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陈龙复低低叫了一声。望着湿透了的青衫下衬出来的那瘦削的双胛,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文天祥真的豁了出去,将钦差的要求置之不理。
作为大宋官吏,陈龙复对大宋三百年积累下来的恶疾深有体会。他知道在生死存亡时刻,这种恶疾依然侵蚀着国家的最后一丝生机。文官争名,武将争功,强敌环绕之下,自己内部还在不停的倾轧。以行朝目前的混乱状态,送了利器给他,相当于直接送到蒙古人手里。
给他们军械,远不如给陈吊眼,给许夫人,带来的实际收益大。那些民军虽然战斗力稍逊,至少,他们不会见了蒙古人的大旗,掉头就跑。
文天祥曾经说过,破虏军为国而战,而不是为了那一家一姓的朝廷。这个观点,老儒陈龙复非常支持。
但眼下还不是与朝廷分道扬镳的时候。文天祥的忠义之名和丞相之位,俱是于朝廷。当下之计,谨慎地侍奉好朝廷中的权贵,为破虏军争取更好的生存空间,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可惜张唐领军在外!陈龙复遗憾地想。如果张唐在,这个外表粗豪的人可以用粗糙的语言,把很多别人说不出口的歪理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手中掌握的第一标是破虏军精锐之中的精锐,也可以对一些三心二意的人起到威慑作用。
跟着文天祥与朝廷决裂,背天下骂名。老儒陈龙复已经不在乎。在福建和北元控制地区流行的报纸上,老儒陈龙复,已经是文人们的靶子,文天祥身边的奸佞小人。
陈龙复担心的是,一旦文天祥挑明了丞相府和行朝的关系后,带来的后果。破虏军刚刚形成规模,一旦分裂,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有了可乘之机,达春不会跟大伙客气。
正在他心中暗自着急的时候,猛然听见文天祥问道:“曾将军,张唐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一标已经攻克了福清。蒲寿庚派人来救援,被张唐用一个营的人马赶了回去!”曾寰上前几步,指着墙上的地图,小心地汇报。
可惜,曾寰也是个君子。陈龙复心中又是一声长叹。破虏军自文天祥起,从上至下,个个都是磊落的豪杰。而对付朝廷的阴谋,显然此刻“奸佞”之徒比正直之士更管用些。
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卑鄙无耻的人。这也许是个解决办法。陈龙复的脑海里,有一本资治通鉴飞快地反动。那上边,写满钩心斗角的例子,平素读书时,他总是不屑一顾,不知道司马光为什么要记述那些无耻小人,下作手段。此时,却豁然发现,那些见不得光的典故,其实是千年来的政治精华。
曾寰,不合适,他熟于军略,却不通权谋。刘子俊,也不合适,他需要做得事情太多,没时间分心。突然,一双肉眼泡出现在陈龙复脑海里。
这双肉眼泡,就躲在墙角处。自从钦差的圣旨传达完毕,众人开始议论时就一直在打哈欠。他不爱多说话,但利弊得失看得却比很多人清楚。
陈龙复暗自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自己的主张。
此刻议事厅内的气氛已经开始活跃,在文天祥的询问下,大伙的注意力慢慢从如何应对圣旨向眼前的战局转移。
“你们参谋部,认为张唐能站稳脚跟么?”有人低声询问。
“能,只要咱们的物资供应得上,陆地上,蒲寿庚麾下那些新附军,来多少也是送死。海上,方家的分舵已经占据了福清对面的海坛山(海坛岛,在福清对面),蒲家不与方家打一场,无法靠近福清!”
