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夏日,凌晨时分依然有些冷意。我放下笔,对着僵硬的双手哈了哈气,又抬身转动僵硬的颈项。回头看看,段氏早已经俯案睡去,另一边乔美人双手抱肩,跺着脚,鼻翼抽动,双目微赤。
薄太后命我们为王后抄写符咒,暂居安宁宫偏殿。为了张显诚意,随身的侍女宫娥一律不许进入。连日来,日夜更替,笔不停歇。我的青布罩服虽然在清晨能保我周身暖意,在中午时却是最热,常常汗湿塌透后背,她俩身着薄纱倒是便宜凉快,只是难以抵挡凌晨清冷。
我与乔美人相视一笑,一同看着昏昏睡去的段氏。她娇小可爱,睡得也酣畅,红嫩的面庞带着疲累,我脱下外面的罩服,给她轻轻披上,乔美人始终不语,只是默默看着我的举动。
不理会其它,我起身挪着酸麻的双腿走到茶案旁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水轻轻的抿,一股沁凉顺喉而下,激得全身都跟着紧张起来。
她静静坐我下手旁,端起那茶看看,怒气直升,抬手将杯中茶水扬于地面,重重的将杯子墩在桌上。
“太后娘娘让我们抄写符咒,我们无所怨言,只是不能用这冷茶馊水对付我们,我们好歹也是有位分的后宫,凭什么如此?”
我漠漠的看着那茶水在石砖上一点一点晕开,幽幽的说“妹妹还是入乡随俗罢,此时咱们已经不是身处汉宫,我们既然是代国的嫔妃,就要服从代国的宫规矩,太后娘娘也有她的意思。”
那日立世子之事,薄太后用意昭显,现在也不过让我们愈加知道长幼尊卑。一年过去了,汉宫对我们已经慢慢淡忘,很少过问,所以她才会寻到这个机会严加管教。薄太后在汉宫时吕后手下所受的屈辱,怕是要一项一项还回来,既让我们往后的日子捱得辛苦,又不能挑出毛病惹怒汉宫。
放下手中茶杯,眺望窗外,晨光中仍带些灰暗,微风拂过,吹得抄写用的黄纸呼啦呼啦作响,我叹了口气:“接着抄罢,快要天亮了。”
我起身走向桌案,身后传来乔美人的声音:“他们都说姐姐胸有沟壑,能否对妹妹指点一二?”
手中动作停止,缓缓回头看她,笑得诡异:“你不怕下场如同许氏夏氏?”
乔秀晴昂着头,笑着说:“即便是后宫之中盛传太多,妹妹也相信姐姐不会那么做,即便真的做了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好个伶牙俐齿,却不让人讨厌。她与夏雨岚不同,并不是一味的阿谀,话中别有深意的她必是与我相通的。我会心一笑说:“如今对咱们来说最有用的就是赶快把符咒抄完。”说罢笑吟吟重新拾过毛笔,躬身抄写。
乔氏默然站立片刻,也有些顿悟,走到我身边拿过纸币,开始临写起来。
如我们这样的境地哪里还用得上沟壑,只是不要无端因为耽误进程受罚就好,如果及时抄写完毕,薄太后肯将我们放还便是最好的结果,哪里还敢奢求其它。
杜王后的病情月余才有些好转,我们也因为她的好转被放,各自回宫,不过我仍然每日过来问安,乔氏与我颇有默契,我来她走,她到我回,在安宁宫很少碰面。
“妹妹辛苦了,本宫听说,那些日子多亏了几位妹妹辛苦抄写符咒才换回本宫性命,心底实在感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杜王后此时已经能端坐榻上,与我闲聊着家常。
我笑了笑:“王后娘娘的话嫔妾惶恐,哪里辛苦了,嫔妾也是希望娘娘能够早日好转。”
奶娘抱来世子笑盈盈的站在榻前,杜王后伸手接过,面带慈爱逗弄着怀中的熙儿,我起身上前一同逗弄,熙儿面圆红嫩,一双眸子随光转动,看向我处,我笑着拍拍他的小手,他伸手欲抓,却是抓空,逗得我们呵呵作笑。
对着杜王后和熙儿,我一时间有些恍神,好似嫣儿抱着刘恭与我嬉笑,同样的景象,人却都不见了。不知今日的嫣儿可好,她能否适应太后的生活,刘恭呢?他是否也好,离开汉宫时他还是呱呱婴孩儿,如今该会说话了罢?
