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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四十五章

  过了不久,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家人禀报客人已至。

  姚虔应了声。

  帷帐外面,室外的光照淡淡透来。珠玉轻响,一个素淡的身影踏着地上的朦胧光照,款款行来。

  “你到底还是来了。”姚虔靠在软褥上,低缓地说。

  大长公主在几步外停住,解下头上的羃离,看着他,唇含微笑:“少敬。”

  草叶不断地绊向丝履上,细密的汗气蒸蒸地从颈间和发间渗出。姚嫣脚步匆匆,沿着刚才的小径向树林中疾步走去。

  路上遇到三两闲游的士人,见到她的样子,投来诧异的目光。

  姚嫣谁也不理会,只将眼睛望着前方。两旁的树丛花木不断向后退去,不久,方才的岔口便出现在了面前。

  她辨了辨方向,未几,朝着谢臻离去的道路走去。

  小径不断在脚下延伸,行了一段,一个小小的亭子出现在面前,却不见人影。姚嫣停住步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小径曲曲向上,却是通向山间了。

  难道离开了?

  姚嫣心想着,望望寂静一片的山林,又望向玄武池,欢笑的人语声隐隐传来。她觉得谢臻素来交际甚广,在此处游览一番,许又去了池畔也未可知。

  心中思考既定,姚嫣往回走,到了岔口,走向另一边。

  玄武池本是天生的水泽,池畔形状蜿蜒,偏僻处,古树攀藤,奇石嶙峋,又是一番景致。

  御史大夫郭淮与两三名士人从池畔的临波亭上踱下来,望着碧叶拥翠的池面,心旷神怡。他看向旁边,谢臻站在一旁,亦将双眼望着玄武池,天光下,只见眉目如墨描,肌肤似玉琢,果然明珠般动人。

  心中不禁赞叹。

  郭淮虽与朝中的年轻人交往不多,却素知谢臻名声。今日他与好友来此游览,本是僻静之处,不想竟在路上遇得谢臻。众人兴致正好,当即邀他同游,谢臻未拒,与他们一道上了临波亭。

  谢臻清谈,在京中颇受赞誉,不过此番同席,他却未说多少话语。众人闲聊时,他答上一两句问话,其余时候,只端坐一旁赏景。谢臻此番表现,郭淮不以为忤,反对此人刮目相看。席间皆是年长之人,与郭淮一样不擅言辞,谢臻不抢风头,恰是识礼之举。

  “谢议郎亦好山水之趣耶?”走到亭下,郭淮微笑地向谢臻问道。

  谢臻回过头来,答道:“正是。”

  郭淮抚须颔首,缓缓道:“老夫亦好,常与三五友人登山舟游,其乐至哉。”

  谢臻淡笑,礼道:“公台康健。”

  众人边说边行,往前走一段,只见两旁景色忽而变换。池水就在几丈之外,绿草生兰,古树洒荫,形态各异的山石与绿竹相间,映着池中茂密的菡萏,幽雅如画。

  郭淮望着那边,叹道:“来到此处,老夫便想起濯歌之会。今年忙碌,竟未观得。”

  旁边一士人闻得此言,笑起来:“却是正巧。公台有所不知,这濯歌之会,当初还是由一名伎在此处清歌而兴起。”

  “哦?”其余人等都诧异地看他。

  “名伎?”一人恍然悟到:“你说的可是雍……”

  话未说完,前方忽然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望去,未几,却见一女子提裾急急走来。

  照面下,女子见到谢臻,忽然收住脚步。

  谢臻看着她,亦是怔住。

  女子神色未定,面上却满是晕红。与众人行下一礼之后,她望向谢臻,轻声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讶然看向谢臻。

  郭淮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谢臻,片刻,唇边浮起笑意。

  “我等先行一步。”他对谢臻道。

  谢臻看着姚嫣,神色淡淡。停顿片刻,他向郭淮一礼:“烦劳诸公。”

  郭淮颔首,与众人往前走开。

  四周倏而一片寂静。

  谢臻负手而立,看着姚嫣,一语不发。蝉在树枝上长鸣,声音催得响亮。

  姚嫣望着他,心高高地吊起,砰砰的撞得激烈。

  “嫣说两句便走。”她轻声道。

  谢臻神色淡淡,仍旧不说话。

  姚嫣深吸口气,少顷,定了定心,开口道:“公子方才所言不差,嫣对馥之姊确有心结,做过何事,嫣亦不欲争辩。”她的脸上烧灼,眼眶却涌起阵阵涩意:“嫣心慕公子久矣,今日来寻公子,亦知羞耻难当。只因家中逼迫,嫣不欲入宫闱,想到的,便也只有公子……”

  她的声音渐弱,却羞窘得再也无法说下去,低头不敢看面前。

  四周似凝结了般,无一丝凉风,只余蝉鸣仍声声绕在耳畔。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一声轻轻的长叹:“女君何苦如此?”

