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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卷 夔龙锁绮凤 终章3 两情缱绻回龙驭

  安如端着汤药来到远汐候院落,很快被允入内。

  轻移莲步进得正房,她看到,银啻苍冰灰的眸子在瞧到她的身影时,仿睨了一眼,及至看到是她时,这一睨,似乎仅是睨着室外那隅春光明媚。

  真的,很春光明媚啊,三月桃花,参差地在枝头绽满了嫣红,煞是好看。

  只是,这一室的清寂,却是连透进来的春光,都无法挥拂怠去。

  一如,曾经斟国的宫内,那漫天的玫色,仅是为了让他灰暗的心里,能有片刻明媚的感觉,然,他知道,那从来就是自欺欺人的所为。

  幼时的经历,让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再怎样,都无法让他灰暗的心灵得到救赎。

  直到,她的出现,才让他的有了春光明媚的感觉,大漠的那些,若能再长一点,该有多好啊。

  然,一年不到的时间,终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而他和她的相处,于这一年里,屈指可数。

  他收回目光,落到安如的身上,安如瞧他又望向自己,语音带着几分喜悦,又带着几分故做沉稳地道:

  “候爷,您的汤药。”

  说出这句话时,她有些讪讪地低下脸去,因为,银啻苍上身是一丝不挂的,厚厚的白绷带斜缠于他健硕的胸膛,只让她脸红心跳不适应。

  这样的脸红心跳里,她没有办法亲奉药与他,她生怕手里一个不稳,反让他笑话。

  于是,她将手中的托盘放置在一旁的几案上,素手指了指那碗药,示意银啻苍。

  “嗯。”银啻苍伸手端过,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她不喜欢这种尴尬,用轻快的语音接着道:

  “小卓子让我把这汤药端给候爷,说候爷喝了很快就会好的。”

  这话明明是她自个想说,偏是碍着女儿的矜持,硬是栽倒了小卓子的头上,只这一栽,饶是让银啻苍甫沾汤药的唇稍离了些许,不经意地问道:

  “是卓——公公让你送来的?”真么称她,却是一点不自在。

  “是啊,小卓子衣襟领子都拉得老高,说昨晚着了凉,嗓子疼,就让我哥候爷送药来了。”

  他眉心稍蹙,着凉?拉高衣襟领?

  恐怕,并非是身子不适吧。

  她知道了她的伤势,却只遣了安如来看他,她的用心,他是明白的。

  只是这份用心,他是不要接受的。

  他,银啻苍,这辈子唯一拜过堂的女子,仅有一人。

  这点,不会变。

  痴心,真是种罪,伤己,伤人。

  以往,他用放浪不屑这种痴心,到头,反而陷得那么深。

  世事无常,如情,亦无常。

  一扬脖喝下那碗汤药,药入唇,很涩苦。

  端起的碗盏阻去隠透进来的春光明媚,眼前的黑暗,是他要的。

  喝下一碗药的时间终是太短,才放下碗,映入眼帘的,是安如递上一小碟蜜饯:

  “苦吧,用点这个就不苦了。”

  他是从来不吃这种零碎小食的,这次也不会例外,他只将碗盏放入一侧的托盘内,语音里带着巨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不必了。”

  “候爷真的不用点吗?”

  “本候素来不喜欢甜的。”

  “这不是甜的,有点点酸哦。”

  酸——

  这种味道是否比苦更适合他现在的心境呢?

  他瞧了一眼碟里青色的果子,这一瞧,安如趁机再将碟呈上去些许,眉眼笑成月牙弯弯的形状:

  “试一试嘛,不试怎么知道,这青果去掉汤药的苦涩是最好的呢。”

  这一语的意思,说者,其实未必有心,然,听者,却终是入了耳。

  但,只怕再试都是去不掉的。

  因为有些苦,不仅蔓于唇中,亦是从心底里延出的。

  可,看着那双笑成月牙形的眼睛,却是无法拒绝,信手拈了一枚青梅放入唇中,入唇果真是酸得紧,这酸味将口中的涩苦掩去些许,果肉入喉,齿间,却留了丝丝甜意萦绕。

  “好吃吧。先是酸酸的味道将口里的涩味带去,收口时,却是能品到甜的呢。”安如的眉眼笑得愈发甜美,“这,就给候爷了!”

