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上海周公馆
“周家这个老混蛋到底有多少钱,妈的,整日声色犬马办舞会,简直就是小人乍富,只懂得孔雀开屏炫耀不知道什么是羞耻。”
“周老头起于黑道,底子并不干净,他又是个混不吝,衣着光鲜家资丰厚却毫不避讳自己当初落魄时修来的匪气,还妄图与杜家、黎家攀上关系,纵观整个十里洋场的商界,唯他家出身最为微妙,恐怕也是其他几家最不愿与之齐头并进的人咯。”
“他的家业也都是周大少爷一手赚来的。当年没周家少爷帮他收拾帮派,没准现在还在赌场求爷爷告奶奶四处躲债过日子呢。”
“听说,那时候为了躲债,把娘们的钱都拿出来赌。”
“后来呢,没看见过周家有太太出现?”
“早被气死了,所以周大少爷一年也不回来几次呢,八成还恨着周老头呢!”
“嘘,别说了,人来了。”
几名富商打扮的宾客见大家簇拥着今日东道主走过来各自作鸟兽散,周鸣昌手挽着高挑的青萍沿织锦长毯走入人群,端起高脚杯与熟友生客们碰撞嬉笑。两人走到大厅中央舞池,金碧辉煌的水晶灯照耀在周鸣昌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当年落魄时的模样,如今的他已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企业家,表面上专做码头进出货品的生意,暗地里也兼职鸦片买卖,与洋人做了好搭档。
此刻,周家别院华灯美景,宾客络绎不绝,上至达官政要,下至商家友人,约有七八十人都在围绕他举杯共饮。周鸣昌虽然名声有瑕,却耐不住总有人需求其放条生路不惜昧心恭维,先前一干厌恶嘴脸因见了他霸气的神态也自然而然变得谄媚软弱许多,满腹的非议也只能顺着嘴嚼了吞下去。
“你们说,今天她漂亮不漂亮?”周鸣昌将身穿裹身真丝红旗袍的青萍拉过来,在众人面前风情的转上一圈,众人对周鸣昌的举动颇感诧异面面相觑,岂会有人喜欢让其他男人来评价自己外房颜色如何?只是此事放在粗鄙的周鸣昌身上简直再正常不过,其他人自然恭敬笑着追捧:“青萍小姐的容貌自然是天上有,人间无的。”
周鸣昌放声朗笑,将青萍紧紧搂在怀里:“我就爱她这副没骨头的媚样子。”
青萍羞涩的躲了两躲,继而投在周鸣昌怀中:“老爷不许再说了,再说,青萍可是要生气了。”
见她如此羞媚,周鸣昌更是心花怒放,拉着她咂嘴:“看看,看看,真他妈的酥到骨头里,也不枉费老子用了两万块大洋跟梅太太买过来,真值了。”
一句话,众人心中顿时嗤笑,面上并不说什么,心中也大约知晓了青萍出身。那梅太太本是上海滩为有钱人豢养金丝雀的风月老手,专门喜欢四处寻了漂亮的女孩子□成贵妇模样送到军政要人,门阀世家之中,因此人脉四通八达而名噪一时,常听人说,任意一家显要身边若无梅太太□出的金丝雀,便是身份也要跌上几分。
此话固然有些夸张,但也可知青萍能从梅太太手中转送周鸣昌,必是有极大不为人知的床上本事。众人心中溢满遐思,嘴上还做正人君子模样:“周老爷果然是好眼光,青萍小姐绝对是万花魁首了。”
话语未落,佟鸿仕与夫人一同前来,佣人看过名帖立即为两人带路,周鸣昌回头,见来人神色,立即向左右围观的人哈哈一笑:“哎呦,咱们的皇亲国戚来了,赶紧麻利点儿跟我去觐见。”
说罢周鸣昌率先迎上,还故作满清行礼的姿态半蹲下:“佟大人吉祥!”