曾寰是个非常合格的参谋,对敌我军情了如指掌。众人的目光渐渐被他的介绍吸引到泉州附近。第一标的数千精锐和方家的海贼遥相呼应,在兴化湾附近,行成了一个夹角。
文天祥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测量着几座城市之间的距离。经历了一番考虑,他心中也有了一个模糊的对策。
如果大宋朝廷不做些彻底的改变,多少利器,多少将士,都挽救不了他灭亡的命运。当他还是大宋状元文天祥时,关于大宋的弱点,他不愿意去想。当他得到文忠的记忆,将那些思考与现实一一对应后,却不得不承认,大宋已经无药可救的现实。
现在他需要决定的,就是等朝廷自己改变,还是破虏军向前再推一把的问题。有些事情,别人不方便去做,自己这个大宋丞相却可以做。
如今之势,有战法,没守法,对于北元如此,对于朝廷的那些小动作,也是如此。
对于大部分文人来说,能凝聚他们的是朝廷这个大义的名分。而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能让凝聚他们的却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
威名和声望,朝廷给不了。
天下英雄的支持,是破虏军自己打出来的。
“丞相,莫非您想打泉州!”邹洬脑中,灵光突然一闪。
泉州的蒲家,与朝廷有血海深仇。当年皇家三千多口被蒲寿庚处死,拿下泉州,则为皇家报了血海深仇,功劳比奉献一些武器大得多。
拿下泉州,就可封天下悠悠之口,朝廷虽然没得到武器,也不好传出对破虏军不利的圣旨。
“我想,我们还是先把去朝廷的路打通了吧。否则,那么多武器,咱也运不过去,你们说,是不是?”文天祥带着笑容,向众人问道。
“那,那是自然!”有人欣然答应,有人的回答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以大战在即为理由,拖延军械供应,是个好办法,但是,这样做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路途!陈龙复心里突然闪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路途,的确,可以在路途上做手脚,先答应了朝廷,然后再由杜浒扮成海盗,半路“截杀”军火,捎带着让钦差大人也消失掉。
可是,那首先需要破虏军内部,只有一个声音存在。
“如果我们海上路上同时下手,在索都和刘深前来救援之前,的确可以把泉州拿下来!”邹洬的话,此刻传在陈龙复耳朵里,分外清晰。
邹洬知道文天祥准备做什么。此刻文天祥不愿意在提朝廷的事情,他也不再提。纵使这个危机早晚有爆发的一天,但在爆发之前,邹洬宁愿把它埋得更深。
邹洬与文天祥是好朋友,老搭档。文天祥做的事,他永远会支持。只是,如果共同对抗朝廷……?邹洬以平时少见的激动,规划着攻打泉州的方略。
天边飘过来一层云,遮住了夏末的骄阳。屋子里的光骤然暗淡,同时黯淡的,还有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的内心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太了解邹洬了。自己现在的做法,可以说服陈龙复和箫明哲,可以吸引张唐和杜浒,可以号令林琦。却始终过不了邹凤叔这一关。二人都不想与好朋友之间的友谊出现裂痕,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举动就像一个打碎了茶杯的小孩子,拼命想找个地方将茶杯隐藏起来。却不知不觉间发现,那些碎片,已经刺进内心深处。
经历过一次生死,经历过一次疯狂。残宋,在文天祥心中的分量越来越淡。但那些友谊呢,那些曾经与你情同手足的人,他们看你的目光呢?
