤军千户低声道。
被敌军包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蒙古军和探马赤军都以骑兵为主,有人一骑,有人双骑。城中虽然没有草料供应给战马,士兵们却可把战马杀来充做军粮。以两万人的消耗量,一个月内不会断粮。但城外的那些“草贼、流寇”的补给却未必能支撑过十天。流寇们打仗向来只携带不超过三天的干粮,连年战乱,乐安周围的农田早就荒芜了,百姓们根本养不起二十万大军。而福建那边也未必能及时运来足够的粮草。只要城外军心因补给不足而出现浮动,城里的人就有好机会冲杀出去!
如果达春被几封挑拨离间的信弄乱了阵脚,大伙的前景就玄了。此时民军们士气正旺,突围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气。
听了他这话,元继祖也有些犹豫了。如果在大庭广众面前反对达春仓卒突围,就会让人怀疑探马赤军的确受了邹洬的蛊惑。如果不出言反对,以达春的习惯,探马赤军肯定要充当先锋。况且此刻如果达春犯了枷涂心思夺自己的兵权,自己给不给都难逃一劫。
想到这,元继祖的眼神与李谅对了对,转过头去向几个贴心将领命令道:“李显杰、李鹤,你们两个别去了,赶紧把咱们的兵马整顿一下。以便,以便“突围时”不乱了手脚。”
“突围”两个字,被元继祖刻意强调得很重。李显杰、李鹤两个都是李谅的同族,因为血统的关系,在军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机灵,答应了一声,匆匆地跑出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几步,元继祖把自己的儿子与李谅的弟弟叫到了身边,低声叮嘱道:“元承恩,李哼,你们两个带着一个百人队到东门附近巡视,如果,如果城内有什么动静,直接,直接出东门去吧!出城后怎么办,自己作主!”
“这?”元承恩和李哼显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么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话。
看着元继祖的一干安排,李谅惨然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弟弟说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没杀过多少人。咱元、李两家总不能绝后。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后的日子好自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礼,转身跑出了队列。剩下的将领不再说话,跟在元继祖、李谅身后,缓缓走向未可预知的终点。
临时充做中军的县衙很拥挤,接连战败,让军中低级将领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调。很多下千户、中千户手里己经没了兵,听到聚将鼓却不得不来应卯。见到手里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与后者同列。手里剩下士卒较多的人则眉头紧锁,现在不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如果达春决定今晚突围的话,谁手中的士卒多,谁肯定要去充当开路先锋。
达春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下千户、中千户他一时想不起名字,依然点点头,仿佛很熟悉对方一样,给人家一个鼓励的笑脸。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没看到,达春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马赤军肯定要作出些防范举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内心深处的不快压了下去。看看中低级将领差不多到齐了,达春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目前贼兵势大,围而不攻,欲以巧计乱我军心。本帅与元、李二位将军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肝胆相照,决不会被这种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摆在我军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趁现在士气尚在,溃围而出,绕过崇仁向北。江南东路敌军稀少,我部可杀到池州一带与吕师夔汇合。伯颜大帅己经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军消息,他必派兵从雷州口向南接应。虽然沿途凶险,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机会杀回来给战死的弟兄们复仇!”
