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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零陵

  大舟慢慢前行,谢臻立在舟首,看着前方,神色从容。

  岸上,军士队列俨然,当前,一人昂首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大舟靠岸,舟子们架起木板。谢臻率先走下来,江风将他的衣袂吹起,两袖微鼓,虽一路风尘,俊逸的面容见却不见半点疲色。

  目光相对,片刻,谢臻唇边露出清浅的微笑,缓缓一揖:“君侯别来无恙。”

  王瓒看着他,神色无波,淡笑还礼:“使君一路辛劳。”

  这时,大舟上的其余众人也纷纷下来。

  见到蔡缨,王瓒微讶,看向谢臻。

  “此乃丞相蔡畅独女,随某潜出。”谢臻看看蔡缨,向王瓒解释道。

  王瓒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颔首:“原来如此。”说罢,向蔡缨一揖:“见过女君。”

  蔡缨知晓王瓒不是等闲之人,还礼后,再顾不得矜持,看着他,急切地一步上前:“敢问君侯,如今可有家父消息?”

  王瓒诧异,心思转了转,既已明白。

  “女君节哀,某几日前得信,蔡丞相已遭叛军毒手。”他声音和缓地答道,面色肃然。

  蔡缨闻言,只觉多日来仅存的一丝念想瞬间湮灭,悲痛袭来,苍白的脸颊上顷刻淌满泪水。

  谢臻看着她,心中轻叹,却转向王瓒,道:“信中言及之事,不知君侯可有预备?”

  王瓒颔首道:“已备下。”

  谢臻不语,片刻,又看向蔡缨,低声道:“逝者已矣,女君当自勉,方不负蔡丞相一番苦心。”

  蔡缨仍抽泣着,少顷,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瓒看着他们,过了会,道:“车驾已备好,请使君一行随某返城歇息,他事容后再议。”

  谢臻颔首,一揖道:“有劳君侯。”

  王瓒略一点头,转身朝坐骑走去。

  王瑾一早出去巡视水营,回来时,日头已经略略西移了。

  他上了岸,往大江上望去,只见楼船如壁垒般林立,与陆地上的密密的拒马和营寨相连,一副巍然气势。再眺向极目处,天气尚算晴朗,可隐约望见对岸朝廷大营上的阙楼,想必也是固若金汤。

  心中暗叹,父亲濮阳王招兵买马,苦掘良将,辛劳十数年方才攒下这副身家;朝廷亦早已处心积虑,如今战事甫起便派来了大司马顾铣。

  朝廷虽在蜀郡设下了重兵,可王钦筹备多年,在举兵时即乘深夜突袭,一下将蜀郡通往巴郡的几处江险牢牢握在手中。

  记得顾铣至零陵的消息传来时,王钦正在饮汤,闻言差点哽着了喉咙。

  可再往后,他却又恢复神清气定之态,稳坐督战。

  朝廷大军来势汹汹,甫一来到就牢牢占据了江北,扎营对峙,将王钦吞下蜀郡的谋划一下打乱。

  王钦却不慌不忙。

  他亲自坐镇,凭借江险几番退敌。军中上下见状,皆鼓舞不已,以为可乘势与江北一战。不料,过了好几日,王钦仍按兵不动,只令严守营寨,侧翼各路亦无消息传来,连众将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更教人纳闷的是,对岸的顾铣似乎也毫不着急,有模有样地小打几次之后,也愈发平静。两日来,江上除了斥候窥探的舟影,再无动作,双方竟似约好了一般。

  “殿下。”这时,李复与几名偏将走过来,向他一礼。

  王瑾颔首,看看他们,问李复:“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帐中。”李复恭敬回答,与众将看着王瑾,面上神色却有些犹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们心中所想,未等李复开口,他道:“我去见父王。”说着,拍拍李复肩头,径自往大帐那边走去。

  大帐中,微微的醺暖拂动。

  一名男子身着素锦长袍,将手中的一方竹扇轻轻催动着茶炉中的火焰。水汽自壶中溢出,氤氲散开,将他白若琼玉的侧脸和两道黛青长眉映得愈加动人。

  王钦身上披着一件薄氅,倚几斜坐在榻上,双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颊边流连。

  似乎察觉到他在看,男子微微侧头。相视一眼,他的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复又转过去。

  “子桓。”片刻,只听王钦低低开口。

  男子将水壶开启,舀出沸水,没有抬头:“嗯?”

