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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颠峰

  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直到万福山庄化为一堆无用的灰烬。天山派来的时候共有一十九人,离去时却只剩下了师徒五人,这样惨痛的事想来就令人心碎,所以回到天山后,谁也没想过要再提及此事。

  赵思骅受的皆是皮外伤,他年轻身子骨强健,回到天山修养了一段时间便痊愈了。胡思蓉可没那么幸运,她内伤严重,整日的昏迷不醒,发烧呓语,吓得胡夫人日夜守在女儿床前寸步不离的陪着,就怕她有什么闪失。

  胡鸣枫也无心再给门下弟子授武,所以作为大师兄的赵思骅便暂代师职,给师弟师妹们传授武艺。思萦闲暇时便往天山深处跑,她想上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采到一朵百年难得一见的雪莲花。

  这日傍晚,她又是一无所获,怏怏回到天山派,赵思骅牵了追风正要出门,思萦知道他以前每晚这个时候都要出去遛马,不过自从胡思蓉受伤以后,他傍晚的时候就去她房里探望。这时见他又要出门,便喊了声:“大师哥!”

  赵思骅瞟了她一眼,径自牵马出门,竟没答理她。

  思萦道:“大师哥,我刚才有叫你啊!”

  赵思骅与她的感情向来笃好,她若不开心时,他还会千方百计的哄她高兴,几时起竟待她如此陌生了。

  “我有听见!不用喊两遍的!”

  思萦一愣:“你去遛马么?带了我去好么?”

  他抚摩马鬃,心不在焉地回答:“思蓉醒了,她说要吃糖葫芦,我下山去给她买!”

  “小师妹醒啦,那太好了,我去瞧她!”

  兴高采烈地正要进门,赵思骅突然回身拉住她:“思蓉说她不想见外人!你让她好好休息,别去打搅她!”

  她怅然,心里凄苦地想:“原来……我是外人,那,谁又不是外人?是师父,师娘,或者……是大师哥!”嘴唇干涩地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一双大眼睛哀伤地望向赵思骅。

  他别开眼:“我去了!”牵了追风默默走下石阶。

  思萦突然幽幽开口:“大师哥,你生我气,对么?”

  他停步不吭声,她接着说:“你怪我连累了那许多师兄弟枉死,你嘴上虽没说,但你心里在生我气,我知道的!”

  赵思骅始终一言不发,思萦心里更加确信自己的揣测,激动道:“可是,我也是很无辜的,我没有杀万启田,我更加不清楚那些宾客为什么突然会动手杀人!”

  “可你当时的的确确就在他房里!”

  思萦颤道:“那是因为小师妹让我在那房里等她……”

  他回头厉声斥问:“小师妹现在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而你却好好的站在我面前。你不要告诉我是小师妹害了你!”说完,气呼呼地跃上马背,一抖缰绳,驰骋而去。

  她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跌坐在门前石阶上,只觉得胸口被揪的紧紧的。过得许久,有几个弟子门前经过,惊讶道:“大师姐,你坐在地上做什么?”

  她茫然道:“我什么都没做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相信我!”

  那些个弟子丈二摸不着脑袋,面面相觑。

  思萦缓缓站起,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自那以后一病不起。

  数月后,天气回暖,天山脚下的小部分积雪渐渐融化,胡思蓉在胡夫人悉心照料下,伤势已大为好转。每天天山派练武的院子里,都能听到她唧唧咯咯欢快的笑语,师兄弟们围绕着她身旁,好不热闹。

  思萦却将自己深锁在房间里,仅从那扇微启的小窗户里分享些稀薄的阳光。到了四月,胡鸣枫突然收到一封书信,便收拾行囊,携同胡夫人下山去了。

  掌门走后,天山派内大小事物一应交给了赵思骅处理。思萦作为大师姐,有时也不得不出面帮忙料理些琐碎小事,但与赵思骅之间却总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隔阂,所以没过三日,她便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上天山去了。

  这回她上的却是天山之颠托木尔峰,她大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却硬挺着爬了半个多月。

  托木尔峰上常年积雪不化,气候极是严寒,当真寸草不生,滴水也能化冰,一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转眼随身带来的干粮便全部吃完,实在饿得紧了,她便就地抓雪来吃,如此又挨了三四天,终于让她爬到了最顶峰。