  安如把碟往银啻苍的手里一塞,这一塞,她的指尖微触到他的,慌乱地缩回时,她的脸上,洇出胭脂更红的色泽。

  银啻苍看得到安如的这些异样,可,他只故做未见状,复要躺回榻上,突然,喉头一甜,一口般红的血就这样从口中陪了出来。

  溅于安如桔色的裙衫上,虽渗进那绣花中,细瞧,却仍是变得清的。

  “候爷!”

  她惊唤一声,银啻苍只把手里的碟递还给她,道:

  “本候无碍,记着,别让任何人知道。”

  她伸手接了碟,银啻苍一手擦干唇边残留的血,面色灰白地道:

  “出去。”

  幸好,他背上的箭伤昨晚包扎时,将地上铺的毡毯溅上过些许的血迹,今日,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毡毯。

  是以,等到这口喷出的血干涸后,该是无人会注意的。

  虽然,安如的裙襟沾了些许的血迹,但,他这边并没有可供她替换的衣裳,也幸好,溅的地方恰是一些精致的绣花,不甚醒目,于是,复加了一句:

  “你裙上有血迹,速去换了。”

  “可,你的伤势——”

  “别再来了。”他冷声说出这句话,闭阖起双目,强自将体内岔乱涌动的气息调理均匀。

  他违背了那浮萍上的字,字里的意思很简单,让他任何时候,不许助巽﹑夜两国之中的任何一国。

  本来,袖手旁观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却因着不想让她失望,终究让他没有照着那字里的意思去做。

  违背了那主上的意思,便是此刻的小惩大戒。

  他中了箭伤,是忌大补的,只这汤药里,该是含了大补之物,而,他想着这是她命人端过来给他的,却是忽略了饮下前,去辨一辨这汤药里,是否掺了其他的禁忌之物。

  这些禁忌讳这也间接告诉他,若他再有差池之外,恐怕,就不止是吐一口血这般简单了。

  累及的,该是夕颜。

  譬如今日之事,倘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出去,那二十万的斟兵心里,必会起了计较。那时,矛头无疑会直指夕颜。

  哪怕,轩辕聿要保住这个‘小卓子’,必定也会间接失了军心。

  主上纳兰敬德,这样一个连亲情都能利用的男子,不啻和恶魔已然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他现在要做的,无疑就是和恶魔在进行着危险地交换游戏,稍有不慎,赔上的,不仅是他的名,还有她的。

  他并不怕死,若不是因为她,早在破国那日,他就已经决定赴死了。

  “苍,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

  只由于她的这句话,哪怕是句谎言,已然让他毅然决定了活着。

  纵然是卑微的活。

  现在,他更加不能死,既然她选择来到杭京,他能活着一天,好歹就能护全她一天,不是吗?

  他裸露的肌肤上,生生沁出些许的汗意,室外的春色,再明媚,只是与他无关了。

  安如步子沉重地出得院落,哪怕,他嘱咐她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她即便能对谁都不说,憋闷在心里,真的好难受。

  脚下不由自主地回到小卓子的正房,门口的宫人见是她,倒也没有拦着,她进得房内,小卓子正趴在躺椅上,一手够出窗外,去拈那枝斜探进殿的桃花,见她来了,忙收了手,耳根子却是有些发红。

  这小卓子确实很有女子之态,是不是也正因此,她也和‘他’犹是投缘呢?

  “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她端着托盘,将那托盘的蜜饯拿出,放到躺椅旁的几案上,道,“这个,给你用吧。”

  夕颜望着托盘内空落的汤药碗,只愿着他的伤势能尽早好起来。

  眸光稍回时,落在那碟蜜饯上,却发现不对,碟旁的白瓷上,隐约有些许的红色。她眉心微颦,凝向安如,这一凝,恰看到,安如桔色的衣襟上繁复的绣花,亦染上不该有的红色。

  这种红,她不会陌生。

  属于鲜血干涸前的银红。

  “候爷还好吗?”她问出这句话,目光紧锁于安如脸上的变化。

  “他——”

  安如被这一问,终是小女子的心性,再控不住,一颗泪珠子突兀地就坠落了下来,才要启唇,却见小卓子摇了一下手,她顿了一顿,只听小卓子道:

  “候爷想是伤势还未恢复,太医开的方子又克不住吧。小姐不必担心,这般地哭,被人看到,却是不好。”

  瞧安如的神色,她就知道,这些许干涸的血必来自银啻苍。

  既然知道,她不要安如再说一遍,这样,不仅安如会更难受。并且,安如倘在这里大声哭出来,这样的情绪不仅会感染人,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院里,人太多,心,太杂。

  若是悲伤的箭伤,断不会出现在碟旁和安如的衣襟上,除非拔剑时方会有这般的冲力,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他吐了血。

  他受的伤到底有多重呢?

  她的心,再无法做到平静。

  如若,这一箭下去,要了他的命,她难道,还能这么镇静地坐在这么?

  如若这样,那她将不是愧疚二字所能涵盖的心情。

  “小姐,这蜜饯,奴才留下用了,你回绣楼吧,出来这么会,估计知府老爷有得惦记了。反正自今日后,他该不会再限制小姐出绣楼了。”

  安如执起帕子擦了一下眼泪,那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只一会,倒哭得有些红肿。

  “嗯,我晓得,可,我就是担心他的伤势。”

  “放心,这里,其他没有,有的是好太医,实在不行,奴才也会求皇上,让院正给候爷瞧一瞧的。”

  夕颜说完这句话,将腰带上一玲珑的玉蝶递予安如:

  “这,你拿回去,若知府问起,就说是皇上赏的。谢你做了女红。”

  这本身今日换上太监服时无意中发现搁在一旁的,想是轩辕聿送她的。

  毕竟,她是个女儿身,怎会不喜欢这些东西呢?

  这玉牒看着却是晶莹好看的。送给安如,也算是相得益彰,又能做个交代。

  “这——”

  “快拿着吧。”

  安如明白‘小卓子’的意思,出来这许久,是说上房有事找,这样有了上次回去,自然是抵过她老爹的眼了。

  她接过这小玉蝶,谢了恩,眉心,却是舒展不得。

  毕竟,银啻苍的伤势,她无法放下心啊,但,再放不下又能怎样?

  “小卓子,候爷的伤势真的不轻啊,你千万求皇上,早些让院正给候爷瞧瞧。”

  夕颜颔首,她放一步三犹豫地出了室去。

  夕颜的心下,亦是无法舒展开。

  院正是神医,只是,箭伤之事,若真上到了要处,恐怕并非外力能做多少的。

  毕竟太医的医术亦是百里挑一的。

  是轩辕聿怕她担心,瞒了她,还是,银啻苍可以隐瞒,不愿让她知道呢?

  她想去看他,然,她能去看他吗?

  “在想什么?”耳边有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百年,她蓦地回神,却不须回身,就知道好似谁。

  “想皇上,皇上信么?”她只把脸顺势伏在躺椅的椅背上,手指轻轻地叩进雕花的格兰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

  单调的叩击声里,他贴着她,就在椅栏上坐下,修手将她纤细的指尖从格栏里取出来,柔声道:

  “若想着朕,为何把朕喜欢的纤纤擢素指去叩那死物呢?”

  “呀,原来皇上,喜欢臣妾的手指?”她勉强一笑,缓缓回身,其实,她知道掩不去眉心的忧虑。

  “本来,不止喜欢爱妃的手指,但,爱妃眉心的那些许的忧意,让朕却是无法喜欢起来。”

  他第一次唤她爱妃,她听得出,话语里,有其他的味道。

  他墨黑的瞳眸凝进她的眼底,她并不掩饰,只将脸埋进他的胸怀:“皇上吃醋了?”

  他的手轻轻抚着她滑腻的脸颊:

  “以前,或许朕还吃醋,但,现在,朕只是怕,你又借着朕的意思,送药之余,再把朕赐给你的东西赏了别人。”

  原来,他都知道了。

  这些又怎瞒得过他呢?

