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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李悦默默流了大半夜眼泪,直到天明时分才昏昏沉沉睡去,睡梦里梦见郤炀说要赶她回长安去,她苦苦哀求,他总是不理,最后逼烦了,他竟拔出剑来要杀她。李悦一惊,顿时从梦中醒来。

  打量周围却原来已不在狭窄的车厢中了,自己正睡在一张床榻上,头下枕着的枕头湿漉漉的,显然自己刚才在睡梦里也哭了。李悦伤心道:“最好这一切都是个梦,我醒来了仍是在皇宫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正胡思乱想着,耳听房门吱嘎声响,李悦翻身坐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她眼一花,叫道:“舞秋!”

  那少女噗嗤一笑道:“小姐睡迷糊了吧,我叫小橘,是这家客栈老板的女儿,不叫什么舞秋。”李悦揉了揉哭肿的眼睛,果然眼前的少女粗布麻衫,虽说五官端正,但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麻点,哪里是自己的贴身侍女舞秋呢。

  小橘放下水盆道:“小姐先洗把脸吧。”李悦听她说话声音柔柔腻腻的,十分动听,虽然长相平庸,但身材却婀娜袅娜,如果光看背影真想象不出她的长相会是这样。李悦从小在皇宫里长大,尽管性格平和,但也是被人服侍惯了的。这半个月来她跟着郤炀跑来跑去,一来是觉得新鲜,二来她不愿被郤炀看穿身份,所以处处地方都能忍则忍,能将就也就将就了。此刻忽有一个乖觉的少女来服侍自己起身,使她渐渐又记忆起在皇宫中的日子来。

  李悦洗罢脸后,小橘又替她梳头装扮,李悦问道:“我是怎么来这的?是不是还有一个年轻公子跟我在一起呢?”小橘道:“小姐是说那位长相英俊潇洒的相公吧。小姐真是好福气,您不知道昨晚上相公抱您进我们客栈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怕一个不小心把您给吵醒啦……唉唉,连我想去帮他忙,他都不许呢。”

  李悦面色一红,小橘接着道:“今儿早上就是他吩咐我来伺候您的。您瞧,这是他一大清早上街给您买的衣服裙子。哎呀,他真是好细心好体贴的男人哪。小姐,我都快要羡慕死您啦!”李悦更加难为情了,嗔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哪有的事。”小橘道:“我哪有骗您啊,您瞧,相公买的就是这套裙子。”说着从柜子上抖开一条白色罗纱织就的衣裙来,李悦呆呆的望着裙子,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小橘道:“我给小姐换上吧。”

  李悦换上白衫后仍觉似在梦中,不敢相信是真的。小橘拿了面钵盆大的铜镜来,站在李悦面前,由衷赞道:“小姐真的是美若天仙啊!简直就跟画里的仙子一样!”李悦嫣然一笑。小橘道:“相公待会儿就回来啦,小姐您歇息片刻,我先出去啦,有事您吩咐我去做好啦。”

  小橘出得门去后,李悦就坐在床沿上怔怔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听门格上吋吋几声敲门响,她才惊醒道:“进来吧!”

  门吱嘎轻轻推开,郤炀跨步走了进来。他见李悦一袭白衫,面朝里,背朝外的侧坐着,周身如笼罩在一层轻烟中,如幻如梦,心口猛地被重重撞了下,又惊又喜,嘴巴干涩,神色恍惚道:“姑姑……”

  李悦转过螓首,含羞低道:“你回来啦,我……我正等你呢。”郤炀听她说话,脑子猛一清醒,问道:“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语气中大有不满。李悦奇道:“你不喜欢么?这不是你……”

  郤炀又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接口道:“你这样打扮也好,咱们这就走吧。”李悦奇道:“走?现在就走么?咱们要去哪里?”郤炀背着包袱,快步走在前头,说道:“咱们上少室山,去拜访少林寺!”

