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第59章白发魔女
这是黄翎羽曾经以为已经逃离的过去。然而事实证明了,逃离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凡是创伤,非要把它掩盖起来不闻不问,甚至还当创口完好一样来对待,十之八九是会发炎生疮。
所以,只有将它重新翻出来,不论怎样腐烂发霉也好,翻出来,晒晒太阳,或许就会好了。
他早该对那件事有所交待,虽然于他而言迟了三年,于阎非璜而言迟了数十年,但是这不单是为了阎非璜,也是为了他自己。
然后,他终于清醒过来,身上酸痛异常,也乏力异常。过了片刻,他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床架上,上面铺着简单的褥垫,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空气是冰一样的冷。
比扬州的气候要干燥得许多,如此干燥的气候竟然还会觉得很冷,看来是在昏睡的时间中被转移到较北的地方了。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他轻轻动了动,胸口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肋间肌也肿胀异常。他放弃了起身的努力。
这是一处牢房,三面围墙一面围栏。虽然有床,但的确是牢房,一处竟然会准备床褥、点着油灯的牢房。小小的窗嵌满铁条,开在牢房靠顶的墙上,正对着外面的一丛植物。因为已经是黑夜,只从能依靠牢房内丁点的灯光看出外面大致是没有什么可有助牢狱生活的物件。
铁栏外的地面上,除了风声一丝声音也无,就连牢狱内的走廊里,也是根本没什么动静,但是黄翎羽也知道,慕容炽焰手下那些白衣侍卫,个个是走路不带声,杀人不眨眼。
确定了自己的处境,他闭上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动。
会变成这样是他自己的失误,竟然会无防备到与慕容炽焰正面遭遇,进而还被抓了回来——其实一开始就应当谨慎防备着出林的,因为遇到慕容炽焰,遭遇就等于被抓。
然而比起这一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境还没恢复,懒懒的一点不想动弹。什么都不想做,也没有想着要逃跑。他的时间就这么凝滞下来。
梦魇虽然悚人,但是一旦睡醒就了无痕迹;而真正可怕的是,醒来后还有数不尽的追忆。
如果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来停止他脑中的思考该多好。
壁洞里搁着的灯烧干了灯油,豆大的火苗晃荡了几下,悠悠熄灭,然后空气里混杂了更加浓郁的动物油脂的味道。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然后是有人下跪的衣服响动。
如此听来,离他所在,大约向右二十五六米左右,就是通往地上的门口。在明处的守卫有四个,暗处的待沽。
来人动作很轻,完全不闻足音。但是等到再次听到响动时,已经有人用钥匙打开铁栏和铁块组成的牢门。
黄翎羽睁开眼,看到牢门外晃荡的火把光中,两个人依次走了进来。后面一个正是慕容炽焰,前面一个女子曾在逃离洛平京时有一面之缘,满头白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也是锦白长裙,腰间坠一块墨玉璜——传说中,杀了阎非璜的另一个人。还真是,可悲的女人。
两个杀害了同一个人的凶手凑在了一起,是天意还是偶然?
立刻就有下人赶了进来,将壁洞里的油灯填满了油,重新点燃。
“听说你能看得懂那些扭来扭去的符号?”莫灿的声音颇为沙哑,像是长年累月哭哑了的一样。慕容炽焰跟在莫灿后面低垂着头不吭声,倒像刚受了教训似的。
黄翎羽无所畏惧地打量着这两人,明白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身边的同伴,没有。
逃脱的手段,待沽。
身体状况……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看看牢门,上锁的地方被一层宽大的钢板挡着,从牢房内部根本碰不到锁孔。撬锁?谈何容易。
更何况,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最优先考虑的已经不是自身的安逸了。
莫灿用冰锥一样的眼光左右扫视着躺在床上半睁眼睛回视的人,等着他的回答。然而不论怎么等,黄翎羽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睛又慢慢地合了起来。
她冷笑道:“都已经进了我的手中,还想摆什么架子?今天你就算回答也得回答,不想回答也得回答!”
