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直烤得路旁的草丛像是被吸干了水分一般,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不愿抬起头来。
静悄悄的官道旁,竖起个简单破旧的棚子,棚下几张桌椅板凳随意的摆放着。棚顶挑了根细长的竹竿子,挂了面半新不旧,却被阳光晒褪了颜色的幌子。远远的瞧那幌子上写着偌大个“茶”字。
小茶铺子建得位置刚刚好,由此官道往北,再赶三四时辰的脚程便是泗泓县城,一般来说,进城的路人走到这块儿,恰好是又累又乏的当口,不歇马停步的倒是还没几个。
时近晌午,茶棚子里的四张桌子已经是挤满了人,茶铺伙计瞧棚子里坐不下了,便在棚外的大树荫底下搬了一张桌子几张长凳,暂且供人歇息。大伙儿都是天南地北赶路的,也有的是回泗泓家里的,这么着凑在了一块儿,光喝茶吃点心不开口讲话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喝茶饱肚的同时,便有几人在那嘁嘁咋咋的说些见闻趣事。
这当中有个三十岁上下,脸孔尖瘦,下巴颌留了一撮稀疏胡须的男人讲话最多,先是各人说各人的,到头来,大家听他说的精彩,便都收了口,细细的听他一人在说了。
这个男的显然家就住在泗泓县,因为他说的正是这几日县城里发生的新鲜事。只见他说的是口沫横飞,神情激动,一双胳膊舞上舞下的不住比画,仿佛身临其境。
“嘿,真不是我瞎吹,真他妈的是邪了,那云阗阁是什么人住的地方?你们晓得么?嘿,就这么显赫的人家,却是注定要绝子绝孙,永无香火了……”他舔了舔唇,觉得有些渴了,这时有人递过来一碗茶,他想也没想,接过来仰头喝尽,只觉得茶水异常甘甜,喝进喉咙里说不出的舒坦。
这时早有旁听的人等不耐烦了,催促道:“快说呀,别吊人胃口,那新娘子不是过了门了么?后来又怎样了呢?她就没生出一男半女来?”
瘦脸男子正咋吧着满嘴的甜味没回过神来,听此一问,顿时又来了精神,手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说道:“还生娃娃呢,新娘子过门二十来天,好不容易等到那二公子的病情缓过劲来了,大伙儿就等着给他们合卺圆房呢,那新娘子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死了!”
他话才一出口,就听有个软软的声音问道:“咦?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她是怎么死的,你倒说说呀!”瘦脸男人把头一转,就看见有个玄衣素服的妙龄少女站在了身后,正笑吟吟的望着他。那少女身材高佻,长发及腰,发顶盘了个美人髻,髻上簪了枝蝴蝶式样的金簪。那张素净的瓜子脸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就是被她那黑如点墨,柔如清水的一双眸子这么一望,瘦脸男人就禁不住脸热起来。
玄衣少女见他迟迟不答,便又问道:“你怎么不接着说啦?难道口又渴了么?”说着,端起一碗茶,直直的递到他面前。瘦脸的视线就对着她那截露在衣袖外头的白皙腕子傻傻的发起呆来,只觉得那截白玉似的藕臂真是说不出的吸引人,他勉强收回神智,吞了口唾沫,干笑道:“多谢姑娘。”将茶碗接过,一口一口的慢慢咽下,说来也是奇怪,这茶水竟如同方才一般,清凉甘甜,喝到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这时边上有人催道:“你茶已经喝了两碗啦,总该接着往下讲了吧?”
“是啊,后来到底怎样了呢?”玄衣少女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静静的等待他的下文。
瘦脸男子抹了抹嘴,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跟你们说啊,这云阗阁流年不利,今年特犯冲,频频出事。这事情吧,出得还特邪行。就说这年初吧,失踪了两三年大公子云奉川突然就回来了,回来不出一个月,竟然又得了一场暴病死了。按理云阗阁的继承人死了,该大办丧事才对,谁曾想非但没出殡,连尸首居然也没见抬出云阗阁。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那云阗阁地方再大,也不能把个死人放在家里啊?”
玄衣少女似乎对这些不大感兴趣,旁人听得津津有味,她却问道:“就说说那二公子罢!我听说云奉川失踪后,云阗阁已公告天下,这继承人由二公子云奉雉担当,那云奉雉听说是个痨病鬼,终年下不了榻,怎的又会娶上媳妇了呢?”
