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上,寥寥数语,加盖着尚书省的封印,及慕风的铭章。
亦是这寥寥数语,读得李公公战战兢兢。
恰是,西侍中心怀叵测,蓄意制造暮方庵失火一事,离间两国关系,夜国已发国函,不日即起兵伐巽。是以,尚书省携六部恳请清君侧,肃宫纪。
数语听完,轩辕聿只绝然地说出四字:“起驾,回宫。”
回宫,回的,是那檀寻的禁宫。
亦是回到,如今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浪涛核心。
“皇上?”李公公有些惊愕于皇上这个决定,但,旋即问道,“那太后和诸位娘娘?”
未带轩辕聿启唇,周遭是宫人悉数跪叩于地的声音:“参见太后。“
太后扔身着今晚出席赏灯时绛红华裳,头戴朝冠,徐徐前来。
“皇上,哀家与你一同回宫。“
轩辕聿沉默。
“不论何时,只要皇上需要哀家的时候,哀家都会和皇上站在一起。“太后断然说出这句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是的,无论是十四年前,还是现在。
他们母子,哪怕,再有隔阂,面对骇浪惊涛时,都会一起共同面对。
不管怎样,这是母子亲情的天性使然。
也是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维系。
夜深沉,李公公遵着皇上、太后的吩咐,连夜摆辇,返回檀寻。
喜筵倚在榻上,听得殿外行仗离去的声音,这座行宫,突然间,空落起来。
连带她的心,也空落得摸不到底,好像有什么直坠下去,却是听不到任何的回音。
“茶。“她轻唤了一声,想要一些什么,填满心内的空落,茶,该是可以吧。
蜜恬听得殿内唤茶时,掀开层层纱幔,奉茶近前时,夕颜的眸子凝向殿外,轻问:“外面是什么声音?“
“娘娘,是皇上和太后连夜回宫了。“
蜜恬说完这句话,又忙补了一句:“娘娘,您虽暂留行宫。估摸着,是皇上怜惜娘娘的身子,这回宫的路上啊,少不得要颠簸的。”
是么?
先前,她有着七个月的身子,不都来了吗?
恐怕,远不止‘怜惜’这么简单吧。
她知道,先前颁的旨,是待御驾回宫之时,祭拜太庙时,即册立太子。
也就意味着,杀母立子的规矩若是真的,她的命,就在那时结束。
所以,他肯定会延到三月才回的。
因为,他,显然不想她死。
是以,不会就这般带她回宫。
而今晚走的这么急,分明,宫里该是出了大事。
至于这大事,走马灯的爆炸,莫过是个导火索罢了。
但,不论再棘手的大事,她相信他,以他的能力,都会处置妥稳的。
只是,他和她……
不去想了,耗费心力,也徒添了没必要的心思。
“嗯,我知道了。“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静静地复卧于榻上。
下意识地将身子挪到他方才躺过的地方,那里,好像还有他的温度。
她稍侧了身子,将手抚过身下那处锦褥,将锦褥上的褶子一点点地抚平,然后,那些残余的温度印进手心时,心,柔软疼痛。
现在的她,终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惟有等待。
等待,他的放手。
只是,等待么?
闭上眼睛,将脸蕴贴在那被抚平的锦褥之上,依稀,仿佛,他还不曾离开。
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怕过。
死,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就这样放了手,将她送走。
那,才是让让没有办法承受的罢。
因为,脸最后一面,都不复得见了。
其余诸妃,除夕颜和五名怀有身孕的嫔妃之外,则在翌日皆悉数启程回宫。
五名嫔妃会在行宫静养到诞下皇嗣,至于夕颜,仿似轩辕聿没有记起来,抑或是刻意的回避,独独没有说,她需在行宫待到几时。
倘若永远不提,那这行宫,对于她来说,会不会又是一个暮方庵呢?
