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第47章施氏食狮
慕容炽焰抬起手正要抽下去,发现对方却直挺挺地不躲不闪,奇道:“为何不躲?”
“再躲也要挨打。”
慕容炽焰侧头想了想,问道:“你们三人今晨从后门进来,是也不是?”
“是。”
“为何不走前门?”
黄翎羽不屑地冷笑:“他兄弟两个做的不过是人牙子的生意,好光荣么,还配从前门走?”
“这么说,你是被卖到这的了?”
“是。”
刘牧插话问道:“你可知这秦淮楼是什么地方么?”
“倌院。”
刘牧见这年轻人说话简短,眉宇虽然柔弱秀致,但是却透着倔强,再听他这么回答就更乐了,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可不是一般的倌院。”
黄翎羽轻轻地哼了声,似是不信。其实他本人也没有这么不知好歹,但既然刻下扮演的是性格别扭的“林习风”,也就要像慕容泊涯那样,演得尽职尽责。
“哈,他还不信呢!——以后你总会慢慢明白的。不过既然要进这个秦淮楼,手底下怎也应当有一两样绝活。”说着,向一个随从道:“将这楼里琴棋书画诗酒花七绝公子都找来,另外三大乐师也带着乐器一并叫来。”
随从领命小跑着离去了。
黄翎羽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了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慢慢沉下了脸。有些东西,并不是能不能显露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碰触的问题。为了应付等下将要发生的状况,慕容泊涯也曾问过他可擅长什么。他当时只摊手说——擅长吃饭睡觉,就这么不了了之。
慕容炽焰见刘牧似乎另有安排的样子,歪头想了想,丢下黄翎羽,回到刘牧身旁坐下,默不作声地品茗不提。
刘牧则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黄翎羽的家世,这些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他也答得简短,但还不至于失了礼仪。
慕容泊涯见如此,才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但另一方面,却又尴尬起来,原来来者都是秦淮楼里的菁英,七绝公子与三昧乐师这十个人,正是曾经与他胡闹一夜继而成就出“夜战十男”这般怪诞的传说之人。
刘牧的随从办事效率甚高,不片刻就将十人都带到,整整齐齐两列排开站在黄翎羽三人身后。
刘牧这才道:“秦淮楼乃我扬州地界最为奢华之地,楼中众家公子都有长才,才能独挡一面。每位新人入楼之时,都要接受楼中十位首座公子的品评,才好再做分配。你既然已经是要被卖入这里了,就在这十位公子面前显显本事,如何?”
“习风出身低微,目不识丁,身无长才。”
慕容炽焰哂道:“你是不想接客,才如此回答的吧。”
刘牧愕然片刻,才拊掌笑曰:“看来习风你是不知道了,其实这秦淮楼所谓的‘接客’并不都是皮肉生意,而是陪着吃喝清谈。如果你通过了,自然有得好日子过,否则被卖去别处,有得你哭的。”
两方正在僵持,一人忽道:“侯爷莫急,这位小公子估计是初来乍到,面生脸薄不敢施展,待我们给他带个头,说不定胆子大起来了,就敢显显山水了。”
刘牧是个风流惯了的,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忙招手让他过来,一把将他按到自己大腿上:“我道是谁这么体贴新人,果然是小秋。说说,你有什么好建议。”
说话的这小秋正是适才在下面和黄翎羽他们见过的。他有些羞涩地咬着下唇,从刘牧大腿挪到膝上,才说:“先让几位公子表现表现就是,侯爷和客人也好看些乐趣。”
“小秋这主意好!”
“只是,一下子就出动我们十个,侯爷可要出够酒资啊!”
“小秋,你就是老破坏气氛这点不好啊!”刘牧虽如此说,却甘之如饴,舔下小秋喂过来的香糕。
一番商量过后,刘牧还是最想听几个乐师的小曲儿,便让慕容泊涯三人站到旁边让了位置。
慕容泊涯小声地询问黄翎羽有何计较,他只是不说不动。
乐曲不知不觉换了几曲,刘牧似乎忘了正事,听得津津有味,慕容炽焰则灼灼地瞪着黄翎羽的方向,对眼前晃来晃去的美貌公子视若无睹。
正在一切似乎能够蒙混过关之时,洞箫虚空破风的声音缓缓奏响,带出了清幽缓慢的弦音,黄翎羽大脑空白了一段时间,勉强才及时控制住自己的神情。
黄翎羽凝目看时,见那边三位乐师一持洞箫,一持三弦,还有一名坐在琴案上轻柔抚着一柄十六弦琴,另有乐僮怀抱琵琶伴音。其余几位公子已经各自落座,刘牧听得入神,阖起眼来。
曲名幸魂——虽然不得琴瑟合鸣,但曾经相识也足聊慰今生之意。同读一所大学,同在一个考察队里实习,但是两人真正的开始却是从这一曲梨花树下的古乐之舞而起,因缓慢的步调,平稳的目光,而至渐渐纠缠。阎非璜听说历史系的男学生会因兴趣爱好而选学一些古代乐舞,在实习考察队解散之前,请求他教授于他。——那年相识尚是初生牛犊年少气盛,而如今却唯留一人独对春暖冬寒。
这世界,还真是什么都留下了那个人的足迹。只是既然已经没有了那个人,什么乐啊舞啊,干脆全部都埋葬进记忆里去就足够了。于他而言,哀莫过于溺于悔恨而无力自拔,也无人可以倾吐。而面对着繁冗的世事,仍要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平常冷静。
一曲终了,黄翎羽自心事中收束了心神,躬身面对慕容炽焰那方。
刘牧还没叫声好出来,慕容炽焰便先道:“林公子神情惊讶,这曲子是否触动了公子什么心事?”
