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第89章月下冥想
夏季的深夜,凉风驱散了白日的干热,这本来应当是十分静谧迷人的,尤其是在神秘莫测的皇宫。只不过,身居高位的人却不能像那些耕种三五分田的下民,能够早早入睡。
皇帝居住的晚殿偏阁里,灯火微明,传出低低的谈话声。周围除了当值的宫女就没有什么人,侍卫们全部守在外围,确保不会听见这些密谈。一名女官端着炖盅走进晚殿,转了个弯,跨过高高的门槛后,进入偏殿的皇帝寝居,只见皇帝正和慕容锐钺靠在广榻的团锦上促膝而谈。
皇帝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女官顿时心里暗凛,赶紧将炖盅放置在榻上的矮几,垂头退了出去。
见到女官离去,慕容锐钺才继续道:“南韩这次进攻,很大程度是受了南韩神皇教的怂恿。看来神皇教的教宗之争,我们也必须下力争取。”
皇帝继续看手上的书卷,这是慕容锐钺整理归纳后递交上来的资集,关于近二十年神皇教各个派系分支的内斗。
“南韩那边见我们靠神皇教就能招揽得民心,便也有样学样。恰好二十年前,我国神皇教的一个支派被驱出教门,就干脆受了南韩的招揽,在那边开坛设庙。”
“现在又怂恿那小皇帝打回大燕?是要报复还是要显摆?”皇帝冷哼一声,“他们倒好大的狗胆。”
“父皇,这南韩立起来的伪神皇教不可不除。此战过后,就让大燕神皇教的教宗去南韩与他们论辩,好好刹刹他们的威风。如果做得好,也可能能招揽得南韩的民心。”
“皇儿说得极是,就这么办吧。”皇帝继续翻了几页,越看越不以为然,最后索然无味地放下。
天下教派,不过是将人们用奇怪的理论束缚起来罢了。白衣教如此,神皇教也如此,总归都是逃不出皇室的利用。比起白衣教这个民间自成的教派而言,神皇教要好操控得多了。说到底,神皇教也不过是三百年前由大燕厉王幕后操控而形成的一个教门——为了掌控天下人心而存在的工具而已。
皇帝难得能与自己的长子在榻上促膝而谈,眼见事情都已谈妥,想想宫中孤单寂寞,几个皇子中也就慕容锐钺最合他心意,不由亲近之情油然而生,指着放在一旁的炖盅道:“难得过来,陪父皇喝一碗再走吧。”
慕容锐钺听话地揭开盖子,一股清香之气顿时随着蒸汽慢悠悠的升起。
“甜盅?四皇弟也许会喜欢。”他皱了皱眉,不是很待见甜的东西,但还是用银匙盛了一碗递给皇帝,自己也盛了一碗。
“不太甜,相信父皇的口味吧,”皇帝无奈地笑了笑,“今年新鲜的千瓣莲球茎炖的。”
“千瓣莲?”慕容锐钺瞬间有些好笑,这种只在夜晚才会盛开的植物,盛开时如同在夜间燃烧的幽兰鬼火,倒是和他才提及的四皇弟出奇的相像。
他勺起切成薄片的根茎,洁白无瑕如同玉屑,入口果然不太甜,只有带着透蓝池水气息的清香。
父子两人难得相处,静静品用汤水,一时无话。
然而正在子夜时分,就在这漫漫宁静中,忽然传出一阵咣咣咣的乱响!
慕容锐钺警觉地停了羹匙的翻搅动作,侧耳倾听。
“父皇,这声音可是从皇宫里传出的?”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对皇宫里秩序的混乱有些不满。
皇帝侧耳仔细听了片刻才终于听到。他放下小碗笑道:“大概是从炽焰住的府院里传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随他去好了。”
“四皇弟?他怎么大半夜的弄出这等声响?”
“你这些年出去开府建牙,难道就没听说宫里的事?”皇帝捻起胡须,神色了然,“也是,这等事本来就不该是你关心的范围。他心里不愉快就要弄上这么一遭。”
半月晦暗,就在已经闲置的三皇子府与尚算荣华的四皇子府之间那条狭窄的夹道上,慕容炽焰习惯性地将随身不离的乌金弦悬在两府的门墙上。如今,不会有什么周总管又或什么慕容泊涯来管他闲事。
他可以就这么抱一盏薄琴悬空盘坐着,在身前的乌金弦上搁一壶凉酒,喝到天明。
手里拿的龟甲小片播在琴弦上,又是一阵弹棉花般的声音。说起来,他小时候并不知道弹棉花是什么样的声响,但是有人骂他弹琴比弹棉花还难听,他就记住了。
但是弹棉花究竟是什么样一回事,为什么有人那么无聊连棉花都要弹,他还是不明白。也没人想要他明白。他周围的人只需要他知道如何杀人就完全足够了。
那是在环境不太好的地牢里,有个被打得很惨的囚徒,痛得狠了会发怒,然后破口大骂,什么都能扯上来说一点,但就是不说他灿姨和皇长兄想听的。就是在那时被骂了。慕容炽焰晕晕乎乎地认为,大半年过去,他弹琴的技巧总归应该上了一个层次,至少能和弹棉花齐平了吧。
百思不得其解——棉花还能弹得出声音?
