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妖术,王秀实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几分胆怯。关于破虏军的真正实力,通过前天城外的血战和今天西门外的接触,他基本上已经了解了。如果这支军队真的依赖妖术取胜的话,那么,他们成功击杀了如此多名将的战绩就不难解释了。同理,在这样一支会妖术的军队面前弃城而逃,也算不得什么不忠于职守。大丈夫能屈能伸么,敌军用得是鬼神之力,凡人怎么能抵挡得了呢?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几日来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很多矛盾突然有了调和之处。王秀实与城俱循之心己经不那么确定了,心底下不可抑止地涌出逃跑的念头来。逃向哪呢?北、东、西三面道路全断,唯一有路的地方是南边。而南下投奔吕师夔,又怎能保证他不是破虏军的下一个目标?
正沉思间,又听那幕僚说道:“陈贼吊眼不自量力,妄图以旁门左道取我大城。但我建康城向来正气当空,他这点毫末之技巧,恐怕伤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先生请讲其详!”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颗稻草般,王秀实大声问道。
“大人请细想,陈贼手持铁棍,却能冒出青烟,伤人于无形,分明采用的是传说中的离火之计。所以,大人认为其佯取西门而实攻东方,正是睽得五行相克本意!”那名幕僚理论结合实际,先把火枪发射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然后拍着王秀实的马屁说道。
虽然子有遗训曰,不语怪力乱神。但很多儒家子弟对阴阳五行之学、道德轮回之说深信不疑。历中卜几次著名的朝代更替,都有大儒不遗余力地从上天那里寻找根源。因此,新朝代建立后,往往也率先从天道轮回上,给自己找一个立得住脚的借口。从汉到宋,莫不如此。即便是乱华的五胡,也能找到很多儒者为其代言天命。所以像王秀实这伙顺天降元的“机灵”者,对阴阳五行尤其迷信,听幕僚说得煞有介事,纷纷抬起头向他看去。
那名幕僚姓朱,据说和理学大家朱熹还能扯上点关系。虽然他为人和做事总给祖宗丢脸,但嘴巴上的功夫却远迈其先祖。见几句话赢得了大伙的关注,得意地敛了敛衣冠,继续白话道:“北方阴极而生寒,寒生水;南方阳极而生热,热生火;东方阳散以泄而生风,风生木;西方阴止以收而生燥,燥生金;中央阴阳交而生湿,湿生土。其相生也,所以相维,其相克也,所以相悖。我建康北方为水,陈贼吊眼不敢以妖火攻北城,所以至今北城无敌军迫近。西方属金,燥,利于火却无维系之物,所以陈贼在此大布疑兵,试图引我军上当,幸而被大人瞧破。而东方属木,木与火相生相维,所以陈贼在东方筑坛,准各以妖术攻城……”
朱姓幕僚振振有辞地说道,仿佛他就是陈吊眼肚子里的蛔虫,早己洞悉了对方心中一切想法。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但在王秀实这样的主将面前,也不敢指摘朱姓幕僚话里难圆其说之处,只好稀里糊涂地听着,看看这位姓朱的老兄如何通过五行相克的理论说出些破敌的妙法来。
不负众人所望,朱姓幕僚从理论上,把陈吊眼使用妖术的罪名坐实了,接下来就转入了实际操作方面。指着城外那个越来越高的祭坛,他大声建议道:“所以,属下给大人献的第一策就是,速遣一将出城,趁敌祭坛为竣工之前,把它给毁了。祭坛一毁,妖气一泻,敌军自散!”
围拢在周围的北元将士一听,鼻子差点都气歪了,有性格急躁的探马赤系将领张口就骂道,“直娘贼,有本事你自己出城去试试。少在那故弄虚玄,害老子送死!”
几个新附军将领也跟着鼓噪起来,生怕王秀实真的听了此人的说法,派大伙出城拆什么祭坛。从战术角度上讲,朱大才子的说法并非全无道理,虽然五行之说甚为牵强,但在弄不清敌人目的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工作加以破坏,肯定是没错的。
那朱姓幕僚见不小心犯了众怒,赶紧出言补救,“诸位同僚莫慌,诸位同僚莫荒,听朱某把话说完!”
“有屁快放,如尽放些不着边际的臭屁,当心吃老子一顿好打!”武将们骂骂咧咧地回应,抗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破敌之谋于其未发,乃上策也!”姓朱的乃一煮熟的鸭子,心里虽然虚,嘴巴豪不服软地说道。见众人又要鼓噪,咳了两声,吐出两个清晰的转折字,“然而!”
“然而什么,有屁快放!”武将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大骂。王秀实在一边也无法压制,只好随着大伙的性子闹。
“然而,贼既然在城下筑坛,必有护卫之策,我军贸然出城与之交战,难免中其诡计。依朱某之见,若从五行相克上下功夫,即可兵不血刃,护得城池平安!”
