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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美人曳花锦 第四章 春雨情

  接下来的半月,轩辕聿按着惯例,将只翻新进宫秀女的牌子。

  后宫,倒也相安无事。

  除了随侍太后的纳兰蔷之外,其余十四名秀女皆得以承了圣恩。

  所谓的雨露均泽,该就是如此罢。

  夕颜的心,却并不能做到淡定,可,即便再不淡定,又能怎样?

  现在的她,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法子可寻。

  太后要的,是她的顺从,只要她顺从于太后的安排,那么,二哥的事,必会迎刃而解。

  没有人,能抗得过一道旨意。

  二哥,也是如此。

  用等待的时间,她正好可以用来做一件事。

  每日里,都有苏太医来替她问诊切脉,然,她的脉相甚是奇怪,问诊的苏太医饶是行医多年,也未曾见过,不由得有些忐忑。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娘娘说是小时候的顽疾,自己拿了惯用的方子给他,让他看着方子配药就行。

  苏太医细细看了方子,确是一副对肤症颇有良效的药剂,于是,命医女配齐,才要煎熬,娘娘却又命离秋收了进去,只说,还缺引子,需以无根之水为引。

  所谓的无根之水,自然就是那春雨。

  当然,这些中药,并没有煎熬成汤药,夕颜亲自收了,离秋也并不能过问。

  暮方庵清修的这三年,除了颂读佛经,她曾无意中偶得了一本庵内珍藏的医书,原是为了寻找荆芥过敏的症因,没想到,三年下来,真是大有裨益。

  而庵堂的小园里,也种有不少药草,其中,就有荆芥,她采其茎叶,磨成粉,随身携带回宫。

  纵没有寻到症因,但她想,她会需要这些药粉以备不时之需,只没有想到,药粉的效力终究是不及煎熬的汤药,才有了侍寝那晚的延误。

  可,正是熟谙了一些医理,她今日,或许能为母亲做一些事。

  这,也是她该去做的。

  三月,草长莺飞,暖风和煦间,后宫女子不再蛰伏于宫室内,纷纷相携出游。

  即便属于她们的天地,只有一隅。

  晨起,夕颜按着惯例往慈安宫请安。

  自这次回宫,她每日辰时,均会往太后处请安,太后对她,虽和蔼有加,那日之事,却并不再提。

  从慈安宫出来,夕颜并未用肩辇,而是沿着阡陌交错的甬道径直往前走去。

  湛蓝的苍穹,唯见一纸鸢占尽春色,高高地飘在禁宫的那一围不算广阔的天上,拖着长长的绢条。

  夕颜用手稍稍挡在额前,抬起螓首,仰望着那纸鸢,真好看呀,该是一个蝴蝶的样子吧,她最喜欢的,就是蝴蝶了。

  耳边,隐约能听到,无忧的笑声盈盈,随着风传来,让夕颜的唇边,也不禁浮起一抹笑意。

  不过,这份欢乐,不知从何开始,已离她这么远。

  她很想放纸鸢,可,她没有真正放过一次。

  因为,王府的后苑,终究是不能和帝王后宫相比拟的。

  就在这时,忽然,那高飞的纸鸢直坠了下来,长长的绢条,在如洗的碧空划出一个弧度,便若流星陨落。

  夕颜愣了一下,回神时,却见,纸鸢径直就落在她的前方。

  她不由自主地向那纸鸢走去,俯下身,捡起,目光被那长长的绢条所吸引,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

  ‘山聿且嵯峨,颜姝自倾城,休同扇底风,妾心双栖蝶。’

  “娘娘,这是宫中祈福的纸鸢呢。”离秋怕惊了夕颜的凝神,轻声道。

  “祈福纸鸢?”

  “是啊,这宫里,每年三月,各宫的娘娘都会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绢条上,系于纸鸢后,谁飞得最高,心愿就一定能实现呢。”燕儿雀悦地道。

  “那,如今,这纸鸢掉下来——”还有半句,夕颜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身后的宫人皆仓促跪下,行礼: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夕颜看到,不远处,明黄的华盖下,那抹玄黑的身影是那样的耀眼夺目,而,他身边的那袭孔雀蓝,更加,让人不能忽视。

  “臣妾参见皇上。”夕颜手握着那只纸鸢,福身请安。

  原来,是西蔺姝的纸鸢,所以,才敢提这首诗吧。

  “皇上,嫔妾的纸鸢在那呢。”西蔺姝笑着道。

  轩辕聿的声音甫出,还是那样冷漠,一如,这三月的初霁:

  “平身。”

  “谢皇上。”

  夕颜起身,并不移前一步,隔着一段距离,将手中的纸鸢递于西蔺姝。

  她是不愿往前的。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只知道,她仅想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愿迈出。

  西蔺姝本挽住轩辕聿的手,此时,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迈得前来,伸手接过,这一接过,她的远山黛眉一颦:

  “呀,绢条破了。”

  西蔺姝确实是极美的女子,她的正面,甚至于比她精致的侧脸更美,只这一颦,都带了无限的风姿,也难怪,会专宠吧。

  三年,后宫,唯一专宠的,仅是她。

  其他的,哪怕分了一点的宠,不过,皆是过眼云烟。

  夕颜淡淡地道:

  “想是被上面的树丫勾到了。”

  西蔺姝脸上的笑意尽敛,走回轩辕聿身旁,低声:

  “嫔妾的愿望,怕是不灵了。”

  未待轩辕聿启唇,一旁传来一女子威仪的声音:

  “倒是什么不灵了呢?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哀家是最容不得的。”

  一语落时,太后由莫菊扶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是一叠声的请安,这片请安声里,太后仅是冷哼一声免了那些虚无的礼数,只凝住西蔺姝道:

  “拿来,给哀家瞧瞧。”

  “诺。”西蔺姝并无一丝的惧怕,将纸鸢递于一旁的宫女,再由宫女呈给太后。

  太后的目光往绢条那一瞥,冷冷笑道:

  “聿姝同心?可真是一个好心愿那。”

  是的,那句诗每句的第二个字,连起来,正是这个意思。

  夕颜早就瞧出,但,她只做未见罢了。

  而如今,谁都不能视做不见。

  擅提君王的名讳,是大忌。

  西蔺姝确实,倚着宠爱,有些事做的过了。可,谁会想到,这纸鸢会出此等岔子呢。

  “姝美人,不是哀家容不得你,恰是你自个,做得愈发僭越了。”

  西蔺姝并不如寻常嫔妃听得这一语,骇怕惊惶地跪于地,仅是傲然地凝着太后,轩辕聿的眉心,却突然蹙了一蹙。

  这一蹙,正落进不经意望向他的夕颜眸底。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夕颜跪叩于地,轻声:

  “太后容禀。”

  “说。”太后睨了夕颜一眼,一只手已将那纸鸢从当中撕作两半。

  那声音,很闷,就好象一把极钝的刀,从人的心上割过,不会有太大的动静,却能让人很痛。

  是的,心,很痛。

  不过,并不会是她的。

  夕颜依旧淡淡地道:

  “太后,这纸鸢,是臣妾妄为了。”

  一语落,她双手合放在地上,螓首跪伏于手背。

  太后的眼微微眯起,这一眯,她没有错过,轩辕聿眸底的一丝转瞬即逝的愕然。

  “颜儿如何妄为呢?”太后用一种十分和蔼的口气问出这话,亲自上前,一手搀起夕颜。

  “太后,臣妾——逾矩了。”夕颜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又有些伤感地望了一眼地上的纸鸢,用极低的声音,道,“这纸鸢是臣妾的——”

  太后的眼低漾过一缕笑意,她轻轻拍了拍夕颜略显拘谨的纤手,道:

  “原来这是颜儿的祈福纸鸢啊。”

  是啊,这句诗,第二句,第二个字虽然是姝,第一个字不正是颜吗?

  虽是藏字诗,碍着女儿家的娇羞,若换了位置放自己的字,也未尝不可。

  无所谓真假。

  因为,这宫里本就是真作假时,假做真。

  当然,她这么做,并非是为了替西蔺姝解围,更不是要她欠自己一个人情。

  她,有她自己的计较。

  尤其对于一举两得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曾几何时,父亲赞许她的聪颖,都用在谋心上了呢?