灵犀有时会与汉宫联系,我却从不问她以何方式。既然已选择信任,我执著如此,当然她也会将新近知道的讯息统统相告于我,我却很少予以置评。已经远离就应该决意忘却所有,只是可怜了锦墨,纷纷杂杂中全无她的一丝消息。不知是吕太后故意隐瞒,还是灵犀怕我担心,话语中从不提及此事。我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每日在心中默念,希望她一切安好。
殿门外执事的宫娥进来道:“镇国将军杜战殿外等着觐见王后娘娘。”
杜王后听罢格外高兴,忙唤人前去奉迎。我笑着起身,端整了衣袖,对杜王后深施一礼说:“嫔妾不宜会见外男,请王后娘娘恕罪,嫔妾先行告退。”
“都是自家亲人倒也无妨,更何况,你们也是见过的,从汉宫来得一路也算相处过,不必回避。”杜王后拉我坐下,我见推诿不下,只得垂首坐下。
一身银光闪熠向内走来。进入内宫,他不曾兵甲尽卸,足见刘恒对他的优渥相待。他身上沉重的盔甲撞击声有别于脂粉流香,透着刚毅硬朗,让人眉目开阔。
杜战先按君臣之礼与杜王后相见,杜王后受礼,复又以兄妹之礼相还。随后我起身站立,杜战未有准备,抬眼见我也在,慌乱之中又重复以君臣之礼与我下拜,我也格外施礼给他。
礼罢,各自坐下,我沉默不语,看着杜王后与杜战话着家常。
这是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杜战,他神态刚毅,英气勃勃,一双剑眉直入双鬓,满是威武之意。听闻杜老将军原就是高祖手下大将,伴随高祖征战多年,国成功就,后又有高祖相托,随代王刘恒分封至此,那时一子一女随伴身边。杜战幼时承教汉宫骠骑将军,代国初立,因地处西北,边陲多有游牧野蛮人骚扰侵袭,无奈此时杜老将军已然病逝,杜战手擎一杆沉碧寒银枪担起卫国重任,率先领兵杀敌,一举平获北方七个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汉宫赏赐他银甲骏马,封其镇国将军,与周岭分领左右文武,担起代国半壁江山,那年他也不过才满十七岁。那番战绩现在看来果然了得,如此年纪有此般成就,相信杜老将军在泉下也会有知的。
杜战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冷硬了面庞,眉头紧蹙,回答杜后的问题也不见一丝欢颜且处处小心谨慎。我笑了笑,他一直是提防我的,为刘恒,为杜氏,也为他自己。
“妹妹?妹妹?你可听见本宫刚刚的问话?”杜王后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左右摇晃,我猛然回神,带着歉意,笑道:“嫔妾刚刚失礼了,不曾听见王后娘娘的问话。”
杜王后掩嘴羞笑着:“可是因为代王几日没去了,妹妹才出神想他?”
杜战此刻也将目光转向于我,听到杜王后的揶揄,面上突现淡而嘲弄的笑。
“王后娘娘又在开嫔妾的玩笑,仔细杜将军笑话。”我有些尴尬,喃喃的说。
杜王后见我神色不对,敦厚如她也不深问,只掉过话头:“他哪能笑话别人,别人还要笑他呢。如今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却仍不肯成家,知道的是他有些怪癖人家不肯与他做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界高,不好接近呢……”
“杜将军年少有为,是我代国栋梁,自然要寻个匹配人家的女子,只是王后娘娘家是天家,再加上杜将军的才能卓绝,匹配的人家确实不好找。”我低头抿嘴,接过王后的话尾。
杜战也不答言,只是低头听着,见此神色,我有些讪讪,也不再言语。柔顺的杜王后也接不住话尾,说不出下文。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话题,端坐着,大殿顷刻沉寂下来。
“王后娘娘恕罪,嫔妾先行告辞了。”我起身,想要远离窒闷。也许他们还有些兄妹之间的话不是我该听的,硬坐在这儿实在无趣。
杜王后还要开口相让,我笑着婉拒。迈步出殿时,长舒口气,搀扶灵犀步行回宫。
路过一片水意,我有些怔仲。夏日宁静的傍晚,夕阳雾笼,金光粼粼。偶有几对鸳鸯游玩于水中央,交颈梳理彼此羽毛,有着说不出的恩爱,淡淡的荷香顺风飘过,让人惬意。
这样的景色让人心也变得静了,羡慕远方的脉脉,摒住了呼吸。
身后有铮铮盔甲之声由远而近,我知道是谁,却不愿回头。
“娘娘留步”杜战朗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我转面向他,不露痕迹的后退了几步,恭谨询问:“杜将军唤住嫔妾可是有事?”
