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的紧紧薄雾,一层又一层,偶然散开,然后又聚拢。
——元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也知道的,如果败了,你父母……
父母!
元宝猛然惊醒,霍然起身。
啊,是梦……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呼着气,平着乱舞的心跳,对周遭的陌生环境已经习以为常,这四年来,多少次梦中惊醒都是在陌生的环境。
既然醒了,就去看看房外炉上慢火热着的药吧。
她坐在床沿将脚套入鞋中。她的脚略显大,是双天足。
她随便披了件衣服,便走了出去。
虽已接近夏日,这春夜依然水凉,空气都带了露,点点的沁入皮肤,只那天上的星星是千年不变的闪耀。
药正温着。
似乎没什么事好做,又深知自己躺下是绝对睡不着了,元宝干脆在门前阶上坐了下来,单手托腮,怔怔出神。
到底何时才能回去呢?她轻轻的问自己。还是没有答案。
四年了,她问过自己多少次,却一次都回答不出来。她真的回去,也许,离了楼府的那天她就可以结束这样她所不适应的生活了吧?也许,离了楼府后会是另一个楼府……
未来,向来不是人所能掌控的,可如她这样满怀希望却永远看不见光芒这世间也并无几个呀……
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可以看见父母……
她将脸埋进了手心,手心一片湿意。
楼水阳屋里骤然响起的剧烈咳嗽声扰了她,她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以巾布裹着罐柄倒出药汁便送了进去。
楼水阳自沉睡中咳醒,坐起身,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酽酽的药汁在月光下漾着鳞般的光芒,就这样被一双手直直的捧送在他的面前,手往上,便是一张圆圆的脸,正睁着圆圆的眼看他。
他低低的叹了一声,接过药了,果如他心中所想的,正是微热,最适服用的温度。
“元宝,说了多少次了,不必夜夜替我温药,你自歇着便好。”他顺口说道,说完心中就立刻浮现了她的顺口答复:“是。”她会垂手垂头乖巧应答。
“是。”她果然垂手垂头乖巧应答。
唉,每次都是一式一样的对话。基本上就是意见接受,改正没门的态度。
楼水阳心头泛起浓浓的无力感觉,偏她次次答话还笑的天真烂漫,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丫鬟。
他知自己容貌俊俏,即便身有疾病,之前还是有丫鬟曾有故献殷勤,言行亲昵的举止,偏她殷勤之外,还躲他远远。
就象现在,才将药转到他手上,她便退了三步,避他远远。好象、好象沾了他便沾上祸害一样。
“我的病并不会感染旁人。”不经思考的话语自他的口中逸出。
“嘎?”她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话,抑或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晶亮的眼呈现困惑的呆呆表情。
他也并不知如何个鬼使神差居然会说出如此无谓的话语,只是他莫名看不惯她避他避的紧就是了,所以让他再重复一遍方才那样幼稚的话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干脆端碗喝起药来。
呃……难道刚才是她幻听了?这回轮到元宝无力了。年纪轻轻就幻听,以后如何是好?真是苦恼啊。
他坐在床上静静喝药,她立在床边痴痴发呆。
月儿从左窗檐悠悠荡到了右窗檐。
他是公子,她是丫鬟,只是这样而已罢。这日子,也便这样格格的跳过了。
艳阳高照。夏日炎炎。
只府中镜池边这带碧柳的翠绿可挡那无良的日光。
这样的日子,在阴凉的房中午睡多好。为什么要出来垂钓呢?只能说富家子弟的想法果然是和常人不同的。元宝心里暗暗嘀咕着。这里的夏天真不是人过。元宝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是觉不出清凉,偷偷瞄了眼跟前背对着她的楼水阳,她一点一点的将袖子拨上了肩膀。呼,爽多了。
“元宝。”温温凉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浅笑着回过身,看见她两条露在衣服外的光洁手臂时楞了楞,她这副样子,实在、实在是……困顿半天,淫荡二字还是不愿跳出词库用来形容她。
啊?怎么连她心里嘀咕都被他发现了吗?元宝忙直起腰,忙乱的抓下衣服,大声的应道:“奴婢在!”
