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再次去了单泽修的工作室。
他打电话跟我说,区域决赛临近,这一次不比之前,最后能获奖的只有三个名额,也就意味着这将是一场激烈的竞争。
之后的十来天,我每天都要去工作室练琴,一方面他可以听出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我收收心。
“琴行也一样可以练习啊。”单泽修不懂,这样每天待在他的公寓,我什么都练不出来。
“琴行还有其他人,不适合静心练琴。”
“没事的,流沉他们不会打扰我,初赛复赛也多亏了他们我才能顺利通过。”
我难得拒绝他的要求,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目光无声地在我脸上停驻,片刻,他开口道:“你和你的店员关系很好?”
“还可以啊。”
“他在追你?”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流沉,表情不禁有些囧:“老师,你太看得起我了……”
“哦?”
“其实流沉是轩慕的堂弟,当初聘请他也是因为轩慕。”
“为了帮他忙?”
“不,是为了和他作对。”这么无聊的理由,说出来真不好意思。
他在沙发坐下,叠起修长的腿,将手指搁在膝盖上,似乎微微沉思了一会,才又道:“要决赛了,你能重新走到这步不容易,自己分清楚主次。我当初让你管理这个店,可不是让你随意胡闹度日的。你的世界在外面,早晚要离开那里,别总是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
呼吸猛然间有些艰难,我也知道之前两年我过得很混,但从他嘴里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深深吸气:“单老师,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他们是我朋友。”
闻言他目光一凛,唇角的弧度还在,但眼底的笑意已完全消失:“小初,我现在并不是和你商量。”
干净的声线轻缓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只需要照做。”
印象中,单泽修很少这样强硬。
虽然以前在学琴时也会因为我一阶段没进步达不到要求而有些薄责,可语气都还是正常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笑着,却让人感觉不到温度,甚至……有些寒冷。
我看着他,收敛了所有神情,缓缓道:“你可以说我,但不可以说我的朋友。单老师,对不起。”说完,我提起背包,离开了他的工作室。
这天,我在说那句话时,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思。但我没有后悔。
没错,我是在意,是喜欢,但我毕竟有自己的原则。若只是说我,我不会生气,但涉及到朋友却不行。我没有办法与他争辩,所以我选择离开。
区域决赛前的十来天,我每天都在琴行练琴。
流沉和小媛似乎觉察出我情绪低沉,大约以为我比赛临近紧张,都不像平时那样烦我,给我自由练习的空间。
最终进入区域决赛的一共有二十个人。
大半都是音大在校生,我在其中算大龄参赛者,之前在音大初赛复赛,碰上认识的师妹师弟我总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音大扩招,学生数量多,就业机会变小,很多人都想借着比赛能在乐界争得一席之地。
我知道已有份稳定工作的自己参加比赛是在抢别人机会,若不是单泽修亲自报名,我根本不会参加。
钢琴决赛采用随机抽取式,复赛名单出来的次日,大赛评委发布了决赛内容:选手对应莫扎特、拉赫玛尼诺夫、巴赫三位作曲家各自挑选三首钢琴曲。决赛前以抽签形式选出其中一位作曲家,参赛者将自己准备的对应钢琴曲完整弹奏。
以钢琴曲的难易度、弹奏技巧、乐曲情感、整体诠释为评分标准。
也就是说,决赛只需要弹奏一首,但实际却要准备三首曲子。
这种比赛方式的困难之处在于挑选钢琴曲。时间有限,曲子不可能都挑高难度,但也不能将其中之一挑得太过简易,万一抽到没难度的,评分方面会很吃亏。
我近两年虽然不务正业,但到底在单泽修手里被调教数年,各大名家的钢琴曲基本都接触过。莫扎特的曲子旋律感强,技巧不晦涩,我还比较喜欢,练过不少;巴赫就不用说了,我的最爱,前奏创意赋格基本都练过;剩下只需要在拉赫玛尼诺夫上花些功夫就好。
目前三首曲子都已决定,分别是莫扎特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巴赫的《E调前奏曲》、拉赫玛尼诺夫的《G小调前奏曲》。
就难易度而言,巴赫那首是最简单的。决赛时抽签全靠运气,要真抽中巴赫,就只能在情感诠释和技巧方面尽量搏分,拼难易度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我比之前更加努力练习,大约是想用行动来向他证明,我并不会因为琴行的事和人影响自己的发挥。
那天的不欢而散毕竟是第一次,心底总是有些堵塞,有时练着琴会自己走神,实在练不下去,我会让流沉拉小提琴给我听。
我发现他就像台古典乐点唱机,基本只要我知道的小提琴名曲,他都会。
我还开玩笑说,可惜小提琴区域比赛不在S城,否则以他的水平完全可以去参赛。
