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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片子拍到夏末,将近结尾。六个月的折磨,又经历酷暑,许多人都已经变了形。许少文的戏基本是完了,总见不到他的人。王紫霏和泰然还有对手戏,跟着一路来到海边。她人是不错的,挺敬业,为了十分钟的戏在沙滩上晒一整天太阳,也不见她抱怨。

  泰然精神十足,在海边拍戏的空挡,上衣一脱就跳进水里,尽兴才归。他游泳的姿势相当漂亮,像运动员,双臂划水非常有力,整个人在蔚蓝的海水里穿梭如鱼。从水里站出来的时候,水珠从他结实的肌肉上缓缓淌下来。他也不遮掩,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牛仔裤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给记者偷拍了去,隔天报纸上就全是照片。

  执行总监看到了,笑:“年轻就是好,什么角度拍过去,身材都那么棒。”

  我一看,这些照片真的拍的不错,干脆请剧照摄影师跟着泰然,看到合适的时候就按快门。照片冲出来,比他哪一次的都漂亮。他自己看了都直吹口哨。

  照片里,赤裸着上身的泰然自然率性地在沙滩上跑跳着,修长矫健的身躯给太阳晒成麦子的颜色,打湿的长发半遮着眼睛。整个人是健康的,阳光下的,没有阴影的。

  我捧着照片,爱不释手。泰然叫我也不理他,他便从背后搂住我,还滴着水的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大狗一样蹭啊蹭的。

  我觉得痒,又嫌他湿,推他:“你看,摄影师他们在看。”

  工作人员在笑。六个月下来,大家都习惯看泰然偶尔对我撒点孩子气。大家都宠着他,把他宠到天上去。

  “你呀,这样下去,怎么交女朋友?”我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的湿脑袋离开了我的衣服。

  泰然不以为然,“我现在要是和小女生泡在一起,你要追杀我的。再说那些小女生,叽叽喳喳,那么容易激动,又肤浅。要哄,要照顾。我没那个精力。”

  “少爷,这样的小女生正是你的金主,没了她们,你喝西北风去!”

  “影迷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影迷的爱是无私伟大,不求回报的,能这样爱我的,除了我母亲,就剩下她们。影迷的爱是我的动力。”

  我鼓掌,“这段发言精彩。记得对记者就要这么说。”

  他继续说:“但是影迷未必了解生活中的我。她们爱上的是银幕上的平面的我,臆想中的一个完美的人。女朋友则是个可以爱上我的实体的人。”

  我点头,“可以接受你的邋遢,接受你的臭脾气,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那是个佛一样的女人。”

  “你已经成佛了?”他看着我笑。

  “这怎么相同,这是我的工作,你是我的任务。”

  “说起来。还有最后一幕,我的任务就完了。”

  我翻剧本,“是你目送王紫霏离开,然后招呼着狗在沙滩上跑远。”

  他说:“导演的解释是,他要通过奔跑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看着剧本写的。她既然不爱他,何必大老远跑来招惹他,刺激他,非要他为爱她而痛苦地抓狂才满意地打道回府。简直变态!”

  他呵呵笑着,一手搂我脖子,一手扯过剧本丢一边,“观众希望看到的,她不要他,但他还是不要别人。不贰之臣,懂吗?”

  “不谈这个。”我说:“你妈那天和我聊天,说她老早就想开家小店。我想了一下,她身体不是很好,开餐厅太累,不如开家糕饼店。我这几天叫朋友留意了一下,一环路东二段那里有个铺面不错。离家近,附近有学校也有商业街,卖点心和奶茶什么的,又轻松又赚钱。”

  泰然点头,“她想怎么就怎么吧,我都听她的。”

  “孝顺儿子。”我笑,“她有个寄托也是好的,你有空了也可以去店里拉生意,做个活招牌。”

  “你又要忙一阵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忙?”我说,“小畅和你弟妹会去打理,人手不够了就请人。有钱好办事。开张了,通知媒体来,好好热闹一番。她现在是星妈了,这么漂亮的星妈很少见的。”

  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淡淡地笑着,头抵上我的,低声说:“你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我谢谢你。今年你生日,我一定给你好好过。”

  我拍拍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轻声说:“这真矛盾,我老一岁,你便长一岁,真是一半欢喜一半忧。等你过几年成气候了,我也老了。”

  他把手臂收紧,贴上我的背,摇一摇,“你老了,我照顾你好了。”

  我笑起来,“现在说这话也太早了点。到时候你和小女朋友去看星星,还会拖着我一道不成?”