一句话完毕,众人哈哈大笑,目光里皆是嘲讽。
佟鸿仕对周鸣昌的出身向来鄙夷,今日来此也是有事需求,见状他勉强露了露笑容:“周兄说笑了,佟某愧不敢当。”
周鸣昌直起腰挽了挽袖子一摆手,“佟兄何时变得如此客气了?对了,不是说令嫒也跟着回上海了,怎么不见人呢?”
那氏在后面冷冷回答:“毓婉不适这样的场合,已经先行回佟苑休息去了。“
周鸣昌一皱眉,咂咂嘴:“我还想见见令嫒呢,说起令嫒,和犬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当年他们俩那出郎有情妾有意的戏,谁能想到呢……”
一句暧昧露骨的话,惹得那氏脸色苍白,毓婉闺阁名誉就悬在周鸣昌嘴唇之间。今日所来之人都是上海滩有名的显贵,若被周鸣昌如此落实,怕是毓婉坐在家中,与人私通的放荡罪名传遍十里洋场了。见周围人皆强压着笑容,那氏更是心中焦急,周鸣昌意图甚是明显,今日他与佟家必须拴绑在一起,取他最缺少的家族根基。
按耐不住的那氏立即愤愤道:“周老爷果然是贵人忘事,当日若非令公子搭救,小女自然无法生还,只是那年毓婉不过八岁,说不得其他。我家老爷已经以银票酬谢令公子义举了。”
此话噎住周鸣昌惹人遐思的言语,其他人立即顿悟内里缘由,窃窃发笑。能以银票酬谢之,必然是周鸣昌最为落魄时,那氏分明点示周鸣昌最好守些规矩,否则闹将起来,谁都难免丢脸。
周鸣昌脸色铁青,脸颊肌肉抽动几下才又咧开嘴笑:“佟夫人,就算当年他们年少无知,今天也都长大了些,不如,咱们顺水推舟做亲家如何?”
佟鸿仕对此事有些百般不愿。
今日前来他确实有求周鸣昌。短短十年间宣统退位,共和失败,在旗世家无不改姓换名只求安稳。五月初,京师闹了一次学生游行抗议签约日本议和,满清世家更是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敦儒贝勒偕同全家已难自保,佟鸿仕只得灰头土脸带着家眷重归申城。奈何今日上海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佟家老宅子被损毁的严重,初来乍到没有人乘荫庇佑佟鸿仕想养活一家人更是艰难,探听到青龙堂昔日堂主周鸣昌,当今企业家周鸣昌便是当年断指少年的亲生父亲,佟鸿仕就知此行绝非简单交际手段能够敷衍的,他连忙在归家第一日就前来拜望,实指望能得个另眼相看。岂料,正事未谈,反先涉及了儿女亲事……他回头无奈的张望那氏,那氏眉头拧在一起气哼哼别开脸,见她如此定是不同意的。
佟鸿仕沉吟半晌才笑了笑:“如今是新民主,新天地,儿女亲事也由他们自己做主才是,弟此次携妻儿从京城来,那里学生都是进步自主的,小女心事,咱们做父母的也不甚清楚。”
“周堂主,既然有好媳妇人选,倒不妨也让咱们开开眼界,如何?”
