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县位于长安附近,由于靠近京都,所以一向繁荣奢华,几可比拟长安。
城门附近,有个衣着褴褛的小乞儿蹲在角落里,一只沾满污垢的小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的叹气:“唉,这次怎么这么失算呢?你说,我怎么就那么笨了呢?出门居然会忘了带银子……扮乞丐一点也不好玩。”
她的另一只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点着一只猫般大的小黑狗的鼻子,絮絮的对它发着牢骚。小黑“呜呜”的哀叫着,有气无力的趴在主人脚旁,粉色的小舌头不时的吐出来,舔着自己正被主人反复虐待的鼻头,小眼睛里流露出可怜兮兮的目光。
舒蝉嗔道:“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都弄不明白,我干嘛一定要带了你出来……”
“呜——”小黑不服气的低鸣,舒蝉道:“我知道你饿啦,可是……我也很饿呀。我现在真想有堆火啊,起码可以把你穿了放在火上烤烤。”说着,咧开嘴,露出坏坏的笑容,那双月牙儿的眼睛里透出顽皮的笑意。
小黑倏地站起身,“汪”的大叫了声,惹得舒蝉哈哈大笑:“瞧你那急样,我还真会把你烤了吃不成?不过……”她蹭啊蹭的,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说道:“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也只有这个啦。”
摊开手掌,露出一枝晶莹剃透的碧玉簪,那簪子透明中隐隐有一股水碧之光流动,似活物般。玉器名贵异常不说,那簪上牡丹花瓣的雕刻,更是栩栩如生,几可乱真,簪上垂荡下的流苏互相撞击后,发出叮叮的悦耳声响——这件玉步摇无论是从玉器的质地,还是花饰的雕琢,俱已是上品中的极品,价值非凡。
舒蝉却叹了口气,说道:“很漂亮是不是?我也知道它值钱,只是……这是伊家的聘定,我一定要还人家的,如若将它卖了,不也就等于把我自己给卖了么?”收起玉步摇,她摇了摇头,站起身。
也不知是蹲得太久了,还是肚里空空,饿昏头了,才一站起,她便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撞的,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昏沉间只觉手肘被人托了一把,将她扶稳了,舒蝉吁了口气,说道:“多谢……”睁眼一瞧,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
伸手扶她的是一个跟她一般衣着褴褛的年轻乞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却高出她大半个头,一张略显清癯的脸上沾满污垢,唇角略微下弯,不笑的时候反倒显出几分凄苦的表情。他的一只手托在舒蝉肘后,另一只大手上捧了只破了边的瓷碗,碗里晃啷着三四枚铜钱。
舒蝉的嘴张的大大的,眼里满是好奇,终于她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也是……乞丐么?”那人愣了下,松开手,反问:“是啊,你不也是么?”声音低沉浑厚。
舒蝉“哦”了声,忙点头道:“是啊,是啊!咱们都是……”笑容尴尬,她挠挠头,讪道:“可是你很年轻啊……这么年轻就要饭当乞丐,不觉得可惜了么?”
似乎是觉得她的问题太过奇怪了,那年轻乞丐撇了撇嘴,冷道:“要饭是因为肚子饿,没饭吃,哪里又管什么年纪了?”
说完,再不搭理她,自顾捡了处干燥的角落盘膝坐在了地上,将破碗在面前一搁,他便耷拉着脑袋,闭起了双眼假寐。舒蝉一阵好奇,走到他身旁,蹲下小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眼皮也不掀一下,说道:“没瞧见么?当然是沿街乞讨了,叫花子还能做什么事来着?”舒蝉方似领悟般点点头,道:“受教啦。”挨着他身旁一同盘膝而坐。
那男子倏地睁开眼来,侧首瞥向她的眼里有惊讶,也有些许厌恶与不耐。舒蝉却不理会,只作未见,反冲他粲然一笑,眼睛弯成道月牙儿,说道:“我是舒蝉,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打了个咯噔,似想起了什么,最后却是自嘲般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叫林枫。”
舒蝉笑道:“林枫,好名字啊。我是一只舒服的小蝉儿,你是林中的一片枫叶……”林枫不耐的白了她一眼,双手抱头,索性躺倒在地,闭目睡去。舒蝉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耸耸肩,抱起了小黑。
正要离去,但听城门口一阵马蹄腾腾,一队百来人的马队拥了辆华丽的车辇隆隆驰近,只见那领头的八匹高头骏马上,俱整齐划一的展开面红底金字的旌旗。
舒蝉一眼便看到旗上那斗大的“舒”字,心中一惊,忙将小黑塞进自己宽大破烂的衣袍内,拿衣袖蒙了自己的面,躺倒在林枫身侧,心里不住哀号:“天爷,姥姥的动作怎么一次比一次迅捷啦!我前脚才踏进蓝田,她后脚也就追了进来。若被她发现了,那我可真叫惨啦!”心里一害怕,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拼命将脸贴在林枫背上。
林枫翻了个身,似是无意般伸出胳膊,将她搂进了怀里。这时,耳畔阵阵蹄响,百人骑卫队毫没察觉的从两人身边驰了过去。
待蹄声远去,舒蝉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叫声:“好险。”
林枫却突然睁开眼来,附在她耳边的唇张了张,低低的说道:“你干么那么怕舒家堡的人?”他的眼里满是玩味的笑意,舒蝉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讪讪的挑了挑眉,冲他扮个鬼脸。林枫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名动天下的舒家堡千金舒晓晓了。嘿嘿,舒蝉……好个舒服的小蝉儿,听说你就要嫁人啦,现在跑出来,算是什么?难不成你想逃婚?”