对方仍然没有动静。
莫灿不耐其烦,上前两步,揪着黄翎羽胸口的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莫灿身高和黄翎羽差不多,气力却不是一般地大,而黄翎羽也是一动不动地任其摆布,除了因触痛伤处而显得脸色发白之外。
莫灿将黄翎羽丢回床上,力度之大让床板几欲断折,黄翎羽更是痛得蜷起身子拼尽全力才抗了过去,待放松下来时浑身上下已经是一层薄薄的虚汗。
“灿姨,他身上有伤。”慕容炽焰说道。
“屁话!”莫灿翻手甩了他两个巴掌,慕容炽焰却只是低着头不再吭声,“你什么时候看上他了?是他杀了阎非璜,这么重大的消息你竟然敢隐瞒不报。”
刚才的一阵剧痛耗尽了黄翎羽身上残余的所有力气,他松弛地趴在床上,听到莫灿甩了炽焰巴掌,也不觉得惊异,倒是对莫灿后来说的话有了一些共鸣。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像莫灿那样将罪过推卸于人,只可惜,他还没有像莫灿那样懂得自欺。
是的,身处何方无关紧要,将要遭遇什么事情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为了维续心境的平衡,为了继续保有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愿望,不对那件事做出彻底的交代是不可能的。
莫灿甩了一卷帛书在床上,帛书上的文字是她自《自怜集》上誊抄下来,而且为防被人强取研究,还故意抄反了几段话。黄翎羽如果能找出抄错的地方,就能证明他的确看得懂。
她命令道:“你若是想安安生生度过下半辈子,就别和我废话,告诉我,你到底能不能译出上面的文字。”
黄翎羽看也不看,伸手一推,将帛书推到了地下,答:“想要我怎么不安生,你随便喂招好了。”
◆ⅰ第60章吐血拷问
黄翎羽就读的历史系,学的课程和其他许多师范大学的历史系里的课程起实施大致一样的。不一样的是,这个大学里汇聚着众多兴趣诡异的变态,所以经常会在必修课之外,开设各种门类的选修课或研修会,专门研究各种门类诡异的事物。
吐血拷问就是这群变态研究的其中一种。
吐血拷问,其实是吐血型拷问的简称。其意义并非是指让被拷问的人吐血,而是因为被拷问的人太牛x,所以把拷问人的人气得吐血。
之所以研究这个,起源于众人看到铁□、木桩刑、车轮刑等惨绝人寰的欧洲刑罚器材之后,对施法者的残忍深恶痛绝,专门开始研究如何化被动为主动,让施法者不能那么轻松地施法——当然,前提是受刑者自己也不想要命了。
◆·◆
话说程平是月鹏手下的第十九号杀手。对于有两百个天榜成员的鹏组而言,第十九位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位置,何况他仅仅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除了杀人,逼供也是他的强项,所以常常随月鹏外出执行任务。程平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一方面,竟然还有人能够将他难倒。
他被调到东平城已经近十天,东平城是大燕境内靠洛平京很近的一个城池,黄翎羽在东吴地界里被抓住后,立刻就被送到了这里。当然,程平只知道黄翎羽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主人想要从黄翎羽嘴里知道些什么。
因为莫灿是这样吩咐他的,只要打到他怕了,愿意开口坦白了,程平就可以脱身不管了,剩下的事情交由莫灿个人来处理。
而月鹏(慕容炽焰)则是这么说的,怎么折腾随他喜欢,但有一条,不许死人。当然这话是躲着黄翎羽交待的,不能让被拷问的人知道自己其实毫无生命危险是一个常识。
因为折磨人的最大艺术和技巧并不在于如何让人皮开肉绽,而在于用最小的损伤造成最剧烈的痛苦,肢体还没残缺就让人产生了已经直面死亡的恐惧。
因为人类最大的恐惧不在于伤痛,而在于肢体残疾——那样的话如何度过余生就成了被拷问者的梦魇——以及终局性的死亡。
程平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将捆绑好的犯人蒙上双眼,在他手腕上轻轻划一道刀口,然后用一个漏水的牛皮袋挂在附近。水不断地滴落地面,发出轻微的声音,就像是血液滴落地面的声音。不用多少时间,犯人就会吓得面色青白,大声叫嚷着招供。
曾经有一次,程平故意放着没管。那次的犯人叫着叫着,渐渐没了气力,然后痛哭流涕,接着浑身痉挛,大小便失禁,最后就这么被自己的想象活活吓死了。其时他手腕的伤口早已愈合。
而其实,程平的手段远不止这些。经他手讯问的犯人和证人不下千名,而见识过他真正厉害之处则仅仅不足百人,那些可怜的人大多都没能活着熬过他的手段。
这些记录程平不是不骄傲的,所以当他被指派去逼问黄翎羽时,他终于遇到了头疼的难题。这个人,仿佛就是他的克星。
十天的时间,他程平丢脸丢了十天!
