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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的秋,来得向来比江南早……
苍翠的蓝天间几片黄叶飞下,已经告诉你,一年最悠闲的季节来临了。集市上慢慢热闹起来,忙碌了大半年的农夫,吟诗作画归来的读书人,还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三三两两地向人多的地方赶。虽然在大元朝的”雨露恩泽”下,大伙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口袋里的闲钱一天比一天少,头顶上的税赋一天比一天重,但爱热闹是人的天性。集市里非但可以看到南方各地出产的新鲜玩意,遇见在朝廷严令下不敢过多来往的朋友、熟人,还能听到天南地北消息。
其中一些消息虽然无凭无据,却是大伙在这乱世中,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如此之渺茫。
大都城街头最吸引人的,通常是有说书人落脚的茶馆。这年头当官不需要认识字,也不需要造福地方。大量读书人都没了营生,为了糊口,纷纷把精力转移到写评话、散曲这些平素不起眼的勾当上。虽然做这些末流活计换不到一举成名,跨马观花的辉煌。但字码得好了,混个一日三餐不会成问题。特别是那些描写靖康之后的段子,几乎是出一段火一段,把作者的名字传播得比往年间中了状元还响亮。
“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几句过门唱罢,弦子一收,四下里立刻换得了满堂的彩。
“好!”茶客间一边喝着彩,一边摆出几枚铜钱于桌子角。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小二哥手疾眼快,屁颠屁颠跑上来。一边给茶客换新水,一边收钱落袖,中间还不忘了扯开嗓子给说书的报一句帐,“贾老爷赏十文,足色的通宝啊!“
说书人听见了,立刻站起来抱拳谢赏。出了钱的茶客,也起身还礼,周围只带着耳朵来的闲人则兴奋地拍着巴掌,将一半敬意送给那说书的,另一半敬意送给出钱给人润口的茶客。
十文钱虽然称不上多,但在这兵火连结的年头,足色制钱已经很难见到。比起前大宋朝廷发行的铁制小钱,坚挺了不止一倍。比起元庭交钞就更不用说了,那些标着十文、二十文乃至一贯面值的中统钞,实际购买力不如面值的二十分之一。若不是官府强压着流通,早就被人抹了屁股。
热闹声中,说书客兴奋地红了脸,团团做了个罗圈揖谢大伙捧场,手中惊堂木一拍,大声讲到:“话说金兀术点了百万大军,分三路南下。左路由他侄儿金禅子率领,兵马二十万攻泰州。右路主帅是毡罕,亦是兵马二十万攻合州。中路由兀术自带,把了个哈迷蚩做军师,谋良户为先锋,直扑健康。出兵未及半月,已饮马长江,震动江南。那丞相秦桧老儿计无所出,一个劲地催皇帝投降。说女真鞑子人多,兵微将寡啊…….”
说书先生顿了顿,故意听下来喝茶,吊听众的胃口。急得一干茶客抓耳挠腮,正焦躁间,听得又一声惊堂木响,说书客高声道,“就在这个时候,武穆爷跃众而出,当众斥曰:‘丞相若想降,自己且降了吧,休夸那敌人厉害。那女真兵多算了什么,难道能多过我大宋百姓么。只要大宋男人肯为国出力,哪怕是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打回大漠去!”
