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失魂落魄地哭了好一阵,才叫李斯进来沉声吩咐道:“把秦煜找来。”
不多时,秦煜急匆匆跑来。
寒芳强忍着悲痛说:“秦煜,按君侯级别厚葬浩然,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娘娘!”秦煜双膝跪下,呈上一卷竹简,“这个给您。”
“这是什么?”寒芳茫然地问。
“是……遗书。”
“遗书?”寒芳抬手想要拿起来,又把手缩了回来,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给我说说,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秦煜点头道:“这遗书是他写给李斯大人的,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他要求在他死后,把尸体焚了,然后把骨灰撒进上河。他说这样他会顺着河流回到家乡,他会在那里上岸,回到亲人身旁……”秦煜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浩然!”寒芳仰天悲呼一声,身体一晃,几乎晕了过去。
“娘娘!”秦煜忙跪行几步,扶住她,“娘娘节哀,保重身体。”
寒芳伏在秦煜肩上放声痛哭道:“秦煜,他告诉我他要回家,但是我没有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回家。他要走了我的发簪,原来是想彻底斩断我对他的思念,我现在才知道,当日我离开邯郸时,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三个字是:忘了我。”
秦煜心如刀绞,半撑在地上扶住她。
“浩然为我默默付出了一辈子,我却负了他……”寒芳流着泪倾诉,“十五年前,我因为摘了一个上林苑的果子,被罚去修王陵,后来我被释放,当时王翦告诉我,因为我是过失犯罪,又有人从中周旋,我就被放了出来。我就单纯地信以为真。”
秦煜满面泪痕悲伤地望着她。
“我被放出来的当晚浩然就不辞而别,我追到函谷关也没有追上……是浩然用他自己的自由换回了我的自由,他为我默默付出了一辈子……他到死都不肯对我说一个字,他到死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他选择悄悄地离开,不愿意让我看到……他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我……浩然,为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着想?”寒芳五脏俱裂,号啕大哭起来。
“我知道,我现在全知道了。”秦煜不停地安慰着她。
秦煜等到寒芳哭累了,低声请示道:“娘娘,您说怎么办?是按他的遗嘱还是厚葬?”
寒芳哭得头昏脑涨,低头思量片刻,凄然说:“按照他的遗嘱办。”
“是!”秦煜默然点头。
寒芳从李斯的府衙出来,走在街道上。她只觉得咸阳的街道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灰蒙蒙冷冰冰。街上的行人似乎也窥破了她的心思,投来怜悯和讽刺的目光。
嬴政——我的丈夫,你究竟有多少事在骗我,你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寒芳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痛苦、愧悔,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酷,她的心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彻骨的冷,好冷……
寒芳回到豆坊,恋恋不舍地再看浩然一眼。
浩然的脸上还带着遥远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已经不属于这个尘世。
寒芳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站着,麻木地看着有人给浩然净面、梳头。
有人要给浩然更衣,秦煜上前阻止,低声让那人退下。
高高的柴堆架起,几个人过来抬浩然的遗体。
“浩然!”寒芳心胆俱裂,撕心裂肺地惨呼一声,抱着浩然的身体,顿足捶胸,放声痛哭,失去控制。
秦煜傻傻地看着,默默地流泪,终于忍不住捂住脸,泪水滂沱而下。
寒芳哭得昏厥过去,众人慌作一团。
寒芳醒来时浩然的遗体已被火化。秦煜双手恭敬地把骨灰坛捧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骨灰坛接过来,紧紧抱进怀里。抱着冰冷的骨灰坛,寒芳再也找不到往日温暖的感觉。
树上的桃花已经落尽,落入泥土里化成春泥。地上残存的花瓣也被风卷得没有一丝痕迹。桃花树下,还是那个几案,几案边的蒲席还是往日的模样,可那张明媚的笑脸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寒芳凄凉地笑了。她抱着骨灰坛,缓步进到屋内。
她把墙角的牌匾拿起来,习惯性地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快乐”二字上。她翻过牌匾,赫然发现每一个“爱”字都是红的,暗红的颜色刺人眼目,震慑心灵。
寒芳突然明白了浩然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一定是浩然的鲜血,这每一个字都是被鲜血染红的。
秦煜立在她身后凄然说:“他在遗嘱里让把这块匾也烧了,末将擅自做主没有烧。”说完识相地退到屋外。
窗外渐渐黯淡下来,月亮把树影投到窗纱上,好似绣上的一样。
寒芳抱着牌匾感觉像抱着浩然的身体。她用手指描着浩然的笔迹,牌匾上写满的“爱”是浩然生命的诉说,他在用生命书写对她的爱。
寒芳低头看看怀中的牌匾,再看看一旁的骨灰坛。小小的骨灰坛孤零零地摆在几案上。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几案上,照在骨灰坛上,显得格外的凄凉。
寒芳颤抖着手,把骨灰坛抱起来,抱在怀里。她轻唤了一声:浩然!弯下了腰,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寂静的深夜,寂静的房内,只听见嘤嘤的哭泣……
窗纱渐渐泛白,天快亮了。
寒芳抱起骨灰坛打开房门,缓缓走到院内。一夜之间,院内的几棵桃树长满了嫩绿的新芽。
寒芳抱着骨灰坛在院内缓缓走着,回忆着一点一滴的过去。
寒芳轻轻抚摸着石磨那上面似乎还有他的温度。
总觉得浩然就在身边,她看见他刚装好豆腐挑起扁担站在门口冲她笑着招手。
“浩然!”寒芳欣喜地叫道,扑过去,可是一走近,浩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怀里冰冷的骨灰坛。
院外传来脚步声,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一个人来,秦煜走上前无声地阻止。
寒芳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愣住了。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轻呼一声:“青?”