“先生请讲!”王秀实终于听到一句自己想听的话,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贼趋火助阵,我等则以水克之。建康城内,池塘众多,若在东城的内外两层城墙间挖一条深沟,引水灌之,则水火相悖相克,陈贼之计必败。待其计败,士气崩溃之时,我再遣一将击其前,一将袭其后,必建不世之功业也!”
闻此言,王秀实大喜。无论水是否能克火,在城内挖一条壕沟不算什么大工程。陈吊眼在城外看不见城内的新举动,即使攻破了外城,在壕沟前也要受阻,说不定还会被守军打个措手不及。想到这,他连声夸赞朱先生计谋高妙,吩咐人立刻开沟。
“还有,自古妖术皆怕污秽之物。贼人用妖火,我军不可以常力克之。可于城头摆放黑狗、黑猫之血,还有黑驴蹄子,人中黄,童子尿等,待其妖术施展时,一并泼之!”朱姓高人比比划划地指点。
立刻有人在王秀实的安排下分头去准各,一时间,东城墙根下的士兵、百姓一起动手,拆房子,迁店铺,搬石头,抬土,忙了个不亦乐乎。王秀实吃过早饭,在旁边指点了几回,放心地返回府衙与调兵遣将去了。至于趁众人不各的时候派了心腹寻找万一城池失守后的逃跑路线,以及安排家人准各千粮马匹的阴事,除了个别机灵者,寻常人有几个能看见!
就这样,城外忙着堆山,城内忙着挖河,双方隔着一道高墙各自忙活了一日夜。第二天一早,王秀实听人汇报道,城外祭坛竣工,陈吊眼登了坛,正准各装神弄鬼。作为城中主将,王某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着人各马,跨过临时搭的木桥,跃过昨天挖好的水沟,跑上城墙来。
只见宋两浙大都督陈吊眼一身戎装,带着四十几个彪形大汉站在平顶祭坛上,又是站方阵,又是变队形,正玩得开心。守城的士兵从没见过这等古怪之事,纷纷趴在垛口后喝彩。见王秀实来了,几个机灵的低级将领赶紧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把王大人和他的亲信幕僚接到敌楼内,然后指着陈吊眼说道:“大人,那就是陈贼,从一大早折腾到现在了,不知在玩什么把戏!”
王秀实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幕僚昨日的妖法之说更坚信了几分。扶着围栏,冲外边喊道:“大胆的陈贼,这么一点儿兵马也敢来攻建康,我劝你速速退去。否则,朝廷天兵来临,你等连埋尸之所都找不到!”
话音未落,早有会拍马屁的人扯着嗓子,将这几句说辞重复着喊出。城外祭坛上,陈吊眼听到了也不生气,喊了几声口令,把随行士兵的队伍整理好,转过身,先冲城墙上施了一个标准的破虏军军礼,然后大声喊道:“城内的士兵百姓听着,今天,我陈吊眼在此对天发誓……”
“城内的士兵百姓听着,今天,我陈吊眼在此对天发誓……”四十几个大嗓门士兵,如事先排练过般同声喊道,登时把城墙的喧哗声压了下去。
“他要做法了!”昨日忙了一天的新附军士兵畏惧地说道。有人赶紧抬上事先预备好的狗血,粪便,准备法术一发动,立刻用秽物破法。
“他在跟我们说话,小声些,听他说什么!”有机灵者在人群中提醒。众人的注意力倾刻间集中起来,无论抱着何种目的,都完全投入陈吊眼和他所在的祭坛上。
“破虏军攻打建康,只是为了驱逐鞑虏。入城之后,秋毫无犯!”陈吊眼大声地喊。
“破虏军攻打建康,只是为了驱逐鞑虏。入城之后,秋毫无犯!”四十几个士兵同声重复。
建康城的士兵和百姓们都惊呆了,昨日己经有人偷看过破虏军的文告,但大伙都半信半疑。今天,亲眼看到陈吊眼身为一军主帅,费尽力气修一个祭坛,只是为了跟自己说上几句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驱逐鞑虏,驱逐鞑虏。秋毫无犯,秋毫无犯.……”群山交相回应,把四十几个士兵的喊话声远远地传回来,在所有人耳边回荡。
“床子弩,给我射,给我射!”王秀实第一个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命令。
几个心腹死士分开人群,推来一具床子弩,对准陈吊眼立身的十斤就是一记冷箭。粗大的箭杆撕裂长空,直奔陈吊眼而去。好个陈吊眼,拔刀在手,轻轻拧了下身子,冲着箭尖奋力一劈,那弩箭飞跃千余步距离,力道早就尽了,受了力后立刻转向,一头扎进了黄土之中。
“让他把话说完!”城头上有人喊道。
“不要脸,冷箭伤人!”城墙根,有被新附军强征来的苦力们怒骂。
陈吊眼高高举起了钢刀,阳光自背后照射来,把他的身影打扮得异常神圣。金光中,他大声喊道:“我今天与此立誓,城破之后,杀一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杀一男如杀我父,辱一女如辱我母!”祭坛周围,千百名士兵同声喊道。刹那间,天地中所有声音被誓言所遮盖。