  “你随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顿,陈瑞抬头,只见王钦看着他,面色和顺。

  陈瑞略略思索,轻声道:“再过两月,正好七年。”

  正说话,帐外忽而传来些人声,未几,侍从入内禀报,说王瑾来见。

  陈瑞目光凝起。

  “哦?”王钦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让他进来。”

  侍从应声退下,过多久,王瑾一身甲胄,昂首阔步地踏入帐中。见到王钦,他上前端正一拜,朗声道:“儿见过父王。”

  王钦莞尔看着他:“回来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钦缓缓道。

  王瑾垂眸禀道:“儿巡视时,各部皆从父王之名,如常操练,维护战舟,以备战事。”

  王钦颔首,没有说话。

  王瑾等了一会,微微抬眼,却见陈瑞正将一盏茶汤捧至王钦面前。

  王钦接过茶盏,往汤上轻轻吹了吹,缓缓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间露出欢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应声,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陈瑞依言将一盏茶捧前,王瑾接过,抬手间,身上的甲胄的鳞甲碰着轻响。目光微微扫过他清秀的脸庞,未几,陈瑞默默转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练,维护战舟。”王钦饮了几口茶,将茶盏缓缓放下,看向王瑾,饶有兴味地问道:“余多日未动,众将士可有言语?”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确有。军中士气颇足。”

  王钦看他一眼,含笑不语。

  父子二人谈了一会,王府掌事高充入帐来见。

  “拜见王公。”高充风尘仆仆,向王钦一揖。

  王钦看着他,面露喜意,和声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礼?且入座。“

  高充恭敬应下,坐到席间。

  陈瑞看看他们,心知自己不宜再留,从席上站起身来,向王钦告礼一声,退出帐外。

  那身影随风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余光,看向上首。

  “那边使者可来了?”王钦稍稍坐直身体,缓缓问道。

  “来了。”高充答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帛书,双手呈与王钦。

  王钦接过,目光在上面扫了扫。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高充:“可就是十日后?”

  “正是。”高充答道。

  王钦眉头微凝,手指轻叩着小几。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儿以为,此计虽好,却是过迟。且不论拖上这些时日,耗费钱粮无数,军中内外也难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们定会践诺?”

  王钦看看他,面露浅笑。片刻,他却转向高充问:“京中可有甚消息?”

  高充答道:“皇宫戒严,是何缘故却不得而知。”

  “哦?”王钦听闻,目中一亮,笑起来。

  高充与王瑾皆看着他。

  “他们必不会失约。”王钦笑容隐去,目光笃定而锐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铺开,似一眼望不到边。

  馥之许久未见过这般壮阔景象,站在舷边,不住眺望。

  一双大手忽而稳稳地落在双肩上。

  馥之回头,顾昀看着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舱里,怎又出来吹风?”他语带责备,抬手将馥之身上的皮裘拢了拢。

  馥之笑笑:“我不惯舱中憋闷,吹风倒舒服。”说着,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错落的城池楼台:“那便是零陵?”

  “嗯。”只听顾昀轻声道,身后,一双手臂环来腰间,将皮裘裹得温暖。

  馥之将手与他交叠,后背抵着那胸膛,只觉心满意足。

  “大司马也在城中?”片刻,她问。

  “在。”顾昀轻吸口气,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马大病才愈,实不该就来征战。”

  顾昀闻言,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低低道:“你以为家中不曾劝阻?莫看他待人随和,拗起来我也不及。”

  馥之不语,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来,转头看向:“常言类聚,我叔父却也是这般性格。”

  顾昀莞尔,一边拥紧她,一边将目光投向渐近的江岸。

  大舟缓缓慢下,早有从人候在岸边,见到他们,一番忙碌。

  “将军,夫人。”顾昀扶着馥之走下来,余庆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见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脸上漾满笑意。

  “这两日可有甚事?”顾昀将馥之交与两名侍婢,转头向余庆问道。

  “无甚事。”余庆笑道,说着,目光却向馥之那边闪了闪。

  顾昀察觉,看着他:“嗯?”

  余庆讪笑,搔搔头:“零陵这边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听得这话,正欲往车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过头来,讶然看他:“京城?”