  两人出了客栈,郤炀健步如飞,李悦追得辛苦,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跟着。一直赶了大半个时辰才赶到山脚下,郤炀停下脚步道:“快到了,咱们这就上山吧。”李悦抬头望着一条弯弯曲曲,望不到边际的石阶,娇喘吁吁。郤炀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掏出一条白色丝巾递了给她道:“你把这条丝巾蒙在脸上吧,少林寺都是些和尚,你蒙住脸方便些。”李悦伸手接过,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把脸给蒙了起来。

  这回上山,郤炀的脚步明显慢下许多。两人行至半山腰,见左侧有座凉亭,抬眼望去,少林寺大门已然可以看得清楚了。郤炀道:“你先在凉亭里歇歇吧,我一个人上去好了。”李悦道:“既然已经来了,我当然是要跟你一块儿上去的。”疾走几步,抢在了他的前头。郤炀见她逞强,知道她心中憋了怨气,也不吭声,紧随其后。

  没走得几步,山上急匆匆的奔下两名和尚。那两和尚飞步奔到他俩面前,双手合十行礼道:“两位施主请留步!”李悦见他们身穿灰色僧袍,都是四十来岁模样,头顶上烫了香疤,心中一动:“彤儿是被一个光头和尚给掳走的,这少林寺里不都是和尚么?兴许那个和尚就是少林寺的!”她如此想法,不禁一阵兴奋。郤炀道:“大和尚,我要见你们的住持方丈,你们快快去通报一声吧!”

  那两个和尚互相对看了一眼,一个说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叔正在闭关参禅中,两位若要见他老人家,请以后再来吧。”郤炀道:“现在是我要见他,他躲起来也没用,既然你们不去通传,那我们就自己上去好啦。”说着绕过两和尚,便要上山。

  那两名和尚身形一转,又转到了他俩面前,拦住路。先前说话的和尚道:“施主莫要强人所难,两位还是请回吧!”郤炀冷哼道:“笑话,你让我回去我便得回去么?今日我倒定要试试看天下第一大门派是否徒有虚名。”另一个和尚开口道:“施主是故意来闹事挑衅的么?”郤炀大声喝道:“正是!”左右双掌向前一推,分别打向那两和尚。

  那两和尚侧身让开,双双施展起少林拳法,拳招虎虎生威,配合默契的联手夹击郤炀。郤炀左避右闪,心中思索道:“少林武学果然有些门道,非寻常帮派可以比拟。”

  李悦站在他们近侧,但觉三人打斗时呼呼生风,鼓动的劲风逼迫得她呼吸渐感困难,不由退后数丈。她担心郤炀吃亏,所以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只见他在两名和尚的夹击下招招沉稳不乱,游刃有余,心中略宽道:“原来他不是真的要与少林和尚拼斗,只是要来见识一下少林派的武功而已。”又看了会儿,不禁自豪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这么好,就连少林寺的和尚也打不赢他呢。”

  看了片刻,觉得有些疲乏,便随意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上去,静静的观看。郤炀与那两和尚过了大约三四十招后,哈哈一笑道:“说什么少林武功天下第一,我看也不过尔尔!”左腿猝然一抬,踢翻一名和尚,伸指在另一名和尚腰里一戳,那和尚哼也没哼便僵住了。那被踢翻的和尚爬起,挥舞拳脚又冲了过来,郤炀冷笑道:“好,这次该你了!”一晃身,转到了和尚身后,左手如快刀般往他脖子后头猛力一劈,那和尚“啊”地声叫,一头撞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巴。

  李悦见郤炀使上真功夫,一眨眼便收拾了两名和尚,含笑跳下大石头,说道:“郤炀,别理他们啦,咱们这就上山去玩玩吧!”她是大唐公主,丝毫不懂什么江湖规矩,只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进寺庙去游览随喜也没什么不妥,那两个和尚百般阻挠,倒是着实讨厌。郤炀却回道:“就这么不理他们,未免太失礼数啦。”

  他倏地在那两名和尚背上连拍了几掌。没过多久,那被点了穴的和尚脸现痛苦之色,躺在地上的那位却杀猪似的大嚎大叫起来,身子蜷曲,不住抽搐。他叫声愈加凄厉痛楚,李悦听得心惊肉跳,面色泛白,郤炀却是背负着双手,冷冷的瞧着,不发一言。

  李悦不忍道:“这……你这是做什么?你已经打赢他们啦,又何苦再折磨他们。你这样子不是太过残忍了吗?”郤炀冷冷的道:“我残忍?哼,我这样做如果叫做残忍的话,那更惨绝人寰的事你还远远没见到过呢。”