  峰顶空气稀薄,她饿了这些天,全凭自身毅力苦撑,这时一爬上峰顶,心头猛然一喜,那股子劲松了下,脑袋里嗡的响,双眼一黑,便一头栽在厚厚的雪堆里,滚下山去。

  雪层受到震动,突然一层层地直往下塌落,形成大面积的雪崩,那激起的雪块卷着思萦瘦弱的身子如万马奔腾,一泻千里。

  恰在这时,东边山头上有道白影急速的闪过,钻过大雪层时,一道白光射出卷住思萦下坠的腰身,将她拖了出来。

  那白影横抱起思萦,在雪面上轻松跳跃,纵得几下,已安全逃离开雪崩区。那松动的雪层愈滚愈大,气势磅礴地往山下坠落,震动得整座山峰似乎都在抖动。

  思萦缓缓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不禁骇然失色。

  那白影冷冷地说:“你不要命了?还是想整座山峰都给你陪葬?”

  猛一抬头,她见抱着自己的那人脸色苍白,竟是个相貌俊秀的男子,只是口气冷得就像天山上的千年寒冰,就连说话时竟也没半分热气呼出。

  思萦心里有些害怕:“传闻天山颠峰上有千年妖怪,莫不是……莫不是竟给我遇上了?”

  那白衣男子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冷道:“我是神仙,不是妖怪!”

  她咬唇轻叹:“神仙也罢,妖怪也好,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我可在乎的紧。我住在这里有三十几年啦,可不想就被这么你给毁掉!”白衣男子放下她。

  思萦惊讶道:“你住在这三十几年?你真是神仙?”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思萦身子剧烈的抖了下,激动地拉住他的衣袖:“那你一定知道天山雪莲在哪?或者你法力高强,求你变朵出来,赐予我好不好?”

  “变?嘿嘿,你可真是天真!”

  思萦急道:“求求你啦!”倏地双膝一软,她跪倒在地蓬蓬磕头。

  白衣男子伸手拉她,思萦与他手指一触,只觉一阵冰凉,直沁入心肺,着实冷得刺骨。这个念头才刚刚闪过,白衣男子已轻松的将她拎起。

  眼底有种不经意的温柔闪过,他口气微微放软:“你上山来就是为了要找天山雪莲?”

  思萦点点头。

  他眉头一皱:“为什么?”

  她低声解释:“为了小师妹!她受了伤,很需要!”转念想到胡思蓉此刻伤势早已大愈,根本不需要雪莲了,她上山究其根本原因,其实是要逃避些令她郁闷的东西。

  “我看你病恹恹的,一阵风也能吹倒,最需要雪莲的人恐怕是你吧!”白衣男子冷哼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小瓷瓶,扔了给她,“拿去!取两颗出来吞下!”

  思萦虽满心不解,但她向来温顺,当下也不违拗,从瓷瓶里倒了两颗药丸出来,那药丸大约只有米粒大小,通体透明,散发着阵阵淡雅诱人的香气。她肚里空空,早饿慌了,这时闻到香气,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她面上一红,赶紧将药丸吞下。原想含在嘴里细细品味,哪知那药丸入口即化,舔舐舌尖,只留下满口香甜。

  她奇道:“这是什么?”

  “你要的东西!”

  “天山雪莲?”思萦惊跳。

  “差不多,那瓶子里一共装了十颗,你带三颗给你小师妹也就足够了,剩下的你留着,我看你弱不禁风的,还真随时用得着!”

  她喃喃道:“这、这到底是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些‘水灵雪莲丹’!”

  思萦一听,惊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水灵雪莲丹’?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眼睛扫过那男子俊雅白皙,毫无血色的脸庞,颤声,“你是水灵宫的人?!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平常爱听师娘说些江湖佚事,知道武林中有个威震江湖百余年,神秘得几乎可以称之为可怕的帮派——水灵宫。

  水灵宫神秘可怕,江湖上的老一辈谈之色变,师娘形容说水灵宫的神秘绝不下于百年前的漠北魔教天圣教,可怕绝不亚于五十年前的绝情门。但天圣教已逝,绝情门已毁,水灵宫却是屹立百年不倒,仍是神秘可怕地存在着,只是谁都不知道它何时会重现,在江湖上再次掀起风浪。

  思萦连退几大步,直退到山角边,脚下哗啦一滑,那白衣男子急忙拉住她手:“不要再退了,那边是悬崖,你小心些站稳了!”