  余庆咽咽喉咙,小声道:“说来还与夫人有些干系,今晨有使者来到,是姚尚书府上托来求将军的。”

  馥之盯着他。

  余庆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隐约打听得,似乎是宫中哪位贵人出事了。”

  馥之吃了一惊:“宫中贵人?是谁?”心思飞快地转,首先想到了姚嫣。

  余庆苦笑:“我未听清,那使者还在……”

  “到府再说,一问便知。”顾昀走过来对馥之说。

  馥之看看他,遂不再问,转身随他朝车驾走去。

  零陵扼守巴蜀水道通往中原的咽喉,古来乃卫戍要地,不算大,却筑有高墙深池,以坚固闻名。

  马车在顾铣宅邸前停住,馥之下车,只见面前是一所大宅,砖墙重檐,门前蹲踞的一对硕大的石狮,平添威严之气。

  “走吧。”顾昀过来,对馥之笑笑,待她往宅中走去。

  刚入前庭,几名武官服色的人迎面走来。见到顾昀,众人缓下脚步。

  “将军。”顾昀看到当前吕汜,向他一揖。

  吕汜还礼。

  众将官与顾昀并不陌生,纷纷见礼,却好奇他身旁跟着女眷,诧异的目光不时朝馥之扫来。

  “将军。”馥之去年在平阳郡驱疫时曾见过吕汜,与他不算陌生,亦随着顾昀向他行礼。

  吕汜看看馥之,颔首道:“侯夫人。”

  众人见过礼,各自告辞。

  待他们走远,馥之瞥瞥身后,问顾昀:“吕将军也来?”

  顾昀道:“吕将军仍领骠骑之号。”

  馥之颔首,说话间,前堂已至。顾昀才请侍从通报,却见顾铣一踱步出来。

  “叔父。”顾昀忙一揖,馥之亦随他行礼。

  “回来了?”顾铣微笑颔首。说着,却将目光看向馥之。

  馥之微微抬头,看到顾铣清瘦的面容,怔了怔。

  “昀接得馥之便返程,不敢久留。”顾昀道。

  顾铣唇含笑意,不多言,让他们上堂入席。“我预得你二人此时必至,教庖厨备下膳食。”从人呈来饭菜,顾铣和蔼道。

  顾昀与馥之谢过,下箸用膳。

  过了会,堂上静静的,只剩二人的进食之声。馥之微微抬眼,上首处,顾铣端坐着,目光沉静。

  馥之忙眼帘垂下。

  上回相见,还是在她去庙宫之前,到堂上向顾铣告出。不料变故横生,如今归来再见,竟有些微妙的局促。

  幸得过了会,一名从人上堂送来书册。顾铣让他把简书置于案上,拿起一份展开细细阅览,馥之这才觉得稍稍放松了些。

  顾昀见顾铣看着那书册眉头微皱,停箸问道:“可有甚事?”

  顾铣看看他,摇头道:“无事。只是近日京中文书简略了许多,觉得不甚惯常。”

  顾昀颔首。

  馥之见他们提起话头,忙向顾铣问道:“听闻,今晨有京城使者来到?”

  顾铣看向她,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瞒不得馥之。”他缓缓道:“今晨使者来告,宫中的姚美人不知因何事被拘入了掖庭,那使者正是为姚尚书求助而来。”

  馥之闻得此事确实,心中微微一沉。

  “我抽身不得,已传书与尔等叔母。”顾铣和声道:“她在宫里宫外都极有人缘,可襄助一二。”

  馥之与顾昀相视一眼,微微颔首,片刻,在座上向顾铣一拜:“劳叔父挂心,侄妇深愧。”

  顾铣笑意淡淡:“一家人,勿出见外之言。”

  用膳过后,顾昀与顾铣留在堂上,馥之先行告退。

  “馥之果真为虞阳侯所救?”谈了些公务,顾铣忽而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正是。”

  顾铣抚须,缓缓道:“她可曾将劫后之事与你说起?”

  顾昀答道:“说起过?”

  “哦?”顾昀目中意味深长:“甫辰以为如何?”

  顾昀望着顾铣,正容道:“馥之乃我结发之妻,昭昭其怀,甘苦不避。”

  顾铣看着他,稍倾,笑起来,矍铄的双眼中光采明亮。

  “顾氏以纯臣自立,宫中纠葛向来不沾。”笑过一阵之后,顾铣没有说下去,却移开话头:“此事,馥之当心中有数。”

  顾昀一怔,了然道:“昀明白。”

  顾铣长叹口气,将视线望向堂外:“只是无姚尚书之事,馥之身为内眷,此地亦是久留不得。”他看看顾昀:“你也当清楚。”

  顾昀看着他,片刻,一揖:“诺。”

  成郡江畔,日头下,一具具舟骨搁在沙滩上,密布如鱼鳞一般。

  “笃”,老年舟子伸手拍在一只打好的鸼舟舟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仔细地看了看,又蹲下,将舷边观察。好一会,他站起来,对身后的三人笑道:“诸位郎君放心,这般舟楫,莫说去巴郡,便是入河也行得。”

  “哦?”王瓒精神一振。

  老舟子抚须笑道:“郎君莫忧,不怕说,当年我头一次走那水道时,用的舟还不及这些哩!”