“哦,姑娘你问那二公子啊?这我最清楚!”边上有人接上了话。
玄衣少女闻声回头,那接话之人却是个挑担的中年菜农,只见他黑黝黝的脸上正不住的淌着汗水,一双蒲扇似的大手抓着敞开的褂子不停的扇风,敞开的胸膛上露出一撮黑茸茸的胸毛。
“对,对!这事老丁最清楚了。”人群里有人认出了那菜农,指着他说道,“他每日替云阗阁的厨房送菜,经常出入云阗阁!”
老丁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笑道:“我也不过是去送送菜而已,想那云阗阁前八进,后六栋,哪里又是我这样的人到得了的呢?”
玄衣少女淡淡笑问:“老伯,那云阗阁给二公子娶的姑娘是哪里人氏?她怎愿意嫁给这么个痨病鬼的呢?”老丁笑道:“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云二少娶的是个外地姑娘,听说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那姑娘……嘿,你可别看她是个穷人家的闺女,那长的可真叫那个俊啊,按我说别说三千两,三万两也值!”
“你就吹罢!”瘦脸男子一脸不屑的神气,“那女的打进泗洪县就是坐着大红花轿,头顶大红喜帕,你哪里见过她长得啥样?”
老丁黑黝黝的脸赤红一片,梗着粗脖子叫道:“我、我……你们没见过,我就是见着了又怎么样?”
玄衣少女一下子来了兴致,说道:“哦?那她长得什么模样?”
老丁见那瘦脸男子撇着嘴,一脸的鄙夷,他气愤愤的说道:“我那天去送菜,打东边角门进去,那天……那天厨房的天井里不知怎么的,说是地面不平整了,下雨天老往院里头倒灌水,便挖了重修。我见进厨房的路给堵了,正没主张呢,可巧耜爷瞧见了,便领了我从一幢好大的两层房子间绕了过去,穿过花园时,遇见了一位穿湖蓝色华丽绸缎的姑娘,我亲耳听到耜爷称呼她为‘二夫人’,难道我的耳朵还会听错?那姑娘就是一个多月前云阗阁新娶进门的云二夫人!”
玄衣少女见自己几次问话,却总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微微皱起眉头,强耐住性子,又问道:“我们没有不信你,你倒是说正题啊?那云二夫人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茶棚里的茶客纷纷叫道:“是啊,是啊。快说说她怎么死的?”
老丁正要答话,茶棚的老板端着茶壶,抖擞着从里头急速穿出,奔到众人面前,压低了嗓门,软声道:“各位!各位噤声,说些别的热闹罢。小铺还想再安安稳稳的开个几年,挣钱养家糊口呢。”
瘦脸男子与老丁听了,俱面色大变,显露出害怕之色。老丁脸上的汗水似乎一下子就去了不少,他干咳两声,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尽,自言自语的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边说边用扁担挑起脚旁的两只大菜娄子。
玄衣少女不明所以,站起来试图拦阻:“诶,你还把没事情讲完呢?”老丁横眉一瞪:“讲什么?我……我什么都没讲过!”挑起担子,径自走出茶棚。
那些本地的茶客们三三两两的也都站起身,付了茶资,准备离开。玄衣少女急忙拦住正要离开的瘦脸男子,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瘦脸男子弯下腰,对她连连作揖道:“好姑娘,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什么都没说!”对着茶棚里的众人也是深深一揖到底,“各位,算我申延癸在这里求求大伙了!赏个脸儿,今儿的事千万别说出去,各位的茶钱我请了!”
茶客们哄的声发出阵哄笑,玄衣少女觉得事情蹊跷,拦住申延癸道:“不行,你今天得把话说清楚了才能走!”申延癸苦着脸叫道:“姑娘,你不能不讲理啊?难道我连家都不能回了么?”
茶客们见一个妙龄少女当道拦住位男子,纷纷觉得好笑,有个二十来岁,身着宝蓝丝绸长袍的男子从茶棚里徐徐走出,站到玄衣少女身旁,说道:“姑娘,你再不让他回去,他老婆怕是要拿着擀面棍子候门口伺候了。你瞧区区在下可中意,不如我陪姑娘你聊会儿天吧?”
他边说边笑,茶棚里有人还不怀好意的吹起了口哨。玄衣少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耳听那些窃窃笑语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她终于忍无可忍的闭上了眼睛,待到再睁眼时,她一抬头,申延癸触到她的目光,寒凛凛如同一片薄冰瞬间割进了他的心脏。申延癸噔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蓝袍男子仍不知趣,笑道:“你瞧你,竟把人吓成那死样了。快让他回去吧,再不走,怕是要尿裤子了!”说着,竟还上前伸手来拉玄衣少女的衣袖。
玄衣少女冷眼一睨,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那蓝袍男子突然像被雷打中了般,“哇”的声惨叫,身子平平飞出去老远,砸到了那群原本还在窃笑的茶客们。
一时间,乒乓之声不绝,蓝袍男子碰翻了八仙桌,桌上的瓜果散在空中,滚烫的茶水淋得那些瞧热闹的茶客们一头。
蓝袍男子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
好半天,人群里有人大叫一声:“哎呀,打死人啦!”惊叫声中,茶客们纷纷卷了自己的包裹行李自行逃散。茶铺的老板尖叫着拉人:“别走!你们别走啊,一会儿官差来了,你们可都要给我作证哪!”