佟鸿仕随声音看去,进来一位眉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此人略为眼熟,身着长袍马褂却配以大不列颠的马蹄怀表挂在衣襟上,中年男子朝佟鸿仕微微一笑:“若是真有好媳妇,我也想为我们家允唐抢一个。”
自然无人将此话当真,佟鸿仕感谢此人打圆场,连忙向前抱拳,对方立即阻拦他施礼:“佟大人,久违了,杜某当初还拜访过佟苑呢。”
佟鸿仕立即想起面前究竟是谁,立即羞愧摆手摇头:“当日杜老爷来佟苑询问出关贸易问题,佟某因为琐事并未帮上什么忙,实在心存愧疚。”
“倒也不怪佟大人,佟大人那时贵人事忙。”杜瑞源微微一笑将两人尴尬放过,并没有顺势对周鸣昌说上半语一言。
见杜瑞源如此豁达,佟鸿仕越发脸皮青紫。当年杜家建立申城第一家纺织工厂,所产洋布需远销南洋。杜瑞源为拓开出口限制请示佟鸿仕,佟鸿仕因他生意小,流量少并不以为意。派人将不肯纳钱的杜瑞源请了出去,整整一个月不曾与他会商。如今风水轮流转,反倒变成他低三下四需杜瑞源帮忙解脱。佟鸿仕腰又弯了些,心中难堪异常。
周鸣昌见两人相识脸色也略微难看,此刻乐队奏响音乐,灯光黯淡下来,他扯了青萍先到一边落座,众人见状倒也各自归位,佟鸿仕与杜瑞源相靠而坐时而窃窃。乐池响起舒缓音乐,周鸣昌与青萍两人起身走到舞池当中领舞,其他夫妇也有随之入内,唯独佟鸿仕与杜瑞源只是交谈,并没有带夫人前去跳舞。
对此,那氏并不介意。因为她知,此次与丈夫来周公馆求助,必然需靠上一棵大树,不是周家,那么杜家也好。
忽然,门口又有几人徐步而入,见内里舞会已经开始,为首之人在舞池外拍掌示意周鸣昌回头,周鸣昌见到来人立即推开青萍走过去,几人身后手下跟随而上,周鸣昌与来人互相鞠躬施礼后,两人一同沿回转楼梯迅速上楼进入密室。
佟鸿仕望着周鸣昌背影,心中有些忐忑,似乎刚刚那个人背影也甚熟悉。杜瑞源明白他心中所想:“那是黎广德,专事海业,最近海防放松,他家生意突飞猛进,若是佟兄想恢复佟家往日辉煌,不妨多多接近他。”
佟鸿仕颌首答应,目光却片刻不肯离开盯着杜瑞源,其实眼前几大家族都比不得杜家生意规模和人脉来往,如今杜家横跨洋行,工厂,出口贸易几大项目,稳坐上海滩实业家第一把交椅,谁能真正与之抗衡?
不过想靠近杜家,堪比登天。佟鸿仕若有所思,原本端起的酒杯又觉得没有滋味,轻轻放回圆几上。
百乐门歌舞厅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大厅内灯光昏暗,靡靡音乐随着大门开启关闭,时断时续,路边却蹲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四处追赶黄包车乞讨。
突然大门由内被推开,小胖和大头从里面灰头土脸的被打手摔出来。两个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才笨手粗脚的从泥水里爬起来。
百乐门打手摔开两人后又关拢大门,小胖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向百乐门大门内喊:“妈妈的,老子没钱就不能过来看两眼过瘾?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打人,实在太过分了!”
大头看小胖脸上的黑泥,还有身上的水抑不住哈哈大笑:“瞧你那样,没钱当然不能看,我不让你去你非去,这下好了,让人打了吧,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阿!”
听见大头装大辈,小胖顿时恼羞成怒当即追着大头打,大头扛不住小胖猛烈进攻只能抱头鼠窜,两人在雨后的路上来回跑,路面上的水坑被闪烁的霓虹盈耀得熠熠发光,映照得两人破烂的衣服上也浮现梦幻的色彩。
忽然,百乐门歌舞厅的大门再度打开,十几名侍者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登上一辆奥斯汀黑色小汽车,大头瞥见那人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愣在那儿一动不动。没留神屁股被小胖狠狠踹了一脚。
大头捂住屁股大叫:“哎呦,你要死了!干嘛踹我?”
小胖探头探脑顺着大头的视线看去:“你看什么呢?”
大头迷茫的眼神注视那个远去的背影,一边摇头一边咂嘴:“我在看大人物。”
小胖一听说有大人物,立即伸出脖子跳脚望过去,但只看见一辆黑车疾驰而来,车灯晃得他赶紧捂住眼睛:“谁啊,哪个大人物?”
大头敲了他脑门一计:“谁你个头!赶紧走,不怕再让人家打一顿?”