  王瓒听得这话,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下来,不禁笑容满面。看向谢臻和郡守,只见他们的亦是神色喜悦,谢臻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多谢叟。”谢臻颔首道,说着,看看身后家人。

  家人会意,将手中提着的几壶陈酿和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交与老舟子。

  “叟一路辛苦,区区薄力,还望不弃。”谢臻继续道。

  老舟子看着那些东西,笑逐颜开,连连作揖道谢,未几,告退而去。

  老叟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舟骨后面消失,过了会,谢臻转过头来,却见王瓒看着他。

  谢臻神色平静,将他回视。

  “鸼舟之事既成,巴郡指日可得矣!”郡守掩不住兴奋,大笑道。

  王瓒亦笑,却看着谢臻:“不知使君有何打算?”

  谢臻将他看了看,目光悠然:“什么有何打算?”

  王瓒将视线望向平阔的江面,淡淡道:“使君既出巴郡,自当面见陛下。郡守今日同我说,往京城的大舟明日就有。”

  郡守闻言,亦颔首,向谢臻笑道:“往京城的大舟已备下,但凭使君吩咐。”

  谢臻看看王瓒,面上浮起笑意,对郡守道:“府君安排便是。”

  正说话间,忽然一名谢臻的家人匆匆走了来。“公子,”见礼后,他向谢臻道:“蔡女君已醒转。”

  “哦?”谢臻眉间微微一亮,当即看向二人,微笑揖道:“臻有要事,暂告退。”

  王瓒瞥着他,少顷还礼,缓缓道:“使君但去。”

  谢臻不多言,向二人再礼,转身离开。

  “这明珠公子亦是留情之人哩。”郡守仍觉心情舒畅,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往堤上走去,抚须向王瓒笑道。

  王瓒看着谢臻那边,眉梢微微扬起。

  日光带着些暮色,从窗外投来,将窗棂上的白绢映出一层淡金的光泽。

  蔡缨望望天色,将手中的水盏轻轻放下。

  昨日她随谢臻来到这府中不久,便听得府中仆从说王钦杀蔡畅之后,将他的尸首曝于野中。噩耗入耳,蔡缨只觉天旋地转,一下昏厥过去。待醒来,已是这般光景,服侍的侍婢说,自己整整睡了一日。

  “女君才醒来,用些粥食吧。”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蔡缨抬头,见侍婢端着一只大腕走进来,里面热腾腾地冒着白气。闻得味道,蔡缨也愈发觉得肚子里空了,点点头。

  侍婢见她肯进食,心中不禁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将大碗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几案上。

  蔡缨不多话语,拿起铜匙,低头吃起来

  “女君真好看。”

  过了会,忽然听侍婢叹道。

  蔡缨一怔,抬起头。

  只见侍婢笑眯眯地看着她。

  “除了那日来的夫人,我见过的人中就数女君样貌最好。”她用浓重的成郡口音继续道。

  蔡缨听得这般形容,有些哭笑不得。

  “夫人?”她开口问,喉咙里仍有些干涩:“什么夫人?”

  侍婢说:“婢子只称她夫人,原以为是督漕内眷,后来才知晓,原来是别人妻室。”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蔡缨不禁淡淡莞尔:“别人又是谁?”

  侍婢想了想,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认真地说:“那人生得甚英俊哩!好像叫什么……嗯……什么威武侯?”

  “武威侯?”一个声音自后面缓缓传来。

  二人一惊,转头望去,却见一人立在门口,夕阳的晖光下,面容俊朗。

  “婢子……嗯,婢子告退。”侍婢看到谢臻,面上倏而涨红。她的目光中带着些羞涩的慌乱,分别向蔡缨和谢臻一礼,快步走出房门。

  室中只剩二人。

  蔡缨看着谢臻,停下手中的铜匙。

  谢臻亦看着她,片刻,迈步走入室中。

  “明日有大舟返京城,臻来问女君意下。”谢臻隔着几案,与蔡缨相对坐下,缓缓道。

  蔡缨注视着他,目光平静。

  “我去零陵。”片刻,她轻声道。

  谢臻目中闪过一丝讶异:“哦?”