然,三年的清修,她没有任何人伺候。
现在,至少,还有着宫人伺候,境遇看上去是大好的。
并且,皇长子轩辕宸仍陪在她身边,轩辕聿以皇长子体弱,暂不易行远程为由,留了下来。
可,哪怕有海儿相伴,都抵不去她心底,愈来愈深的空落,以及,不可名状的忧虑。
只是,即便这样,也都仅在不可示人的暗处,表面,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异样。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巽帝御驾返抵檀寻,檀寻四门却皆未开。帝以龙印令城门守兵皆已换为辅国将军亲兵,唯听命于辅国将军之虎符,称不弑西待中,难以平军怒,拒不开城门。帝遂退至城郊四十里处,暂驻营。
辅国、骠骑两将军,为巽国两员大将,但,巽国的兵力大部分掌于骠骑将军手中,辅国将军则是统帅檀寻城内的禁军,兵力虽不及骠骑将军,人数却是远远高与轩辕聿亲随的兵士。
而,彼时,骠骑将军于除夕后就拉练新编制进巽军的归降军于距檀寻较远的校场,未及赶回。城内兵士,皆为辅国将军亲兵。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七日,西侍中请帝赐其一死,以清君侧,平军之怒。帝不允。同日,帝命禁军都领殇宇率帝之亲兵破城。两军对垒,帝兵寡,而辅国将军亲兵较重。破城无果。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晨,一青年将士策马至营帐,自称有既破城,又不伤及无辜百姓之妙策,该青年将士正是本于暮方庵替亡母守灵的襄王纳兰禄。帝准。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晚,利用夜色掩护,百姓大多于家中之时,纳兰禄将帝亲兵分两路,一路兵从正城门进攻,引开守城官兵的注意。另一路,挑选轻功绝佳的兵士,从檀寻城的环山处,用硕大的风筝,绑住士兵的身子,借着当日的东风,从山顶驰下,空降于城中,纵有部分军士未安然降于城,绝大部分终是按着既定的目的,包抄夹功城内守兵。
天永十四年正月十九日凌晨,纳兰禄守城将领手中亲取虎符,令诸将开城,帝御驾进城。
尚书令慕风被擒,辅国将军于破城时不知所踪。
至此,仅维系三日的以‘清君侧’为名由的‘政变’终宣布结束。
荣王及三省其余重臣皆往行宫赏灯,与此次‘政变’,倒是悉数拖了干系。
帝命人将慕风押往天牢,严加看守,除帝之外,任何人不得审讯,及探视。
尚书省及六部,见慕风下牢,一时间,再无人敢擅提‘清君侧’之事。
前朝,看上去,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的祥和。
但,正是这份看上去的祥和,只让人更能嗅出异样的味道。
殇宇率亲兵查处慕府及尚书省,在慕府的书房内,查到了夜国的国函。
函文内,是百里南亲书的内容,大意是,凤夫人之死,乃慕风所迫,借此,栽祸于夜国太医身上。若轩辕聿事先并不知情,就凤夫人慕湮一事须做出明确的处置,即诛杀慕风。否则,两国定兵戎相见。
正月十九,早朝如常进行,帝对处置发落慕风一事,三缄其口,对群臣呈递的弹劾折子悉数撂下。只着令通缉辅国将军归案。
此外,嘉赏了破城有功的纳兰禄,将辅国将军麾下的左前军划于其为亲兵。其余军士归入辅国、镇军大将军亲兵。
正月十九晌午,帝亲临天牢,昔日三省最高长官,尚书令慕风,如今,被铁链吊垂于牢中,慕风垂落着脸,听得步声,略抬了眼睛,眼底,并不见有多深的恨意,只是,轻声道:皇上,您终是来了。“
“是朕来了。“
“皇上,这次,臣是错了,但,皇上为了两国的安好,将臣送去顶罪,臣却是不甘心的。“
“朕并没有想要将你送去顶罪的意思,实是你自己心太急了。”
轩辕聿知道,慕风口中所说的顶罪,是关于那封函文的。
只是,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因由,才让慕风铤而走险。