停下弹琴,伸手去取搁在乌金弦上的那壶酒,摸了老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一股凉风刮过来,坠下的衣袍摆子被吹得飘飘荡荡。他疑惑地往脚下看过去——他所坐的乌金弦离地有三人多高,昏黑的地面离他有些远。定定神,他好不容易才数清了散落在地上许多的棕黑瓷片,还有一小片几乎完全风干的水渍。
酒壶被抖落了?
他看看伸出去的、还维持着半抓的手型,忽然想起了一些散落的片断,头脑一阵昏眩,几乎跌下地来。
手里分明还残留着一个人的体温,似乎还残留着当日的血迹。不论他此后泄愤般杀了多少人,刻意沾染了多少血迹,但是都没用,他还是感觉得到手里抓握着的那两块早已丢弃的骨骼,清清楚楚!
不对!
那个囚徒算是他什么人?既不是曾教导他、曾与他玩乐的兄长,也不是养育他、爱护他的灿姨,更不是在幕后支持他、为他每一次任务善后的父皇!
是那个囚徒自作主张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倔强顽抗地不服从灿姨的命令,甚至还抢走了他三皇兄的注意,因为那囚徒的缘故,三皇兄终于完完全全离开了他的视线。为什么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囚徒,现在还要来占据他平静喝酒弹琴的时间?
因为大战在即,洛平京里进入了罕有的宵禁时期。
洛平京的布局分为三层,最外是京城,也就是无官阶的平民商贾的住所;中围是皇城,有品阶的官宦世家和极富的商人才能住在其间;最内围的是宫城,皇帝的所在。为便于出事时候的控制,禁军和城戍的驻地分散在各个区域之间。
至于在繁华的洛平京城门之外,因为南边通有洛河,富庶农民地主不乏充斥于其间,景象自是比其他许多城市外围城郊要有人气得多。
而且,外围城郊也不用不拘于洛平京的宵禁令。
◆ⅱ第90章山顶洞人
洛平京附近几个郡县的兵源都调划聚集到京郊,等候大将选定率军出征。京郊不乏有土地主大地主的宅院农场被征用作训练新兵的场所。至于平民百姓,譬如佃农和些小商小贩家中,更是要出钱出米,给这些兵爷日常多些补给。
众人不堪其扰又不敢有丝毫反抗。
更有甚者,最近还传出风头,说是要在京郊招募游女,随军以供娱乐。军队有专门军妓,素质也分高低,高者共有军爵的人享用,低者聚居在几个营帐内,随时应付任何兵员的“需求”。但军妓一般是犯事或被连坐的女人,现在竟连普通人家的女子都不放过。
庄丁们这日白天还在议论,有几户儿女多了养不起的人家,已经将女儿卖了出去。
就在这个半月悬挂的凉夏之夜,喝酒作乐的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黄翎羽坐在桌旁,歪头支颐,斜眼看着压在肘下的书。他有些不耐烦地抬眼看看外面,低下头斜眼看看书,又抬头看看外面,喝酒作乐唱俚语的声音仍然没消。
靠,有完没完!