“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先回房歇着。”他回过身,努力将方才看见的景象驱出有些发热的脑袋。
“奴婢不觉得无聊!”才怪!站了半天了,又热又看不见鱼,会不无聊才有鬼呢。
一般人说奴婢两个字的时候,总带些自怜情绪,偏她总是大声大气的喊出,而且毫无低下的感觉,就好象用其他之类的自称一样,真正古怪。
楼水阳忽然有了聊天的兴致:“你多大了?”
“……奴婢二十……”
话语停顿,显见不是真实年龄。他也不管真伪,径自问去:“家境困顿?”不然怎会来当丫鬟?
“不是。”
“那是……”这样的问题若是楼三回答,绝逃不过“好玩”两个字。
“四年前,奴婢家乡闹灾,逃出时于父母失散了,于是边做工边探询父母下落。”
“哦……”他点了点头,“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自唤自名就好了。”
“啊?”她瞪大了眼,然后很为难的样子,“这样啊……公子,不方便啊……”
“不方便?”不自称奴婢该是天大的方便吧。
“是啊。”她很认真的点头,然后伸出手指头列于他听,“平日若是其他公子问起‘你叫什么’,奴婢可以回答‘奴婢元宝’,若是自唤自名,公子们问起来,奴婢不是要回答‘元宝元宝’?不好不好。”她头手皆摇,很抗拒的样子。
他想严肃的,却还是被她的样子逗的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吗?她说的是实话哎。她扁了扁嘴,抬手擦了擦从额头落下的汗,四年了,就是不习惯这夏日的炎热。
他体谅她的不适,收起了竿:“回吧。”
“啊!”方才钓线一直垂在水中,所以她都没有看见,直到这刻他提起杆她才发现那钩居然是直的!“鱼把钩咬直了……”
鱼把钩咬直了?他又不禁放声大笑:“镜池里并没养那么彪悍的鱼,钩本身就是直的。”
本身就是直的?他以为他是姜太公吗?
他垂目到抚着直钩的指尖:“时机不到,弯钩也未必上鱼,时机到了,直钩亦可取鱼。”语毕一甩手,直钩直取湖心,然后迅速收手,钩上俨然咬着一尾红色鲤鱼。
鱼直飞元宝怀前,元宝忙举出双手揣着,任它在怀中左翻右跳,只顾自己目瞪口呆。
高、高手……传说中的武林高手……终于……被她见识到了……
“元宝。”轻描淡写的口气。
“恩……”明显不在状态的回答。
“元宝……”这回的叫唤可以感觉他额角的青筋在跳了。
“恩……”依然不在服务区中。
“你——看够了吗?”
“还没有……”只是顺口的答案罢了,她的注意力依然全放在手中握着那只手上。啊,多白净的手啊,连那青紫色的血脉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偏就是这样的手,蕴着无尽内力,这可是武林高手的手啊……
“还需要多久了……?”说话的人已经被她的反应逗的忍俊不禁,偏一口笑气岔了道,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再一下下……”啊,武林高手啊,高的就是手啊,啧啧,今天绝对不洗手了——且慢,方才谁在和她说话来着?这咳嗽声——大……大公子!!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抓着楼水阳的手发了半天呆的元宝低叫一声忙扔开楼水阳的手,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左顾右盼,右顾左盼了好一阵,才若无其事的开口:“咦,大公子怎么在这?”
很好,夜里梦游还不够,白天她也出现梦游状况了。好不容易止了咳的楼水阳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的视线跟随,然后移到上,让她看看房梁,移到左,让她看看窗,移到右,让她看看墙上的字画,最后指了指身后,那雕花大床。
“啊……这里和大公子的卧房真是出奇的相像。”早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还是要硬着头皮死撑。
“真是好眼力。”他哭笑不得。天差地别,那天他不小心露了一手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就可以怪怪的,经常嘿嘿的傻笑着对他说:“大公子放心,奴婢一定会保守秘密的。”然后她夜里睡的越来越少,有一次居然守在他窗下守不住了顶了一头杂草站在他的窗口,问咳醒的他:“大公子怎么半夜不飞出去办事吗?”而象现在这样,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已经是三天一小看,五天一大看了。
他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主厅见她那次,所感应到的锐气,真的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少了根筋的元宝发出的吗?