“臣或许是心太急了,可臣不甘心去顶这无妄的罪责。”
慕风顿了一顿,再启唇时,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涩:“臣并非有意私看那封函文,接到国函的那日正是上元节前,臣本准备命人将国函以及早前就送到的走马灯一并送至行宫,可,辅国将军却突至臣处,说此国函,并不能立刻呈予皇上。因为,同在那一日,边疆驻守将领的急件至京,称夜国的兵士齐调至边境,恐是两国国情有变。所以,辅国将军认为,国函的内容并不简单。那封国函虽盖有夜帝的章印,里边的内容,若要窥得,亦不是不能。这般说着,辅国将军取起函文,对着烛影一照,臣只窥得最后那几字,诛臣,予凤夫人之死一个交代。”
辅国将军素与慕风的私交素来不错,这点,前朝人人都是知道的。
但,这不错的私交在此时,却构成了慕风获罪的缘由。
慕风费力地说完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点苦涩:“凤夫人之死,本是交于刑部查办此事,皇上碍着两国的交好,却转交由夜国的使节彻查,而梨雪那丫鬟一见夜国的使节,就说有凤夫人罹难前,臣亲自交予凤夫人的信函为证。臣猜想,夜国要皇上处臣死,也定于此有关。但,皇上,臣并没有修过任何书函至暮方庵,梨雪之语,定是受人唆使。梨雪陪同臣女省亲回京,除了尚书府外,只陪去了暮方庵,而当日暮方庵中,西侍中之女蔺姝恰实在的,并且她的厢房距离臣夫人的灵堂,相去却是不远的。”
那封书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又岂会以书函相告呢?
不过是,有人蓄意给的一个证据,一个师出有名的证据。
只可惜,这层蓄意,加上人为的唆使,终让慕风上了套。
慕风牵了下被吊着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正望向轩辕聿:“这前后种种联系起来,连辅国将军那样的粗人都能瞧出不妥,更何况臣呢?先前,辅国将军一再让臣小心西侍中,说此人一直对臣不满,暗里,没少说是非,臣不以为然,如今,果真是应验了他的话语。所以,臣暂时没有将国函和急件叫予皇上,只将走马灯送至行宫,不曾想,又发生走马灯爆炸一事,伤及了皇贵妃娘娘,臣知道,西侍中断不会错过此事,定会在皇上跟前先进谗言,让皇上以为,臣一再地离间两国的关系。果然皇上彻夜命臣往行宫,臣自知凶多吉少,连夜递了折子。想求皇上一个明察!”
“你仅凭他人之语,以及自己的揣度,就称西侍中居心叵测。又联同辅国将军以拒开城门相胁,到头,只是让自己深陷囹圄。”
“皇上,臣请皇上诛杀西侍中,并非是臣的私心,也并非臣的妄揣,而是此人真正是居心叵测,今日,他能设局,陷害于臣,他朝,难免不因着一己私欲,再于前朝兴起事端!”
“慕风,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这里无人,大可说予朕知。”
“正如臣的折子上所说,是西侍中蓄意制造暮方庵失火。因为,刑部早先查处时,曾从主持大师口中得知,火势起时,生怕殃及无辜,特命人将临近的房内的施主迁离,可,独独不见姝美人。”
“你是怀疑,姝美人不仅私会了梨雪,与这场大火,也脱不开关系?”
“是,但因为皇上不允刑部彻查此事,臣并不能查到更有利的证据。”
轩辕聿眉心蹙了一下,道:“慕风,为何不早点禀于朕知,你如今这样,非但于事无补,反坐实这谋逆之罪,这点,难道,你为官多年,都忘了么?”
“皇上已将此时都交由夜国使节去查,臣的女儿,自远嫁夜国那一日开始,不过早就舍去了,只是,臣不甘心,平白担了这种离间的顶罪!”顿了一顿,他复道,“臣只是希望皇上清君侧,绝无谋反之心,臣也是后来才知晓,辅国将军以此为由,拒不开城门!臣不曾让他如此,臣知晓时,原以为他是一时义气,担心臣被处死才如此大胆妄为,不曾想,他根本拒绝见臣,只将臣阻,直到皇上破城,他也没了踪迹。如今回想,臣真是愚笨至极啊!”