  他转头面向少林寺大门,运足内力大声喊道:“光悟你这个老秃驴,你以为躲在寺里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你如果再不出来的话,我就冲上少林寺,杀光你的徒子徒孙!”随着叫喊声,树林里栖息的鸟雀惊得四下飞蹿,天空飘落片片羽毛。

  李悦深知他的性格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不由急道:“少林寺里面有那么多和尚,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郤炀,别闹啦,咱们回去吧。”郤炀道:“绝无可能,我今日既然来了,如果没个了结,我绝不下山。”李悦问道:“你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干嘛要如此性命相搏呢,郤炀!郤炀!”她连喊数声,他总是不理,全力奔向少林寺。

  李悦咬牙道:“好!既然你一心要去送死,我也陪你去!”由始至终她都没弄清楚郤炀上少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心里总有个念头,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杀人放火,她也是要跟了他去的。

  她轻功自然远远不如郤炀,等到她娇喘不息的赶至少林寺正门前时,只见郤炀被十七八名黄衣僧人团团围住,这些僧人排列有序的,进退自如,手中持着的钢精铁棍不住往郤炀身上招呼。郤炀一人独斗,险象环生。李悦一见之下,惊得花容失色,“哎呀”叫了声便不顾一切的往阵内冲去。

  这围着郤炀的黄衣僧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少林寺十八罗汉,他们一组成这“十八罗汉阵”后更是威力无比,任凭一只细小苍蝇也飞不进去。李悦心慌意乱的试图冲将进去,哪有如此容易。她才冲到阵边,一根铁棍夹着股劲风扫过,打在她左肩头,将她身子腾空击飞出老远。李悦在空中忙一扭腰身,身子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总算没摔倒,但被打中的肩头剧痛,骨头似被打碎了般。她一站定身,不顾自己伤痛,急叫道:“郤炀!郤炀!”

  郤炀被困在阵内,□无术,哪里还有闲暇应她。李悦心中更为焦急,转眼瞅见阵旁还站了个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连忙跑过去喝道:“老和尚,你还不命他们停手!”她这口气一急,宛然便是位高高在上的御凤公主了。老和尚手持一串念珠,眼睛半眯,嘴唇蠕动,不住念经,听得李悦大喝,才缓缓掀起眼皮。

  老和尚初时神情镇定自若,哪知眼光一接触到李悦,面色为之一变,失声道:“你……你……”李悦怒道:“什么你呀我的,你一大把年纪啦,叫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少年,你们害不害臊啊!”老和尚倒退一步,垂眉说道:“老衲实不知是女施主到了,实在……实在……唉唉。”

  李悦不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玄机,刚要开口,就听得阵内郤炀高叫道:“姑姑,你不用怕他们!十八罗汉阵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李悦放眼望去,只见里里外外黄影舞成一片,哪里还瞧得见郤炀的半点影子,不禁高声叫道:“郤炀,你有没有怎样?”

  过得片刻,郤炀的声音才传出:“姑姑,我没事!你仔细瞧着,看我怎么用你教我的法子破了他们的烂阵!”老和尚闻言面色大变,叫道:“小心他的兵器,大家退开!”

  即使如此,提醒的终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黄圈子里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十八罗汉一齐“嗳哟”一声,手里的铁棍齐根而断,当当啷啷落了一地。郤炀左手握了柄薄如冰霜的短剑,趁势跳出阵外,一个纵身跃到李悦身旁,喝道:“光智,还打不打了?”

  李悦见他满头大汗,身上却无一处损伤,心里大喜,情不自禁拉着他说道:“你没事,太好啦!”胳膊一动,伤处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嗳哟”叫了声,皱紧眉头。郤炀惊问:“怎么,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李悦勉强一笑道:“我没什么,你……”

  郤炀左手一扬,短剑架上光智和尚的脖子,恨声道:“你胆敢伤了我姑姑!”光智眉毛一掀,说道:“阿弥陀佛,老衲的武功远不及女施主,又怎生伤得了她?”李悦一怔,郤炀说道:“你们少林行径何等卑劣,你打不过我姑姑,难道不会使暗招偷袭她么?”光智知道辩他不过,索性不答,不住的念颂佛号。

  郤炀手中短剑往前稍稍一递,光智的脖子上顿时给割出道血痕来。郤炀厉声道:“光悟那老秃驴呢,快把他交出来!”