他怒。一天两天就算了,天天如此,大燕的军队也就这水准,大将未到就可以这么松懈。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撑座椅就要跑过去——咳,也就是把窗给关了。
但才踩到地板上,他就停了动作。于是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抚着额头,他总算是后之后觉地看见桌旁支着那一对笔直的手杖。
唉,从那种环境里出来,并且恢复了以前的自由生活,连带着也就忘了自身目前的状况。看来他的记性还是有些问题。
黄翎羽郁闷地瞪了一眼窗户,又瞪一眼书本,最后觉得就算把那纸糊窗关了也起不到什么隔音效果,于是捉着书本刺溜一下钻回桌后的床上去,拿锦被将耳朵捂了,只留一双眼睛和鼻孔,继续看书。
黄翎羽爱看书,一看书就如同扎进去一样,只除了一种——宗教宝典。所以这一本他看得比较郁闷。白衣教的圣典《白衣尊者普渡济世经》,简称“白渡经”。文字艰深参照《道德经》里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分册之多参照连载版《大唐双龙传》(44册)——竟然是用书箱装着扛过来的。
早在万年之前,西戗族曾经满布整个天下,后来才逐渐被外来族群所替代。
至于白衣教的兴起,实是起源于西戗族的衰败
大约八千年前,西戗族人终于少到了被视为异类的地步。他们的聚居地常被他族部落联合侵扰,往往十帐九空,偷得余生者也几乎人人披麻戴孝以祭亲族。
西戗族的传说中记载,就在那水深火热的时光里,降临了一位从异界到来的女巫。族群相杀中,她的至亲被敌族擒获,悬挂于高架之上任由日光暴晒、骤雨袭淋。死后,尸体被盘旋等待的鸠鸟啃噬殆尽,唯余骨架。
真可怜,黄翎羽想——那位jj估计也是穿来的同志,而且还穿在了原始社会。
黄翎羽莫明其妙地就想到了初中课本里“北京周口店龙骨山中部洞穴内群居人口头骨复原图”,那个震撼啊!默……
不对,这位jj应该是在氏族部落联盟时代,好歹也已经成长为山顶洞人的样貌了吧。——黄翎羽特有职业病地瞎想一阵,沉默。
又看完了,于是伸手到床底下书箱里换了一册。
女巫耗费二十年之力方才聚集残存族人,赐予他们强大的战力,率领他们掀起了报复的战火。此后三年,数百部落方国不得安宁,漫天雷火夹带着女巫的怒气与西戗族人的怨灵席卷了整个天下,山林焚毁,牲畜尽屠,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
女巫死时,族人遵她遗命,将山林中所有鹫鸟尸骨全部集于墓穴,陪伴她走入沉眠的,还有一具保存了近三十年的枯骨。
这段时间的复仇和战火耗费了许多笔墨纸张,黄翎羽换了几册,直到半身酸了,翻个身举高点就着灯火还在继续钻研。
女巫为了纪念至亲的离世,终身仅着白麻。族里后人为了纪念她,给所有曾被迫害的族人一个念想和期望,便以白衣尊者为神祗,逐渐形成了白衣一教。
甚至于,一些并非西戗族的世人,因为在战火中失去了亲友,或是被皇亲贵戚掠走了挚爱,满心仇恨不能平息,也都投身于白衣教中。
而因为她生平行事狠厉果决,当时所有遭她复仇的部落方国都给了她“复仇神使”的称号(黄翎羽有点寒,和山顶洞人一样打扮的“复仇神使”,但凡学历史的都知道会有多强悍)。
数千年逐渐走来,西戗族有兴有衰,白衣教始终留存。时至今日,也终于分了数个教派,有的分支认为,白衣尊者并非复仇使者,而是拯救世人于水火的慈悲之神,以毁灭普渡众生之人。
这半身又麻了,黄翎羽再翻了个身。
钻研到现在,他对于这位姐姐对后世光辉伟大的影响格外有感慨。这一箱子书并非那个年代就编纂流传下来的。当时还是结绳记事的年代,但是许多事情口耳相传,到了许久之后,才被后人录入书中,成为经典之作,譬如《毛诗三百》,譬如《何马史诗》……
一个教派究竟为何存在,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就像老子死时,不可能想到数百年后,自己会变成“道教”的尊神,至于他阐述自己哲学思想的《道德经》,甚至成为后来皇帝方士们炼制长生不老丹的依据。终归只是为了顺应后人的愿望罢了。
罢了罢了,只是稍作备课而已,怎么就有这么多罗嗦的想法?
时间易逝而无人察觉,斗转星移又是一夜。
黄翎羽的目光终于停留在《白衣尊者普渡济世经》的最后一册的一个分章……
——业火红莲永世不熄,仇恨轮转万世不灭!
——不公乃是永恒,报复亦是永恒!
——复仇,对这世间的所有不公!
眼睛忽然有点累。
黄翎羽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抬头看看烛火——这么又暗又跳的,几乎烧到了尽头,转头看看窗外——黑漆漆一片,喧哗声也不知何时停了。
哦,这么晚了,难怪会觉得酸。
黄翎羽靠在床上,看那蜡烛最后终于烧到尽头,猛烈地跳燃几下,终于化为一滤细长的烟线和烛头的残红,最后连那点光亮也倾侧下来,湮没于未凝结的烛泪之中。
以前经历的岁月,那些冲突矛盾与懊恼悔恨,那些意气风发和少不更事,也像清澈的月光一样,静静地流淌在心间。阎非璜的话语至今还是深深镌刻在他心底。
——为了这世间的不公……
即使时光倒流,黄翎羽想,即使时光能够倒流,或许这样那样的矛盾仍然不会消除,因为那时的阎非璜很倔强,而那时的他自己更倔强。
慕容锐钺的残忍,莫灿的自欺欺人,炽焰的失措盲从,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他们的天生本性,还是别的什么?
那位山顶洞人大姐,扰起三十年的战火仅仅是为了后代所称的复仇?还是,向这些党同伐异的傲慢,向这些少见多怪的愚昧,向这些一意孤行的偏执,挑起的宣战的旗帜。
“阎非璜,看到现在的我,还有今后将要做的事,你会怎么说?”
静月流淌,黄翎羽抚着残缺的膝头,并不疼痛,却有别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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