  “去看看他罢。”

  他低声说出这句话,觉得到她脸上微微的动容,接着,是轻轻地摇头:

  “不去。”

  “朕如今不会再计较,鱼汤比鱼肉更好了。去做一碗西米酪,给他送去。他的外伤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人若有了内伤,百药,都是医不好的。”

  “皇上!”她的身子随着这句话,猛地一震,一震间,她迅速欠出他的怀抱,抬起螓首,凝向他。

  “朕不是把你推给他,除非,是你愿意跟他,否则,朕不会再代你做任何的决定。”

  许出这句话,是她一直要的。

  她要的,其实就是这样。

  “朕是男人,所能容忍的,也只是你去送一碗西米酪。至于这西米酪能不能医好内伤,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皇上信臣妾?”她知道他是信她的,不然,怎会容她这一去呢?

  这一去,更多的,是为了让她心里不必因着记挂,忐忑不安吧。

  “你明知道的事,为何还要问朕。”

  “那臣妾不确定的事,是否问了皇上,皇上就愿意说呢?”突然想起午膳时的那一幕,脱口说出这句话,她看到,他的眸华一紧,这一紧,她只转了话题,“臣妾送完就回来。”

  “手,好些了吗?”他执起她的手腕,细细瞧着。

  “好多了,不过一碗西米酪,臣妾先予皇上做了,再给远汐候做。”她嫣然笑道,“皇上现在是先歇会呢?还是一会又要走?”

  “先歇会。等你做完,朕喝了,再同将军去城楼。”

  “城楼?”

  “只是寻常的巡视,再看下加固城墙进行得怎样了。”

  他的手移到她的下颔,本是无意识地想捏一下她的尖尖,她的脸突然又有些发红。只讪讪地避过他的手,就要下躺椅。

  “皇上,臣妾这就去膳房。”

  “去吧。早些回来,陪朕用晚膳。”

  “嗯。”她应了一声,趁他稍微离了身子,往房外行去。

  西米酪,她分别做了两碗,一碗给了轩辕聿的,仍加了蜂蜜,一碗予银啻苍的,却是加了红糖。

  红糖,益气补血﹑缓中止痛,正式适合银啻苍的。

  她先回房端了西米酪予轩辕聿,却见他一坐在她先前坐过的躺椅上,支着颐,仿似小憩着。

  他太累了吧。

  昨日,方经历了那一段,晚上,因着她的邀恩,几乎是没有睡的。

  她放下西米酪,用暖兜捂着,然后,从塌上取下一条棉被,尽量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第一次,可以这么瞧着他睡着的样子,以往,每每伴在他身旁到天明,醒来时,他却是早就醒的。

  其实,静静地瞧着爱人睡熟的样子,也是种幸福。

  若没有战火,没有权势相争,该有多好呢?

  假若,他不是帝君,她不是嫔妃,是否更能纯粹地过一辈子呢?

  她是喜欢这种日子的,相夫,教子,平静,安然。

  可,她知道,这种日子,至少这辈子,不会属于他和她。

  身在权势中,若要退去,除非玉碎瓦不全。

  然,就这样相伴着,纵不纯粹,却也是好的。

  她轻轻俯下身,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口,这一浅啄,仅是让自己更能安心地去银啻苍那。

  因为,她的心里,始终,不能对那个男子做到无动于衷啊。

  他信任她,予她去见那个男子,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惟有这一浅啄,再许她一点点的安心吧。

  她返身,莲步轻轻地往左面的院落行去。

  甫出门,轩辕聿本闭阖的眼睛慢慢睁开,他从躺椅上坐直,手端起暖兜内的碗盏,满满地喝着。

  喝得再慢,都拼不到味道呀。

  只是,他知道,已经是甜的。

  因为,鼻端,能闻到,那蜂蜜的香甜气息。

  一如,她给他的味道,永远是甜的……

  甫踏进银啻苍的房间,就看到,他正披上银色的纱袍,透过微拢起的纱袍,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绷带。

  从通禀到得允进入,不过短短的时间,他便穿上银色的袍子。

  明知道,这样的伤捂着,哪怕是三月间,也是不好的。

  却是,为了避嫌吧。

  曾几何时,放浪不羁的银啻苍,终是改变了太多,太多。

  这是他原来的样子,还是,因了她去做这改变呢?