  “胡说!”他在我耳边轻声叱呵,“我干吗带陌生女人去看星星。”

  我摸他的脸,他的脸有些发烫,紧紧贴着我的,让我的脸也烫起来。他那么大一个人,那么高的个子,却这样粘人。他身边的女人会很爱很爱他,他是那么给人可靠感,又是那么让人觉得被需要。

  结果,结果。

  秀姐的茶点店就在我生日那天开张。

  那天盛状空前,记者,影迷,朋友,把方圆百米内为个水泄不通。泰然穿着一件条纹西装,做了头发,浑身闪光。他搂着秀姐站在店门口招呼客人,大大方方地给人拍照。还放了炮仗,落一地红,喜气洋洋的。

  秀姐这一年多来,胖了些,年轻了好多。身材丝毫没有走样,穿着红旗袍,端庄漂亮,富贵太太的架势自然而然地摆了出来。却是一点都不张扬,做个手势都那么得体。

  这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才有的气质。

  她握着妈妈的手,说:“木太太是怎么教孩子的?木莲这么好的女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和我说说经验,我回去教育我家的丫头。”

  妈妈一听,高兴得眉毛都弯起来,客气地说:“哪里有教她。她会装乖巧罢了。”

  热闹到一半,泰然把我拉到场子中央,拿起话筒拍了拍,大家都安静下来。

  等到所有人的脸和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他高声宣布:“各位,今天除了家慈的小店开张外,还是我的经纪人,木莲姐的生辰,让我们祝她生日快乐!”

  啪地一声响,朋友拉响了礼花,彩带和纸飞撒了我们一身。音乐声、欢呼声和掌声潮水般淹没一切。我笑着,张开双臂和他拥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那张帅气的脸。他回吻我,重重的两下。

  我拥抱妈妈,拥抱每个朋友。泰然的影迷也热情地拉我过去,说着生日快乐,作势要吻我的脸。

  泰然轻喝了一声,一把将我扯了回去,转头对那几个小姑娘迷人地笑,问:“要喝什么?我来招待。”

  小姑娘们一听他要专门招待,欢欣雀跃,立刻把他刚才的举动忘到脑后。

  独处的时候,泰然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礼盒,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我说:“你上次送的那个五芒星的耳环,我到现在还戴着呢,这次又送什么?”

  “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我把盒子拆了开来,一怔。

  是一枚珊瑚钻石黄金胸针。

  “喜欢不喜欢?”他取出来给我别上,“他们说这个颜色的珊瑚珠叫‘孩儿脸’,多别致的名字。我觉得这颜色的珊瑚很配你……”

  “很贵吧?”我低声说,“即使是旧工,也不便宜。我有教你这样乱花钱的?”

  他轻笑,“你担心什么?我自己的钱自己花,我觉得花得值得,它便花得值得。”

  别好胸针,他推我带镜子前,欣赏一番,比我还开心。“怎么样?多合适,华丽又不张扬。”

  我看他近乎撒娇的模样,终于笑起来,“戴这么个胸针,我整天都要提心吊胆的,手捂着胸才敢出门。”

  他不乐意了,“你就不能说几句动听的话?”

  “是!”我急忙道,“你最孝顺了。送我这么名贵珠宝,我感激涕淋。”

  他拉过我拧他脸的手,送到嘴边吻一下,很满意,“走吧,我们出去开酒。”

  那天回来,妈妈跟我说:“泰然那孩子真的不错,那么能干,又孝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这么个道理。”

  我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那我呢?我呢?”