  “缨如今孑然一身,唯零陵有一舅家可往投奔。”蔡缨缓缓道,停了停,微微低头:“且将来还要返巴郡为父亲收敛尸身。”

  谢臻看着她,没有接话。

  “明日我往京城之时,可送女君往零陵。”片刻,他颔首,却看着蔡缨,目光平和:“丞相嘱托之事,亦愿女君勿忘。”

  蔡缨看着他,心中明了。

  “可否请教使君一事?”过了会,她忽而问道。

  谢臻道:“女君但问。”

  蔡缨吸口气,道:“朝廷下派丞相,乃为辅弼诸王。今濮阳王逆反,若论责任,首究丞相失职。可对?”

  谢臻答道:“正是。”

  蔡缨缓缓道:“即便我父亲出得巴郡,亦逃不得一死,可对?”

  谢臻视线微凝,颔首:“然。”

  “缨得以至此,亦是因我父亲曾与使君约以要事。”

  谢臻双眸正视不避:“女君所言确实。”

  蔡缨看着他,目光定定,片刻,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浅笑。

  “君子磊落,果如使君。”她深吸口气,向谢臻一礼:“待明日到得零陵,父亲交托之物,缨必奉与。”

  顾昀回到住所,却见馥之正立在廊下,望着庭中出神。

  “怎不歇息?”顾昀讶然。

  馥之回头,见是他,笑笑:“睡不着。”

  顾昀没有言语,只走上前去,将她身上的棉袍拢了拢,皱眉道:“那也不可站在廊下,惹了风寒怎好。”

  馥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片刻,笑道:“你比我还懂医。”

  顾昀莞尔,搂在她身后,陪她望着庭中景致。

  “甫辰。”过了会,忽而听得馥之道。

  “嗯?”

  “我想明日就返京。”

  顾昀没有说话。

  馥之回头,只见他望着庭中,目光深远。

  “怎不出声?”馥之问。

  顾昀瞥瞥她,神色无波。

  “我不喜。”他淡淡道。

  馥之一怔:“为何?”

  顾昀将她放开,伸伸腰肢的骨节,望着天空:“别家妇人恨不得将丈夫绑在手上,我家妇人却只想着自己回京。”

  馥之看着他,片刻,讪然道:“你要如何?”

  顾昀低头瞅向她,声音低缓:“你说如何?”

  那双眸近在眼前,深黝得似能攫人心魄。

  馥之望着他,面上倏而烧起,笑意却渐渐加深,染上一层柔媚的颜色。“你来便知。”她的声音婉转,说着,伸出手,一把将他拉向室中。

  夜里,堂上明灯荧荧。

  顾铣披衣坐在案前,对着案上摊开的地图沉思。

  外面倏而传来些窸窣的脚步声,他抬眼,却忽而见一个身影走来。灯光氤氲,那面容恍然熟悉,顾铣不禁怔了怔。

  “叔父。”那女子行至他面前,下拜一礼。

  顾铣看着她,回过神来。

  “是馥之来了。”他神色和蔼,将案上的绢图收起,放在一旁。

  馥之微笑道:“侄妇见叔父堂上仍有灯火,料想叔父未睡,便做了些羹汤来。”说着,从侍婢盘中端起一碗羹汤,呈在顾铣的案上。

  顾铣看着瓷碗,面露笑意。

  “难得馥之一番心意。”他和声道,说罢,饶有兴味地拿起汤匙。

  “甫辰出去了?”羹汤仍热气腾腾,顾铣搅动地吹了吹,向馥之问道。

  馥之答道:“才出去不久。”

  顾铣含笑,低头饮羹汤。

  “不知可还合叔父胃口?”馥之问。

  顾铣颔首,夸赞道:“甚香甜。”

  馥之笑了笑。待顾铣吃完,她让侍婢将食器收拾下去,自己却不告退。

  顾铣微讶。

  “请叔父赐脉一观。”馥之望着顾铣,诚恳道。

  顾铣看着她,片刻,笑起来:“到底瞒不得扁鹊。”说着,将手放在案上。

  馥之亦笑,上前为他细心把脉。

  铜漏在一侧静静滴着,时而一声细微的轻响。

  “听少敬说,你父母去时,你还未满十岁?”顾铣忽而问道。

  馥之怔了怔,颔首:“正是。”

  顾铣看着她:“可还记得音容?”

  馥之想了想,道:“仍记得些,父亲好文墨,说话时声音琅琅。”

  “哦?”顾铣含笑:“母亲呢?”