甚至当他们义无反顾地阻挡在你的路上时,你该如何选择?是踏着他们的血走向成功的终点,还是举步不前。
如果文忠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一个杀字。文天祥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两道青色的血管,从干瘦的手背上冒了出来。
风从树梢间快速的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空气中带上了海面吹来的味道,淡淡的,有些腥。呼吸在嘴巴里,带着三分苦。
“陈举那边呢,不知靠不靠得住!”邹洬的嚷嚷声,将文天祥的心思,拉回到战局部署上。
有火炮为助力,加上方家的水师,拿下泉州,将蒲寿庚的那几万水师从港口中赶走,不是太困难的事。福建境内,除了索都麾下的蒙古武士,没有一支武装力量,能和破虏军正面对敌。
但破虏军背后的达春却不会任由大伙肆意腾挪。福建这边一动,达春那边可能会加快对陈吊眼的攻击力度。试图从侧后进攻邵武,逼得破虏军不得不回师护巢。
曾寰在布质地图上,挪动了几个橙黄色的三角旗。陈吊眼用的是半游击战术,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路。他的队伍行踪一直变化不定,没有一个稳固的落脚点。所以,标记着陈部的旗子,也要随时根据情报来调整。
“陈吊眼最近在达春手下吃了几个败仗,主力已经撤入了汀州北部,在莲城,清流一带修整。不过他麾下的西门彪率军杀进了赣州,到处放火,搅得达春的老窝乱其八糟。军心不稳,达春用兵虽然技高一筹,但一时也无法扩大战果!”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为了陈吊眼麾下的光复军,也为了和邹洬之间曾经的友谊。达春用兵,一直有神出鬼没之名。看来在士兵素质和指挥能力上,陈吊眼的光复军还对付不了达春,无法护住破虏军的后背。
而在此刻,那个曾经护住自己后背的好友,却选择了离去。
“我们还得自己想办法,陈大当家擅长打顺风仗。大伙站上风的时候,把鞑子杀个落花流水,也不稀奇。一旦进攻受挫,败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住脚!”陶老么坦率地补充了一句。他原来和陈吊眼同属绿林人物,对义贼的做战能力和做战方式都很了解。
如果破虏军想赶在北元合围之前,率先发动攻击。邵武那边后路的力量,不得不加强。大伙很快得出了一致结论。
大伙的发言很热烈,很积极。只是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多少带上了一些躲闪。
“我去,领两个标人马帮助陈吊眼,把达春挡在邵武之外!”邹洬站起来,主动请缨。作为军中第二号人物,他已经很久没单独领兵。此刻,除了称雄疆场的渴望,内心深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让他想出去走一走。
文天祥的脸,不经意之间抽动了一下,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的痛。邹洬要走,非但一个人离开,还要卷着破虏军所有家当走。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雨就要来了,风吹得窗外的树木来回摇动,在议事厅内,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文天祥看看邹洬,发现好朋友也刚好向自己看来。两道目光相遇,依然如当年一样明澈。
当年文天祥被陈宜中等人排挤,去剑南开辟外围战场。邹洬主动相随。文天祥挥师入赣,邹洬募兵数万相从。赣州会战失败,邹洬冒死相援,所部士卒被文天祥麾下的溃兵冲散,邹洬不发一句怨言,率军断后,九死一生。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丞相大人如何决断。
几道闪电划过长空,大雨,随着雷声倾盆而落。
文天祥紧握的拳头,慢慢抒展。他是文天祥,不是文忠。手中的刀虽然锋利,却无法向伙伴挥起。
“凤叔,如果我交给你三个标人马,你在陈举撤入邵武境内后,坚守邵武两个月么?”
猛然听到文天祥叫自己的字,邹洬不由愣了愣。自从在邵武划分完军中职务后,正式场合,文天祥已经很少再这么称呼自己。
邹洬抬起眼睛,看了看老朋友疲倦的面孔,心中一阵发软。很快,理智又战胜了感动。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邹洬大声答道:“末将誓不辱命1
“凤叔莫急,箫将军的第二标、林将军的第三标和黎将军的第七标,统一由你节制。你如果能和陈吊眼配合好,拖住达春。到时候,我们拿下的,就不止是泉州一地”文天祥笑着回过头,客客气气地与邹洬商议。
“丞相!”邹洬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有些凄凉,“第三标都是骑兵,山地不宜展开,丞相还是带在身边吧。打通去广南的通道,不可用兵太少1
“凤叔,你带着吧。你那边压力也不小,有一支骑兵在,至少可以要挟浙东的新附军,让他们不敢倾巢而来。邵武是咱们的根基所在,咱们的军械监和科技司都在那,还有那些读书的孩子,你一定要保护好。”文天祥轻轻拍了拍邹洬的肩膀,像叮咛刚刚离家远行的兄弟一样嘱咐。
这一刻,他的目光中已经不再有失落。无论内心多难过,他都必须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破虏军几万弟兄,福建数十万百姓和天下豪杰都看着这里。
怎么做,从哪一步开始,主动权,必须抓在自己手里。有人要相逼,自己就反逼回去。虽然不擅长权谋,但为了跟在自己身后这帮热血男儿,也要横下心来,学一学这权谋之术。
自己背后就这几万大军,而那些外戚与清流,什么都没有。有何可惧!
