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沈郁丹原该替父守孝三年再行婚娶。然而袁氏一族家道中落,族中已无其他亲戚可以投靠,若是由着她们母女长住沈家,未免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时间长了对袁瑾卉的清誉大大有损。
为免除麻烦,沈夫人也想早日抱上孙儿,让沈家延续香火。于是族中几位长辈一商议,便同意让沈郁丹与袁瑾卉赶在一月之内完婚。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还有着大户人家的体面,这也幸亏何云栖处处想得周到,将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细心之处真可谓滴水不漏。
一月之内,沈家又是丧事又是喜事,大起大落之余不禁让人心生感慨。婚礼过后,沈郁丹无法远行,便央求好友帮忙彻查杀害父亲的真凶。
因有消息说最后见到沈慈航曾在洛阳出现,于是何云栖便决定动身去洛阳寻查线索。这一日才整理好行装预备出门,忽见回廊下沈郁婕一脸凄苦的来回徘徊,显然是在等他。便上前问道:“沈小姐可是有话要交待?但有何某能办到的,定当竭尽所能!”
沈郁婕一听,两行眼泪哗地就落下了,哭道:“我又有何德何能能叫你替我操劳?你……你只听哥哥一人的话。谁不知道你们俩……你们俩……”她呜呜的哭,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剩下何云栖一头雾水的傻站在原地。
沈郁婕奔到走廊尽头,忽然抽出腰上佩带的短剑,刷刷几下,狠狠的砍在廊柱上,将好好的一根雕花柱子砍得木屑乱飞。
何云栖愈发弄不懂这娇小姐发的是何脾气,正感纳闷,头顶噗噗几声飘下无数片瓜子皮。何云栖叹道:“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随手快速捞过一片瓜子皮,捻指向上一弹,只听横梁上哇地声大叫,一团绛色的人影掉了下来。
才落地,兰若水便气呼呼的将手里的一把瓜子照着他的头脸洒了过来。何云栖大袖一挥一卷,一把瓜子稳妥妥的拢住,他顺手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含笑道:“这大半月忙得我不可开交,倒还真差点忘了府里还有个兰若水了。走罢——”说着,拉起她的胳膊便拖她往外走。
兰若水哇哇大叫道:“放手!放手!你再胡来,我……我当真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何云栖头也不回,应道:“沈家没养狗。”别看他纤细得像个女子,力气倒是挺大,兰若水被他硬拽着出了庭院,一路尖叫道:“你放手——”何云栖笑吟吟的回头,说道:“整个沈家集也没养一条狗……你若要找狗,不妨到洛阳碰碰运气罢!”
沈家大门前停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早有车夫在等候,见何云栖出来,忙套好马匹,预备赶车。何云栖拎着兰若水往车前一放,说道:“是你自己上去,还是我委屈一下抱你上去?”兰若水脸上一红,咬着下唇,嗔道:“瞧不出你斯斯文文的还有些体面,却是说话不算数之人!”何云栖奇道:“我怎么说话不算数啦?”兰若水怒道:“那晚在荒郊,咱们是如何约定来着?说好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你还来找我麻烦作甚?”
何云栖朗声笑道:“你也说是事了后各不相干,可这事已经了了么?杀害沈世伯的贼子至今还没着落呢!”兰若水愣了愣,气道:“你……那晚是你自己放跑那厮的,若是将他擒住,自然能问出个因果来!”