他听了并未有多少兴趣,甚至还露出倨傲神情,似乎半点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这世上很多人学习乐器的初衷都是因为喜欢,但后来大部分都会变质,想着名利和金钱,于是不停参加比赛,堆积名誉。当然也有很多是因为真的喜欢,想在这一行探索深造,超越前人。但像流沉这类型的却很少见,平时从不显山露水,但需要时却能信手拈来,小小的提琴在他手里犹如自动演奏器,挥洒自如毫不费力。
我没料到,这样玩笑般的一句话,后来却一语成谶。
那天临近傍晚,我正在楼下练琴,中途休息,刚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却听见楼上传来小提琴声。流沉最近虽总拉小提琴,但基本都是我要求,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主动。
我坐在吧台后,边喝咖啡边听,慢慢地发现琴音感觉和之前不太一样,不仅技巧完美,连感觉也丰满许多,听到后来只觉得耳旁弦音旖旎动人,唯美得几乎能让人醉死过去。
一曲结束,我正想上楼,却发现店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一个我以为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我的人。
他静静矗立在店里,身形修长优雅,面容细致,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楼上方向,神情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
“老师。”我低低叫了一声,他这才回神,问我楼上的人是谁。
我告诉他是流沉,他眉宇似乎一蹙,接着让我在楼下等他,自己则踏上楼梯。
我忍不住好奇心,过了会也悄悄踏上楼梯,却听闻一个惊人消息。
单泽修要流沉一起参加全国器乐大赛!
流沉当然不会答应单泽修。
比赛他原本就没兴趣,而且这事也来得太突然。不过因为这样,他不再是单泽修嘴里不相干的人,对于我在哪练琴这事他不再坚持。
一切恢复原样,只是那天他下来后,发生一点小插花事件。
他走下楼梯,我也刚刚撤回吧台,捧着杯子假装喝咖啡,还态度异常诚恳地喊了声“单老师”。
他毕竟是单泽修,他都主动来琴行找我了,我当然不可能继续和他生气。说到底我还得靠他吃饭,见好就收才是王道。
“老师,对不起,我之前太任性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在吧台前站定,看着我低眉顺目的样子,薄唇微勾,目光却从我手上掠过。
我看见他眉头微微蹙了蹙,于是我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我忙抢在他之前开口:“我怕弄坏你送的那个,最近收起来了。”
那优美薄唇边的笑容加深了:“我又没有问,你急什么。”
我呵呵赔笑。
之后,他交代了我一些区域决赛的事,又让我把三首曲子弹一遍给他听。全部结束后,他在离开前缓缓道:“杯子做了就是给人用的,不过倒点饮料,它没有这么脆弱。”
“是是,说得太对了。”我跟在后面,连连点头。
“外面冷,不用送了。”他伸手抚了抚我的发,似乎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楼梯方向,“晚上睡觉,记得锁好房门。”
我一一应着,送走了他。
当我烦恼着去哪找个一模一样的杯子时,区域决赛已然来临。
决赛地点是轩家管弦乐队的演奏厅,比较正规,观众需要购票才能入场。
我的运气向来不好,抽中的作曲家是巴赫。那首短小活泼的《E调前奏曲》,完整弹奏只需要两分钟。
这样大型的比赛,以这首曲子的难易度很有可能被淘汰。
流沉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调侃:“看来你这次真的要铩羽而归了!”
“闭嘴!”
“铩羽而归!”
“闭上嘴!”
见我有些不淡定,他嗤笑一声,朝我说了声“等着”,就朝后台某个女工作人员走去。我看着他很难得面带笑容和陌生女子说话,不禁疑惑,难道这家伙打算用美色让工作人员在其他人比赛时动手脚?
我正猜测,他已结束对话。那女子匆匆离开,不一会,提着一架小提琴出现,流沉接过说了声“谢谢”。
“做什么?”我诧异。
“让你听听小提琴版的《E调前奏曲》。”
我囧:“你没病吧!”以这曲子的曲速,根本不可能!就算能拉出来,估计也是慢了一倍速度的乌龟爬。
他扬唇一笑,架琴扬弓后神情一敛,整个人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冷傲味道。
我很快就傻了。
此刻我终于明白单泽修想让他参加全国器乐比赛的原因,他、他居然用小提琴拉出了钢琴版的《E调前奏曲》。
纤长象牙色手指在小提琴上梦幻般地飞舞,拉弓的速度极快,几乎已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不仅是我,后台所有等待比赛的人都傻了。
两分钟后曲子结束,我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缩在椅子上发愣。我脑中莫名掠过小媛的某句话:他是个——小提琴天才!