  “候爷,这是皇上吩咐,替候爷做的西米酪,请候爷慢用。”

  她奉上碗盏,又用了轩辕聿的名义。

  他的唇边,带出哂笑的弧度:

  “哦,还烦劳你替我转谢皇上吧。”

  他端起碗盏,看到,西米酪的颜色,却是不同那一晚她为他做的,放到鼻端,只一闻,便知道,用了红糖为勾兑。

  红糖,她为他想得真是周到。

  但,这血,红糖能补救,心上的血,失了,就再回不来了。

  他喝得并不慢,只是饮得急了,甫放下碗盏,偏是呛了一下,一呛间,他的唇边,又隐约现出些许的血色,这些许血色,落进她的眼里,终是让她的眸里嚼着些许的朦胧。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他仓促回身,不再望向她。

  那晚之后,他和她之间剩下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千年之约。

  今生,莫奈何。

  千年之后,亦不过是痴人之梦罢了。

  “候爷,您的伤势——”她才要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却悠悠传来:

  “无碍的。死不了。”

  “这么想死,昨日的战役,不就可以了。”她低低地说出这句话,“既然,昨日都死不了,其实,更没东西可以伤到你,不是么?人,就活着短短的一辈子,一辈子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哪怕有来世,那个人,还是自个吗?若真是自个,为什么,这辈子,却是连一点关于上辈子的记忆都是没有的呢?”

  他的心结在那,她不知道是否能解得开,她只知道,她不要他这辈子就死守着那一个千年的遥想。

  那样,不过成全的,是一场蹉跎。

  随着这句话,他蓦地转身,目光凝向她,一字一句地道:

  “连这点想象的空间,都要扼杀?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呢?呃?”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他身上,突然有种危险的味道,这种危险的味道让她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一退间,他伸手执住她的手,只这一执,她眉心一颦,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的袖盖,袖盖因她后退,微褪了些许,这些许力,他瞧得到她的腕际,是愈合的勒痕。

  只这一瞧,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心皱紧,冰灰的眸子里,仿似要灼出火来:

  “他根本保护不了你!你却还是要跟定他,若不是你,我——”

  “若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受这伤,对不对?若不是我,或许你也不会伤重到吐血,却还要掩饰着,对不对?银啻苍!我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的?”

  连名带姓地唤他,她拂开他握住的手,这一拂,哪怕,愈合的勒痕,又开始崩开,但,不要紧。

  比起他心上的伤,这,算得了什么呢?

  “堂堂斟国的帝君为一个女子亡了国,却还在为那个女子爱的人去拼自己的命,你不觉得,你活得好孬吗?”

  语意,是不屑的,甚至带着羞辱的意味,每一个字说出来,她知道,真的好困难,可,她必须要这么说,这样下去,眼前这个男子,最终,真的会为了她赔了命!

  她不要他拿命来给她,她要不起!

  他想轮回去赴千年后的约定,她也是不会容的!

  “这样的你,哪有一点帝王的样子啊?我都替你不值,你究竟看上我的哪一点?我真的不知道,论容貌,妩心不见得比我差到哪,论聪明,妩心也不见得会逊于我,再论对你的感情,妩心更是胜过我吧?啊,我知道了,只有一点,因为,妩心是你得到的,而我,是你一直不曾得到的,是不是由于这一点,你才觉得我比她好,比她更值得你付出呢?”

  她咄咄地说出这番话,看得到,他冰灰眸底,那团火燃得那么浓烈,他气极了吧?

  她就要他气,让他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浅薄的女子。

  她这样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他付出,也不值得他去空守什么约定!

  “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只让我更加地鄙夷你!”

  说完这句话,她别过脸去,哪怕,她可以将话语说道天衣无缝,只是,她的眼底,做不到鄙夷的神情啊。

  那些朦胧好不容易压了下去,再换一个表情,太难。

  “说完了?”他甫启唇,却只是这三个字。

  未待她说话,他的身影微动,高大的身子,矗立于她的眼前,她并没有后退,因为,再退,就要退出室去,室外,有着守军,让他们看到,就违了她的本意。

  “是,我就是低贱,喜欢得不到的东西,你说的没错,谁让我没有得到你呢?我说过,用骗,都想骗你记着我,都想骗你爱上我,都想骗到你的身子,包括那场千年的陨星雨,若不是那个安如傻丫头在旁边,我早就把你骗到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演一出疆场杀敌的苦肉戏吗?”