小胖捂着脑门揉了揉:“那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是谁呢,到底是哪个大人物啊……”
大头哼了一句:“让你做一下功课,你就不听,青龙堂的周霆琛阿,我听说他三年前去洪门为青龙堂老堂主报仇险些被打死,现在又活蹦乱跳回来了,命真大。”
小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他不知道周霆琛是谁,更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纠葛,但看大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就知道,此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是吗,你没认错。”大头肯定的点点头:“绝对没认错,上次我在周家抢善粥时候还见过他。”
“那跟咱有什么关系?咱们俩穷的只剩下草鞋了。”小胖吧嗒一下自己的草鞋,草鞋的底子掉在地面上,他抬起脚,露出脚底板的鞋子让他无奈的咧嘴:“完了,现在连草鞋都没了。”
大头望着黑色汽车驶离的方向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别问了,以后告诉你。”
“你可不许骗我。”
“保证不会骗你,不信咱们拉钩上吊……”
两个半信半疑的少年晃荡着脑袋渐渐走远。
唯独那辆黑色汽车带着轰鸣声一路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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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过去,佟苑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各类花卉依然围绕在长廊外,绚烂的迎着夜风摇摆,间或有两声蝉鸣夹杂其中,讴歌着夏日炎热。
几道车灯停在老宅门口,形成刺目的光亮背景。佟毓婉在门口望着佟苑的字匾怔住脚步,感受月霜拂照下的故园。佟苑落款是旻达。
是父亲的表字。辛亥革命以后,在旗的皇室们都改了习俗,几大正镶黄旗的老姓都纷纷避祸改了,阿玛额涅之类的称呼也随着革命被同化,如今只尊称父亲母亲。似乎从回到京城开始,一切都已改变。
寄人篱下的日子,受尽了舅父舅母的冷嘲热讽。原本准备赴任的父亲官帖还没递上去,宣统皇帝已经退位,隆裕太后又随之殡天,闹哄哄一场千里奔官也只能就此落幕。
正镶黄旗有官爵的,勉强关起门来度日,似父亲这般根基不深的也只能仰人鼻息讨生活。若非舅父开口,他们一家还不知要寄居到何日。
素兮从车上下来,见毓婉出神,轻轻唤她:“小姐,你在看什么?”
毓婉徐徐站到台阶上,回头笑笑:“只是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已然十年过去了,家的模样居然一点都没变。”
素兮仔细打量一下四周墙壁摇摇头:“还是变了,墙都断裂了,还有周边以前的熟悉的邻里也都换了模样。”
夜风拂动毓婉垂在胸前的发辫,她昂首不语。
素兮见小姐不说话,便协助佟福张罗仆人一起慢慢往宅子里搬东西。
毓婉站在佟苑门口风劲吹透衣衫,犹豫是否要入内休息。父亲母亲去了周公馆还未归来,她想等他们归来。
忽然,一辆黑色的车缓缓驶过佟苑。灯光透过一路延伸的回廊直射内里草木青绿,浓荫浅光,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车灯凝聚成一点落在前方。
佟福见状连忙让在路边忙碌的仆人纷纷避让:“都让开点,小心让车碰了东西。”仆人们得令让出一条路,黑车极慢溜过,月色在车身上划过一道银光,车内深坐的周霆琛从怀中掏出香烟,低头按下打火机,幽蓝色的火焰腾起,他意外没有靠近香烟,人定定望着车窗外忙碌的众人,顺着车光落在佟苑门口的背影上。
素兮跑过来问毓婉:“小姐,先回房休息吧,老爷太太都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听说上海也是乱得很,闹学潮的学生还围攻了日本领事馆,咱们搬完东西就把大门上锁,等老爷回来再打开,省得给老爷惹麻烦。”
霆琛听见素兮的声音,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间的火苗还泛着红,险些烧到他的拇指,他闪了一下手,断了半截的小指狠狠按在打火机上。
毓婉无奈的吐吐舌头:“知道了,我马上就进去。”说罢,似乎感觉远处有什么东西吸引自己,她抬起头张望,正看见那辆黑色车子窗户里闪过红色火光照映的熟悉面孔,她迟疑:“那不是……”
素兮顺着毓婉的视线向远处张望:“是什么?”