  馥之道:“我母亲甚温婉,总对人笑。”说着,她想起什么,向顾铣笑了笑:“她与大司马一般好园。”

  顾铣看着她,目光静静地映着烛火,隐现着深邃。

  “如此。”少顷,他颔首道。

  二人不再说话,堂上复又一片寂静。

  馥之将顾铣的脉仔细把过,眉间渐渐沉凝。

  “叔父出征之前可曾请医?”她问。

  顾铣道:“卢子曾来诊过。”

  馥之眉头蹙起,低声道:“如此,叔父当也知晓己身病势。”

  顾铣没有说话,少顷,缓缓道:“馥之可知我顾氏列祖之事?”

  馥之一愣,道:“馥之不知。”

  顾铣笑笑,道:“顾氏先祖追随高祖而起,至今两百余年,历任三朝大司马,族中战死者八十有四人,致伤者不计。”说罢,他看着馥之,目光深深:“馥之听得这些,可还觉得我是任性?”

  馥之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哑然。顾氏世出武将,其忠勇之事遍传天下,馥之也曾略闻一二,却不想竟是这般沉重,

  顾铣却神色澹然,将目光瞥瞥外面的天色,对馥之道:“时候不早,你有孕在身,也该多多歇息。”

  馥之一怔。

  顾铣见她诧异,抚须而笑:“稚子。你不知甫辰接到虞阳侯来信时有多欢喜,怎瞒得过老夫?”

  馥之面上一下染满红晕,却也笑了起来。

  “敬诺。”她向顾铣一礼。正起身退下,忽然闻得顾铣出声:“馥之。”

  馥之回头。

  顾铣看着她,烛火摇曳的光照下,似有些犹豫。

  他声音低低:“你母亲……可喜欢桂树?”

  馥之讶然,片刻,答道:“我母亲最喜桂树。”

  顾铣的目中浮起一抹柔色。

  “去吧。”他抬抬手。

  馥之行礼,退出堂去。

  清晨,零陵江上仍飘着白雾,伴着寒气,将晨曦的光照掩得寡淡。

  顾昀亲自查点过舟上的侍婢从人,又交代舟子一番,转向馥之。

  “这舟乃漕船,最是结实平稳,过得五六日便可到京畿。”他说。

  馥之颔首:“好。”

  顾昀看着她,又道:“驿站车马我已交代下去,你不必操劳,待到上岸,乘车便是。”

  馥之再颔首:“知晓了。”

  这时,舟子过来问顾昀何时启程,顾昀看看天色,对他说可即刻上路。

  舟子领命下去,顾昀又看向馥之,将她的衣着上下看了看,再道:“江上风寒甚烈,你坐在舱里,不可再出来吹风。”说着,伸手再去拢她大氅上的领口。

  馥之却挪开身体,道:“不冷,再捂可要出汗。”她看着顾昀,好笑地说:“你怎变得比我阿姆还啰嗦?”

  顾昀无奈地瞪她,索性一把拉过她的手,牵着她往漕船上走去。

  “你何时回去?”到了舟前,馥之忽然向顾昀问道。

  顾昀道:“快了,落雪前必可班师。”

  “如此。”馥之道。

  顾昀望望舟上,低头看向她,片刻,道:“你一路当心。”

  馥之知晓离别在即,没有言语。

  手被他紧紧握着,温暖无比。馥之将二人的手相叠,放在小腹上,停留片刻,抬头对顾昀微笑道:“我们都在京中等你。”

  顾昀看着那手,隔着衣料,似能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搏动,唇边的笑意中满是温柔之色。

  “嗯。”他应道。

  馥之看着他,又道:“你也须时时想着我。”

  顾昀面上倏而浮起些绯色,笑意却愈深。

  “好。”他吸口气,答道。

  馥之望着他微笑起来,弯起的唇角间尽是蜜意。

  过了会,她却微微蹙眉,道:“我还是不放心大司马。”

  顾昀苦笑,道:“他出来前曾请卢子来看过,还是旧病,可惜卢子要返太行山,只为他制了些丸药。”

  馥之颔首。卢嵩的医术不在她之下,行军在外不比在家休养,顾铣的病症也只好如此。

  “你须将他看紧些,此病最是劳累不得。”馥之叮嘱道。

  顾昀点头:“知晓了。”

  “再有。”馥之想了想,却盯着他:“你做起事来也是总不知迟早,须按时用膳。那些将官夜里邀你饮酒,纵推拒不得也不可多饮。”