是的,辅国将军现在行踪全无,分明是让幕尚书令坐实了罪名。
“慕风,朕知道了。”轩辕聿起身,并不再多说一句话,返身,走出天牢。
将慕风囚于此,虽看似危险,实际却是最安全的所在。
甫出牢,轩辕聿就看到,太后独自一人,站在牢前的一小隅庭院中,想是已站了很久,却并不进内。
“母后。”他微欠身。
他知道,慕风的事,太后不会不管。
“皇上,他还好么?”
“现在还好,将来,就不知道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往外行去,“母后这次执意同朕一同回宫,为的,该是他吧?”
“哀家一是为了皇上,二才是为了幕尚书令。”太后跟上轩辕聿的步子,问,“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慕风?”
“夜帝发来了国函,要求诛杀慕风,否则,定兵戎相见。现在,夜国的大军都已部署到了边境一线,若朕要护短,这一役,避无可避。”
“理由呢?”
“若真要兵戎相见,所有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这点,母后该比朕更清楚罢。”
“皇上,真的要杀了慕风?”
“不,朕不杀他。”
“皇上的意思是?”
“这场战役,哪怕避得了这一时,难道,还能避过多久呢?夜国根本不会容朕休养生息,没有人比朕了解百里南,他等这天,该是等了好久。也知道,朕若处置了慕风,不论按何种罪名处置,必会将国函一事带出,这样,仅会让人以为,朕是迫于夜国的施压,进行的诛杀,无疑,更会失了前朝的人心。”
“哀家明白了。”太后的语音沉重。
之前对战斟国,她也是这般的沉重。
彼时,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一次,她是否也能借着这红颜,让帝王再次为了那人,即便如何,都要赢着回来呢?
“皇上,慕风一事,哪怕不处死,怕也不再适合前朝了罢。”
“朕自有分寸,这里毕竟是刑部大牢,母后还请回宫歇息吧。”
“好。”
轩辕聿目送太后离去,这一场战役,他要面对的,该不仅仅是百里南,还有,朝中那些潜伏的暗手。
譬如,辅国将军的身后,到底又是谁呢?
所以,这一次,回避面对斟国时,更为艰辛。
但,这样,更好。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日,慕风居功自恃,妄涉朝政。贬去一应官职,流放闵南。
另发布告示:辅国将军居心叵测,挑起事端,着令全国缉拿,若有举报者,赏银千两。
同日,宫外暮方庵传来,姝美人喜怀龙嗣两个月的讯息。
太后大喜,亲下懿旨,赦其清修,接姝美人回宫。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一日,轩辕聿颁下另一道圣旨,中宫不可一日无主,西侍中有功于社稷,着令礼部择吉日,册封姝美人为后。
天永十四年正月廿二日,夜帝发楔文于巽国,告文曰:我之祖、父,愿与巽国永世修好,然,巽帝为其霸业,竟以昔日联姻公主,凤夫人省亲之际,指使其父暗中谋划,借凤夫人失子之痛,归国行刺帝之事,凤夫人不愿,其父狠下痛手,欲栽祸于太医,导致凤夫人枉死,我欲还凤夫人公道,对已洞悉之事,念在两国素来交好份上,不愿多予计较,巽帝置若罔闻,并不念及情谊。弑妻之痛,孰不能忍,故昭告皇天在上,两国情谊至此终结,集兵五十万,兵分两路,于南、西两处边境,征战伐巽。
同日,巽帝亦发楔文于夜国,告文曰:我之祖、父,愿与巽国永世修好,然,夜帝为其霸业,不仅堕我联姻公主,凤夫人之子于先,并于省亲之事,欲借太医之手谋害凤夫人,捏造假函文,假货我国于后,被凤夫人察觉,遂玉石俱焚。我对已洞悉之事,念在两国素来交好份上,不愿多予计较,然,夜帝并不念及情谊,其心叵测,孰难再忍,故昭告皇天在上,两国情谊至此终结,集兵五十万,迎夜国不义之师。