“好啊!好个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赶回大漠去。”下面又是一声彩,掌声雷动。其实大伙都知道,说书客所讲,未必是历史真实。但在这士大夫争相奉北元为正朔,为禽兽歌功颂德的时代,有人肯替大宋英雄说句话,自然能获得满堂彩。况且聪明的说书人,往往采用移山添海的手法,把破虏军的作为,和当年岳家军比照在一起。
当说到岳武穆以数千士兵在六合拖住金兀术六十万大军,而牛皋、张宪合兵破了金军右翼,打得毡罕割须弃袍,匹马逃命的时候,茶馆里的气氛更是被退向了高xdx潮。谁都明白,所说的毡罕,就指的是阿里海牙,而金兀术和哈迷蚩,说的就是达春和张弘范两个。
一些坐在临窗座位,衣着相对整洁的茶客纷纷拿出钱来,放到桌子角上。打赏得虽然没有贾老爷那么丰厚,却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顿饭的开销。那些挤在远处大桌子边喝茶的无业闲汉,则几个人凑钱买了些茶点果子,命伙计送到说书先生案前略表心意。那说书人也不客气,无论多寡茶资一并收了,语调渐转悲壮,以岳家军的角度,叙述起战场的惨烈来。
喝彩声渐渐平息,人们的注意力皆被沙场的惨烈景象而吸引。从赏钱中抽足了寸头伙计悄悄地钻到打赏最积极的几个人面前,小声说道:“客官,要字纸么,武穆爷抗金的旧事?”
“怎么算?”几个茶客四下瞅瞅,低声问道。
“一文一份,只收咸亨制钱!交钞按市面行情,三十文折一文!”茶伙计利落地说道。几个茶客心照不宣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摸出钱来放到伙计的手心里。片刻之后,另一个伙计借着来给大家上点心的功夫,悄悄地把一叠朝廷几个月前明令禁止流传的报纸垫到了盘子底下。
茶客们收报纸入袋,又听了一会儿书,陆续离开座位,回家看报。也有个别胆子大的,把买来的报纸放到桌子下,偷偷扫上几眼,然后快速收起来,若无其事的继续听书。
“怎么样,什么消息?”有人不愿意花钱买报纸,却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陪着笑脸凑上前询问。
偷看报纸的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后佩服地说道,“牛,副统制牛皋只带了一个营兵马,就把女真人的溃兵挨个山头清理个遍,半个月内连胜七场,斩首数千级,俘虏了一万多…”
“那金兀术呢,他就能咽下这口气?”
“他当然咽不下,他又引兵来战过一次,被岳爷爷挡住了,没取得任何战果!”手中有报纸的人卖弄说道,低头向桌子底下扫了一眼,又继续说道:“好像,不对,哈,这下好了,罗霄山下又乱了,西门爷夜袭吉州,嘿嘿,烧了某人粮库!”
呼啦,听众围上了一大群。吓得正在买弄的茶客匆匆站起来,藏起报纸跑了出去。
“西门彪百人闹吉州,破虏军一战定安福!好啊,离赣州不远了么?达春这个杀才,他不是跟朕上奏,说把贼兵赶离江西了么!”御书房,忽必烈抓起报纸,重重地摔在桌案上。
“陛下莫急,想那西门彪和林琦两支流寇,当时的确被达春大人打得落荒而逃。但眼下江西空虚,他们偷偷转了回来,也非不可能之事!”呼图特穆尔上前几步,捡起报纸,轻轻擦去刚刚溅上的茶渍。
这份报纸得之不易,是他派了亲信家丁,伪装成市井闲汉在闹市中费劲辛苦才买来的。今年夏天,忽必烈准了叶李、赵孟頫(赵匡胤十一代孙)、孔洙(孔圣人后裔)、胡梦魁、万一鹗等人的联名上书,把坊间流传的各种报纸全部查禁了。此举让呼图特穆儿好生不满,在呼图特穆儿眼里,查禁报纸的事情实属徒劳。民间向来有与官府做对的习惯,你越禁,他私下流传得越厉害。倒是呼图特穆尔等忽必烈器重的大臣,从此少了一条了解民情和前线战况的渠道。