  光智仍是不答,此时十八罗汉已聚拢过来,复又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见郤炀出手伤及光智,纷纷叫道:“快快放了光智师叔(师伯)!”李悦肩膀疼痛加剧,她见十八罗汉又围了上来,心有余悸道:“郤炀,咱们还是回去吧。”

  郤炀胳膊轻轻一挣,震脱她的手。李悦满心委屈,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光智恭谨道:“如若是女施主要见方丈师兄,那么请女施主稍候片刻,待老衲前去通禀。”李悦憋了一肚子怨气,不禁脱口道:“他一个和尚很了不起么,我要见他,那便是他的荣幸!哼,居然还那么大架子要我等他,实在太放肆、太无礼了,你马上给我把他叫出来!”

  光智愣了愣,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兄对于当年之事,时时刻刻无不感到自责愧疚,是以这三年来对于寺中大小俗物已不再过问,潜心参禅,日夜向佛祖忏悔。老衲与诸位师兄弟也早料知女施主终有一日会再上少林寻仇,只是……只是当年之事,实在是因误会而起,还望女施主能胸怀宽广,不记前嫌,化干戈为玉帛,方乃武林之幸事。善哉!善哉!”

  李悦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郤炀却道:“你说的倒轻巧,几句话就想把我们打发走了么?当年的事你心里既然都记得明明白白,那就最好。我姑念你非主谋,不跟你罗嗦,快把光悟给我叫出来吧。”光智道:“当年的经过老衲在一旁瞧的一清二楚,方丈师兄做的决定亦是老衲心中做的决定。如果两位施主硬要追究责任,那么请先从老衲开始吧。”郤炀怒道:“你以为我就不敢杀了你么?”光智不答,闭目待死。

  正在此时,少林寺大门咣啷声打开,一个粗犷的声音叫道:“休伤我师兄!”接着门里灰影一闪,一个人飞窜而出,一拳打向郤炀。郤炀不敢贸然硬接,只得放开光智,向后连纵两丈。那灰影在光智旁站定,原来又是个老和尚,貌相威严,只是身材较之常人显得特别高大。郤炀深知少林寺的老一辈僧人自方丈光悟排名起,分别是“光德、光智、光相、光晦”四位,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光晦,你来得正好,当年打伤我姑姑的人里头就有你一份吧。我正愁无处寻你呢!”左手短剑一挥,直刺光晦咽喉。

  光晦见短剑刺到,左手伸指一夹,他这五指练就少林虎爪功,早已硬如钢铁,自信这一夹定能将短剑牢牢夹住,抢夺过来。哪知他两指刚触到短剑剑锋,就听嗤嗤轻响,指尖一痛,他赶紧撤手,但手指仍是被剑锋割伤,渗出血来。光晦惊讶的“咦”了声,郤炀跟着一剑又至,这回他不敢再伸手接招,施展生平绝技虎爪功,犹如猛虎下山,一爪抓向郤炀头顶。

  李悦见光晦这一抓,爪中暗藏无数凌厉杀招,大吃一惊。光智也忍不住叫道:“师弟不可鲁莽伤人!”郤炀轻飘飘的荡开一尺,避过一爪,光晦紧跟着双爪自下而上抓到。光晦在少林“光”字辈的排行中年纪最小,但脾气却是最躁的一个,他不像光智那么好说话。此时见郤炀竟能避开他的虎爪功,好胜之心顿起,叫道:“好小子,再试一下我的少林拳法!”收爪握拳,呼地一拳捣向郤炀心窝。

  这套少林拳法郤炀早在半山腰上与那两名灰衣大和尚就已经较量过了,每一招每一式的变化都已熟知,但此刻在光晦手里耍将出来,威力却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郤炀接了两招后,渐敢吃力,叫道:“死秃驴,这回可是你逼我的,可怪不得我手下不留情了!”左手默一运劲,力透剑身,那柄短剑四周竟隐隐发出一圈白光,剑锋陡长一倍,恰似变成一把长剑来。光晦没料到会有这一突然变故,收势不及,胸口自下而上被剑气斜斜的划破一条口子,长约一尺,深约半寸有余,顿时鲜血直冒。他双手摁住伤口,倒跌两步,满脸惊愕。光智一个箭步抢上,五指齐挥,连点了光晦胸口十来处穴道,又赶紧拿出金创药替他伤口敷上止血。