  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手臂,这一钳,却是避开她的伤口,她知道。

  他和她,究竟谁更擅长演戏,就能在今天把对方骗了,只是,他和她,其实,谁都不是一个好的戏子。

  “为什么,现在不骗了呢?”她问出这句话,眸底的朦胧,再忍不住,溃散于他的跟前。

  她很少哭于人前,很久以前,哪怕落泪,亦是在不为认知的暗处,但,今天,在这个男子面前,她却落下了一颗泪。

  他伸出手指,那颗泪渐落在他的指腹,蕴成一滩冰凉的液体,不过须臾,顺着指腹的纹路,渗进去,再觅不得。

  只有他知道,这颗泪落进他的心底,是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滋味。

  下辈子,他就凭这颗泪,再找回她。

  只是,他不会告诉她。

  “我不要你死!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记着,你死了,我哦不会掉眼泪的,也很快会把你忘了。这一生不会记得,千年之后,我更不会记得你!”

  他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着,却带着嘶哑落进他的耳中。

  他钳住她的手想变成轻柔的相拥,只是,他知道,若这么拥她入怀,他怕,在这样的时刻,再做不到洒脱,所以,他仅是将手离开她的手臂,虚无的做出拥住她的姿势,却是,隔着咫尺,永不会相及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和姿势,其实,一直就如他和她的真实写照,不是吗?

  哪怕她是她唯一拜过堂的发妻,终究,是场虚无。

  “你在意我死么?你说过,我倘若死了,你也不会活,这句话,不也是彼时的欺骗,对不对?呵呵,一直想骗到你的我,却还是被你骗了,看来,我是比你蠢,所以,今日的一切,我咎由自取。”

  他冰冷眸子里,那些先前的怒火,早消逝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干净,透彻。

  这个男子,竟然有这样一双干净、透彻的眸子,只是,到了今天,她才看清。

  是啊,以前,她何曾愿意去看清他呢?

  对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放浪,纨绔之人。

  “够了,你为我哭了,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的心,给了他,那么泪水就给我吧。”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抚去眼角残余的泪渍,“你说,如果他知道,你为了我哭,会不会更吃醋呢,呃?”

  她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

  可是,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或许有一种感情,与爱无关,却仍是让人无法割舍,甚至失去时,亦会痛彻心扉。

  这种感情,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但,并非每个人都可得到。

  于她,得之,亦是痛之。

  “好了,他容你来看我,我也知足了。这场战役,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不是一个孬弱的帝君。确实,对轩辕聿那一场,我没有好好地打,这一杖,就当作是在斟国旧部属面前,证明我自个吧。至多,我答应你,他不死,我也不死,哪怕,他现在得到了你,如你所说,得不到的,就是好的,我也是要去争这一争的。”他收回虚无相拥的手,说出这句话,他知道,哪怕对她做到无动于衷,还是,败给了她的眼泪。

  她没有说话,他返身,背对向她,说出清楚明白的一句话:

  “安如是个好女孩,她该得到完整的一个人,而我,没有办法给她完整。”

  他终是瞧透了她的心思和安排,也拒绝了这份心思和安排。

  黄昏的夕阳,在室内,洒下金辉片片,只这片片金辉里,在耀不进任何人的眼……

  檀寻,禁宫。

  今日,是每年春种前的蚕桑典。

  本在先朝,大多会让后宫和前朝的命妇往民间,与民间女子一起体验从催青到结茧的过程。

  自这朝第一任中宫皇后西蔺媺主持蚕桑典时,因难产薨逝后,这道典礼就被轩辕聿下了圣旨,移往宫中举行,以示悼念西蔺媺的薨逝。

  当然,老宫人都知道,出宫主持蚕桑典的劳累,不过是西蔺媺的一个小小诱因。真实的原由,定是其后与被处死的三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移往宫里进行,对于诸妃来说,却是好的,毕竟,谁愿意往民间去体验呢?