“大公子要喝茶吗?”他看她的眼神太过探究,令她有些恐惧,只想找个借口逃了便是。
“不渴。”神智恢复了吗,又一副想逃的样子?他到几旁坐下,手指微弯,轮流在几上叩着,思索的神情。
“元宝你是哪处人氏?”他忽然问道。
“啊?”她抬了下头看了他一眼,似探究他为何这么问起,碰上他的视线的时候又连忙低下,“处州白龙镇。”
“秀山丽水,人杰地灵。”他莫测高深的笑笑。
“呃……大公子……”他怎么好象忽然聊兴很好的样子,而她却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
“元宝~元宝~”门外忽然有人在唤。
“大公子……”救星啊,元宝忙比了比门外,没事的时候,楼水阳向来并不多加管制。
楼水阳和煦笑笑,挥挥手:“去吧。”
“如意,我爱死你啦!”元宝出了门抓着唤她的如意的手,又叫又跳。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这么好好的日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如意忙啐她,“如茗跟了六公子回来啦,带了好些新奇东西呢,让咱们去看。”
“去看去看。”这时候去做什么都比呆在大公子旁边安全吧。
静谧的房内,一个男人静谧微笑,然后瞟了眼窗外:“三弟,你在南蛮呆久了,居然都有了和蚊子聊天的本事。”
“唉——”一声长叹从窗外响起,一玄衣男子帅气跳入房内,“大哥,你这样叫不叫为老不尊?”
“三弟,只怕你要从私塾重新跟夫子学成语了。”
“大哥,你近来越来越活泼了……”
“三弟……只怕你连词语也要重新学了……”
“……大哥,你的丫鬟……很有趣……”还是转变话题安全,为什么大哥会和那个冰块脸一样开始吃定他了呢。
“唔……三弟,你是不是没见过处州的秀丽山水?”
“确实,没见过处州的山水也是人生一憾事。大哥,我明日前往一赏如何?”楼云霁只手支在几上,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多年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楼六公子为人豪爽大方,上至朝廷命官,下到更夫小贩,都可能是他的生死之交。
这是关于楼六公子的传言,怎么听怎么觉得是个江湖人物,偏偏他是个商人,用他自己话说就是“杂货商人”。
所谓杂货,并不是普通的日杂的意思,而是基本上,他什么都卖,从衣食住行,到珠宝古董,甚至是人命,只要你出的起价钱,他都卖。
“你们可知南方有一奶湖,湖水俱呈乳色,品来也有奶香?”
众丫鬟摇头。
“还有一神马,挥汗如血,日可行万里。”
众丫鬟:“哇!”
“你们可曾见过黄发赤目的人?”
众丫鬟:“那岂不是妖怪?”
“哪里呀,西域异族于我们不同,他们便是黄发赤目的。”
众丫鬟:“哦……”
“啊,真是跟六公子外出走了一趟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是有好多奇人异士啊!”如茗得意扬扬的感叹。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哦……”元宝双眼亮亮的羡慕的看着她。
如茗下巴扬的更高了。
“有什么稀奇的,上回我跟了四公子出去也见识到很多东西。”如意小声的在元宝耳边嘀咕,原本是听的满开心的,可是看她这么得意就是心里不舒服。
“唉,可惜我是见识不到了,大公子都不出府的。”元宝叹了大大一口气。
“元宝,”如意热心的和她说,“反正我也见识过了,不如我们和管爷说说,我们换换,我来跟大公子,你就可以跟四公子出去了。”
“啊?”元宝皱了眉很苦恼的样子,“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
“还是算了,那你不是亏大了?不好不好。”元宝的头摇的象拨浪鼓,“大公子很难伺候的。”
“大公子真的很难伺候?”如意不信的样子。
“是啊!半夜咳啊咳的要给他药,有时候他还吐啊吐的,有时候还把肺都咳出来呢!”
“啊?大公子病这么重?”
“是啊是啊。”元宝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认真的表情点头。这么热的天,想让她外出风吹日晒?门都没有!