那日何云栖并不知那送来之物是沈慈航的头颅,这事态竟会有如此严重,再加上遇上的那人武功深不可测,当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能留得住人。他心里是这般想法,嘴上却道:“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他是凶手?那人不过是个抚琴水准烂得一塌糊涂的老家伙!”兰若水明知他是强词夺理,盛怒之下却又想不出更好的词句来反驳,直气得咬牙切齿,当下飞起一脚,这一脚无巧不巧的偏踢向他的下身。
何云栖眉头轻皱,纵身跃开,叫道:“好个歹毒的兰若水!难道你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么?”她可没细想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和把他踢成废人有何关系,只是那一脚女儿家踢得毕竟不雅,一时霞飞双靥,嘴里却还不肯认错,叱道:“你个死娘娘腔!你本来长得就不像个大丈夫啦,我一脚送你进宫做太监岂不更好?”她没瞧见何云栖面色已变,正说得畅快,愈发口没遮拦起来,嚷道:“沈家集谁不知道你和沈郁丹不清不楚,关系暧昧,你二人尽搞些那个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唉呀,好不知羞……”话说到这里,手上一痛,却是何云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这才发觉何云栖原本常挂笑容的脸上已罩上一层寒霜,他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瞪住她。兰若水骇然失色,只觉得脊梁骨上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这个温柔少年动怒,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何云栖神色稍缓,放开她手,艰涩的道:“我原以为你该明白的,却原来……”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独自跳上马车。那车夫神情古怪的瞟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暧昧,何云栖陡然怒吼道:“还不走?”吓得车夫一哆嗦竟把手里的马鞭给掉了。
兰若水在底下一个“燕子抄水”,将还未落地的马鞭抄在手里,轻轻一纵,已跃上马车,内疚的看着何云栖,低声软言道:“你生气啦?我答应陪你去洛阳了好不好?”何云栖不理她,将目光投向别处。
兰若水用马鞭戳了戳那车夫,示意道:“你下去,我来赶车,不用你啦!”车夫稍有迟疑,她作势扬鞭欲打,吓得车夫抱头跳下车,一路叫嚷着跑回沈府。
马车慢悠悠的驰出沈家集。
洛阳离沈家集并不算近,旱路也得走个把月,可这一路何云栖却总不与她说话,甚至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叫她好生气闷。
是日,马车终于进了洛阳城,兰若水头一遭驾车,车技很不娴熟,这一路又比平时多花了三五日。
入夜投栈,何云栖早早的便歇下了,待到月上中天,忽闻窗外传来叮咚琴声。他睡得本就不沉,随即翻身坐起,细心聆听,那琴声居然是从隔壁兰若水房内传出。琴声悠扬悦耳,雨落山涧,山流暴涨,岩土崩塌之音仿若身临其境。
何云栖深吸一口气,只觉夜凉清新之气沁入心肺,说不出的舒畅。转眼琴曲渐入尾声,他大喝一声吐尽胸中浊气,将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他笑吟吟的开门而出,见客栈内无论店伴客人无一不披衣推窗,张着一双双新奇钦慕的眼睛,往兰若水的房门前张望。
何云栖淡然轻笑,旁若无人的推开那扇未上闩的门扉。只见床榻上兰若水盘膝而坐,膝上横放一张七弦古琴,十指轻捻慢挑,乐声缓缓止歇。良久,她抬头冲他嫣然一笑,说道:“你不生我气啦?”