  姚嫣抬头。

  谢臻注视着她,双眸如墨。

  “女君厚爱,臻感激在怀。”他开口道,声音低低:“然女君所求,臻无以相与,非不能,实不欲也。”

  姚嫣望着他,一动不动。

  “臻本无心之人,深愧于女君。”他的嗓音温文依旧,如轻风过耳,却不像从前般撩人思绪。落在姚嫣心间,血液似附了冰一般,点点凝起。

  好一会,姚嫣艰难地张张口:“那馥之姊呢?公子也是无心?”

  谢臻微怔,片刻,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却似含着苦意。

  他深深地看了姚嫣一眼,没有回答,只向她一揖,转身走去。

  姚嫣望着他,忽然,泪水将那身影模糊。她忙举袖拭去,却见谢臻衣袂微微扬起,只余一片远去的清浅背影。

  她深深闭上眼睛,再睁开。蝉鸣悠长,道路上只剩下她一人,方才的一切竟恍如梦境。

  怔忡了好一会,她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心中涨得发痛,此刻却平静无比。只觉仅存的那点思慕与不甘,也已在谢臻方才三言两语之下,如风扫落叶般湮灭而去

  微风拂来,周身凉意阵阵。手上似攥着什么,硌得生疼,她低头看去,却是腰上佩的香囊,方才手握得太紧,竟被拽了下来。

  姚嫣忽而苦笑。

  谢臻于她而言,本就是伸手难及的人,自己却总心存妄念,如今只手捅破而一败涂地,可谓咎由自取。今日所为,便放在昨日,也是想都不敢想呢……

  痴念于己,何尝不是累赘?也好,也好!

  姚嫣盯着香囊,突然抬手,使劲浑身力气将香囊朝路旁掷去。

  香囊下面缀着玉块,沉沉地落向树丛那边。未几,忽然闻得“嘶”一声,似有人痛呼。

  姚嫣愣了愣,转头望去。

  虞阳侯王瓒,手中捧着一束新折的菡萏,从池边林立的怪石中行将出来。

  “少敬可知我先夫何以早逝?”室中,大长公主坐在案前,手托茶盏,开口道。

  姚虔靠在软褥上,静静地看着她。

  大长公主往茶汤上缓缓吹一口气:“我皇兄害死的。”

  姚虔一怔。

  顾氏乃开国之臣,根基久远。大长公主的先夫顾迁,是顾氏长子,顾铣的兄长。

  顾迁善骑好射,熟读兵策。当年正值北方胡患,而朝中将才缺乏,顾迁脱颖而出,受命为大将军,率六万精骑北击鲜卑,立下不世之功。十几年前,顾迁声名正盛,却在一次骑马出猎之时摔断脖子,当场毙命。

  此事一出,天下扼腕。人们每每提起,总道天妒英贤。

  大长公主看向姚虔,微微一笑:“少敬,他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我就是知道。他想给儿子留下个易掌的朝廷,不想,顾迁身后还有顾铣。”

  姚虔目光凝起。

  室中光照氤氲,大长公主的目光却明亮:“你可知他多心虚?我去同他说要改嫁,他想也不想便应下了,宗正反对也不理睬。”

  姚虔看着大长公主,她的面容精致依旧,与二十年前几乎无所分别,却又似带上了些陌生的东西。

  未几,他长长地吸口气,淡淡道:“你要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抬起双眸,直直地望着他:“我儿要娶长公主。”

  姚虔心中早已知晓大概,闻得此言,浅浅一笑:“你莫非寻错了人?此事与贵公子去说岂不更好?”

  “少敬以为他不知道么?”大长公主亦笑了笑,声音低缓:“他什么都知道。少敬亦知晓孟贤其人,他不喜朝中纠葛,便将甫辰也教得如他一般。然身在其中,岂得随性?少敬且看,无论他或甫辰,在那般位置,谁可超脱。”

  说着,她向姚虔敛容平视,字字清晰:“女君若嫁入顾府,风扬浪起,亦不可置身事外,少敬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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