毓婉不敢置信的摇头:“没什么,也许是我认错了。”虽然隐约肖似那人的眉眼,神态却天差地别。一个是温暖体贴,一个是冷傲阴沉,必定不是他。
素兮搀扶毓婉一并走入内宅,背后那辆黑色的车子也慢慢驶离,周霆琛的视线木然从车窗外收回,黑暗里,他的神态有些奇怪,眉头紧皱不自觉的问:“佟家又回来了?”
司机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询问:“堂主,你认识佟大学士?”
周霆琛愣住,随即恢复冰冷面容,将已经熄灭的打火机又重新按下,“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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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声响起,毓婉第一个背着画板从教室里走出来。身后蹑手蹑脚跟出黎雪梅和邓流芳,邓流芳悄悄的拍了一下毓婉的肩膀,不等她反应过来,两个人立即蹲在一旁灌木丛里躲藏。
佟毓婉受惊回头,目光落在灌木后还是看见她们,拿起手上的绘图卷筒一人头上敲了一下:“你们两个促狭鬼,又来捉弄我。”
黎雪梅见被她抓包,哀声叹气从树丛中钻出来:“唉,每次都能被你抓到。我都怀疑是不是你背后也长了一对眼睛,怎么能那么准?”
佟毓婉无奈笑笑:“谁让你们也不跑远点,我每次回头就能看见你们两个一大一小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还能抓不住?”
邓流芳搂着佟毓婉的肩膀摇头晃脑的回道:“非也非也,哪是我们不跑远点,实在是黎大美女体娇身弱,我也不忍心让美人辛苦不是?”
黎雪梅点邓流芳的脑门,不禁好笑:“就你嘴滑,你什么时候能学学毓婉,要是有她一半沉稳,咱们教员都要感谢天父了。上次教员让咱们画个鹦鹉,结果你比鹦鹉还闹上十分。”
邓流芳提起此事还分外得意,笑眯眯的频频摆手:“两位大美女,小女可是甘心给你们当陪衬的。你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谁不是在看你们俩,我小小绿叶就不抢你们风头,只能故作蜡炬成灰泪始干了。”
佟毓婉听见邓流芳贫嘴,拉过黎雪梅:“看看,看看,她这张嘴巴对付我们两个绰绰有余,我只求老天爷可怜你我,让她赶紧找一个能管住的男人嫁了,一辈子也说不了咱们。”
邓流芳听罢自然不依不饶:“我就听不得别人提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怎么罚你!”邓流芳伸出双手开始呵佟毓婉痒,黎雪梅见状上前出手帮忙,邓流芳又转过身袭击她。三个人顿时打闹成一团,一时间脸红,气喘,鬓发被揉弄得乱蓬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狼狈模样,终于忍不住撑住腰大笑。
三人身后突然传来清朗声音:“佟毓婉。”
邓流芳停住动作,向一旁探了探头,毓婉还想袭击她。邓流芳立即朝她撅嘴,毓婉回头,发现教员彭文霖站在自己身后。
毓婉又恢复以往平静姿态,恭敬的鞠躬:“彭老师,您有事?”
彭文霖见到毓婉脸庞涨红,额头有微微汗意渗出,心头一动,他的脸也红了,他声音极低,微微笑笑:“也没什么事,我看见你家有车来接你了,赶紧回去吧,别耽误回家练画。”
毓婉柔顺的点点头,背着画板拉着邓流芳和黎雪梅笑着跑开,留得彭文霖痴痴望着她们几人背影怔怔发呆。
圣玛丽院从校长到学生无不知道毓婉家身世,偏她的容貌才情又是数一数二的,于是乎整日想向毓婉表达心意的男学生男教员并不在少数,奈何大家彼此心中都清楚明白,他们任意一人都不会有资格与佟毓婉攀上瓜葛。因此,有心者虽多,佟毓婉却是一个也不知道的。
毓婉在校门口看见自家司机早早打开车门,她迈步上车,又回头朝邓流芳和黎雪梅摆手,“再见了,明天早点来!”