何云栖轻笑道:“你既能神领这曲《高山流水》之深意,为何就不明白我的心呢?”说完,笑容收敛,指着心口道,“你伤我甚深!”兰若水俏皮的吐了吐舌头,道:“难道你与沈郁丹的友情当真能如伯牙子期那般深厚么?只不知你俩谁是伯牙,谁是钟子期?”何云栖叹道:“我一生下来便是这副容貌——容颜是爹娘给的,半点由不得我。可是纵观江湖,沈郁丹才是知我第一人也!仅为了这份知遇之情,纵教我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兰若水心中大震,虽觉得何云栖说得未免太过,却仍不禁为之大受感动。推琴而起,感慨的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先叫我遇着你!”何云栖摇头笑道:“你也不过和世俗之人一般眼光罢了。”兰若水大眼一瞪,鼓着腮帮子,不服气的说道:“那还不都怪沈家大姑娘,她老爱神神叨叨的,我不只一次见到她偷偷瞧着你抹眼泪。后来宅子里的下人们再一嚼舌根,我想做妹子的总不会冤枉了自己的哥哥,也就信了七八分……”
何云栖叹气道:“所以你见了我,总也躲着我。”兰若水不屑道:“才不是因为这个。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些个假龙虚凤之事在……在我原先住的地方原也见得多了……”她见何云栖突然眼露精光,炯然有神的望着她,她愈发心虚,呵呵讪笑两声,本待寻话打岔。何云栖却已然说道:“你原先住的地方,一定有许多非男非女的宦官太监罢!”兰若水怪叫一声,提气纵身欲跳窗而逃,却被何云栖眼明手快的抢先一步摁住,动弹不得。
兰若水只剩下一张嘴还能大叫,顿时大骂道:“你仗着武功比我好,恃强凌弱,你……你这哪是大丈夫之所为?”何云栖好笑道:“哦?我现在又变回大丈夫了么?”手下松劲,放开她,斥道,“还不老实招来,难道要我把你送交到林阁选的手上,你才肯乖乖说实话么?”
兰若水大为泄气,耷着脑袋,闷道:“早知道你这人不简单,天长日久的必会被你看出破绽端倪,所以才躲你远远的,就怕惹来是非。”她重重的叹了口气,思量片刻后,才原原本本的讲了实话。
原来,她之所以精通琴艺,是因为她原本便是宫廷掌管歌舞曲乐的女官,因擅长古琴,颇受皇后嫔妃们的器重。半年多前,马皇后寿诞,兰若水一曲琴音博得满堂彩,太祖皇帝龙颜大悦,将大内珍藏东汉末年蔡邕所著的《琴操》手抄真本赐予了她。
这原也没什么,可兰若水自小对乐曲甚有研究,《琴操》一书到手,她没看几页,便发现里头有假。作假之人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也甚精乐理,且因书页及笔墨较新,可见才写成没几年。兰若水一时起了惺惺之心,想找一找这位深蕴乐理之人,就像那伯牙知遇钟子期一般,她对这个知音人向往若渴。
兰若水三岁进宫,五岁习琴,偌大的皇宫中人却无一人可被她视为知己。所以,她开始暗中留心查探,将满朝文物百官稍懂乐理之人一一比对过滤后,终于发现与这本假《琴操》手札最可能相关之人,竟是早年告劳辞官的尚书袁老大人。于是,她按捺不住欣喜,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出宫,花了数月时间才到了袁侍郎的老家青田县。
可是突来的一场疫病竟已使得袁家家破人亡,袁夫人为了寻求活路,不得不跋山涉水的带着女儿投奔沈家。虽然兰若水要找的袁老大人已病故,但是出于爱屋及乌的怜惜之情,她不忍放任两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妇孺行走江湖,于是一路跟随相伴,这才保全娘俩毫发无伤的抵至沈家。
听完兰若水的叙述,何云栖沉吟不语,良久才笑道:“既然已尽护镖之责,你就该乖乖回到皇宫去,怎么还赖在沈府白吃白喝?”兰若水噘嘴道:“皇宫规矩甚多,岂有外面海阔天空般的自由自在!”这一句说的倒是真心话,她在宫外无拘无束野惯了,自然不想再回去。
何云栖点头道:“所以,你就更应该多谢我啦?”兰若水奇道:“我需谢你什么?”何云栖道:“一月前收到都指挥史林大人的亲笔书函,说不日便要到沈府上拜祭中州大侠英灵,希望到时能得空与我一聚小酌……”兰若水“啊”的一声低呼,何云栖眼底蕴笑,续道:“今日想必早到沈家啦,若非我带你出来,你想你此刻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抚琴逍遥快活么?”兰若水脸色发白,眼中渐渐流露出害怕恐惧之色。何云栖见果真吓着她了,心下歉然,才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忽听门外哭天抢地的响起一片悲鸣恸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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