边境战火重燃,巽国派云麾将军、归德将军亦率五十万大将,兵分两路,分别迎战夜国两路军队。
这五十万,耗费了巽国大量的兵力,除檀寻驻守的二十万军士外,再无更多的兵力。而夜国,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到底有蓄积了多少兵力,却实是未知之数。
两兵交战十日,互有胜负,然,二月初一,战争的形式因着漠野之战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漠野毗邻巽国南大门重城杭京,正是左路归德将军迎战之地。
两军于漠野交锋,夜军的诱敌,佯败后撤。归德将军眼见交战数日间,难得扬眉吐气,不问虚实,立即率军二十万实施追击。
当巽军前进到夜军的预设阵地后,即遭到了夜军主力的坚强抵抗,攻势受挫,被阻于坚壁之下。
归德将军欲退兵,但为时已晚,预先埋伏于两翼的夜军两万奇兵迅速出击,及时穿插到巽军进攻部队的侧后,截断了出击巽军与杭京之间的联系,形成对出击巽军的包围。
另有五万夜军精骑也迅速地插到了巽军的杭京之间,牵制留守杭京的那余下的五万巽军,并切断被包围巽军的所有粮道。
与此同时,夜军将领下令突击部队不断出击被围困的巽军。
巽军数战不利,情况十分危急。
云麾将军纵有二十余万兵士,但在西面,与夜军同样进行苦战,援救不急。临近杭京的数城的驻守军士,纵曾试图突破夜军的精骑,将粮草送予被围的归德将军,同样因识单未果。
到了二月中旬,被围巽军断粮已达十余天,内部互相残杀以食,军心动摇,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支部队,局势非常危急。
逼不得已之际,轩辕聿惟有将巽国京城檀寻剩下的军士抽调十万,加上灭斟时收编的斟兵二十万,悉数调集起来,着骠骑将军亲率,解杭京之急。
这也意味着,檀寻城内守兵,仅剩最后十万。
其间,归德将军组织了四支突围部队,轮番冲击夜军阵地,希望能打开一条血路突围,但都未能奏效。绝望之中,归德将军孤注一掷,亲率巽军精锐部队强行突围,结果仍遭惨败,连他本人也丧身于夜军的箭镞之下。
巽军失去主将,斗志全无,遂不复再做抵抗,二十余万饥疲之师全部向夜军解甲投降。夜军终于取得了空前激烈残酷的漠野之战的彻底胜利。
此时,云麾将军的西面,也面临着巨大的危急,若夜军分部分兵力至西面,则,意味着,敌众我寡的局势,将使西面的重城同样失守。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夜帝百里南,突然亲率三十万大军,从南路御驾亲征,务求尽快结束此役。
这就意味着,骠骑将军率领的这三十万临时凑出的将士,将迎战高于自己一倍兵力的夜军。
并且,夜军,还是御驾亲征,在士气上,又高出了一筹。
轩辕聿终在此时,做出决定,五日后,待备齐足够的粮草后,随护送粮草的军士一起,亲征杭京。
此时,骠骑将军的前锋战士,已抵达杭京,同城内驻守的五万士兵一起,迎接夜军的又一次攻城。
而前朝,请求皇上在亲征前册立太子的折子便一道一道,呈了上来。
册太子,无疑,是他亲征前,最好平定前朝的法子,况且,今年也是他即将年满二十五岁之际。
太后晓得他的犹豫,但,现在并不是为这件事,在犹豫伤神的时候。
她遂暗中命纳兰禄往行宫殿去接回夕颜。
毕竟,纳兰禄再怎样,也是夕颜的哥哥,眼下的情形,交由纳兰禄去接回,却是放心的。
整座行宫,自轩辕聿离开后,仿佛,就与世隔绝般的冷清。
除了五名远在其他殿宇的怀了身子的嫔妃,及留守的宫人外,再无其他。
离秋的伤势渐渐好了,也能下床走动,但夕颜仍命她多加休息,平日里伺候她的,仍是蜜恬和燕儿二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二月末。