文天祥的手,在地图上移动着,根据诸将的建议,不断修改着做战计划。
此战,泉州,已经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的目光,看到更远,更长。
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淡淡的虹影。水洗过后的红砖碧瓦显得分外整洁,看在眼里,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
没有过不去的风雨。
绿叶下,文天祥慢慢走向大都督府的后堂,那里,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关于进攻泉、漳一线,打通与朝廷的通道,经过一下午的议论,战略目标已经大致完整。剩下的细节工作要由参谋部门来规划,破虏军不止借鉴了文忠记忆中军队如何决策,而且借鉴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军事体系。
情报收集处理、战略战术策划、临阵指挥和内部监督,在这种全新的框架下,破虏军的运作效率很高。具体指挥做战的将领的任务也轻松了许多。
这是对文忠的记忆消化吸收的结果。作为大宋状元,文天祥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文忠记忆中那些武器制造知识和军队训练知识。有时候,他更欣赏文忠没成为一个军人前,在国立中央大学学到的那些东西。那些关于权力分散与制衡,关于如何通过制度来保证效率并修正错误的辩论与思考。虽然文忠后来所学的一些阶级理论,和先前的制衡理论之间冲突很大。但凭借自己的执政经验,文天祥更喜欢相对宽容的制衡理论,而不是绝对的斗争。(酒徒注:早期的中央大学是一所真正的综合性大学,理工科不仅仅是以培养工匠为目标。所以学生在里边能接触到很多哲学体系。)
身后的砖甬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节奏上判断,文天祥认为是刘子俊。这家伙是个精细人,主管谍报和内务,议事时一直没说话,此时追上来,估计是要说一些不能公开的话题。他缓缓回头,刚好迎上对方急切的目光。
“丞相,您真的决定让邹将军去守邵武?”刘子俊紧赶几步,追上文天祥,低声问道。下午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朝廷和破虏军之间,邹洬选择了前者。把这样一个人放在关键之地,破虏军随时面临着老巢被端的风险。
文天祥的脚步缓了下来,看向刘子俊的目光,意味格外深长。心里,虽然还在隐隐做痛,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越过了这一关。
他知道刘子俊问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但他更相信,邹洬不会真的背离破虏军。
这片土地,这支军队,是大伙一块打下来的。可能彼此认为走向国家复兴的道路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即使邹洬选择了离开,他亦不会责怪对方的背叛。多年来并肩做战的友谊是血凝成的,不会因为选择的道路不同而改变。这个世界上,除了仇杀,权谋,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虽不多见,但值得珍惜。
以文忠后来在军队中的思考方式,邹洬走的是投降路线。这次选择,是一场尖锐的斗争。但文天祥不能接受这个观点。
破虏军的血要洒在战场上,而不是洒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文忠那个时空,一个信奉“天下为公”党派,和一个“天下为共”党派,为了国家富强这个最终目标,从兄弟变成仇敌。自相残杀到最后,只是便宜虎视眈眈的外寇。这个悲剧,文天祥不想在破虏军中上演。
先化解朝廷方面的非难,再着力化解内部的分歧。这是他唯一的抉择。无论这条路多难,多危险,都必须走下去。