  十八罗汉早发动阵势,围困住郤炀与李悦二人。郤炀将李悦拖到身后,低低的道:“待会儿我想办法送你出阵,你只管下山,千万不要回头。”李悦问道:“那你呢?”郤炀答道:“你莫要管我,我自有办法脱身。”李悦审视四周状况,料定今日之事实难有个善终,郤炀如此说话,只不过是在哄骗她独自下山罢了。她哪里肯依,断然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说话间十八罗汉阵已催动,黄圈子里突然跳出三四名黄衣僧人,凌空提脚踢落。紧跟着又跳出四五个僧人,前后交错着或拳或掌的凶猛打来。李悦见这十八罗汉阵围的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别说想逃出去,就算长了翅膀的小鸟也休想飞得出去。思量间,敌人已然欺近,郤炀护住她,左手剑连挥,令十八罗汉投鼠忌器,不敢近身。

  然而时间拖得一久,十八罗汉个个经验老道,瞧出那白衣女子武功微弱,实是大大的破绽。他们相互招呼一声,阵势变动,纷纷转向李悦进攻。如此一来,郤炀反变得缚手缚脚,一个没留神,背上、腰上连中数招。

  李悦左边肩膀受伤,整条胳膊根本无法动弹,眼见郤炀为了救护她,连中数掌,心中大痛。又见无数拳头从四面八方打向他,忍不住转身抱住郤炀,哭道:“别打啦,别打啦!你们饶了他吧,不要再欺负他啦!”

  四名发拳的僧人大愕,纷纷撤招,其中有一人冲力太大,收招不及,一拳仍是结结实实的打在李悦背上,李悦“哇”地声惨叫,喷出一口鲜血,点点滴滴溅了郤炀一身。郤炀接住她倒下的身子,大叫道:“姑姑!姑姑!”光智大惊,赶忙喝道:“撤阵!”十八罗汉一齐退后,排成两排站立到门旁。

  郤炀单膝点地,右手抱住李悦软绵绵的身子,见她的头无力的歪在一旁,面上蒙着白丝巾染满了鲜血。他替她把已染成红色的丝巾轻轻摘下,只见丝巾下的那张绝丽脸孔变得异常苍白,嘴角边渗满血迹,呼吸愈见微弱。他心中哀痛,唤道:“姑姑,你醒醒!”

  光智递过一个小瓷瓶,说道:“此乃少林寺的疗伤灵药‘金刚菩提散’,你快给女施主服下一剂吧!”郤炀回手一掌,将瓷瓶打出老远,怒道:“谁要你们假惺惺的来施药了?”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只青花小瓶,瓶口就着李悦的嘴,倒了两粒白色药丸进去。李悦勉强将药丸咽下,过得片刻,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睁开眼来。

  郤炀喜道:“姑姑,你醒啦?有没有觉得好一些了?”李悦悠悠的吁出口气,一双大眼无神的望向他,低声道:“你没事我就放心啦。”郤炀听了心内大为震动。

  光智一直就站在他俩身旁默不作声,一双眼睛在李悦脸上瞄了瞄,心里“咦”的叫了声,忍不住又仔细瞧了瞧,突然失声叫道:“她……她……她不是!不是她!”

  郤炀神色一变,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光智不住摇头,满脸诧异。又听得身后光晦的声音低沉问道:“施主手上所使的可是……可是冷香仙子的‘思情剑’?”他重伤之下,失血过多,虽然血已经止住,但面色黯淡,已不复方才的神采。

  郤炀冷冷哼道:“你到现在才认出这把剑来,记性可真是好的很啊!”光晦惨然道:“老衲当年便曾伤在思情剑下,又怎会轻易忘记?只是刚才一时大意,竟没能认出来。”郤炀道:“你在同一把剑下重伤两回,觉得滋味如何呢?”光晦大感惭愧,低头不语。

  光智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与冷香仙子如何称呼,这位女施主想必与冷香仙子大有渊源吧?”郤炀心中一凛:“这个老和尚好毒的眼力,居然能够一眼看破!”当下也不答话,拦腰抱起李悦,说道:“今日我打不过你们,但我绝不会就此罢休,改日我定当再来拜会赐教!”