  后宫即便清冷,优渥的生活,却纵容了她们愈发的娇生惯养。

  于民间的辛劳,她们再是无法承得住的。

  而今年的典礼,是由新继任的皇后西蔺媺主持,同样身怀有孕,亦是同样的场合,如果说,诸妃不希望有些许巧合,那是假的。

  毕竟,若再发生一次皇后因着主持大典导致的意外,对于她们来说,也是单调后宫生涯里的一抹亮色。

  当一个女子,在这宫中,既拥有权势,又拥有黄嗣时,无疑,她就会成为注目的焦点,这种焦点的意味,只在于,或明或暗的嫉妒,还有诅咒。

  现在,这位处在焦点中心的女子,中宫皇后西蔺媺打扮齐整坐上肩辇,来到行蚕桑典的庆丰殿。

  被轩辕聿射坏的凤冠幸好又配到了一颗大小相似的夜明珠,司珍司重新镶嵌上她的凤冠,总算是让她的凤冠熠熠地生辉,正好用来出席这场典礼。

  甫下辇,诸妃到都比她先行到来,她在诸妃躬身行礼间,螓首高高昂起,那初升的旭日,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别样的光彩动人。

  只是,这份光彩动人,在太监通传‘太后驾到’时,终究是暗去的。

  因为,她不得不俯下身子,一并地请安。

  迎接这位后宫中,最尊贵女子的驾到。

  名义上,是她主持典礼,可,太后,却是整场典礼最引人注目的核心。

  因为,最重要的程序,奉上催青的瑚珀蚕王是由太后亲手完成,而她,则是站在一旁,宣读颂词。

  然,今日,就许她再被这太后,抢去这一丝的光彩吧。

  太后的锦履从她跟前走过时,她只将手腕递出,让太后搭于她的腕上,二人似和睦地往庆丰殿行去。

  甫至殿前,诸妃及命妇按着规矩跪拜如仪,礼乐起,太后收手间,她率先进入庆丰殿,接着是诸妃和命妇鱼贯进入。

  一旁,有尚仪司尚仪奉上颂词礼册予西蔺姝,西蔺姝淡淡一笑,接过礼册,走过,悬挂着蚕匾的横栏,径直行到供奉催青蚕的神案前。

  绣着金凤的袍袖挥拂间,她展开礼册,清音颂读起来。

  颂读声,和着礼乐,一拍一字,皆是相和的,在这相和间,太后从尚仪手中接过一金盒,金盒内则是今年催青的瑚珀蚕王,太后一步一步,端庄地行进殿内,她头上戴着惟有天后方能戴的赤金打造的凤冠,这凤冠比西蔺姝头上戴的更加璀璨夺目,光是那稀世的东珠就镶嵌了十颗,还有无数的珍宝瑰丽。

  宫中,仅有太后一人,可以戴这凤冠,哪怕,戴上这凤冠之人,都已在宫里葬送最美好的年华,然,戴上的刹那,却仅会让人觉得,一切的付出,或许都好似值得的。

  太后端着金盒,步进大殿时,步子稍缓了一缓,一缓间,她的眸华掠过殿内诸妃的脸,也包括西蔺姝的。

  而后者,看起来,仍旧好似虔诚地颂着礼册。

  太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只不知,这抹笑意,是为了即将奉上这瑚珀蚕王神案所笑,抑或是,为了其他什么。

  一小间,她继续恢复如常的步子,这一次,她走得比方才又慢了些许。

  再慢,终是行至了正中悬挂的蚕匾下,突然,说时迟,那时快,那不算轻的,由开朝帝君亲笔所提的蚕匾就这样砸落下来,不偏不倚,恰是砸在太后的凤冠上。

  礼乐和颂词戛然而止时,惊叫声、呼唤声,在殿内接踵响起。

  西蔺姝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看到,太后倒在地上,那沉重的凤冠下,渗出浓浓的鲜血,那么浓,衬着凤冠的金黄色,真的很好看。

  她喜欢这种颜色。

  尤其以红来衬托时,更加的喜欢。

  只是,这份红,永远是别人身体里的血才会让她喜欢。

  她脸上的冷静不过保持了片刻,就化做惊慌失措,吩咐速传太医来,接着,奔至太后的身旁,抱起太后,当然,她没有忘记,探于太后的鼻端,这一探,让她觉到有些不悦。

  竟然,被那么重的东西砸到,还有鼻息?

  但,现在,再不容她做什么了。

  不过,是现在不能做什么罢了。

  日子,还长着呢。

  确切地说,离轩辕聿回京的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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