  夕颜的螓首低下:

  “太后,臣妾知错了,刚刚纸鸢掉了,又被姝美人捡去,臣妾——”

  剩下的话,她嗫嚅着,却说不出来,一只手无措地缠着裙上的绶佩。

  “呵呵,你呀,确实错了。不过,虽然你进宫也有三年了,可不比那些一直在宫里,却还不守宫规的人。”太后顿了一顿,复道,“同样的错只能犯一次,日后再犯,哀家一定严惩不怠。这纸鸢虽然破了,另换好的去放。蝴蝶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妖绕,也配不上你的身份。”

  “太后教诲的是,臣妾谨记。”

  太后牵起她的手,走至轩辕聿身旁,将夕颜的手递于轩辕聿,笑道:

  “今日难得皇上免朝,不如,多陪颜儿一回,若不是她清修三年,我朝也不会在这三年内风调雨顺,再无天灾。皇上,切莫委屈了颜儿呐。”

  轩辕聿顺势牵起夕颜的手,他的手,真的很冷。

  不知道是他的手冷,还是一旁西蔺姝的目光更冷,夕颜的手,在触到轩辕聿的手时,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而他却握得更紧。

  夕颜本就晕红的脸,如今,连耳根子一并红了起来,她的皮肤是接近透明的白,这样一红,更连春光里最绯嫣的鲜花都敌不过这份红。

  “哀家还要去畅音阁听戏,姝美人,你陪哀家去罢。”太后吩咐道。

  “诺。”西蔺姝的声音里,有着明显没有抑制的失落,她望向轩辕聿,轻声,“皇上,嫔妾告退。”

  轩辕聿应了一声,夕颜趁着他牵她的手一松,忙从他手中抽离,俯身跪安:

  “臣妾恭送太后。”

  这一举,她做得极其自然,也没有任何差错可寻。

  太后笑望着她,手搭在西蔺姝的手上,转往前行去。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轩辕聿沉默着,而她,显然不能一起沉默下去。

  她躬身,道:

  “皇上,臣妾还有事,先行告退。”

  轩辕聿似乎低低应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但,她还没来得及辨清这一声,突然间,倾盆大雨,就这样从天际倾灌了下来。

  三月的天,娃娃的脸。

  前一刻,还晴霁朗朗,后一刻(19lou),这雨,就来势汹汹。

  离秋一惊,才要唤小宫女去取伞来,轩辕聿却伸出手,把夕颜一并拉进了明黄的华盖下。

  措不及防,带着,不期而至的脸红心跳。

  她,离他那么近。

  近到,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温暖地萦绕在这一隅。

  雨,纷纷扬扬地筑成一道透明的珠帘,将他和她隔在了帘中央。

  她借着回首望向离秋,避去这一刻的窘迫。

  离秋和一干宫女早已被淋湿,而她,因着轩辕聿的一拉,不过略湿了衣襟。

  “小李子。”

  轩辕聿只唤出这三字,李公公立刻会过意来,尖着嗓子道:

  “你们先到回廊避雨去。”

  “诺。”离秋等一众宫人允声。

  他,难道,不准备启驾?

  就这样,立在华盖下,直到雨停?

  夕颜低下螓首,发现,他的手,还牵着她的,她轻轻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从她头顶清晰地传来:

  “你究竟要什么?”

  她没有抬起脸,依旧低垂着,声音里,并无一丝惶乱。

  不看他的脸,无论何时,她都不会惶乱的。

  原来,她竟然,怕看他。

  他深黝的眸底,恰是这份惶乱的来源。

  “臣妾不希望皇上为难,也不希望皇上不开心。”

  这样的话,她现在越来越会说。

  他的手终是松开她的手臂,声音并没有象往日般冷漠:

  “朕想听你说实话。”

  “这,是实话,虽然,并不是唯一的实话。”夕颜说完这句话,抬起眸华,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这一刻,她并不能回避。惟有对着他如黑水晶一样的眸子,说出接下来这句话,她才能从他的眼底,辨得她所需要的东西,“臣妾曾说过一句话,想必皇上早忘了吧——”

  “你让朕庇护你。”

  三年了,这句话过了三年,他,竟然还记得?

  从他平静如深潭的眸底,她看不到任何的波澜,或许,那里,本就是死水微澜,再无涟漪。

  “是,臣妾会尽全力去庇护皇上所要庇护的人,但,臣妾只求皇上,容得纳兰一府的安宁。”

  她缓缓跪下,跪于,已变得泥泞的地上,她的声音,随这一跪,有些远的飘来,带着一种初春渲染的悲凉意味:

  “皇上,臣妾妄言了。”

  轩辕聿的眉心一蹙,旋即松开。

  “醉妃如今既有太后的庇护,若再贪求,自作聪明,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说出这句话,他发现,自己的语音再不能做到淡定。

  “皇上,不管您相信与否,臣妾要的,仅是府中人的平安。臣妾求皇上,对臣妾父亲出殡所行的谋略,再不要对臣妾的家人用第二次,好么?”