慕容泊涯也正注意到黄翎羽的异状——其实他并没什么太大的表现,只是因为慕容泊涯注意他的时日已久,渐渐将个人放在了心上,才能发现如此细微的神情变化。而慕容炽焰则可算是全神贯注地要逼出对方的异样,故而也十分敏锐。
泊涯正要替黄翎羽隐瞒,哪知道黄翎羽已经自己回答:“心事自然是有,在暗叫不好而已。”
炽焰嗤道:“如此佳曲,迂回转折,高低婉转,如何不好?”
“并非曲子不好,只是想到要自己上阵,自然要暗叫不好。”
“原来如此,——果然大事不好。那么林公子可想到有什么手段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也好为今后在秦淮楼留个立足之地。”
黄翎羽抿唇扫视众人一遍,见刘牧是颇有兴致,慕容泊涯是暗含关切,其余公子有的兴趣缺缺,有的细细交头接耳,于是微笑道:“我的专长不多,讲笑话是极为拿手的。”
“笑话?”刘牧稍感奇异,因为笑话之类,于他一个堂堂扬州侯而言,实在有些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但是他仍然颇有风度地道,“那如果林公子不介意,可否为在座各位讲个笑话?”
黄翎羽清清嗓音,见诸位坐客都已经将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于是开始诵道:“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食时,始识是十狮,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ⅰ第48章舌头打结
黄翎羽一段话还没背完三句,满座的人已经傻了一半,等到背完,已经全傻了。过了片刻,慕容泊涯忽然肩膀一抽,赶紧稳住身形躲在了莫谙背后,好在他灵醒,又没人注意,所以躲得好好的。
慕容炽焰有些不确定地道:“能不能再说一次?”
黄翎羽又复述了一次,慕容炽焰这回全明白了,再看看满座的表情,或呆若木鸡或窃窃私语或冥思苦想,于是爆发一阵大笑出来,弓着腰直拍桌子。
“怎么,有这么好笑?”刘牧奇道。
“取笔墨来,我写你就明白了。”炽焰倒是很大方。
贵人文人聚会,笔墨是少不了的,不片刻就备好了。慕容炽焰让黄翎羽再复述了一遍,龙飞凤舞地书写出来,正是施氏食狮的故事。但是到了最后四个字,炽焰再猜不出什么内容,问道:“最后四字是何意思?”
“啊!”黄翎羽哑然,拍了拍额头懊悔道,“以前先生教书时,让我们‘尝试着解释此事’,刚才背书背得急了,便把先生的话也说了出来。”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再看看纸上写的东西,适才那一通全是嘴角漏风声音的东西全弄通了。再试想这些稀奇古怪的读音若是自己读来该是何等感觉,都是笑得打跌,又都不约而同佩服慕容炽焰的智慧,只听两遍就弄明白了意思,真是神技。
“你那先生可真有趣,竟找来如此文章让你们背,我听都没听说过。”刘牧笑完,神态也和蔼许多,拉着黄翎羽坐到身边。
自然是听都没听说过,只有某大学史学院的古文老教授才会让学生背这些变态的东西。(旁白:天地良心,教授,小黄不是在说您坏话,这些文章真的很有意思~)
“只有这一个笑话?”慕容炽焰也问。
“还有。”
“再讲一个?”
“季姬寂,集鸡,鸡即棘鸡。棘鸡饥叽,季姬及箕稷济鸡。鸡既济,跻姬笈,季姬忌,急咭鸡,鸡急,继圾几,季姬急,即籍箕击鸡,箕疾击几伎,伎即齑,鸡叽集几基,季姬急极屐击鸡,鸡既殛,季姬激,即记《季姬击鸡记》。”
慕容炽焰想了半天,见刘牧一双眼灼灼瞪着自己,耸肩道:“这回是真的不知了。”
到黄翎羽写了出来,才又是各自好笑。若照着那张纸看,想想刚才这“林习风”的背诵,的确是一音不差,四声俱全,然而若只是单听不看,就只听得出“鸡鸡鸡鸡鸡”的了。
“还有吗?”刘牧意犹未尽。
“也是一个音的,还要?”
