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地抽打着地面。
在这多灾多难的时代,天上的风云也变幻末测。狂风夹杂着大量的雨水从海面上冲过来,肆意纵横。闽江上,黄色的巨浪像山一样高,在风和海潮的双重作用下,一会拍向天空,一会儿扑向堤坝。
风雨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比风雨更迷茫的,是看风雨里的人。
闪电从半空中砸下来,照亮祥云观正殿上一干神明的脸。所有土偶木梗都垂着眼帘,对侧殿密谋的诸人视而不见。
这样的天气,通常什么香客善人前来施舍。偏偏堂下站立的,是一群被雨水打得像落汤鸡一样道士,围着道观里的诸神,低声细语。
“火云道长,天师可是传下了口谕,见达春将令,就如天师亲临!”靠近窗子的一个麻脸汉子声音稍大,惊得所有人都不安地后退了几步。伸长脖子,四下里打量了好几回,才有一个头发稀疏的老道低声叱责道:“多福,你乱讲什么,大家既然来了,心里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达川先生当然不急,你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有宅有田。而我等却是住观的,当然要权衡时势了!”麻子脸不高兴的把老道的话顶了回去,同时暴露了自己着急的缘由。龙虎山教规不严,弟子分为居家修行的先生和住寺修行的道长。通常家里有产业的,都不入观。而没有恒产者,则挂靠在道观内,靠着平日百姓的捐献和道观的地产过活。偶尔兼一些装神弄鬼,欺压良善的买卖。
眼下文天祥在福建路北三州鼓励工商,均田免赋,减租减息。大部分没有田产的流民都分得了土地,一些长期租种寺院田产的佃户也开始与寺院协商减租。这让一些道观寺庙的损失巨大,每年光田租就少收百余石,所以从道观主持火云到洒扫的道士,一个个都急得直跳脚。
“只是刘子俊那厮在福州城眼线众多,一旦乌大人失败,大伙都担待不起!”道观的主持火云道长犹豫着,对即将做的事情有些举棋不定。
按情理,五斗米教的传人,的确该唯蒙古人马首是瞻。早在蒙古人还没南下之前,忽必烈已经派遣特使,秘密选召了三十五世天师张可大,双方相谈“甚为投机”。此后,五斗米教教众在元军南下时,就充当的说客和眼线的作用。作为回报,忽必烈命令张天师主领江南道教,所有五斗米教信徒的田产不交田赋,生意人也可免税。
这种优惠政策让五斗米教迅速膨胀为江南第一大教派,隐隐已经有了凌驾在北方的全真教之上的势头。与全真教的清净无为的讲求不同,五斗米教崇倡入世修行,道门弟子与官府往来极其频繁,相互之间利益瓜葛非常大。
文天祥打下福建北方三州半土地后,大力推行他的战时新政。祥云观昔日在北元享受的特权荡然无存,佃户要求减租,投身与五斗米教中请求庇护的小商贩也因为破虏军控制地区开始实行一税制而纷纷离去。
利益受到损失后,一些教徒已经暗中和城内豪强勾结,向破虏军施加压力。此时接到达春命令,要求他们配合蒙古武士乌云其,云游道士柳青扬等人刺杀文天祥,热情更是大受鼓舞,不顾外边天气恶劣,聚集在祥云观中商量对策。
观主火云却是个持重的人,虽然自家产业在文天祥的治下受到了些损失,但一方面迫于文天祥兵势,一方面迫于内心压力,迟迟不肯让归他隶属下的几位武艺高强的道士出手。
“火云道友,我看,时不我待啊。当年皇上与天师相遇,天师曾预测二十年后,天下一统。眼下二十年之期已经过去大半,而文疯子却不肯顺应天命,还百姓于太平盛世。并且用的全是闻所未闻的邪魔歪道,恐怕是妖孽转世,为祸人间来了。为天下苍生计,我辈也应该仗剑除魔!”衣着光鲜,背着宝剑的青阳道士分开众人,径直走到火云面前说道。
他俗家姓柳,是个扬州妓院出生的小混混儿。后来加入了天师教,在鞑子南下时屡立奇功。这次达春特意派他从广州派来与福州道友联络,让他骨头都轻了几分,说话间隐隐带着尚方宝剑在手的优越感。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听起来特别像命令。只是嘴巴有些歪,说起话来眼角和嘴角同时抽动,给人阴阳怪气的感觉。
这句话的分量非常之重,非但主持火云,殿中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三十五世张天师曾经在忽必烈面前预言,天下在二十年后统一。这句话增添了忽必烈南下的决心,也成就了五斗米教的声名。眼看着文天祥的势力越来越大,如果到了天师预言的二十年之期,大元将士还像现在一样,忙着四处“救火”,五斗米教的神话就要破产,非但大批信徒会流失,蒙古人的支持也将不再。
见众人都被青阳道士的话打动,头发稀疏的达川居士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可我常听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前些日子文天祥的文集付梓,贫道在市面上买了一本,其中有语,深以为然。其以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学派道统之争则在国家之下。由是看来,我一宗一派之兴衰,真的比百姓生死、国家兴亡还重要么?”