车门关闭,一溜烟尘消失在墙角拐弯处,邓流芳眺望汽车背影由衷感叹道:“佟家虽然有些落魄了,但外面的架子还在。我真羡慕毓婉的家世阿。”。
黎雪梅望着佟毓婉的背影出神,笑容渐渐收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邓流芳见她怔怔,想起自己听说黎家最近家况也有些问题连忙关切询问:“雪梅,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问题?”
黎雪梅回过神,尴尬的背好画板,不肯刻意迎视邓流芳的探究:“没什么,我家里很好,咱们各自回家吧。”
邓流芳颌首应声,两人各自由保姆带了坐上黄包车向相反方向跑去。
一身荔红旗袍的黎美龄抚弄着刚刚做好的发卷惬意的走进客厅,见两个黎明珠和黎雪梅正在玩围棋,她也凑过来看了两眼。黎雪梅见大姐回来了,高兴的跳起来:“阿,大姐,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徐妈妈可没做你爱吃的赛螃蟹。”
黎美龄抬头瞥了一眼母亲,黎母正带着花镜拿着手中的绣线往针鼻子里穿,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归来,黎美龄强压下心中怨气,把手袋扔在贵妃椅上,疲惫的坐下将腿放了上去,点手指旁边的丫鬟给自己捶背:“我这也是没办法,眼下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单是你姐夫手头的订单就让我们忙个够呛,真希望有人能多借我一双手,一双眼,省得一天到晚这么累。”
黎明珠对大姐如此行径已习以为常,抿嘴一笑,从黎母手中接过针线,为她穿好。黎母透过老花镜看了看大女儿,冷笑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杜家开始拿你当回事了?”
黎美龄得意的昂起头:“那是当然,如今老二允唐还小,生意和家事都是我和允威在忙,老爷子能不看重我吗?”
黎母接过明珠穿好的针线,又开始不停绣起来:“那是杜家二少爷还没娶亲。要是人家娶亲了,随便找个门阀世家的女儿接进门,你当家婆的位置就不保。”
黎美龄被母亲指到痛处不禁脸色有变,身子猛地坐直,瞪了眼睛看黎母许久,明珠见状微微一笑用言语替大姐宽慰:“倒也不是那么讲,如果杜家二少爷娶来的媳妇和姐姐一条心不就行了?”
黎母将绣花针往绣绷上一插,摘掉老花镜揉揉眼睛:“怎么可能?自古正房和妾就没有能和睦相处的。大老婆的儿子和小老婆的儿子又怎么可能穿一条裤子?”
再忍不下去的黎美龄不耐烦站起来,径直走到黎母面前:“行了,别天天大老婆长小老婆短的,知道我们允威是小老婆的儿子你还把我嫁过去?说到底还不是您和爹觊觎人家杜家的财产,能从中分得一杯羹?如今我嫁过去了,万不容易才过得顺心点,你们又挑这儿挑那儿的,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浅,没个长性?”
黎母见大女儿胆敢违抗自己勃然大怒,抖抖索索站起来指了指黎美龄:“你个混账,你!”
见母亲和大姐僵持在一起,明珠赶紧站起来给大姐和母亲劝架:“大姐,你也知道,娘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是为了你好,何必真跟娘动气呢?”
黎美龄向来刚强,被黎母将了几句早已挂不住脸面,被三妹劝说更觉得尴尬,抽泣着蹭了花了妆的眼泪:“还怪我跟她动气?至小,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比得过你和二妹?黎家家产来日也都归绍峰所有与咱们几个姐妹无关。我不过是念着娘家的好处常回来看看,可每次到家娘哪有一次给过我好脸色?每次都是说小老婆长小老婆短,耳朵快要磨出茧子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嫁的是小老婆生的男人!”