  光智见他们要离去,急忙说道:“施主请留步,施主还未给老衲一个答复。施主可就是三年前的那个……那个孩子?”郤炀停住脚步,也不转身,冷冷的道:“你希望我是,只可惜,我不是。”

  正欲离去,寺院大门里急匆匆奔出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来,他边跑边叫道:“方丈太师父有请!方丈太师父有请!”想是心里着急,这小沙弥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

  光智伸手在他衣领口轻轻一提,将他拉起,问道:“明心,你刚才在喊什么?”小沙弥明心道:“方丈太师父让我来请这两位施主前往‘清修庐’。”光智光晦皆为之一愣,要知道“清修庐”建在少室山后,此处极为隐蔽,正是光悟方丈这三年来闭关潜修之所。

  郤炀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说道:“很好!既然如此,那么就请这位小师傅前头带路吧!”他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别说是去什么清修庐,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敢闯进去。

  光智光晦面面相觑,一时猜不透方丈师兄的意图。明心道:“请两位施主这边走。”说完,恭恭敬敬的走在前头领路。郤炀抱着李悦,跟着他绕过少林寺大门,钻进一条藏在密林里的羊肠小路,光智与少林十八罗汉紧跟其后,走在最后的是受了伤的光晦。

  明心走的不快,郤炀见他脚下虚浮,显然武功底子尚浅,不由放松警惕。走了一盏茶时分,道旁的树木渐少,脚下的杂草与乱石却越来越多,郤炀耳边听得轻轻呼气声,低头一看,原来是怀里的李悦正将头枕靠在他肩头上。她受伤非轻,但服了药丸以后,暂时精神不算太坏,这时她低低道:“你附耳过来,我……我有话跟你说。”

  郤炀见她说话毫无底气,甚是吃力,赶紧低头将耳朵凑过,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你要小心那个……那个小和尚!他……刚才明明是从少林寺大门……跑出来的。可是……现在却领了咱们走别的路。你你……”一口气接不上来,只得就此打住。郤炀却已恍然道:“果然!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个明心如果真是受了光悟的指示,那么那时光悟定然还在少林寺里。明心现在领我们走这条路,不过是在绕圈子,拖延时间而已,光悟此时必然已经抄近路在清修庐等候了。他们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对啦,他们定是在清修庐设下了埋伏。如若不是她提起,我还真的就此放松戒备,上了他们的当啦!”

  低头看李悦时,见她面色苍白,眼睑紧闭,似已沉沉睡去。他满心愧疚道:“是我连累了她,这件事原本与她毫无关系,是我硬把她拖了进来,而且……而且,唉,我欠她着实太多,又怎生对她得起啊!”

  又走得几步,拐过一条山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眼望去便是一片大草场,草场尽头是一面高耸入云的峭壁,在峭壁与草场的连接处有一座小小的茅草房,孤零零的倚壁而建。明心用手一指草房,欢叫道:“到啦,太师父就在里面……”他叫得正欢,冷不防后颈被人一捏,腾空拎起。原来是走在他身后的郤炀突施袭击,将他勒在怀里。

  光智大叫道:“施主,你这是做什么?”郤炀右手搂住李悦的细腰,左手勒住明心,冷笑道:“我不会做什么的,只要你们不玩什么花样,我绝不会动这位小师傅半分毫毛!”

  明心被点了上半身的穴道,只剩下两条腿可以走路。他从小便在方丈近身伺候,除了端茶送水之外,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突然遭到挟持,心里慌乱害怕,竟“哇”地大哭起来。郤炀不理他,左手用力一推,逼着他往草庐走去。光智光晦一行人不敢妄动,只得跟在他们后面。

  才走到草芦跟前,那破旧不堪的两扇木板门就从里面缓缓拉开,一个身披鲜红袈裟,手持黄金禅杖的老和尚走了出来。这个老和尚看样子足有八十多岁了,满面皱纹,白眉白须,只是眼角低垂,显得一副凄苦模样。明心一见到他,哭声更响,叫道:“方丈太师父!”光智光晦与十八罗汉纷纷上前行礼。