众人之中,他是坚决反对接受达春所派任务的。蒙古人所过之地,尸横遍野,本来就与道家的悲悯之心格格不入。三十五代天师与其合作,已经是下乘之举。但有着北方全真教的榜样在,还可以推说是为了劝说忽必烈减少江南地区的杀戮,用谎言搪塞天下悠悠之口。如果五斗米教真的成为蒙古人手中的打手,从暗处走到台面上,恐怕针对文天祥的阴谋曝光之日,也是教名扫地之时。
百姓利益高于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党派利益,这在国家四分五裂,外寇趁机入侵的文忠那个时代,已经是很多读书人都认可的准则。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富豪之子,奋不顾身地加入到八路军中,加入到抗敌第一线去。但在宋代,却是无异于平地的一声惊雷,让很多人猛醒。
宋代三教,儒、释、道,已经全部投靠了大元。受他们的影响,很多人以为,蒙古人一统天下,是天命所归。与天命相比,那些大屠杀都可以忽略。况且蒙古人上层已经接受了理学为治国思想,并给了寺院道观足够优惠政策,这相当于接受了儒家整个学派和汉人的全部思想。所以,从学派利益而言,应该把北元放在正统行列,忽略那些野蛮的盗贼行径。
针对这些说法,文天祥和陈龙复采取报纸的方式,将文忠记忆中,那些关于国家与民族命运的讨论刊刻出来,散发于民间。这些处于数百年后著名政治人物笔下的论点,非但新颖,而且引经据典,让人难以辩驳。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凭此言,已可诸其心!”青阳道长连连摇头,整个身子跟着脖子扭动,仿佛是麦田上的稻草人般,看上去非常不协调。“文贼此言,已经与违背了儒学精义。偏偏此人凭借手中之兵,和福建路的物力,大肆印刷他的妖言!我辈再不出手,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受到其迷惑”
“可几个当地大儒,都对此言点头称是。并且,印此文,也无需太多耗费,破虏军设在江边的活字印刷机,一天可印书数百张!”达川居士反驳的声音随之升高,双目中透出精光,仿佛刀一样,刺到青阳道士脸上,“倒是青阳道友,如此不辞辛劳为蒙古人奔走,不知究竟为何?”
“为了我教发扬光大!”青阳道长上前两步,肩膀挺直,衣袖间透出了几分杀气。大概是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除魔卫道,乃我辈职责!无论杀不杀得了此贼,我等也可一举成名!”
这是一句真话。无论刺杀行动是否成功,青史之上,伴者文天祥的名字,总有这些跳梁小丑的名字。
无论这个名子是善是恶。
“恐怕是为了道长的心魔吧!”达川先生后退了两步,手轻轻地按到了剑柄上。他有一种拔剑出壳的冲动,虽然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未必敌得过眼前这个青阳道士和他带来的爪牙。
干这种阴暗中的勾当,最忌讳的就是内部出现不协调声音。火云道长看到此状,赶紧出来打圆场,“二位道友别冲动,别冲动,咱们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还怎么从长计议,乌力其大人已经等了一整天了,你们到底愿意不愿意服从天师之命!”青阳道长借势发威,大声喝问。有蒙古人在背后撑腰,他根本没把当地的道士们放在眼里,如果不是需要当地这些家伙配合,选一条合适的行刺路线,并当撤离时的替死鬼,他早就和蒙古武士们一起行动了。
“喀嚓”,一声惊雷在观中响起,闪电照亮众人阴晴不定的脸。
“如果抗令不尊的话,大家知道什么后果,纵使天师不怪罪,达春大人那里,也未必…”,一个道士阴森森地暗示。
“贫道愿意,贫道愿意!”麻子脸道长第一个跳出来响应。“得罪了文疯子,咱们只管跑路便是。得罪了蒙古人,那可是屠城的下场,到时候大伙一块人头落地,还修什么道?”
“算贫道一份!”有个道袍褴褛的卖符水者躲躲闪闪的回应。目光不敢与众人相接,捏斜着溜到青阳道长身后。
“我去,贫道愿听青阳道友调遣!”一个居家修行的先生叹息着回应,刚才麻脸道长说得对,一旦败露了,文天祥是斯文人,不会杀大伙全家。而不答应此事,看刚才青阳道长的脸色,达春真的打回福州,一家大小的难逃活命。
宁得罪君子,末得罪小人,大多人抱着这个心态,像青阳道士表示了顺从。祥云观主持火云看了看众人,无奈地点点头,代表了观中众人,接受了青阳道士的领导。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不应承下来,恐怕今天就要给这伙人祭旗。老子给他个出工不出力便是!”达山居士犹豫着,判断着,终于也表示了屈服。
“那贫道可就代天师传命了。从今天起,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此观半步。依照乌力其将军得命令行动”青阳道长施施然,走到了所有道士们的面前,低声命令,“有违抗命令者,诛;执行任务推三阻四者,诛;临阵不前者,诛…….”