黎明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从小她便知道娘偏心偏得厉害,幼子多得些,幼女多爱些,反而是大姐和自己吃亏多受用少,奈何她的脾气向来温和,也只有大姐敢跟娘哭闹一下挣回点面子,她从来都是自己吞了眼泪不敢说的。明珠喃喃了半日才说:“娘不也是为你好,她怕你受杜家欺负。”
黎美龄越想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为我好,还是存心恶心我,她自己心里清楚。”
明珠为大姐擦眼泪,美龄扭过头就是不肯相就。雪梅坐在围棋前看见大姐二姐的样子,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
黎美龄懊恼:“雪梅,你笑什么呢?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黎雪梅可不敢得罪这位刀子嘴刀子心的大姐,她连忙摆手说:“雪梅当然不敢,只是我在想,大姐那么不相信别人,还不如把二姐嫁给杜家二少爷,你们姐妹俩不就把杜家的产业全部囊获手中了?”
黎美龄和黎明珠对视一眼,顿时愣住,随即一起破涕为笑,一起回头骂道:“就你鬼花样多!要嫁也是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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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大太太杜凌氏每日晚饭时比先供奉佛祖用餐,此时需由二太太翠琳陪同净手递盘铺蒲团,一干下人皆不让插手。天长日久的,大家也懂得此时恰是杜凌氏端太太架子收拾二太太的好时机,随她肆无忌惮。二太太翠琳对此心中多有不忿,但碍于杜凌氏正室的身份也不敢违抗命令。
杜凌氏跪倒在佛像面前,虔诚叩首,嘴里念叨有声:“佛祖保佑,保佑我们杜家一家大小平安。允唐能够早日结婚生子。”
翠琳垂首站立一旁,不敢言语,心思有些恍惚,礼毕杜凌氏想要起身,翠琳不曾看见没有上前搀扶,杜凌氏顿时心中不悦,眉头紧皱:“昨晚老爷在你房里睡得晚了?怎么这么没有精神?
此事是大太太杜凌氏最为介怀的,翠琳连忙满脸赔笑:“大姐,没有。老爷在书房睡的。”
“你怎么能让老爷在书房里睡?”杜凌氏回头怒视翠琳,翠琳见她动怒,赶紧为自己辩解:“老爷说他喜欢清静,昨夜又要审阅和法国人的合约,所以叫荣妈在书房给准备了床铺。”
听得是老爷不愿与翠琳同房,杜凌氏神态立即从容许多:“哦,既然是老爷自己准备的,那也没什么。以后你也要上些心才是,别以为允威如今掌管点事,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我一个人照顾这么一大家子,哪里顾得上许多?你再不帮衬点,可不就是故意拆老爷的台吗?”
翠琳敬畏的回答,“是,大姐。”
杜凌氏冷冷哼了一声:“光见你嘴上答应的痛快,从没见过你真做些什么。老爷这么多年算是白疼你们母子了。”
杜凌氏甩开翠琳的手搭住丫鬟留香的胳膊,仰脸走出佛堂,翠琳黑了脸跟在身后来到饭厅,心中一股子气无处发泄,只得狠狠将手帕塞回衣襟里。
杜家最为讲究晚餐。偌大杜家庭院共有四处用餐的地方,夏日杜瑞源常喜欢凭窗而坐纳些凉气,于是下人无需多想便将餐桌按照往日习惯布在花阑旁。桌上更是杜凌氏仔细吩咐下人准备的降温解暑的菜肴,杜凌氏落座,由留香佳和翠琳为其布菜。
长长饭桌上,玻璃罩的玉兰花灯耀得菜盘鎏金的边儿熠熠光彩,杜凌氏独自一人坐在一边,对面是翠琳和儿子允威,儿媳美龄。
布菜完毕,翠琳回座,允威为翠琳夹菜,美龄由容妈添汤,越发衬得杜凌氏这边人单势孤,喉咙里似乎被噎了什么东西,喘不上来气,也吃不下去。她不禁皱眉,高声问道:“老爷呢?”
对面允威立即站起身来:“大妈,父亲去谈生意了。”
允威的相貌与杜瑞源倒有几分神似,眉眼更为俊朗,只是杜凌氏始终觉得他无论才干样貌并不及自己的儿子,她哦了一声又问:“那允唐呢?”