  她脑子一片混乱,喘气试图推开他:“你……你……你快些杀了我吧,不必与我惺惺作态的啦!”

  他愣了下,突然仰天哈哈长笑,笑声高昂且透着凄凉,绵绵不绝的响彻整个山峰。

  思萦被他的笑声震痛了耳膜,忍不住怒道:“你要杀便杀,何苦取笑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你,但也不会就此折辱了我们天山派的名声。”

  他蓦然收住笑声,冷道:“你是天山派的弟子?很好,很好,天山派现在的掌门是谁,是不是仍是那个胡鸣枫?”

  “恩师的名讳岂是你这种邪魔歪道叫得的?”

  “他还没死么?那可好的很啊!”顿了顿,见思萦满脸愤慨的表情,他又说,“他居然也会收像你这样的傻徒弟,可真是件稀罕事!你回去代我传个口讯给他,就说水灵宫的水易寒问他这些年过的可好啊!”

  话音才落,思萦但觉眼前一花,那白衣男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放眼望去,只见四周所处,皆是皑皑的一片飞雪天地,哪里还有丝毫白衣人影?

  她只觉双腿发软,无力的跪倒在厚厚的雪上,低头才发觉无垠的雪面上只有一行自己留下的脚印,那个自称叫“水易寒”的男子,轻功竟然已臻绝到了踏雪无痕的境界,委实惊人得可怕。

  一阵寒风夹着漫天的雪花吹过,渐渐覆盖住了她的脚印,整个托木尔峰顶上除了寒风呼啸,又恢复了以往该有的死寂与清冷。

  思萦瞥见自己腰上尚缠了条白色的丝绸带子,想来便是水易寒救她时所用,她忿忿地扯掉丝带,随手一扔,那丝带随风卷动飘舞,一路飞下山去,终于消失不见。

  思萦望着手里的那只白色小瓷瓶,抬手也想扔掉,转念又大为不舍,要知道这“水灵雪莲丹”炼制甚为不易,又兼乃疗伤、提升内力的灵药,习武之人哪个不梦寐以求,期望得到一两颗?何况现如今却有一整瓶在她手上。她稍加思量:“就这么扔了他也不会知道,不如就带回去给师父师娘他们吧!”

  将小瓷瓶收入囊中后,她方才起身下山。

  来时早将干粮吃完,此番能否活着下山也成了大问题。幸好她才服过“水灵雪莲丹”,稍加运功,丹田中自有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升起,饥饿寒冷暂时还威胁不了她。思萦得此一番际遇,心中喜忧参半,当下发足狂奔,将生死抛之脑后。

  约莫奔了三四个时辰,天色将晚,思萦又渐渐力衰,仰头再望向那峰顶,却只瞧得见朦胧一片了。腹中饥饿再次侵扰她,她只得拖了一身的疲惫摇摆在雪山中。没走得几步,前面黑咕隆咚地突然有一圈亮光发出,思萦精神一震,挣扎着用尽气力向光源处奔去。

  那发光处原来是堆熊熊篝火,篝火四周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堆在一旁,木架子上支了根细木枝,穿了两只烤兔肉,兔肉已被烤熟,散发出阵阵诱人香气。

  思萦看得直咽口水,跌跌撞撞地狂奔而至。篝火带来的暖意让她的冰冻麻木的手脚灵动了许多,她伸手抓过一只兔肉,撕下半爿塞进嘴里。只片刻功夫,两只烤兔便全被她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吃完后仍意犹未尽的咂吧嘴,大概是饿极了吃得太快,竟完全没品味出兔肉滋味的好坏来。

  待她舒坦地躺在被火烤得干透的地面,四肢渐渐回复暖意,神智这才猛然清醒。

  这方圆数百里全是大雪,怎会突然冒出个火堆来?这地扫地那么干净,烧着的柴火还有烤熟的兔肉,这些明明都是有人预先布置好的,她刚才居然没有看出来!

  其实她刚才早饿昏头了,哪里还有心神去考虑这些。

  骨碌翻身爬起,她高叫:“喂,有人在么?有没有人啊——”喊了老半天,四周仍是黑漆漆空萧萧,没半分人气,更无任何声音应她。

  思萦面色突变,该不是谁故意布的局,要引了她来加害她?那兔肉会不会早给下了毒了?