“怎样,找到点感觉了没有?”他不以为然地在我面前半蹲下,漂亮的眼瞳凝着我。
我有点想哭,流沉,你是故意来打击我的!
人,果然是需要刺激的动物。
奖项是当场宣布的,听到“上官初”三个字时,我真有些不敢置信。虽然是第三名季军,但这个结果也已出乎我的意料。
评委席中央位置,衣衫革履的单泽修朝我扬唇微笑。
通向后台的走道里,我对奖杯和证书反复看,既震撼又惊喜。有人从背后怕了拍我肩膀,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是今天的参赛者,只是落选了。
我问:“有事?”
参赛者身旁的女生看着我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聊聊?”
昏暗的地下室。
我没想到管弦乐队还有这种地方。
看着堵住门口的两个女生,我无话可说。她们明摆着是来质问的。拜单泽修所赐,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是第一次,当年学姐学长的质问都受得,如今学妹的就更无所谓了。
听完了长长的有关我不应该得奖她才应该得奖,我和单泽修关系暧昧,比赛有黑幕我不要脸的愤慨宣言后,我觉得她们真不容易。这么长一串说下来居然没个停顿,而且深入浅出,从此次比赛分析到社会现实问题,好口才!
等她们说完,我开口:“我听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等等!”参赛的那女生拦住我去路,带着怨愤和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我被她盯得有点毛骨悚然。这姑娘该不会一时冲动准备把我关在地下室又或者打算叫来什么丑男直接把我按倒XXOO然后拍下照片流传上网吧……
“你到底是怎么勾引单泽修的?也让我听听看啊!”
“……”我果然想太多了,并不是每个女生都喜欢看TVB的恩怨斗争剧的……
“论身材样貌,我哪里都比你好,要不是我们不同届,他怎么可能看上你?”
我正琢磨着台词,一道轻缓优雅的声音自门口方向传来。
“哦?你这么有信心,能得到我的青睐?”剪裁细致的黑白修身西服,衬托出他独特的卓尔气质,来人唇畔带笑,目光缓缓从说话的女生身上掠过,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惯有的清雅笑容透出一股无形张力,让人有点害怕。
“单、单老师?”女生有些慌神。
“‘老师’两个字就免了吧,我不记得有给你上过课。”他走到我身旁,拿过我手里的奖杯,“至于这次比赛——的确,主办人是我,决定最后名次的也是我。不过,那又怎样?我单泽修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在校生来评价?”他说着,伸手揽住我,“别以为做我学生很容易,就算有暧昧,也是我挑人,不是人挑我!”
他淡淡收回视线,拢紧我肩膀:“走吧,我定了包厢,评委们正等着庆功。”
跟他离开后,我发现这个地下室距离停车场不远。听他刚才那些话,估计他一早就看见她们把我往这里带,应该在门口听了一会。
他护短我很开心,但却有点不喜欢。
这种暧昧的话语和举动,他不会感觉怎样,我的心却怦然一动。这样下去,我真没把握单纯把单泽修当作老师!
直到跟单泽修到了某饭店庆功的包间,我才想起还有个流沉在后台等我。拿出因比赛而开了静音的电话,上面果然一堆未接来电还有一个短消息。
——店长,你是不是穿越了?
我囧。
见我对着手机无奈,单泽修倾身过来:“怎么了?”
“我把流沉忘在后台了。”
“他陪你来的?”
“我一个人可没胆子来。”
他不语,侧首凝思片刻,对我说:“把他一起叫过来吧。”
“……”
流沉出现的速度异常快,不知是否与我在电话里说是单泽修邀请有关。
我也大约猜到单泽修此举的目的,毋庸置疑,流沉在小提琴方面非常有天赋,他想栽培他。
莫名的,我竟有种重要东西即将被分享的感觉。
一旁某女教授见又来一人,忙笑着询问:“请问这位是?”