如果一个民族,所有内部争端都靠消灭持不同意见者的肉体的方式解决。这个民族,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也会多灾多难。
当年司马光和王介埔之争,如果仅仅停留在治国方略的争执,而不是走向赤裸裸的党争,大宋也不会被女真从中原赶到江南。
如果没有辛亥后那长达二十几年的内战,就不会有后来日本人的入侵。既然老天给了他两份不同的记忆,那就要从每一份记忆中吸取教训,找一条民族的出路。而不是明知道悲剧如何发生,还要坚持重复那些错误的手段。
他本是一个豁达之人,解开了一个心结,眼前一切自然又是天高云淡。
“凤叔有勇有谋,还有林将军辅佐,把达春挡在邵武之外,并非难事!”看着刘子俊的眼睛,文天祥轻声答道。话说完,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肩膀直了直,脚步也跟着轻健。
刘子俊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但也不好再多劝,犹豫着,脚步停在了原地。他从来没怀疑过邹洬的人格和治军能力。但他怀疑,如果朝廷硬以圣旨相逼,邹洬能不能将破虏军的利益,放在皇权之前。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停止,文天祥转过头来,笑着问道:“子俊,你相信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是出卖朋友的孬种么?”
刘子俊摇摇头。破虏军上下直肠子多,孬种少。提着脑袋跟北元拼命时,很少人想到升官发财。但自古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如今破虏军有了自己的地盘,军事和政务蒸蒸日上。隐隐有了争雄天下的实力后,说不定人也会变。
看了刘子俊的样子,文天祥也跟着摇头。对于这个得力干将的工作,他一直很满意。平素太忙,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和大伙说说。看来今后,不但推广自己得到的那些技术,而且要分享自己从文忠记忆中悟出的一些东西。
轻轻拍了拍刘子俊的肩膀,文天祥笑着说道:“军械如何调配,破虏军有自己的规矩,在规矩的约束下,凤叔心向朝廷,也领不出多余的武器来。况且,里里外外的事情,有你这情报大总管盯着,他出纰漏的机会不多。咱们既然要与蒙古人争天下,就得拿出争天下的肚量,不能因为一言不合,就对自己人下黑手。那样,不用蒙古人来打,咱们自己内部已经先乱了!”
“如果凤叔犯了错,我自然不会容他。但在他没做任何对不起破虏军的事情之前,我们没理由怀疑他的忠诚和能力!否则,今天我们逐了邹凤叔,明天说不定就得贬了杜贵卿。凡是与我们意见相左者,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那到最后,我们的刀,说不定就会砍刀自己的头上。大宋朝没有内争,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破虏军刚刚有了起色,我们不能自己毁了自己!”
“那倒也是!”被文天祥磊落的目光看得有点脸红,刘子俊低下头,讪讪地答了一句。
“凤叔一时想不开,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会领悟。邵武那地方,的确需要一员上将镇守,以他的资质与声望,今天他不主动请缨,我也要派他去。”文天祥放慢脚步,与刘子俊并肩前行,边走,边慢慢解释道。
“可朝廷那边…?”刘子俊不放心的提醒了一句。今天会议的决策是,先打通福建去广南路线,再供应朝廷武器。但用这个说辞回复钦差,恐怕未必能轻易蒙混过关。
文天祥懒洋洋的伸了伸胳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今天下午,夫子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我估计,他想到了办法,子俊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猜猜,夫子打算说什么!”