冷森森的声音,在侧殿中回荡。帘外的雨越下越大,天仿佛发了怒一般,不停地将一道道闪电劈下,劈下。
“你们的任务是,到北元后尽快将这笔钞花出去,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记住了,大伙彼此互不相识,都是苏溪人!”黑暗中,一个声音低声吩咐。
雷声响起,闪电照亮面前众人的脸,刘子俊挥挥手,十几个商贩打扮的人起身告别,消失在无尽雨幕中。
背着手,儒者打扮的刘子俊望着帘外风雨,内心亦如闽江上的惊涛一样翻腾。
他主持着一条看不见的战线,而这条战线上的交锋,惊险犹胜两军阵前。邵武一战全歼页特密实后,破虏军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号召力已经渐渐取代了朝廷。这使福建北三州不得不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大批有志之士前来投奔的同时,北元、地方宗族的割据势力的间谍也接踵而来,刺探军情,收买将领,盗窃武器图纸,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以他为首的破虏军敌情司已经和各方势力进行了多次交锋。一些勾结北元的豪门大户被连根拔除,但敌情司的损失也很巨大,几十个老兵战死在黑暗处。
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专门主持见不得光得勾当,刘子俊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变化为什么这样快。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变化,适应着这个时代,也适应着丞相文天祥的步伐。有人比自己牺牲更多,何时长久做了道士,游走在各地豪杰之间,拉拢、劝说那些新附军中的动摇将领,并联络各地抗元的豪杰。陈子敬做了和尚,带着一伙弟兄活动在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等敌军身边,为破虏军提供最准确的情报。承担风险最大的是文丞相的同窗好友谢枋得,他潜入了大都,专门在北元内部挑拨生事,贿赂官员,从内部瓦解敌军。
刚才那批商人打扮的弟兄,带走了一批隐藏在邵武群山中的科技司最新伪造的大元交钞,这种在科技司工匠眼中毫无技巧可言的“中统元宝交钞”,通过水利印刷机和活字技术,可以轻易的复制出来,比原来的交钞更像真的,并且连该钞左上角斜捺的一方标明真伪的长方形印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合马主持发行的交钞没有任何抵押,朝廷需要多少,尽管发行多少,不管实际上市面上有没有那么多财产存在。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对百姓财富的掠夺。而破虏军“帮助”阿合马发行这批,只不过是在北元朝廷里分一杯羹,通过地下渠道运送到北元后,迅速低价出手,换成福州地区的必需品带回来,满足地方建设和军队装备的需要,同时给敌情司提供充足的经费。
对于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所造成的后果,刘子俊心里很清楚。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大元的交钞比手纸还不值钱。但他心里已经不再有一丝负罪感,天性诙谐的谢枋得有句话说得好,为了将禽兽兽赶出家园,我们不得不变成了禽兽!这非但是他自己,也是所有敌情司人员的切实写照。
他现在担心的是文天祥的安全,各地送来的情报一致表明,北元已经将进攻的重点转向了福建。而周围的新附军那里却没有任何动作。汉军都元帅刘深正在南剑州外围,和许夫人的兴宋军周旋。索都的人马,被杜浒麾下的海盗和漳州一带的义军,拖得疲惫不堪。连达春本部人马,都徘徊在广南东路和江西南路之间,与陈吊眼捉起了迷藏。
这不是元帝国的习惯作为。新附军不敢前来进犯,这一点很好理解,页特密实被杀后,他们已经被破虏军吓破了胆子。而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却未必这么好对付,他们作战目标明确,喜欢直奔主题。轻易不会被一城一地的得失羁绊住。
只能说,达春除了在完成对破虏军控制地区合围战略部署外,还采取了另外的招数。这个招数是蒙古人的习惯,破虏军敌情司也采用过。简单、高效、上次通过两浙东路的新附军将领之手,军情司的人轻易地除去了陈牯,瓦解了一次有组织的进攻。这次,刘子俊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达春会采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破虏军。
文天祥是一军的核心,如果能把他除去,破虏军就有可能瓦解。站在达春的角度,刘子俊认为这是击败破虏军的最简单方法。而手中的一些蛛丝马迹也表明了,这种危险也越来越临近。
“我该怎样做?”刘子俊敲打着窗棱,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而贸然展开全城搜捕行动,惊扰了百姓不说,文丞相也会训斥自己。但若不及时采取行动,则是对文天祥的生死不负责任。谁都知道丞相是个亲民的好官,百忙之中,喜欢抽时间到出府,到地方上走走。
“大人,有客人求见,他说有机密的事情找您!”亲兵匆匆走到刘子军窗前,低声说道。
“谁?”
“不知道,好像是个出家的和尚,但一脸杀气!”亲兵低声汇报。十几个值班的侍卫已经窜出了屋子,藏到了院落中的黑暗处。
“请他进来,我在书房等他!”刘子俊点点头,信心实足的吩咐。侍卫们的表现让他鼓舞了他,如果风雨注定要来,那自己也只能坦然相迎。那些邪门手段对付本无战意的新附军好用,对付上下抱成一团的破虏军,却未必好使。就凭刚才那几个侍卫的身手,已经不是普通江湖刺客所能达到。刘子俊不信,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能力比百战老兵还强。
“阿弥陀佛,贫僧无果,参见大人!”伴随着一声佛号,雨幕中出现一个坚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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