  光悟颔首道:“你们都来啦!好好,也好。”转头又对明心说道:“你这孩子,哭什么呢?”说着眼里流露出慈蔼的目光,他伸出一只枯槁槁的,只见骨头不见肉的大手来,在明心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郤炀拎着明心后颈的手在光悟这么轻轻一抚之下,感到一股强劲的内力传来,左手情不自禁微微一震,弹了开去。明心觉得脖子后面突然一松,飞身扑进光悟怀里,哭道:“太师父,我的胳膊不能动啦,我好害怕!”光悟微笑道:“谁说你胳膊不能动啦?你胳膊不是好好的,太师父年纪大了,你不要那么用劲拼命勒着太师父。”明心一听,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胳膊竟然已经全好了,不禁破涕而笑。

  在场所有的人都以为是郤炀主动放了明心,只有郤炀最清楚底细,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吃惊不小:“没想到这老和尚一大把年纪了,内力仍是如此精湛。我今日贸贸然上了少林,实在是太过轻敌啦!少林寺高手如云,果然非同凡响。”

  光悟眼睛在郤炀身上转了两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李悦身上,他一接触到李悦,面上的肌肉猛一跳动,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果然还是来啦,老衲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三年啦。”光智上前一步,说道:“方丈师兄……”

  光悟抬手一摆,说道:“师弟你不用劝我啦,我自有主意。”又对郤炀说道:“女施主似乎受了重伤,可否让老衲把一把脉相?”郤炀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肯出手救人了么?你们少林不是专会见死不救的么?”光悟任由他百般讥讽挖苦,总不吭声,一旁的光晦却忍不住叫道:“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啦,当年的事方丈师兄觉得内疚,我可不觉得有哪里做错啦!”光悟责备道:“师弟,休得放肆妄言!”

  郤炀冷哼一声,刚要出言相讥,靠在他怀里的李悦蠕动了一下,他低下头见她慢慢睁开眼来,一脸的纯真与茫然,说道:“郤炀,咱们到了哪儿啦?我怎么看到好多好多人影在跳舞啊。”郤炀一惊,立刻明白她重伤之下,神智已有些迷糊不清了。

  光悟道:“女施主受伤不轻啊,如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拖延伤势。施主不愿老衲出手救治,那么不妨由老衲推荐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来替女施主瞧瞧,如何?”说着转头向草庐唤道:“谢少侠,有请出来一见!”

  郤炀隐约见到草庐内有个人影晃动,心道:“他们果然设了埋伏!”待到那人影走出门外,郤炀见那人二十出头,儒雅英俊,相貌甚为熟悉,不由叫道:“是你!妙手圣医!”

  那人果然便是谢君恺,他见到郤炀时,也不觉一愣,随即微笑道:“郤兄弟,咱们又见面啦,实在是有缘哪!”目光一转,移到了李悦身上,面色陡然大变,惊道:“哎哟,怎么是她!”

  光悟等人显然不知谢君恺与郤炀两人竟会彼此认得,都脸现惊讶,而郤炀听得谢君恺喊出“哎哟,怎么是她!”,心头更是猛地一沉。

  谢君恺自从半月前与李悦分别以后,在那小胡同里等了她两天两夜才怏怏离去。待去过姜家庄,救活姜宦青的女儿后,他又在长安城内四处打听得知:原来那日正月十五,宫里有两位公主到安国寺烧香随喜,哪知巡行队伍刚出宫门就遭了劫持,长安街上军民死伤无数不说,两位公主更是一齐失了踪。这两位公主的其中一位,据说还是武太后的亲生爱女。武太后为了此事,大发雷霆,将巡行队伍中死里逃生活下来着幸存者,不论侍卫、太监还是宫女统统给一并处死了。

  谢君恺以为李悦是名宫女,猜测她或许也已遭不测,心中暗自伤怀,便出了长安城,一路漫无目的的往东走来。他走的其实恰与李悦同一方向,只是他单人单马,反比李悦他们先一步到了河南府。