“如卿所言,达春斩草不除根之举,没有半点过错了。”忽必烈瞪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忿忿不平地说道。
“他也是不得已啊,西门彪跑去了荆湖南路,陛下亦未允许擅离自己的辖地!”呼图特穆尔不看忽必烈的脸色,又替达春解释了一句。
忽必烈从呼图特穆尔夺过报纸,继续看里边的旧闻,不再继续关于达春的话题。董文柄去世后,他身边就缺了个既能理解圣意,又能提出合理办法解决困局的人。汉臣中,留梦炎是个庸才、叶李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高、赵孟頫本事名气都大,却贪婪到刮金佛面的地步。那个孔洙更不堪,枉顶了圣人之后的名号,既贪又色,还没有什么真本事。蒙古诸臣,除了伯颜,只有一个呼图特穆尔比众人强一些,其他人不是心胸窄,就是眼界窄,个个不堪重用。
这种身边人才凋零的情况让忽必烈感觉到形神俱疲,每临上朝前,都有一种躲在寝宫内不出门的冲动。
“累啊,长生天赐给我大元的豪杰怎么越来越少了呢?倒是文贼帐下,豪杰出了一个又一个。前几天才崛起了个李兴,接着又出现了张唐、陈吊眼。眼看着小毛贼西门彪也成了气候!”又看了一会报纸上的旧闻,忽必烈低声叹道。
“依臣之见,这上面的话不尽属实!”呼图特穆儿有心替忽必烈分忧,凑上前,指着报纸上的几篇文章说道,“陛下且看,这上面,关于九拔都他们烧了多少农舍,杀了多少百姓,毁了多少田产牲畜,数字统计得清清楚楚。连具体哪个府、哪个县、哪个村都给指了出来。而关于双方交战结果,却只说了个大概,过千,过万,匹马逃回,没有一个具体数字。这分明是文贼故意夸大战果,欲采用虚虚实实的策略乱我军心!”
“噢?”忽必烈抬起头,惊诧地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这几句精辟的分析出乎他的预料。连日来,朝堂上要求撤换张弘范的呼声日高,一些蒙古色目大臣落井下石,甚至连汉将刘深以前犯的错事,都再次被人提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呼图特穆尔的目光能超越族群界限,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冷静的头脑难能可贵。
“照你这么说,九拔都和达春给朕的战报更可信了?”忽必烈想了想,追问了一句。
“为了让陛下安心,我想,少少地造一些假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所以关于西门彪的事情,臣才不想让陛下追究下去。臣拿这份报纸的意思是,陛下兼听则明……”
“好个少少的造一些假啊,难道当朕是没上过战场的么?”忽必烈冷笑一声,双目中瞬间射出两道精光,把呼图特穆尔刺得一愣,接连退后了几步。
“不敢,不敢,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虽然心里害怕,呼图特穆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伯颜北巡和董文柄“西去”之前,俱以国事相托。想起他二人的器重,呼图特穆尔不敢不尽心尽力。
“那你说说,眼前形势如何?西门彪的事和前线战况又怎能扯在一起”忽必烈见呼图特穆尔居然敢不顺着自己口风说话,惊异之下,头脑慢慢冷静。
“陛下,九拔都和达春只所以不具实报告战况,就是怕朝中诸臣提临阵换将之议,耽误了破宋的大事。陛下亦说过九拔都用兵如神,百战不曾一败。如今他进攻虽然受挫折,兵马有所损失,但毕竟替陛下把广南东路拿了下来。功过已可相抵。九拔都此刻在汀洲,想必在找文贼的破绽,图力擒文贼以报陛下。而此刻如果我们在后方乱了阵脚,反而拖累了九拔都,乱了他的军心!”