“我等与文贼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机会出击,如何迁回包抄,俱有心得。纵然身负战败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会追究。相反,在伯颜大人帐下,我等还能重津功业,再塑辉煌!”伯颜的话在众人耳边回荡。为了照顾探马赤军,他刻意用汉语说这些激励的话。对于本族将领,达春认为到了这个时刻大伙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生死荣辱是小,能把这些年与火器作战经验带到伯颜大人那里去,为整个蒙古族利益而奋战,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继祖的眼皮跳了几下,心里涌起几分苦涩。达春果然沉不住气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后探马赤军阵前倒戈。他说那些话无非是想告诉探马赤军将领,士卒丢光了不可怕,只要将领逃出去,大元肯定想办法把兵额给大家补回来。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朝廷对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心思谁不清楚!忽必烈对于这些非本族部队向来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刚好省去了一些潜在咸胁。
弄明白了达春的真实意图,蒙古、党项、契丹将领们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将领己经厌倦了,一连串得败仗打下来,心中关于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将领却是怀疑探马赤军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异心,无论是困守还是突围,今夜的状况同样危险。只有少数几个民族感情非常强烈的将领,心里赞同“达春宁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与破虏军作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带给伯颜垂相”的说法,在他们眼里,长生天把一切都踢给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隶和牲畜。那些不肯服从长生天安排的破虏军不知好歹,早晚会被蒙古铁骑踏得粉身碎骨。至于强大的大元能否给他们个人带来任何分享,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将军,李将军,你们意下如何啊?”达春见大伙都不肯说话,只好主动点将。
“末将想听听大帅的另一条应对之策!”没等元继祖说话,李谅抢先回答。
闻此言,达春身边的蒙古武士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刀上。几个对探马赤军决战时出工不出力行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将也吵嚷起来,用力向元继祖、李谅二人身边挤。元、李二人身边的探马赤军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按刀柄,对周围的人横眉冷对。
“众将莫乱,本帅的第二条应对之策,的确应该说给大伙听听!”达春挥了挥双臂,制止了属下的进一步动作。元继祖和李谅的几个亲信没来应卯,如果此事发牛在平时,达春绝对可以把斌峰绍视军纪的人斩首示众。但此刻,有人没来说明元、李二人己经做了准各,在围城中与探马赤军翻脸,大伙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领兵多年,达春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对峙的蒙古将领和探马赤军将领各自后退,不再互骂,手却都按在刀柄上。
达春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本帅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条应对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邹贼好计,自相残杀。第二策自然是苦撑,等待敌军粮尽,伺机突围。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颜大人的援兵赶到,里应外合,尽歼城外这二十万草寇!”
说到这里,达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怕伯颜大人很难杀到此地来,破虏军一心报福建之仇,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挡在伯颜大人的路前!而等敌军粮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诸位可有把握,今后同心协力,彼此互不猜疑?”
刚才还闹着要火并的将领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伯颜的话说得没错,邹贼的计策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敌人挑拨离间,却依然忍不住按敌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颜垂相即将赶来,弟兄们的士气也会越耗越弱。大帅说得有道理,与其坐等下去,不如趁着士气尚在的时候,拼死一博!”半晌没说话的元继祖向前踏了几步,大声说道。
达春终于盼到元继祖表态,不觉喜上眉梢,离开帅案,向前走了几步,拉着元继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绝不会上那邹贼的当!”
“邹贼小计,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继祖后退两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达春的脚前。“探马赤军永远听大帅号令,如果有人信不过我等,希望大帅亲自领军,末将绝不让大帅为难!”
“继祖何必如此,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本属一家,只有没眼界的人才怀疑自家弟兄!”达春俯身将元继祖的佩刀捡起来,亲手给他挂在腰间。转过头,对着众将命令道:“尔等回去准各一日,咱们明晚三更吃饭,四更向北闯营。本帅与元将军冲在第一线开路,额尔德木图将军与李谅将军各带本部人马在第二线。其他弟兄,部分探马赤军和蒙古军,一并组成第三线。咱们草原汉子,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蒙古、探马赤军将领们举起刀来,跟着达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来地图,达春对着地图开始分配详细作战任务。据白天在城墙上观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张直的部队,人数不少,战斗力却未必强悍。比较难对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战壕和乱木搭建的鹿碧,大伙一旦突围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样把四面八方的民军吸引过来。因此,达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马赤军各出一支决死队分别向东、向南强攻。吸引敌军注意力。又命人把这些天剖下的马皮,还有士兵们的营帐作成口袋,包满黄土,准各届时填充壕沟。
把各项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诸将纷纷领命散去,元继祖和李谅带着探马赤军将领还有一千侍卫向达春告辞回营。
一路上,李谅都黑着脸不肯说话。直到进了自己的地盘,招回了事前安排应急举措的将领,李谅才气哼哼地向元继祖质问道:“元兄好仗义,咱这近万弟兄的性命,都让你当礼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丰三座大山,还有一条汝水。不知咱们这条命,够周围兵马截杀几回!”
“我若不肯答应,你能保证咱们活着回来么!”元继祖冷笑一声,问道。在决定向达春妥协的那一瞬间之前,他己经看后殿隐隐的身影在闪动。那应该是达春靡下的死士,也许是达春为了示威故意让他看见的,也许别人仓卒布置下的,反正,现在己经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谅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听我安排!”元继祖冷笑着回答,手轻轻地按在了李谅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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