舒蝉叱道:“要你管!”翻身坐起,压低声音嗤笑:“我就知道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做乞丐觉没那么简单,可别告诉我你不懂武功……你这个臭要饭的,装的比我还假!”玉掌一翻,猛然抓向他的肩头,林枫见她出手凌厉,劲势着实不弱,不敢大意,忙伸臂相格,跟着一个筋斗翻身跃起。
舒蝉笑容晏晏,一招“风行草偃”,劈掌中隐隐夹带风声,呼啸又至,竟是用上了叶姥姥教她的绝学“风雷掌”。
林枫方才与她交上手,便知她武功底子不弱,但因年幼,内功修为毕竟尚浅,当下微微一笑,不待她招式用老,右手食中二指并拢,虚拟成剑状,猛地戳在她的手腕上。
舒蝉只觉手臂一麻,一条胳膊软软垂下,短时间竟再也使不出劲来了,不由吃了一惊,脱口道:“昆仑派的‘两仪剑法’!你怎会使得?”好胜心大起,笑道:“好!再接我一招试试。”左手虚晃,引得他手中虚剑斜刺向自己胸口。
林枫自视清高,想到对方是个豆蔻少女,手指若触摸到她的胸,难免有轻薄之嫌,忙要收手,却不料舒蝉“啪”的一掌击在他手背上,竟是逼得他的手撞向她的胸口。
林枫脸上一阵灼热,脑袋里嗡嗡作响,心道:“这可如何是好!”心念电闪的当口,忽觉舒蝉胸口一阵蠕动,卜的有个黑呼呼的圆球从衣服的破洞里钻了出来。林枫定睛细看,才发觉那竟是个小狗的头颅,但见它小眼里绽放精光,一张如猫大的小嘴慢慢张了开来,露出密密麻麻的森森尖牙。
这下无异于是将手指自行送到了狗嘴里。
林枫直骇了一跳,额头冷汗突起,脚下用力一蹬,堪堪的滑后一步。这一招险中求生,大违常理,他强行使出,险些将自己的腰给折断,但因使力过猛,终是扑通声摔坐在地上,后脑勺狠狠的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舒蝉哈哈畅笑,笑声欢愉,倒无半分讥笑他的意思,只是小孩子顽皮胡闹的开怀大笑。林枫恨恨爬起,怒道:“很好笑么?你难道不知道你那条狗是苗疆异种,牙齿里是带有剧毒的么?”
舒蝉近年来名声大震,人人都知道她身边有一条乌黑如墨的小黑狗,牙齿剧毒无比,哪怕是被它咬破一丁点的油皮,也会立即毒发身亡,无药可救。
但是……
舒蝉眨眨眼,将脸凑近他,问道:“你怎会知道小黑是苗疆名种?你……好象很了解我似的,可我一点也不认得你呀?”林枫啐道:“认得你这小魔女才叫倒霉呢。”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是厌恶的表情,续道:“你走远些,还有你那条该死的狗……”
小黑似乎听懂了什么,冲他呲着牙,喉咙里呜呜的闷吼,舒蝉轻轻的拍打它的小脑袋,以示安慰。她笑着对林枫道:“你是昆仑派门下弟子吧?可是,你为什么要扮作乞丐呢?”
林枫见她一招内,便轻易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也是暗暗惊佩,忖道:“人人都说舒盟主的女儿冰雪聪明,机灵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想起方才自己武功明明在她之上,却被她耍计胜了去,不由内心懑懑不平,鼻子里重重的哼了声,背过身去,却不理她。
舒蝉察言观色,已猜到他心中所想,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轻轻一转,甜甜的喊道:“林枫,你生我气了么?其实刚才你若不退,小黑也不会咬你的。它只是在我怀里憋太久了,想出来透透气罢啦。”伸出小手,轻扯他的衣袖,近乎撒娇道:“林枫,你别生气啦,有什么好玩的也带了我一同去好么?你若是觉得方才受委屈了,顶多……顶多我再让你打一掌好啦。”说着,拉起他的右手,对准自己的胸口,一掌重重击下。
林枫大窘,一张脸涨得通红,慌忙撤手,斥道:“你……你胡闹些什么!”声音很是尴尬。
舒蝉双目一红,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泫然欲泣,悲哀道:“你……你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嘛,我……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小黑会在那个时候突然钻出来打哈欠嘛。在家里的时候爹爹凶我,才出来碰见了你,没想你也一样,只会对着我凶……”她突然背转身,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了胳膊里。
林枫转过头,就看见舒蝉的双肩不住颤抖着,抽搐着。夕阳斜下,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知怎的,林枫的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内疚感来,再怎么说,对方也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嘛。
于是,他伸出手扳她的肩膀,尽量放柔声音道:“对……对不起。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哭啦。”
舒蝉故意轻轻一挣,埋在胳膊底下的俏脸上却是一点泪痕也没有,还偷偷扮了个鬼脸,捏住了鼻子,闷闷道:“你别理我啦,反正我是个不招人疼的……你心里巴不得我马上消失才好呢。”
林枫以为她在伤心,忍不住大为头痛,说道:“哪有这等的事……好啦,好啦,你别再哭了,我答应带着你就是。”舒蝉大喜,叫道:“真的?”林枫无奈道:“真的。”
舒蝉欢然跃起,笑道:“太好啦!”林枫见她笑容明媚,脸上却哪有一丝泪痕,知道又中了她的诡计,不由沉下脸来。谁知舒蝉才落地,忽然大叫一声,捧住肚子慢慢弓起腰,脸上满是痛楚之色。
林枫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舒蝉一手抓了他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蝇,可怜兮兮的说道:“我肚子……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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