刘子俊愣了愣,这又是一个出乎他预料的答案。陈龙复一直以刚正而闻名,他不劝说文天祥听从盲目响应朝廷,已经让人感到不解。私下里还给文天祥关于如何对付朝廷献计献策,真令人奇怪。
看来,大伙都在变。刘子俊凝神想了一会,豁然开朗,转身挡住文天祥的目光,在路边青苔上,写了一个字,一个人名。
文天祥也笑了,侧过身,捡起一块石子,小心地划过树下的青苔。
几乎同时,二人写好字,交换位置。还没等彼此笑出声音,背后,已经传来陈龙复那特有脚步声,一板三眼。
“贿、杜规”青苔上,三个字,被文天祥大笑着抹去。树上,几只不知名的飞鸟被笑声惊起,呼啦啦,振翅飞向了高空,在夕阳下,云天间,留下几点矫健的身影。
坐在窗前,无聊地看着天外的飞鸟,钦差大人杨亮节恨恨地一掌拍在了窗沿上。糊了细纱的窗子轻轻地嗡了一声,袅绕间,透着三分寂寞。
已经来福州五、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迎接圣旨时,见了文天祥一面。其他时候,那个刚愎的文天祥一直在忙、忙,不肯再来拜会他这个钦差大人。
这可让杨亮节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虽然他的品级差一些,但毕竟是当朝皇帝的舅舅。即使是在海上漂流时刻,各位大臣见了他也要抢先上前打招呼。如今身负皇命,却被冷冰冰地搁在宾馆,算个什么道理。
“这个大逆不道的谬种!”杨亮节忍不住骂出声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发觉附近全是自己带来的亲信,胆气顿时一壮,“谬种!奸佞!”,激愤的声音绕梁不绝。
临来福州前,几个交好的领军豪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无论如何也从文天祥手中把破虏弓和火炮要出来。说那是大伙建功立业,辅佐皇室的根本。杨亮节也拍着胸脯答应下了此事,皇亲国戚,到哪里,地方官员不赶上门来拍马屁?要粮、要饷,哪个不是加倍奉承。甭说一千把弩,百门炮,就是加上一倍,谅他文天祥也不敢不给。
谁料想,文天祥非但对提供军械一事,找借口百般敷衍。甚至连该给钦差大人的行仪都没有按规矩封好。这种冷淡的姿态,让杨亮节分外恼怒。终日在驿馆里骂骂咧咧,却唯恐被丞相府官员听见。
“一,一,一二一”,整齐的口令声,越过院墙,传入杨亮节耳朵。吓得钦差大人一缩脖子,半句骂人话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是出城训练的新兵收操回营。不知道是带队的军官无心,还是高级将领有意,每天早晚,都有大队的破虏军战士从钦差大人的馆驿前列队走过。虽然士兵们还穿着新兵的服色,但走起路来那份军容与军威,已经远远超过了杨亮节见到的任何一支军队。那些地方豪强的私兵,站在破虏军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行朝的民军,也无法跟人家比,就连张世杰视为珍宝的江淮劲卒,也摆不出破虏军这份士气。
那是有我无敌的士气,只有常胜之军,士气才会如此高昂。虽然看不出这么多内在门道,光从表面上,杨亮节知道,如果文天祥真的将这支队伍带回行朝,所有文武都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他有火气,只有忍着。有怨言,只能憋着。除了偶尔小声骂骂街,不敢多说半句。每天驿站外走过的军队,让钦差大人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如果文天祥真无谋反之心,大家纵是心存隔阂,表面上还能好聚好散。如果文天祥真的下定决心谋反,他这送上们来的皇亲国戚,刚好用来杀了祭旗。
“大人,户部度支员外郎杜大人求见!”一个侍从悄悄地跑上前,伏在杨亮节耳边汇报。
“杜大人,他来?”杨亮节迟疑地问道,旋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虽然这次带来的一堆官位,对小小的户部度支员外郎没什么印象。但度支员外郎分管丞相府物资,文天祥派这个职位的人前来回访,说明破虏军打算在供应朝廷军械的事情做出让步。
既然打算让步,就说明文天祥不会步泉州蒲家后尘。自己的安全就有保证。杨亮节焦躁的心,一下子又被高高在上的眩晕感充满。整顿衣冠,慢慢踱向了正堂。
“下官杜规,参加钦差大人!”一个小眼睛的胖子,在杨亮节面前,躬身施礼。
“嗯!”杨亮节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慢慢地回道:“免了,大家同殿为官,何必这么多虚礼。不知杜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啊!”