黎美龄也惯了杜凌氏在饭桌上寻找儿子的戏码,她淡然说道:“大妈,二弟和同学去打猎了。”
杜凌氏更觉得今日的饭实在噎得慌,根本无法吃下去,她咣当一声放下碗筷,怒骂道:“允唐这孩子也不知道回来陪家里人吃个饭,晚饭,晚饭就是一家团圆的时候!少了他,这里哪还有个家的样子?”
翠琳和允威母子俩对视一眼,均不敢说话。倒是黎美龄突然想起三妹的话跃跃欲试:“大妈,按理说二弟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娶个亲的。有了二少奶奶自然就能把二弟的心给拴住,到时候二弟天天围在您身边,大妈就是想赶都赶不出门呢。”
杜凌氏挑了挑眉,表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到是觉得此话非常受用:“说得也是,美龄,你在舞会上认识的各家女眷多些,哪家有未出阁的小姐给介绍允唐吗?”
黎美龄听到此处赧然一笑,用餐巾擦擦嘴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倒是有的,只是这事原本不该我提。”
杜凌氏微笑颌首:“举贤不避亲,无论是谁家的女孩子,你看中了就可以说。”
黎美龄回头看了一眼丈夫,美滋滋的说:“其实允威也知道的,就是我妹妹明珠,刚从女子师范毕业,和我们杜家也算是知根知底,她和允唐早先是见过的,他们俩若是有缘,倒是很相配的一对。”
杜凌氏仔细回想了一下,面容露出微笑:“你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你们结婚时我曾见过,你二妹妹是不是皮肤白净,个子很高的那个?”
黎美龄见杜凌氏还记得明珠,佯装赧然点点头:“可不就是她?今年二十二岁,相貌自然不用我这个当姐姐的夸口,大妈您也是见过了的,最难得的是脾气也好,如今师范毕业了,我爹总想为她寻门可靠的姻缘。只是放眼上海滩,哪里还有比我们杜家更好的亲家?所以我才敢贸贸然提出来……也不知道大妈的意思。
杜凌氏原本嘴角扬起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哦,这样。那就改天请来见见。看看她和允唐投不投脾气。”
黎美龄自然等不得改天另寻机会,第二天便以妹妹在报馆实习要采访杜瑞源为由将黎明珠引见给公公,杜瑞源对温文贤淑的黎明珠并没有表现太多喜恶,将采访稿整理后交由秘书处理与黎明珠一干事宜。
黎美龄又办了几次舞会,想让允唐与明珠有机会接触接触。杜凌氏见得黎美龄急不可耐的嘴脸心中万分鄙夷,因面上不能显露,只能暗中寻了可靠的姐妹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世家里相看是否有合适的女孩子介绍给允唐。
没过多久,那人果真笑逐颜开送来了相片,三张照片皆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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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很多时候我相信命运。命中注定的事逃不开,走不掉。被命运困住的人也许是一对眷侣,也许是三人囚困,再或者是四五个无力挣脱的男女。
佟老太太回忆至此,心跳骤停,我按下紧急呼叫按钮,她又被医生护士送去抢救室抢救。
昨日最新消息,佟苑已经被一神秘买家拍得,此人承诺保护佟苑原貌,以及免费性开放参观。消息传到佟老太太耳朵里,她强撑着让我找来报纸给她读,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先是愣住了神,随后吃力的抓着我的胳膊说:“我就知道是他,他……还活着?”
后来她又回忆了自己十八岁那年被改变命运的一次人为作弄,如果,没有黎家母女的争吵,大约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家长里短,谁知竟牵动了他人的一生。
我在抢救室外徘徊许久,不知下一次采访会是在何时何地。
我知道,佟苑对佟老太太来说,远远不是家那么简单。似乎,那里还藏着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是佟老太太的生命只剩下短暂几个月的时间,我们是否能真的将秘密全部解开?
佟老太太的孙子希望我们可以通过报社与神秘买家联系,让那位神秘买家趁奶奶有生之年,带她回去看看。
于是,我尝试着拨通了那位神秘买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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