  喉咙发痒,她突然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却怎么也吐不出半点兔肉来。这时耳畔“嗤”的响起一声冷笑:“吃都吃了,现在再想吐出来,未免太迟了些吧!”

  思萦认得那声音,仰头怒道:“水易寒,爽快的你就一刀杀了我罢,何必弄这些玄虚来作弄羞辱我。水易寒,你有本事就给我出来,鬼鬼祟祟的躲着,算哪门子好汉?”

  可是无论她再怎么生气怒骂,四周围再没半点声响发出。

  思萦摸出囊中那只小瓷瓶,用尽全力丢出去,喊道:“你的臭东西,还给你!”那瓷瓶也不知给扔了多远,竟是落地无声。

  许久,由远方悠悠地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思萦爬起,顾不得天黑看不清,施展轻功朝山下狂奔,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却在路上又撞见一堆篝火,这次篝火旁放置了一壶香浓的奶茶与一大碟酥香脆饼。思萦怒极,一脚踢翻奶茶,茶水泼溅到柴枝上,伴随着吱吱声响,冒出滚滚浓烟。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思萦一路下山总会在三餐时分撞见篝火与备好的食物,水易寒却从未再出现。她连改几条下山路径,却总是躲避不了,三四天下来,火气渐消,慢慢变得见怪不怪了。

  她更清楚水易寒就算有心杀她,也不屑在食物中下毒,就不再和自己的肚子作对,每次拿来便吃,毫不客气。

  不过,下山愈接近天山派,思萦就愈觉得不安,她知道水易寒一直就跟在自己左近,怕他会因此跟着自己回天山派,寻天山派的晦气。现下师父师娘外出未归,天山派中更无一人的武功能在水易寒这大魔头手上接得一招半式。她思虑再三,在靠近天山派时故意放慢脚步,远远绕道而行。

  这时已是五月,山脚的气温已变得十分温暖,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思萦吃罢晚饭,纵上一棵大树,倚靠在粗大的枝杆上看正待徐徐落下的夕阳,那橘红色的光芒却将远处两道紧贴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

  刹那间,思萦背脊僵硬地挺直了,眼睛大睁。

  不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骑在马背上,银铃般的声音一路洒来:“大师哥,我好怕啊!你说追风会不会一个不高兴便把我甩下去啊?”

  思萦认得那声音,认得那匹白马,更认得马背上,正用他粗壮的胳膊搂住小师妹的男子,他是她的大师兄赵思骅。

  赵思骅一手搂紧胡思蓉的纤腰,一手探向前抓住缰绳,笑道:“胆小鬼,都骑了十多天啦,怎么还怕成这样,不敢一个人独骑。”

  胡思蓉娇声道:“哎呀,人家就是害怕嘛。”

  赵思骅刮了下她粉嫩的脸颊:“你就是及不上你大师姐,她一天下来就可以骑着追风驰骋天山了。”

  她红红的嘴唇微微噘起,露出一脸娇美可爱的笑容:“我当然及不上思萦胆大心野,她一个女孩家居然敢单独上天山,一月也不见回转。啧啧,我真是好佩服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想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一个人不也单枪匹马的闯进万启田的寝室里头去了么?嘻,也不知那死老头和她做了什么,她竟把他给杀了!”

  “这事以后都别提啦,万福山庄咱们死了那许多师兄弟,我想起就觉得揪心!”

  胡思蓉听出他口吻中隐含的厌恶感与深深的怒气,便将身子靠后,背脊贴在他胸前,柔声说:“你不爱听,那我以后永远都不提好啦!不过,思萦总要回来的,你难道也避开她,永世不见么?”

  赵思骅哼了声,没答话,长臂一振,双腿在马肚子上用力一夹,追风嘶鸣一声,冲着那片即将消逝的橘红色飞奔而去。

  等到追风去远,马背上的人影隐没在光圈里,思萦才缓缓从树上溜下。她神情有些木讷,又有些悲怆凄凉,那孤独的瘦弱影子在风中站了好久,直到太阳在山后完全隐没。

  天已黑,她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向着与天山派相反的方向走下山去。原本就没打算回天山派,此刻心意愈坚,只是比原先更添了一份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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