“这是自然。”慕容炽焰被激起了性子,急切地想听。
“唧唧鸡,鸡唧唧。几鸡挤挤集矶脊。机极疾,鸡饥极,鸡冀己技击及鲫。机既济蓟畿,鸡计疾机激几鲫。机疾极,鲫极悸,急急挤集矶级际。继即鲫迹极寂寂,继即几鸡既饥,即唧唧。”
“……好吧,你直接写出来让我们自己对照就好了。”炽焰这次很干脆地认输。
待得写完,刘牧看了一遍,转给慕容炽焰看了一遍,再传给识字的都看了一遍,大家都笑不可抑。
众人笑闹半晌,黄翎羽干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这样是否可以……那个……”
“可以什么?”慕容炽焰被他吞吞吐吐得十分好奇。
“不用做在床上的那种‘接客’了?”
几名秦淮楼的公子都颔首认可,正当一切皆很顺利,慕容炽焰却浅浅笑了:“林小弟莫忙走,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习风恭领教诲。”
“林公子方才才对我们说过,只字未识。然而转瞬间又能奋笔书写如此文章,不知当作何解释?”
黄翎羽道:“原本说不识字,是因为以为如此可以不用接客。现在说识字,则是因为认识到这样才可以不必上床。”
“你就这么厌恶断袖分桃之事?”
“圣贤之书已有启示,男女相交才能阴阳调和,短袖分桃只会违逆天道,非是正经人所为。”
慕容泊涯听他这么一说,凉气从脚心里直往上窜。一是因为黄翎羽想也不想的态度,原以为好不容易遇见个思想较世人活跃松动得多,行为举止特立独行得多,最近甚至渐渐有了知音相逢、可志同道合的感觉,哪知道竟然毫不能理解分桃人的心情,真叫他好不失望,仿佛失落了什么一般。
另一个原因则更是让他大叫倒霉,因为黄翎羽说的这一段话也是至理名言,但是就是因为至理名言,被使用的场合和次数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想当初,他也曾经对四弟如此说过。因为这一句至理名言,慕容炽焰那几天据说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滴水粒米未进。以后再听到类似的说法,慕容炽焰就会毫不犹豫地——犯疯病。
慕容炽焰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止了住,他垂下头,举手小啜一口香片,才轻轻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眸,冷冷地阴笑起来。
“桀桀桀桀桀……”他笑道。
那一瞬间,黄翎羽简直被对方这片刻间的转变吓得要惊跳起来。不是没见过世面,只是要一个神智正常的人和个间歇性神经病明显已达到专业八级水平的家伙大眼瞪小眼,实在是件太过于考验血液循环系统承受能力的事情了。
刘牧一听他这笑,好歹也是个和他相识数年的,还以为他又犯了病,急忙站起,连道:“贤弟,贤弟!”
见慕容炽焰始终神志恍惚,就要去拍他肩膀。哪知这时突然从旁窜出一青纹白衣人架住他的手,恭敬道:“万万不可,此时若惊动了公子,多半就要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好在慕容炽焰笑完了,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难解的心事,蛾眉深深地蹙着。那白衣服的显然是他的下人,掏出一瓶嗅盐慢慢儿凑到他鼻子下方。
慕容炽焰终于回过神来。但仍是灼灼地瞪着黄翎羽,片刻后,立起身来,阴冷道:“伪君子的假道学,竟然还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一个个都是如此,嘴上说的一套,转个脸做的又是一套。林习风,你真是个卑鄙小人!”
说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慕容泊涯见状,怕别人怪罪于黄翎羽,赶紧推开莫谙从对方背后冲了出来,就拎起黄翎羽后领。他身材本高,为了篡改身形又加高了鞋底,掳起瘦瘦小小的黄翎羽来分外轻松,一下子将他掼到莫谙身上,怒道:“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怎能惹得贵客生气,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这个小蹄子。”
刘牧见他放肆,也不好发作黄翎羽,反而对慕容泊涯沉了面,原想教训他一顿,但是想想这也是秦淮楼□新人的内事,便没再插手,追着慕容炽焰离去了。
只有莫谙心里叹气,慕容泊涯掼黄翎羽这一下看上去是挺重的,实际上十分讲究手法,甚至怕把人摔坏,还把他当作个垫背的了。不禁祈祷赶快找到阎非璜的遗书,好从这块地方快快撤退。
作如此想的时候,他却不知,若真找到那份遗书,对慕容泊涯而言可谓之幸,而对于黄翎羽则是莫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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