  顾昀闻言,不禁失笑。

  “谁像阿姆般啰嗦?”他抚抚馥之的鬓发,打趣道。

  馥之瞪他。

  顾昀却笑起来,道:“自然唯夫人之言是从。”说着,一把将她抱起,顺着桥板两步登到船上。

  馥之双手攀着他的肩头,看着他将自己放下,只不松手。

  “我稍后还须往别处,只送你到此。”顾昀看着她,低声道。

  馥之抿抿唇,将手放下。

  顾昀笑笑,又对一旁的从人交代几句,松开她,转身离舟。到了岸上,他回头,见馥之仍立在船舷边。

  心中似堵着些柔软,他站住脚步,回视着那里。

  舟子们呼喝起来,抑扬顿挫,漕船开动,慢慢前行。薄雾随着秋风浮动,笼在江上,将二人脉脉的目光渐渐阻隔。大江上,只剩远去的舟影和一片水色茫然……

  成郡江口,众人在江亭上置酒,送谢臻登舟回京。

  席间不免谈及时局,说到濮阳王与顾铣在蜀郡的对峙,郡守道:“此事某曾听众将商议,濮阳王在蜀郡受阻乃是预料之中,早闻他与百越诸部往来频密,此举不过缓兵,乃为等待百越之兵来援。”

  王瓒在一旁听着,没有作声。对于濮南王之举,他也曾仔细思考,所得结论与郡守说的相差无几。不过,他总觉得以濮阳王的心计,这般意图未免太过简单。

  “其实也无甚凶险,”郡守抚须笑道:“朝廷备战多年,如今大司马领重兵陈于蜀郡,又有成郡此计,巴郡纵使真联得百越,却何足惧哉。”

  这话倒是确实,王瓒看看手中的酒盏,又看看谢臻,只见他面带浅笑,一派谦和之态。

  “使君此去,必一帆风顺。”聊过一番,有前来相送的郡中士人举盏,向谢臻敬道。

  其余人等闻言,皆向谢臻举盏。

  谢臻从容而笑,将盏中之物仰头饮下,众人纷纷称道。

  “蒙诸位盛情,臻感激不尽,就此拜别。”谢臻放下酒盏,向列席谢道。

  众人看看天色,也不便挽留,纷纷与谢臻道别。

  舟前的车上,蔡缨头戴羃离候着,见众人送谢臻出来,亦上前一礼,随谢臻登舟。

  “诸公后会。”谢臻立在舟首,向众人拜道。

  众人还礼。舟子大喝一声,撑出长竿,大舟缓缓离开岸边,向江上驶去。

  皇帝的紫微宫前,守卫林立,面色如铁石般毫无表情。

  凤驾在宫前停下,窦皇后由宫人搀下,朝宫中走去。

  “皇后留步。”守门的中郎将上前一礼,朗声道:“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等免探。”

  窦皇后一讶。

  旁边的小窦夫人皱眉道:“这是皇后。”

  中郎将仍不让开,低头道:“臣奉命行事,皇后恕罪。”

  窦皇后看着他,面色微寒。

  “我且问你。”她缓缓道:“陛下何时下的令?”

  中郎将一愣,片刻,答道:“就在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窦皇后目光明亮,片刻,朝不远处瞥去。通往侧门的宫道那边,一乘步撵正在远去。

  “我道是哪个‘陛下’!”窦皇后低低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回身走上凤驾。

  “来,吃这个。”乐安宫中,太后看着眼前的男童,疲倦的面上露出笑意,拿起一只精致的甜糕递给他。

  男童望着她,一脸畏缩,将目光瞥向身旁的乳母。

  乳母也笑容满面,神色间却带着紧张,急切道:“太后赐的,殿下快受下。”

  男童目光懵懂,看看太后,又看看那甜糕,目光一亮,伸手接过来。

  “快拜谢。”乳母忙提醒道。

  男童却不理睬,只盯着甜糕,一把塞进嘴里,把嘴撑得鼓鼓囊囊,几乎包不住。

  “这……”乳母又是尴尬又是惧怕,忙向太后下跪稽首:“殿下教养不周,臣妇之过!”