  “你呀!”妈妈伸出食指点点我的额头,“你今天出尽风头了。人家秀姐的店开张,最后却成了给你过生。喧宾夺主了你还好意思?”

  张曼君稍后打来电话,向我道贺:“生日快乐啊!今年贵庚啊?”

  “二十六了。”我哀号,“你忘了,我大泰然近五岁呢。多可怕的数字!”

  “你这个女人。”她说,“少在我面前卖老!”

  “你还怕这个?”我哼哼,“曼君姐,你三十六看上去最多二十六,我二十六看上去已经三十六了。我以前的同学,现在为人父母的已经大把抓。前阵子碰到老同学,人家惊讶道:你怎么还没结婚?好像我没有找个归宿,简直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你说,我就这么惹人嫌,非要嫁了才干净?”

  “泰然在你身边,哪有人来追求你?”

  “他是我带的艺人,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叫,“或者说,他的魅力已经大到让追求我的男人改变性向的地步了?那还真是媒体的大幸,我的大不幸!”

  张曼君在那边笑得欢,“木莲,我就是喜欢你这张嘴。现在泰然跟着学,我看电视里他答记者问,妙趣横生,满堂喝彩,这是你的功劳。”

  “那叫金鼎奖委员会设立一个最优经济人奖去。”

  “你今天又喝多了,我知道的。”她说,“和你说正经事。我这里有个剧本,我爱不释手,想找泰然来演男主角。”

  我呆了三秒,确定不是酒后的幻觉,遂大叫起来:“张曼君,我爱你!”

  她笑,“这可麻烦了,我们不能结合。”

  隔天她拿了剧本给我。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亲相爱,长到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坠入爱河的时候,忽然给一场浩劫分开。男孩应征入伍,和小女朋友挥泪而别。数年后,成长为青年的他回到故里,发现女孩的父母已经辞世,她也早就已经远嫁,只剩一个妹妹在看家。

  年轻人看着这个对他极不友善,长得却酷似她姐姐的妹妹,百感交集。他不放心她一个孩子独自生活,不顾她的脸色坚持要照顾她。就在一次次的冲突矛盾中,在生活的接触和细节的重温中,年轻人渐渐看出一些端倪。

  原来,这个妹妹就是他当年的恋人。这家人早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全部死去。只有她,舍不下他,灵魂一直留在那栋屋子里,等他回来。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死讯伤心,想法子要他讨厌他而离去。

  年轻人惊觉过来,泪眼中,看到当年一挂字画:“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少女已隐成画中人。

  我合上剧本,第一件事就是扯来面巾纸擦眼睛,边问张曼君:“你去哪里找来的剧本?怎么好东西都落你手里?”

  她来了兴致:“这可就有话说了。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公司,那个年轻人就忽然冲过来拦住我,死活要我看看她写的东西。我看那个女孩眉清目秀的,很是舒服,就同她去咖啡座坐下说话。结果剧本看完,反成了我拉着她不放了。”

  她仰着头呵呵笑,眼里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种即将大展拳脚做一番拼搏时的精神熠熠,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兽。

  她的生命也是在轰轰烈烈的燃烧中度过的,燃烧到及至,在天空爆炸出灿烂的花火,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女主角是谁?”

  “杨亦敏。”

  “新人?”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曼君撇撇嘴,“还记得庄朴园吗?那是他外甥女。庄太太大姐的女儿。国立电影学院表演系二年生。”

  我便明白,庄朴园应该是主要赞助人了。

  张曼君把烟按灭,“电影是我的事业,我不拿事业卖人情的。小姑娘还不错,眼神尤其动人。若是肯吃苦,过几年会有出息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庄朴园正是这部电影最主要的资助人。工作人员见面的一个小派对上,他端着半杯红酒,微笑着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这个男人,这一两年过去,一点也不见老似的,鬓边的头发是乌黑的。

  “木小姐现在比以前忙多了吧?”他说,“都不常见到了。”

  我们以前也不过半年碰一次面。

  “我们这行,忙是好事。总要有点牺牲的。”我客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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