单泽修:“一个朋友。”
轩流沉:“她奸夫。”手指指我。
我:“……”
看着那女教授一脸风中凌乱的神情,我忙挽救:“不好意思,他刚回国中文不太好。他是我琴行的店员。”
对方讪讪笑了几下,显得十分尴尬。于是转开话题,和其他人继续讨论参加器乐全国大赛的事。
流沉在我另一侧坐下,单泽修没说什么,为他倒上红酒,又取走我手里的酒杯:“你不许喝。”
我不解看他。
他微微勾唇,似笑非笑:“你没有自制力,喝多会出事。”
我还没开口,已经被流沉抢白:“你喝多了就没自制力?”他傲然一挑眉,“我记住了。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视线越过我,投向单泽修。
单大神唇一提,眼波淡雅却犀利:“恐怕答案会令你不愉快。”
“你这样一说我更好奇了。”
其实我也很好奇,不过坐在他们中间,总感觉这两人的磁场在相互排斥。吃了没多久,我放弃做夹心饼干,学小媛尿遁去也。
走出洗手间,却在灯光晕黄的走廊上见到他们两人。
我们的包厢位置僻静,走廊基本没有客人经过,流沉手臂交叠,靠着一侧墙沉默,单泽修指间夹着香烟,靠着对面的墙。
“我说了,我对比赛没兴趣。”
单泽修低低一笑:“男人,如果连事业和梦想都没有,是不会有女人喜欢的。”
流沉同样一笑,却带着嘲讽:“如果在乎这些外在条件,就不是真心喜欢。而且,我从不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撇开其他不提,我只觉得你不应该埋没自己的才华。”
“我和你似乎并不熟,教训之类的,就免了吧。”
单泽修低头抽一口烟,烟雾自薄唇轻吐,袅绕着他灯光下愈发优雅的侧脸:“你忘了?我是你老板,支付工资的人是我。就算真有什么教训,你也只能听着。”那薄唇边的笑意愈发盎然。
流沉不语,目色静淡地回视他,眸底脸庞皆是与生俱来的贵族式傲气,并不嚣张,带着十足冷定,仿佛连开口都觉得多余。
片刻后,单泽修又是一笑,侧首在垃圾桶的烟缸处掐灭了香烟:“自己考虑清楚,我等你答复。”他转身走向包厢。
等到他进去后,我才走上走廊。
流沉听见脚步声,视线朝我投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开口道:“你喜欢弹钢琴吗?”
我一怔,接着很认真地想了想:“喜欢的。虽然有时觉得累,不过每次弹琴都很开心,想一直这样弹下去。”
“其实我本来,也很喜欢小提琴。”他有些喃喃,似乎在说给我听,又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你现在也很喜欢。”我语气肯定。
那双金棕色的眼眸赫然划过些什么,灼灼地定在我身上。
我冲他笑,放柔了语气缓缓:“流沉,你很喜欢小提琴,真的,我能看出来。”
他若有所思,话题却突然一转:“你很崇拜单泽修?”
我心头一跳,还好他用的是崇拜不是喜欢。
“学器乐的没有不崇拜他的。”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叹口气。
“那你崇拜我吗?”
我扑哧笑了,上前戳戳他脸颊:“崇拜啊,尤其今天你用小提琴拉出钢琴版的《E调前奏曲》,别说是我,整个后台的参赛者都呆了!尤其那几个女生,如果当时没其他人一定朝你扑上来!”
他听了心有余悸:“幸好当时人很多……”后怕完,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异常认真,认真到我觉得这样的他很陌生:“上官初,我想要你更崇拜我一些,比其他所有人,比你的单泽修老师,都多很多的崇拜。”
说完,他按住我肩膀,俯唇碰了碰我前额。
“季军礼物。”丢下四个字,他转身离开。
我连发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目送他背影。我抚着前额,他今天的唇有点淡凉。还有刚才那些问题,总让我觉得有些……
不过,希望只是我多虑了。
我不知道是单泽修又找过流沉说服了他,还是流沉自己改变心意找上单泽修。
三月底,当我简单收拾行李衣物,与单泽修一起登上前往B城的飞机,参加为期十二日的赛前集训时,同行的,还有轩流沉。
答案在随后机上的一次简单对话里揭晓。
“和空中小姐说,我要咖啡。”他坐在靠窗里座,见餐车过来朝外侧的单泽修丢了句话。
清雅的男人却只是淡淡笑了笑,睽一眼回去:“少了称谓。”
流沉似乎挣扎了会,才开口:“老师,麻烦我要咖啡。”
于是作为夹心饼干的我,从这一声“老师”里读出答案。
很明显,流沉被某大神算计了——想参赛就先做学生,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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