  谢君恺到了河南府,原本打算改道去江南游玩,哪知一日黄昏经过一片矮树林时,竟遇见一群黑衣蒙面人追杀一名中年男子。也是他好管闲事,侠义心肠,他当场便出手救出了那名中年男子,一问才知竟是嵩山少林寺光相大师门下的俗家大弟子沈汉兴。沈汉兴伤势极重,谢君恺便一路护送他上了少林。少林方丈听闻妙手圣医驾临,竟破格亲自接见,让谢君恺倍感荣幸。不过,他再怎样也没想到是,竟会在少室山上又得见李悦,禁不住惊喜交集。

  谢君恺一眼瞧出李悦伤势不轻,忙一个箭步抢到郤炀跟前,右手自然而然的伸向李悦手腕。郤炀叫道:“没想到少林寺邀来的帮手竟会是谢兄!”他嘴里的话刚出口,左手反切上谢君恺递来的手腕。

  他知道谢君恺的武功绝非普通庸手,是以一上来便使足了劲。谢君恺五指软绵绵的一滑溜,掌心与郤炀手掌相抵。两人均不由一震,叹道:“看不出他的内力竟如此了得!”

  光悟等人见到他俩的架势,便知两人互相拼起了内力,而且双方半斤八两,短时间内绝分不出胜负,时间一久,弄不好还会两败俱伤。

  郤炀比起谢君恺却是更为焦急,心道:“如果那帮秃驴乘机打我一掌,我定然非死即伤,今日之举,实在大大失策之极!”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光悟将手中黄金禅杖猛的往地上一顿,喝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黄金杖重约百八十斤,地面更是坚硬无比的岩石,他这么一顿,竟将禅杖插入地面一尺来深。光悟佛号念毕,踏步向两人走来,走势甚为缓慢,但他每踏出一步,地面上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郤炀见他走近突然举起双手,心中大叫:“我命休矣!”闭目待死。哪知光悟双掌落下后分别抓住两人手腕,大喝一声。两人拼耗内力多时,已感到吃不消,只是苦于无法撤掌而勉力继续苦撑。这时手腕被光悟一抓,都觉有一股浑厚内力击弹回来,手掌一松,双方同时撤手,退后一步。

  光悟头顶额头微微沁汗,松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谢君恺感激道:“多谢方丈大师出手相助!”郤炀也清楚刚才若非光悟出手,他与谢君恺比拼内力的下场定是极为凶险,但他素来傲气,又与少林寺有旧仇嫌隙,这个“谢”字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口的。

  谢君恺默默运气,发觉体内真气激荡,四处乱窜,惶然思道:“这门内功心法娘亲一再关照不可胡乱修习,我急功进取,全凭个人臆测的去练,果然还是没练对门路。方才与郤炀比拼内力,乱了真气,这下可真是大大糟糕啦!”转眼望向李悦,见她倒在郤炀怀中,脸色苍白,双眸紧闭,看来就像是个没了呼吸的娃娃。谢君恺心头一紧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她!”他忍住气血翻腾的难受劲,说道:“郤兄弟,在下绝没有恶意,你如果信得过在下的一点微薄医术,可否让我替这位姑娘把把脉?”

  郤炀瞧了眼李悦,问道:“你认得她么?”谢君恺道:“曾有一面之缘,算得上是朋友。”郤炀道:“她现在昏迷着,你说什么都可以。”顿了顿,又道:“不过,妙手圣医的名声在江湖上还过得去,不算是个卑鄙小人。”说着,将怀里的李悦送了过去,谢君恺大喜,伸手接过,将她拦腰抱住,说道:“多谢你对我的信任。”郤炀撇撇嘴道:“你不用忙着谢我,我把她交给你啦。你若医不好她,或是让她再受了任何人的欺负,我可绝不饶你。”眼睛一溜的瞟过光悟、光智与光晦等人,他们一干人被他目光这么扫过,均知已被列入“任何人”中的首列位置,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谢君恺当然没领会到他的弦外之音,欣然答应道:“你放心,我若医不好她,我拿我的命赔给你。”郤炀听了微微一怔,说道:“很好!如此我就放心啦!”

  他最后一个“啦”字出口,整个人突然如箭般倒纵出去,几下跃跳后,人影已飘去老远,空荡荡的山谷里只回荡着他最后抛下的话来:“光悟,你听着,我还会再来找你讨回血债的,你替自己准备好棺材吧!”十八罗汉中有四五人冲了出去,光悟大叫道:“不用追啦,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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