  她抬起脸,就这样,凝着轩辕聿,眼底,是企求,也是一瞬的软弱。

  这种眼神,深深地落进他不自觉瞧向她的眼底,他想搀她起来,但,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颤了一下,终是没有去搀她。

  是的,后宫中,他确实想保得一人的安宁,这是他曾经的一份承诺。

  然,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便在前朝,他能运筹帷幄,于后宫的暗流诡讹,终究是力不从心的。

  而现在,眼前的女子,竟然说出这一句话。

  她,无疑是聪明的。

  所以,她必定也知道,这份护全,如若不慎,她的命,或许,也就不保了。

  难道,仅为让他允诺许她全府的安宁吗?

  她要的,真的,仅仅是如此吗?

  他望着她,她依旧跪在那,额发在她脸上投下些许阴影,有那么瞬间,他觉得,自己是看不透她的。

  慈安宫。

  袅袅的苏合香带出一殿的安宁,这份安宁里,懿安太后正跪于蒲团上,手里转着一串翡翠的佛珠,嘴里默默念着经文。

  这样的时刻,是不会有人打扰的。

  每日晚膳后,太后都会在此颂经半个时辰,然后会用一碗莲子羹。

  这个习惯,自她成为太后的十年来,从来没有改变过。

  “太后,莲子羹。”莫菊不早不晚,恰在太后放下手里的佛珠时进得殿来。

  “嗯。”太后本闭阖的双眸缓缓睁开,望了一眼殿外仍在淅淅沥沥下的春雨。

  “太后,庭院的积水已命人一直在清扫。”莫菊伺候太后多年,一个眼色,她就知道该答什么。

  这么多年,太后有一个怪癖,见不得积水,所以每每下雨,便是慈安宫粗使太监最劳苦的时候,他们必须保证,宫内各处甬道不积一点的水,一丁点的积水都不容许。

  并且,诺大慈安宫里,只栽着绿树葱葱,没有一丝的红花点缀。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如,这禁宫,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禁忌一样。

  “嗯。”太后依旧只应了一声。

  “太后,今晚,皇上翻了醉妃的牌子。”莫菊轻声道。

  “这孩子的聪明很象哀家年轻的时候。”太后若有所思地道。

  “太后,您明知道,那纸鸢是姝美人的,为何还容得醉妃娘娘顶了去呢?”莫菊终是问出这一句。

  “既然醉妃这一举是想双得,那么哀家愿意在人前接受她的这份示好。莫菊,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竟连这,都看不透吗?”

  “太后的意思是,醉妃娘娘借着认下这事,是借机向太后和皇上表明自己的心意?也是对太后之前告诫的示诚?”

  “所以,哀家说她聪明,确实不枉费哀家在她身上耗的心力,哪怕,她并不爱皇上。”

  爱上帝王的后妃是最不聪明的,这点,她深深地知道,当这份爱演变成恨,那样磅礴的力量,会毁去一切。

  “奴婢愚钝,果然,皇上还是领醉妃娘娘的情,今晚翻了娘娘的牌子,太后所要的六宫均泽,怕是很快就能如愿了呢。”

  “是吗?只怕这翻牌不过是皇上做给哀家看的样子。”太后冷冷一笑,复道,“不过,哀家倒是希望,皇上的皇长子,是醉妃所诞。”

  “太后——”莫菊惊愕地道。

  “虽然,真的是可惜了。毕竟,她不会是当年的哀家,既能诞下皇子,还能活着……”

  说完这句话,她低垂下眼眸,眸底,有瞬间的晶莹浮现,不过须臾,她抬起眸华,道:

  “有时侯哀家一直在想,别人眼里的殊荣,其实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悲剧。因为,这孩子,根本不会属于你。”

  “太后,倘若当年,皇后没有难产而死,是不是,皇上就会废了这条密令?”

  “这件事,根本没有倘若!哀家也不会允许他废了这条密令。”

  “可,那件事终究成了您和皇上之间的间隙。”

  “莫菊,今日,你说得太多了。”

  太后悠悠道,她端起莲子羹,一勺一勺的喝着,虽然入口很甜很甜,但收口时,仍能品到那一味的苦涩,就这样,深深浓浓地溢进这十年来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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