彼时,夕颜正倚于贵妃榻上,逗着海儿玩耍。
张仲不愧为当今天下第一神医,在他的调治下,两个月大的海儿,除了瘦小些,看上去,并无其他的不妥。
而她的身子,经过月余的调理,也大好了不少,气色亦不再苍白,至于千机寒毒,更似早就离她远去一般。
她抱着海儿,努着嘴去亲海儿的脸,海儿撇着小嘴,用小脚不停地蹬她,象在她腹中时一样的顽皮。
这样温馨自在的兙,被行宫外,响起的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所打断。
她望向殿外,恰是纳兰禄一身戎装出现在彼端时,他径直步进殿内,目光阴鹭地瞅着她和海儿,皮笑肉不笑地道:“臣奉太后之命,特来迎接皇贵妃和皇子殿下回京。”
她没有拒绝,现在,不仅她失忆了,更由于,她确实是想回宫。
不管这,是否是他要送她出宫的前兆,她希望能再见到他。
这一月的分离,只让她觉得心底,满满都是无法挥去的思念。
原来,思念,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是会愈来愈浓地渗进心底每一处柔软,密密匝匝地,让人无法拒绝这份柔软。
“有劳了。”她淡淡说出这句话,在纳兰禄伸手要接过海儿时,她只收手抱紧她的海儿,丝毫不愿意松手。
“娘娘果然心疼皇子殿下。”
“嗯。”她应出这一声,余光看到,张仲的面色似有些不对。
她抱紧皇子,随着纳兰禄出得殿门,却听见纳兰禄冷声道:“娘娘,哪怕生了皇子,最终,这中宫之位却不是册封娘娘的。臣真为娘娘觉到可惜。不过也好,免得他人以为,襄王府要靠娘娘的庇护才有今日的势力。”
她只笑着,并不做任何的回答。
纳兰禄,她和他的兄妹情份,其实,早在西蔺姈出事那晚,就该是尽了。
如今,再多带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都伤不到她。
而至于那皇后之位,从来都是高处不胜寒的象征。
她甚至一点都不好奇,现在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
现在的她,仅想抱着孩子,回到轩辕聿的身边,哪怕,这次回去,即是最后的分离。
分离?
这刹那,她有一些犹豫。
这丝犹豫,是关于她怀里的海儿。
这一去,到檀寻时,已是深夜。
肩辇抬着她直入冰冉宫,海儿早在她的怀里甜甜地睡着,她本想陪海儿一并安置,不曾想,太后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殿外,她仓促起身间,太后轻拂袖摆,示意她坐下说话。
“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一个月未见,你的气色,确是太好了。”太后望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道,“莫梅,先把皇子殿下抱去偏殿休息,哀家和皇贵妃说会子话。”
莫梅近身,夕颜有丝踌躇,却还是把海儿交予了莫梅。
毕竟,只是抱到偏殿,并且,太后和她说话,万一吵醒了海儿,这大半夜,估计,又难哄他睡着。
莫梅出殿时,殿内其他宫人均一并退出,并关上殿门。
“得行宫药泉和院正汤药的调理,是大好不少。”她少了以往那份谨小慎微,只语音如常地道。
“不知,颜儿的记忆,可曾有些许的恢复呢?”太后说出这句话,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犹抱着海儿的手。
她的手没有丝毫的退缩,只道:“院正虽替臣妾不时针灸,可,过去的一些事,始终回忆起来,都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其他记不清,都不要紧,记着皇上对你的情意就行了。”
“太后,您的意思?”