“下官前来,乃是奉了我家丞相之命……”受了冷遇,杜规脸上的笑容依然暖若春风。商人出身的他,在投军之前看惯了各行各色人的嘴脸。像杨亮节这种仗势欺人的货色,越是摆架子,在杜规眼里越是个好算计的羊牯。
表面上让钦差大人风风光光,关键处能拖就拖,寸步不让,这是杜规早就替文天祥想好的主意。老儒陈龙复找上门来,二人的见解一拍即合。一个饱读史书,知道历史上一切肮脏龌龊手段,却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的老儒,一个走遍四海,看惯了各地官吏脸色,摸透贪赃枉法之徒的“奸商”,二人一核计,很快拿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几顶高帽子,伴者嘘寒问暖的客套话。片刻间,杜规已经与杨亮节成为莫逆。上座,奉茶,不慌不忙地,杜规已经将陈龙复交代的场面话转达清楚,不顾杨亮节有几分难看的脸色,拍拍手,让随从端上一个盖着红绸子的托盘。
“杨大人,您看,破虏军兵发泉州,准备洗朝廷被辱,三千皇族被杀之仇,大战在即,这火炮和强弩实在难以供给。还请大人回朝之后,在百官面前替破虏军分辩一二…”杜规慢吞吞说着,轻轻用手揭开了绸布的一角。
“杜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杨亮节放下茶杯,腾地站了起来。
“大人勿怪。此乃肮脏之物,本来不该用来污大人之眼。怎奈百官之中,有几个如大人般清廉。所以,这区区行仪,乃是供大人回去,帮我家丞相送于百官。让以免那些对丞相不满者,借题发挥!”
杜规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索要贿赂的帽子扣到莫须有的他人头上。有宋一朝,送礼,本来有各种送礼的规矩。鲜有直接把黄白之物摆到高官面前者。但此时江山飘摇,百业凋零,自然不能玩那些曲线逢迎的调调,所以,杜规干脆选择直来直去。
“这…”杨亮节皱着眉头,满脸为难。临来之前的承诺太满,回收起然有几分为难。况且几个交好的军中大员强调过,破虏军百战百胜,就是依赖火炮。如果杨亮节要来火炮,大伙就能跟鞑子正面交锋,不用再看张世杰的脸色。
可盘子里那黄中透红的光泽,实在过于亲切。只有实足真金也会透出这种温暖的红,海上漂泊的日子太久,杨亮节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这种诱人的颜色。
杜规看了看杨亮节的神态,对钦差大人的心思了然于胸。做生意讲究讨价还价,一点都不讨价还价的,要么是做不了主的,要么是根本不想买的。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水面上的新茗,笑着补充道:“破虏军这边,自然是昼夜赶工,努力为朝廷赶造火炮和强弩。在泉州没拿下来之前,海路被蒲家所据,陆路被索都狗贼所阻,我家丞相,即使有心提供朝廷所需,也无法安全运抵。大人自海上来,应该知道,路上风高浪急,每个人都可谓九死一生!”
“嗨,那些朝臣,怎知路上之艰难!”杨亮节长叹一声,轻轻地盖好了托盘上的红绸。好友的嘱咐,似乎没有眼前这个杜胖子的礼物亲切。况且福州是文天祥的天下,这伙人素来胆大包天,真惹了他,让自己回程时翻了船……,看来以后这种没把握的事情,还是少招揽为妙。
“钦差大人英明!”杜规笑着赞了一句,肉眼泡不经意间闪过丝缕嘲弄:“其实,大人千辛万苦把火炮给皇上运过去了,军中也无人会用。况且那东西用完了炮弹,就成了摆设。依下官之见,眼下广南战事不多,不如等到破虏军打通了福州到广州的通道,再商讨如何运送火炮适宜。一则,破虏军可护送火炮去广州,免去诸位大人奔波劳苦。二则,有破虏军炮手随行,也可以传授他人如何操炮。第三,我家丞相还说,届时他会亲自挑选人手,去广南传授造炮以及造弩之法,让诸军没有无炮弹可用之忧!”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最后这一条承诺,明显打动了杨亮节。以最快速度收起了堆满金锭的托盘,钦差大人笑着答道:“既然丞相大人这里正于鞑子决战,好钢自然得用到刀刃上!这些话,本官替文丞相带回朝廷就是。只是不知福建蒲家,丞相大人打算何时肃清啊?”