青看到寒芳失魂落魄的神情一愣,问道:“芳,你怎么了?”
秦煜见她认识来人,闪身退到一旁。
寒芳恍恍惚惚地问:“青,是你吗?你怎么来了?”
“我……”青低下头,冷峻的眼眸中荡起些许柔情,“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寒芳的泪水涌出眼眶:“你还好吗?”
青微微一顿,点点头回答:“还好,你呢?”
“我?”寒芳垂下头,看看怀中的骨灰坛,哭泣着说,“我……”
“不要哭。”青手足无措,环顾四周,茫然问道,“浩然兄弟呢?”
“他?”寒芳看着怀里的骨灰坛,悲从中来,哭得更加伤心。
青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的坛子,张大了嘴问道:“这是什么?”
寒芳深吸了一口气,啜泣着说:“是浩然的骨灰。”
青浑身一震,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半晌才惊骇地问:“发生了何事?”
寒芳颤抖着,眼中淌出眼泪:“浩然他……”她目光茫然,紧紧盯着地面,哽咽着说,“一言难尽……”
青眼睛微红,看了看手里提的一坛酒,苦涩地一笑:“我原是来找浩然兄弟喝酒的……”话没说完,情肠一动,眼泪已无声地落下。
二人隔着几案默默坐着,都没有说话。
“青,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寒芳止住悲声问道。
青苦涩地一笑:“四处流浪,居无定所。”他拿起酒坛,启开酒封,一仰头,一阵豪饮。
寒芳抬起头,望着他。青的周身都散发着浪子的放荡不羁,剑客的桀骜不驯。他的脸上沾满了仆仆风尘,冷峻的眼眸里写满了孤独和寂寞。
青似乎感觉到她在看他,转头望向她,冷峻的眼眸下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柔情。
寒芳如鲠在喉,无语地望着他。
青久久望着她,迟疑着问:“浩然不在了,你作何打算?”
寒芳默默摇头。
“你们的孩子呢?”青茫然四顾。
寒芳凄然地说:“我……没有嫁给浩然。”
青愣愣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少顷,又是一阵豪饮,饮罢苦涩地一笑。
一个内侍躬身进来,跪下道:“启奏王后,马车已经备好,请王后起驾。”
青
脸色大变,手里的酒坛“当”的一声掉到几案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晌咽了口吐沫,舔了舔嘴唇问道:“你……”
寒芳苦涩地笑笑:“我嫁给了秦王,负了浩然。”她站起身,低头望着怀中的骨灰坛道,“现在,我要送浩然回家。”言罢含着眼泪缓步往外走。
青望着她悲伤的背影,许久,颤抖着手拿起几案上的酒坛子,举着酒坛一阵狂饮。
寒芳登上马车,逐渐回过神来,转头对秦煜说:“秦煜,帮我打听青的住处,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多给他些照应,”顿了一下补充道,“不必让他知道。”
“是!”秦煜躬身领命。
马车走在咸阳城熟悉的街道上。
寒芳命人把马车的车帘全部卷开,抱着骨灰坛坐在马车上,缓缓说道:“浩然,你看,那里是邻居赢德的家,他的孩子嬴宝、嬴佳都已经长成大人了,嬴佳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浩然,这个街角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摆摊卖豆腐就是在这里……这个府邸你还记得吗?你瞒着我偷偷在这里扛木头、做苦力,这个府邸是成蟜的府邸,成蟜现在也不在了……为何你们都不在了……”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骨灰坛上,顺着坛身滑落到裙子上,打湿了衣裙。
突如其来的一场春寒使天阴得很重,马车缓缓地驶出了古老的咸阳城,走在驰道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傍晚天空中竟然零零星星飘起雪花,不一会儿,地上薄薄地盖了一层白霜。寒芳抚摸着怀中冰冷的骨灰坛,怔怔看着零散飘落的雪花,一动不动。
古老的上河水轻轻地流淌,夕阳将河水映得波光粼粼。
寒芳站在黄河边,轻轻把骨灰坛打开,“浩然,我们回家了……”寒芳流着眼泪,小心翼翼捧起一把骨灰,轻轻撒进滚滚的河水中。
骨灰随风扬起,慢慢飘远,流走。
寒芳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飘远、流走。
寒芳抬手轻轻去捧第二把骨灰,感觉到手指触到了异物,取出一看,是两支玉簪。
玉簪上天荒地老的誓言还在,可是人已渺然。
她扯下头发,把两支玉簪牢牢捆在一起:“浩然,今生我负了你,来世我一定和你做结发夫妻,相守一辈子!”扬手把玉簪抛向黄河,玉簪“咚”一声跌入河流的漩涡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芳将最后一把骨灰撒进黄河,看着它随着滚滚东逝的河水流走。
她精神恍惚地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水,只觉得天旋地转,突然内心涌起波澜。
“浩然,等着我,等着我和你一起回家……”寒芳不觉缓缓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身体慢慢向前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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