“皇上已册姝美人为皇后,她如今也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加上西侍中不惜冒生命危险,揭发了前任尚书令,这,也算是皇上对西家的一个恩赏。”
“嗯。”
她颔首,谁为皇后,与她都没有关系。她从来不会计较这个。
“哀家知道,无论以前或现在,这些对你,都不是回计较的。而皇上会在不日后祭拜太庙时,册封宸儿为太子。”
“太后,若皇后有孕,立太子一事,是否不急于一时呢?”她看似无意地说出这句话,话里,自有她的试探。
“我朝自开朝以来,都是立长不立嫡,这规矩,是不会变的。但,哀家瞅着,现在的皇上,倒在立太子一事上一直有所踌躇,若非前几日,群臣上了折子,齐请皇上尽早于御驾亲征前册立太子,恐怕这事,还得搁上一阵。”
“御驾亲征?”这两字比其余的话,更进得了她的耳,她复吟出这两字,眸底,终是做不到继续平静若水。
这一月间,她对这些,都是一无所知的。
只此刻听了,心底,不可避免的攫紧。
前一次的御驾亲征,尚历历在目,这一次,三国中仅剩下夜国,难道—
“是啊,和夜国这一战,却是难以避免了。夜国送来的走马灯险危及龙体躬安,加上凤夫人之死,与夜国又脱不开干系,这一战避无可避。”
“太后,您说什么?”夕颜的顿觉轰地一声,复问出这一句,哪怕带着不敬。
“看来皇上瞒着未告诉你。对,凤夫人慕湮除夕那晚,罹难于暮方庵,慕尚书令因爱女离世,性格大变,不惜政变谏言,本来该是死罪,皇上念着慕尚书令昔日保驾有功,只做了流放的发落。”
太后的神情有丝黯然。
毕竟,慕家,是她一直要保,却到如今,根本保不得的地步。
夕颜的唇瑟瑟发着抖,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除夕那晚,是了,初一那会,李公公象是要回些什么,可她彼时只顾着贪念于自个的温情蜜意里,却是根本没有顾及其他的。
闭上眼睛,慕湮,去了?
她没有办法去接受这个事实,哪怕,这已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这件事,是否,又能看成是帝王间的谋算呢?
从慕湮最后一次来看她,不经意露出的那份落寞,她又岂会记不清呢?
她说,没有孩子,就是解脱。
现在,死,是否才是真正的解脱呢?
而这一切,若非那晚她取了那支夕颜花簪,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至少,没有不会死吧?
心,痛到辨不出任何其他的味道。
想流泪,可,眼底生疼的,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了。
“颜儿,哀家没有想到皇上连这都瞒了你。但,你要知道,他哪怕瞒你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纵然,曾有过怀疑,曾有过伤心。
只是,基于深沉的爱罢了。
“颜儿,哀家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地回答哀家。”
“嗯。”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只用力点了下螓首。
既然失忆,对于过往的事,她若表现得太过在意,乃至失态,只会让太后瞧出端倪吧。
止了瑟瑟发抖的唇,唯有心底,眼底继续痛着。
“虽然你现在失去记忆,但这句话,由着你的性子来回答,不必去想过往,也是好的。哀家问你,若许你出宫的自由,和永远留在宫里,你选择哪一样?”
终是到了这一天了吗?
“太后,要听臣妾的心里话么?”
“当然。”
“若是失忆以前,臣妾想,应该会选择自由吧。毕竟,身为世家女子,从小缺的就该是自由。但,现在,既然失去了以往的记忆,臣妾所以记忆的开始,就是从宫里开始的,若出宫,反倒不知怎样使好了。所以,臣妾想留在这。”
这句话里,多少带着言不由衷。
他回答太后的话,又有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太后是聪明的女子,对这样聪明的女子交心,无疑是最愚蠢的。
毕竟,她对太后来说,只是后宫制衡的一枚棋罢了。
从三年前,太后传她回宫开始,就是这个意思。
“哀家知道了。好孩子,不枉费皇上待你。哀家希望,你能随军伴皇上出征,毕竟,这一役,或许会很快结束,或许,会耗费很长时间。但不管怎样,该是你唯一能出宫的日子,既然你今后选择留在宫里,这份出宫的自由,是唯一的。”
“臣妾也想,只是,皇上不会允许的。”淡淡的说出这句话,却并不能让心里骤然生起的疼痛减少一分。
“他会的,只要你提出来,他一定会允诺。”太后意味深长地道。
“太后的意思是—”她只说了半句,并不往下提。
其实,也是因为,此时,她根本没有办法多去想一下其他的事,心里,脑中满满都是慕湮的事。
“你想见皇上么?”太后反问出这句话。
“臣妾自然是想的。”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不知是因为想着慕湮的事,抑或,这本就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你想就好,哀家会安排你明晚就见到皇上。也希望你不要错过了哀家这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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