  太后看着仍一个劲嚼食的男童,唇角微微勾了勾,移开目光。

  “秩这般,老妇亦是知晓,尔何过之有。”她淡淡道。

  乳母闻得此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谢罪一番方才起来。

  “秩有八岁了吧?”太后缓声问道。

  乳母恭敬答道:“正是,入秋时,殿下正满八岁。”

  太后颔首,看看王秩。

  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是当年他做太子的时候,一名侍婢生下的。这孩子还不满两岁的时候,生母因过触怒窦妃,杖责而死。此后不久,王秩也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不治,好容易救回,却从此浑浑噩噩,迟钝不堪。

  皇帝对此子教养尚算耐心,却并不甚喜,在北宫给他辟下一片宫室,由乳母等人侍奉生活。

  “我见秩留在北宫,上下难免疏忽,终不是长久之计。”太后饮下一口茶,对乳母道:“昨日我已同陛下说过,让秩随我住在乐安宫,习业教养亦是方便。”

  乳母唯唯诺诺,答应不迭。

  王秩听到太后这话,却睁大眼睛,嘟着嘴来向乳母嚷道:“我不留在此处,我那促织还在北宫……”

  话未说完,乳母瞪着眼,往他腰后拧一把。

  王秩吃痛,大哭起来。

  乳母难堪不已,看向太后,脊背上不住冒起冷汗,支支唔唔地说:“这……殿下……”

  太后却神色淡然,挥挥手:“下去吧。”

  乳母再告罪连连,忙拉着王秩退下。

  王宓眼圈上浮着青黑,匆匆进了乐安宫。还未到堂上,就见一名妇人扯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男童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王宓,妇人忙下拜行礼:“见过长公主。”说着,拉拉男童的袖子,低声道:“快说见过姑母。”

  男童却只顾张着嘴巴哭,抹得满脸鼻涕眼泪,谁也不理。

  “是秩?”王宓见男童有几分眼熟,想了一会,向妇人问道。

  “正是。”妇人低声答道。

  王宓颔首,看看王秩,又瞥向堂上,眉间浮起一丝疑惑。

  “下去吧。”她淡淡道,说罢,转身朝殿内走去。

  室中,光照不甚明亮。安神的香气在铜炉中缓缓沁出,漾满四周。太后躺在榻上,身下靠着厚厚的锦被,闭目养神。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太后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只见王宓走了进来。

  “母后。”王宓上前行礼道。

  太后略一颔首,支撑着从榻上坐起。

  王宓上前帮忙,将她搀扶。

  “你皇兄如何了?”太后坐稳,向王宓问道。

  王宓神色黯下,低低道:“仍是盗汗昏迷,还未醒来。”

  太后没有说话。

  王宓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道:“我方才看到秩出去,母后见了他?”

  太后伸伸手臂关节,应了声:“嗯。”

  王宓看看她:“为何?”

  “还能为何?”太后眼睛半闭,轻叹口气:“你皇兄这般状况,若真有万一,总要有个应对。”说着,她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不动手,难道还等别人占先?”

  王宓目光定住。

  大舟一路顺风而下,傍晚时分,即靠上零陵江畔。

  舟子点起火把,将桥板架起。

  “零陵已至,某送女君至此处,还望保重。”舷边,谢臻向蔡缨缓声道。

  蔡缨望向暮色中的零陵城池,缓缓地深吸口气。

  片刻,她收回目光,向谢臻一礼:“一路承蒙使君关照,缨感激在怀。”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片,递给谢臻:“此物,缨亦遵家父所嘱,交与使君。”

  谢臻接过,将那纸片展开。

  傍晚的光照下,只见上面白白净净,如绢面般整洁。

  谢臻诧异,将纸片翻覆再看,仍是空白,并无半点墨迹。

  “蔡丞相所嘱,就是此物?”谢臻皱眉看向蔡缨。

  “正是。”蔡缨答道。

  马朱立在一旁,见此情形,冷笑道:“莫不是蔡丞相妙计,让我家公子白送女君来此。”

  蔡缨闻言,怒视向他:“我父亲为人坦荡,从不讹诈他人!”

  马朱“哼”一声,正欲再言,忽然听谢臻一声低喝:“收声。”

  二人看去,只见谢臻看着那白纸,在阴翳暮色中,神色不辨。

  忽然,他看向一旁的火把,将白纸向火中伸去。

  “你这是做甚?!”蔡缨一声惊呼,忙上前阻止,手还未到,却被谢臻格住。

  “勿躁,且看。”谢臻微笑道。

  蔡缨抬头,顿时愣住。

  那白纸张在火把前,金黄的光芒在背面透来,几道淡淡的线条在纸上渐渐显现。

  “有字?”马朱亦是惊讶。

  看向谢臻,却见他紧盯着纸上渐渐加深的线迹,面上的笑意消失,目光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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