玄衣少女冷眼看着乱作一团的众人,径自走到方才自己坐的座位上,拎起一只鼠灰色的长条形包袱。
吓傻了的申延癸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站起身,还没等他拔腿跑两步,腿弯里一麻,砰噔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玄衣少女背着包袱徐徐走到他面前,说道:“话还没说完呢。”
申延癸抖缩着身子,磕头叫道:“大……大、大……女大王,求……求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再……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小的……小的若再胡说,下次您、您就割了小的的舌头!”
“我不是云阗阁的人,你也用不着这么求我!”她抬起脚尖,抵着申延癸的下颚,迫使他的头抬了起来,“我只想知道云二夫人是怎么死的?”
申延癸害怕的抬起眼睑,却看到玄衣少女那张素净的脸上雪白一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深不见底,他痴痴的望去,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深深的吸引住他的视线。那片漆黑里有根看不见的光线拉着他缓缓站起身。
玄衣少女的声音温柔亲切的传入他耳朵:“来,告诉我,矜萝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四周围一片寂静,茶铺里的茶客逃得一干二净,原本热闹的茶铺只剩下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蓝袍男子,以及呆若木鸡的茶铺老板。
头顶烈日照样暴晒,但茶铺老板却觉得这阳光照在身上一丝热意也无,反而冷嗖嗖的,他被眼前诡异的景象给吓呆了。
接着,有股冷幽幽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感到浑身懒洋洋的,心里说不出的舒坦,眼皮不由自主的耷拉下来。他就这么站在茶棚里,阖上眼睛打起了呼噜。
玄衣少女的周身仿佛被一层冰绡似的薄雾环绕,当那层雾气从她的身上蔓延至申延癸的身上时,申延癸半眯着眼,一字一顿的开口说话了:“云二夫人是上月初八过的门,那时云二少爷听说已经病入膏肓,连话也不能多说了。全镇的人都在传言,说二少爷活不过今年了,云阗阁这么迫不及待的给他娶亲,面上是为了冲喜,实际也是想抓紧时间好给云家留个后。
“到了月底,谁也没想到,病得快要死的二少爷居然能够下床走动了,云家于是就定了这个月初给他们正式圆房,谁知就在圆房的那天晚上,二夫人却从云阗阁临街的撩云台上掉了下来。那天正好是初一,按例镇上有夜市,二更时分街上逛的人正多,我那时也在,正好陪我娘子走到云阗阁门口。二夫人从那么高的撩云台掉下来时,就像仙女从天而降,我现在都记得,她那身鲜红的喜服在空中翻飞的样子。接着,就听砰地声巨响,她的脑袋重重的砸在了青石路面上,那血流了一地,连白色的脑子都流出来了……
玄衣少女的身子微微发颤,申延癸却没任何察觉,仍是一字一顿的说道:“当时我娘子吓得尖叫一声,就昏死过去了,我为了照看娘子也就顾不得细看。只知道云阗阁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一群黑衣人,凶巴巴的驱散开人群,把二夫人的尸首抬了回去。
“这事第二天就在镇上传遍了,大家都在揣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果那晚看见二夫人坠楼的人一个个都神秘的失踪了,我觉得事有蹊跷,再也不敢在泗洪县住下去了,就与娘子约好,让她先回娘家安顿,我随后再去找她。我昨天一个人在家里兢兢战战的等了一晚,就听到半夜有人翻窗跳进了我家,幸好我事先有备,躲在厨房的空米缸里,那人翻遍屋子没找着人,就又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我害怕极了,哪里还敢再待在家里?等卯时城门一开,我就急急忙忙的逃出了泗洪县。也怪我多嘴,总想着到了这里,离云阗阁够远了,心里定了些,就胡说八道起来。”
申延癸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他再说话。玄衣少女轻轻“哼”了声,背起包袱,朝泗洪县方向走去。
她走了大约盏茶的功夫,茶铺老板忽然把眼一张,“哎呀”一声大叫:“妖怪!有妖怪!”
随着他的怪叫,申延癸直挺挺站着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与此同时,地上的蓝袍男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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