“过来看六公子赏我的东西。”如茗受不了她们两个忽视她到这个地步,跑过来拉了她们就到几上放的一个大箱前。
“哇……”
玛瑙,琥珀,珊瑚,松石……闪的人眼花。
“这些……都是六公子给的?”难怪传说六公子豪爽大方!天那!对一个丫鬟就这么大手笔啊!
“喜欢什么都自己拿吧。”如茗施舍的口气,“反正六公子还会赏的。”
“真的可以拿吗?”如意早忘了自己也是“见多识广”了。
“哇,真的好多好多啊。”元宝也装了副欣喜的样子,心里暗骂道,真是出了名的败家子。
她装着兴起在箱子了左翻右翻,忽然眼睛真的一亮:“啊~这两盒好多的宝石啊!”
两盒宝石?如茗纳闷,没有啊,好的宝石她都有藏起来啊,哪有可能放在这给她们选。于是凑过头去看了看,嘴角就浮现了鄙夷的笑:“元宝,你真该让你们大公子让你出去见识见识,这是棋子,不是宝石。”
“棋子不是应该上面有什么马啊象的吗??”元宝接道,依旧对那“宝石”爱不释手,似遇见了久违的亲人。
“这叫围棋,便只有白子黑子,是不值钱的东西。”如茗翻了个白眼。
“啊~这么高深的东西啊~如茗你会下啊?”如意倒是听说过围棋。
“我哪里会?”女人学这些做什么,不如正经绣个鸳鸯枕头的好。
“那你怎么会有呢?”
“哈,这就说来很长很长了。”看,又遇到她可以献宝的事情了,如茗到椅子上坐下,“这个啊,是一次我随六公子到一山谷里,山谷里的白发神仙送的!”
“有神仙吗?”元宝好奇的探头,“是白发老头吧?”
“哪里是老头。是神仙,虽然一头白发,却容颜不老,一身仙风道骨……”
“那你们那几天吃什么?”元宝忽然打断她。
“山中珍禽。”真是得意啊。
“不是吧,神仙也让你们杀生,不是该有什么琼浆玉露的吗?如茗,该不是六公子被人骗了吧?不过是个少年白头吧?”
“我说神仙就是神仙!”又是元宝!为什么和她这样气质高贵的女子一起入这样高贵的府里做最高贵的丫鬟的人里会有这样的夹杂不清的人存在呢?苍天啊,你给我个痛快吧。
“你……继续……”好恐怖,如茗从那妖山里回来居然连白骨精的表情都学会了。
“这棋子就是那仙人……”说到这,如茗瞪了元宝一眼,表情里写明白了“如果你再搞七搞八有你好看”威胁信息,“就是那仙人送于六公子的。”
“既然……”是送给六公子的为什么在你手上……元宝的话被如茗的白眼逼了回去。
“六公子接过来当场就哈哈大笑:‘他奶奶的风邪,你我都是男人,这样细小的棋子又怎么拿的出手?如茗,送你啦,喜欢就留着。’于是就将棋盒往后一抛便稳稳落在了我的面前。”
“仙人……”不会发火吗?……呜呜呜,为什么每次她的话没说完就要被白骨精吓回去?
“然后才是精彩的呢!”成功阻断元宝第三次插口,如茗心情大好,说起话来也眉飞色舞,“仙人说:‘那若是想对弈又如何?’六公子大笑着从窗口飞了出去,以剑为笔,峭壁为纸,画了张大大的棋盘。”
“……”这回元宝更委屈了,她什么都没说就又被瞪了,歧视啊!
“然后他们就以巨石为棋子,峭壁为棋盘,下起棋来,那景观……”如茗自己都陶醉了,“世间男子当以六公子为翘楚。”
“呃……”元宝怯怯的呃了一下。
“怎么?你有意见?”居然敢对她的六公子有意见?
“不是不是,”她哪敢啊,白骨精那么厉害的,“我只是想问问,这个……如果……我要这些棋子宝石的话……可不可以……”
“想拿就拿吧。”反正她也不会下,这些东西又不值钱,到时候离府还嫌难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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