这贪官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羊牯,还知道问问交货时限。杜规看了看杨亮节,回答的声音充满自信。“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泉州城头,定会插上大宋旗号!”
“当真!”虽然问期限只是走个形势,杨亮节还是被杜规的回答吓了一跳。一年前,张世杰纠集二十万大军攻打泉州,最后都刹羽而归。破虏军虽强,也未必强大到如此地步。
“钦差大人,可曾见过文丞相言而无信!”杜规笑着回了一句。放下茶杯,从衣袖中又掏出了一个红绸包,“我破虏军上下,皆赤心为国之士。听说朝廷在崖山落脚,无物自表忠心。丞相大人四下筹集了一批金银,遣人冒死换了北元流通的交钞。今日交与大人一并带回去。日后大军北伐,可遣前锋往荆湖富庶之地,收购所需粮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杨亮节迫不及待地点头,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验一验交钞的面值。杜规接下来再说些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
北元所控之地,强行推广交钞。自元世祖元年(1260)年开始,商人买卖货物,必须先到官府指定部门将手中金银兑换成钞,然后才能到市面上交易。此刻交钞发行时间尚短,虽然在民间价值有所贬损,但一贯钞依然可顶三钱银子用(官方规定是半两)。杜规出手,就是这么厚厚一叠,又没明说数目。杨亮节从中抽几十张出来,亦不会有人追究。将来朝廷一旦不保,凭借今晚的元宝和交钞,也足够钦差大人隐藏在民间,做个陶朱公悠然渡日。
“那,还请钦差大人在朝廷之上,多多为我等分辩一二?大战在即,千万别让一些无聊之徒,在朝中弄出什么事来,让将士寒心!”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谁不知道文丞相是天下第一大忠臣。哪个敢给破虏军抹黑,我老杨第一个跟他们没完!”杨亮节信誓旦旦地保证,仿佛从此刻,他已经是破虏军的一员。
杜规笑了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战在即,他不希望朝廷那边再出现什么麻烦。这次军事行动,是破虏军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如果邹大人能力保老窝邵武不失掉,破虏军就会集合四个标,两万马进攻泉州,加上方家的海盗部队,绝对可以对泉州形成合围之势。
泉州是重要贸易基地。蒲家水师,也是目前蒙元最强大的一支水面力量。斩掉蒲家水师,崖山上的行朝,就可以多一分安全。
打下泉州后,与朝廷之间的联系也畅通无阻。那时,给行朝提供优质军械,请圣驾移到泉州,或教授诸军如何制造火器,都是可行之计。
这是破虏军对外的统一说辞,条陈已经写好了,钦差大人回去照着念给行朝众臣们听就行了。有那一千两黄金和杨亮节这个国舅在前面顶着,那些看破虏军眼红的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杜规却清楚,文天祥这个兵发泉州的部署后,还隐藏着更深的一个局。
蒲所在的泉州,虽然号称城高池厚,但蒲家麾下那批拼凑出来的杂牌军,根本挡不住破虏军倾力一击。
光打一个泉州,也不需要调集那么多粮草补给。
破虏军这头老虎已经休息了几个月,养足了精神,磨利了牙齿。文大人此番旌旗所指,所图绝对不仅仅是一个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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