呼图特穆尔躬着身子,大声说道。接替董文柄的职务后,他自知才能不足,所以特意参照传闻中破虏军的模式,在自己家里组织了个幕僚团,每日收集前线信息,群策群力。这番功夫很见成效,相对高效的参谋机制作用下,呼图特穆尔看问题的眼界,高出了群臣不止一个层次。
见忽必烈对自己的谏言露出一幅若有所思考的模样,呼图特穆尔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林琦和西门彪再次为祸江西,我想,也是这般道理。九拔都用兵压着文天祥,让他疲于应付,无力于我军决战。所以文天祥才想起这么一招,一方面令西门彪骚扰江西,试图迫陛下令达春撤军。另一方面,把战况公布于众,并夸大战果,好让陛下撤了九拔都。所以,越是如此,陛下越要沉住气,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有几分道理!糊涂兄并不糊涂”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赞了一句。呼图特穆尔的分析虽然与他心中所想不完全相符,但也说出了关键一点,就是无论群臣如何交相攻击,张弘范绝对不能动。
非但张弘范,所有汉臣目前都不宜动。动了一个,其他人难免心冷。一旦其中有人与文贼暗通款曲,给朝廷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但呼图特穆尔的分析并不完全,西门彪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动摇自己对达春的信任。忽必烈心中知道,对于江西右丞达春,自己早就没了信心。无论有没有西门彪这码事,自己都要找机会换掉他。
眼下林琦和西门彪出现在江西的目的,是截断前线大军的粮道。这伙毛贼的数目虽然不大,但对前线战局的影响却不可小瞧,所以必须想办法尽快平了下去。
想到受到福建大都督府鼓励而四处蔓延的叛乱,忽必烈又看了一眼报纸。心头突然冒出了些古怪想法,自言自语般问道:“这报纸,难道是福建大都督府印得么,怎么传得如此快?”
“臣派人查过,这报纸不是文贼那边的原货。是拓了文贼那边版本,就在大都附近直接印的。这样才能流传得广,流传得快!据说有人定期给印报纸的人发放现银,臣正在派人查,到底是谁在印,谁出钱做这赔本赚杀头的买卖!”仿佛料到忽必烈会问到这层,呼图特穆尔从容地回答道。
“有眉目了么?”忽必烈鼻头向上卷了卷,心头慢慢浮起一层杀意。
卷鼻尖是忽必烈的一个习惯动作,只有气极了想杀人时才会出现。作为近臣,呼图特穆儿对此清清楚楚,呼图特穆尔向后挪了半步,低声启奏:“有一点儿,但无实据。最近民间说书,开场白是赵夫子的词,就是‘南渡君臣轻社稷,水光山色不胜悲那段。报纸的标题,也是赵夫子的笔法,像是他亲笔书写!”
“赵夫人,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担当?你别上了他人的当!”忽必烈眼中的精光闪了闪,笑着说道。蒙古大臣不喜欢叫汉臣的名字,往往以外号称呼他们。这样一是为了省事,二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高于对方,可以居高临下地轻贱他们。赵夫子是赵孟頫的外号,这个赵匡胤的子孙在忽必烈朝廷中是北元征服南宋的象征,不可轻动。并且据忽必烈的观察,赵孟頫的字画水平虽然很高,政治能力和胆略都差得很,根本不可能入了破虏军的眼。
“陛下圣明,微臣也这么想,所以,没敢惊动赵夫子。但微臣意见派人与那些卖报纸的交往,一定会尽快把传播流言,混淆视听的人揪出来!”呼图特穆尔习惯性地拍了句马屁,低声向忽必烈保证。
“传播流言,混淆视听,卿家的话甚有道理。朕觉得文天祥故意夸大战果,就是为此。混淆视听,混淆视听,聪明人自然会辩解其中真假,那些糊涂人,恐怕…….”忽必烈叹了口气,刚要笑诸臣不分是非,听风即雨,突然想到伯颜,楞了楞,脸上浮起一片乌云。
“陛下……?”呼图特穆尔小声呼唤道,他不知道忽必烈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伯颜在哪?最近他给朕的奏折转自哪里?”忽必烈没理睬呼图特穆尔的呼唤,径自问道。
“伯颜大人在和宁路,正准备继续返回大都!”毕竟反应速度慢,呼图特穆尔稀里糊涂地答应。
“速召伯颜回来,令中书省、辽阳行省各路将士立刻回营,枕戈待旦!”忽必烈盯着北方,大声命令道。
“莫非文贼夸大战果是为了辽阳?”呼图特穆尔终于醒悟,失声大叫道。
一阵秋风自窗外起,吹得他浑身冷汗从脊背上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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