“放箭,把所有驽炮全射出去!”王秀实带着哭腔喊道。他知道,自己纠集百姓守城的算盘彻底落空了,从这一瞬间起,城内百姓决不会再帮守军一分一豪。
亲信们开动驽炮,没头没脑地向祭坛射去。陈吊眼带着属下,按拳于胸,端端正正地向城上敬了个破虏军军礼,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下了祭坛。紧跟着,数门小炮被推了上来,齐声发出怒吼。
“快躲!”王秀实喊了一嗓子,低头扎进人堆当中。
炮弹拖着长长的烟尾,飞上半空,未到达城墙,便将火药的力道耗尽,落了下去,在半空中炸开。
“轰!”惊雷般一声巨响,以炮弹落点为中心传了开去。
“打不到!”己经吓得躲到别人身后的王秀实高兴地叫道。他的心腹们的士气大振,在众人鄙夷的目光里跳跃着,发出阵阵欢呼。
陈吊眼也不着急,挥挥令旗,把小炮撤了下来。数千破虏军战士在驽炮射程范围外列阵而立,仿佛在等着什么好戏上演。
“他们在干什么?来人,快到水西门看看”大约半柱香功夫后,王秀实终于等不及,大声命令道。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炮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
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宛若惊雷,从北边的天际间滚滚而来。城东方,陈吊眼哈哈大笑,高高地举起了令旗。
“哪里打炮,哪里打炮!”王秀实焦急地问道。城头上,守军乱做了一团。大伙都知道是破虏军的火炮在响,偏偏谁也弄不明白,火炮射到了何处。
城墙下,被强征来的百姓炸了锅,推开负责看守他们的士兵,抱着脑袋向自己的家中逃去。一些入伍没几天的儿郎本来就被陈吊眼的那几句话说没了主意,见百姓们逃了,也纷纷放下了刀,加入了逃命的人群。
“有乱跑乱撞,动我军心者,杀无赦!”王秀实大声命令。声音传出去,却很难得到执行。他的嫡系将领和亲信卫士纵然想严肃军法,可这会儿周围将士有一半以上乱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捅马蜂窝。
就在大伙慌乱的时候,有匹战马纵穿城市而来,跑到刚刚灌入水的深沟前,前蹄腾空蹬了数下,在落水之前立住。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喊道跌下马背,趴在泥地里哭喊:“大人,大人,不好了,贼军,贼军从北边杀进来了!”
“啊!”王秀实惊诧地应道,实在想不明白北边的玄武湖水道,如何被人一夜间凿通。在侍卫的保护下,分开人群,跑下城墙,隔着水沟问道:“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船,数不清的小船,每个船上都有炮,突然从湖中窜过来,突然开火啊。弟兄们一下子就被炸死了大半,敌军,敌军用火船炸开了水门,冲进城里来了!”报信人哭喊道,脖子一歪,死在了水沟旁。
“完了!”王秀实终于知道,自己在用兵方面到底与陈吊眼有多大差距了。从头到尾,这位草莽出身的将军就在牵着自己鼻子走。西边和东边都是疑兵,祭坛更是为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敌军攻击的重点在北。玄武湖水道入口浅窄,进不了战舰。但小渔船却可以轻松地划进来。
回头在找那个姓朱的高人,却发现朱高人站立的位置己经空了,文职幕僚们一个也不见踪影。
“来人,给我去塞住藏金阁,不让敌人一兵一卒进来!”王秀实大声命令。玄武门与内城之间还有一道堡垒,守住那个堡垒,敌军就很难将战果扩大。
几个心腹武将答应着,召集人手去救援。可昨天临时挖的水沟上只有几条木板做桥,短时间,根本不可能跑过去太多士兵。将领们忙乱着,呼喝着,聚拢士兵。好不容易凑齐了两个千人队,回头再找,王秀实大人却不知道去哪里调兵了。
“大人呢,大人呢!”王秀实的心腹武将谭国维着急地问。
没人能回答他,入耳的,只是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
“弟兄们,咱们吃粮当兵,卖命的时间到了!”谭国维扯着嗓子,做完最后的动员。然后,带领着人马杀向藏金阁,才走了一半的路,两千士卒就去了大半。剩下的全是些老兵油子,一生中不知道曾经更换了多少次号衣的。
“他娘的,杀!”谭国维悲愤地狂吼,满腔郁闷在喉咙间化作一呼。呼完,扔掉手中的刀,掉头向附近的胡同钻去。
跟着他的老兵见主将如此,纷纷弃械脱队。刀剑,号衣扔了满街,唯恐扔得慢了,让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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