第一日,他就用了老办法。黄翎羽在满是血腥味的拷问室里,蒙着双眼安静站着。他倾听水滴的声音压根就毫不惊恐,反而像听雨打芭蕉一样悠闲。
程平哪里知道,黄翎羽选修的其中一门课程就是刑法的历史沿革。其中一本必读书目是《人类刑罚大观》,所以对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刑罚了如指掌。程平这一招,当年的纳粹早就用得炉火纯青……说“早就”不太妥当的样子,程平还是挺先进了。
所以,当程平的第二层花招耍出时,黄翎羽也是四两拨千斤地给带了过去。
偶尔,程平也遇到少数人太笨,笨到根本没有想到那些水滴声会是来自于自己出的血。他刚开始还以为黄翎羽之所以毫无反应,是因为他同样的愚笨,所以安排了一个手下进来。
那手下一进来就低声惊呼:“啊!流了好多血!”因为常常做类似的事,手下装得煞有介事的惊奇。
果然,黄翎羽闻声像是反应过来了,不安地挣扎了下,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而后脸色便完全苍白,大滴大滴的汗珠开始从额角冒了出来。
坐在一旁观看的莫灿露出了赞许的眼光,慕容炽焰虽仍是安静看着,但程平依旧甚是得味,开始悠闲地向黄翎羽形容他那血如何从伤口往下滴落,如何成了一个小血滩,在地上如何从冒着白气儿的热腾腾变成冷凝了的血块。
哪知道他说了许久,黄翎羽倒反不见动静了。
总算到程平耐心耗尽,直截了当问他:“你竟不怕死吗?”
黄翎羽算算时间,大约一整天那么长的时辰也给他站下来了,反问:“难道你怕?”
程平一梗,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忍着气也要打击对方的淡然,问道:“算你硬气,那你两时辰前怎么又怕了?”
“两时辰前?”
“就是听到有人说地上有血的那时候。”
黄翎羽沉默了。
莫灿也好奇,问:“怎么不答了?是真害怕了吧?”
“其实是这样的,”黄翎羽嗫嚅地道,“那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屁……然后震动了伤口,所以可能脸色白了那么一下下。”
程平被这个回答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当然,高手如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合上了嘴。
而后面的慕容炽焰则是捂着嘴在座位上弓起腰来抽。其实他耐着性子从早上等到现在,整个过程无聊透顶,若不是莫灿坐在旁边,早就不耐烦地拂袖离去了。待听到黄翎羽这一句答话,立刻觉得整天时间的忍耐根本不是浪费,实在是,程平的脸色实在是太精彩了。
虽然程平忍耐着不爆发,但额角隐约抽搐的青筋怎能躲过慕容炽焰锐利的目光?
第二日,被丢脸的挫败给激怒的程平选择了无往不利的一招——派人轮番的折腾,片刻也不让他合眼。
程平为了精研拷问之术,自己也体会过这种滋味。一日不睡,顶多是打个呵欠;两日不睡,管他是刀山还是火海,就想立刻倒下去一睡不醒;三日不睡……他自己也尚未到那个程度,在他发现自己有将近崩溃的精神状态后,程平终止了那次试验。
对其他众多人等的实验也是如此,三天就是极限。如果真有哪个人连续三日片刻也不能合眼,多半都会患上癫狂之症。
出乎他的意料。黄翎羽被绑在刑柱上,面对众人一再的骚扰,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偶尔对旁人的训话烦了腻了,甩头到一边充耳不闻。困了的时候稍一闭眼,就会被旁边用鞭子抽醒,可是被抽得狠了还会恶狠狠地骂娘。
一天,两天,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莫灿已经没了耐性不再来看,慕容炽焰却还留着。
程平心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三天的极限时间就要到来,主人虽然说要拷问出个结果,但是绝没有认同拷问出个癫狂症疾的结果。
他哪里知道,黄翎羽睁眼时其实是在小憩。而当他闭眼时,精神头反倒还比较好——之所以要闭眼,实是为了让旁人在他睁眼时松了警惕,以便其安然入眠而不被发现。
在现代,睁眼睡觉这种本事大约每三五百人就有一人具有。而在古代,则是千里万里挑一的。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差距,实乃古今环境之不同。
古代人夜生活贫乏,往往天黑不久就睡,睡到第二日鸡鸣时起。而现代人呢?看看黄翎羽同志经历过的魔鬼中学教育吧,课业练习常要做到十一二点,第二日七点出头就进教室,中午还不带午休。尤其在大城市里读书的,从宿舍到学校要半个多小时路,六点就得起床。
而好不容易到了有凳坐有桌趴可睡舒服觉的地方,往往也同时伴随着天外飞刷(粉笔刷)和天外飞笔(粉笔)的危险——这两样东西在黄翎羽成长的年代里很常见。
于是,虽然睁眼睡眠是特技般的功能,然则在如斯恶劣之境中,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结果。而像黄翎羽这样进化出了此般特殊功能的人,会被同学们又羡又妒地称为“课堂达人”!
对于中国应试教育之优点,黄翎羽的成功不能不说是个很具典型性的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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