他不语,只是无声遥遥望着远处。我无意与他共站许久,只是淡淡的笑着:“杜将军如若无事,嫔妾就先行告退了。”
他轻漠一笑:“娘娘可是害怕末将?”
“杜将军有何好怕?嫔妾只是不愿在这里无谓的虚耗时光。”我不屑,夜幕渐渐浓重,起风了,我的衣诀随风飞扬,凉意透骨。
“那末将想问娘娘,是否喜欢莲花?”他再一次发问。
“莲花高洁世人爱之,嫔妾不是不喜欢,是自觉自己鄙俗配之不上。”我目光不移,直视于他。
他轻笑一声:“娘娘如此人物仍不敢自比,他人又该如何呢?不过末将倒是听闻有这么一个人,为人清雅如莲,只可惜一年前已经长辞人世,娘娘相必也是见过的。”
“杜将军所说的该是汉宫的莲夫人,她却实是个妙人儿,不仅性情高洁为人还很淡然。只是嫔妾那时负责整管建章宫内务,不曾有幸与她见过呢。杜将军说的如此详细,想来是见过的,不知可否为嫔妾描述一番,也偿了嫔妾心愿?”我笑着应答。
杜战不语,仔细探究我眼底一举一动,试图寻些蛛丝马迹。
“末将当然不曾见过,只是以为莲夫人与娘娘同处汉宫,难免有些了解的。”他意味深长的回答。
灵犀在一旁快步上前,躬身施礼:“启禀娘娘,似是起风了,仔细凉了身子,不如先回罢。”
我借她的话,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施然下拜:“不只将军仰慕那莲夫人的人品,连嫔妾也是钦佩异常。不过些许内幕杜将军还要同乔美人她们打听,毕竟她们也曾与莲夫人同在汉宫居住。嫔妾身份卑微不曾得见,她们有此荣幸也未尝没有可能。嫔妾奉劝杜将军莫要问错了人,去寻对的人才是关键。嫔妾身体略有些不适,先行告辞了,杜将军慢走。”
说罢我扶过灵犀的胳膊前行,将杜战甩于身后。
拐角之处,我寂静回眸。
杜战依旧原地站立,双眼目送飞鸿。天边云卷火色,蔓延千里,不知边际。那红色也将盔甲笼罩上,泛起金色流光,恍然如石刻雕像,岿然不动。
灵犀将我搀扶至榻上,我未改紧锁的愁眉,沉心思量。灵犀见状拿过扇子为我驱热,闷热虽因风流动却依然将我包围。
“娘娘可是烦心杜将军?”灵犀问的小心,却一语中地。
“你猜,他知道多少?”我叹了口气,胸中烦闷不见减少。
她想想说道:“奴婢猜他知道的不多,如若知道多了就不该是满篇的诈试。”
我睨了她一眼,淡笑:“好个精细的妮子,想的和我一样。只是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莲夫人?”
“这个娘娘就有所不知了,那日各国使臣逢迎良家子之前,杜将军就已经住在长安城月余了,只是碍于典章仪制所限才捱到良辰吉时进宫奉迎,他也许只是比旁人机警,觉得同日出殡送嫁有些问题才会如此猜疑。”灵犀说的有理,我也听得入神,轻轻颌首。
“如果真是那样也还好办,就怕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会死缠下去,让人不得脱身!”我抬眼看着灵犀,她似乎也沉浸在思索之中,蛾眉双蹙,紧紧咬了下唇,手指纠缠。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我倒是有了主意,他尚未婚配,不若就将你许配给他如何?一来咱们结了姻亲,他也不好再追查下去,二来你也可以探听些内在消息予我,省得咱们每日提心吊胆,三来你还可以白得个玉面郎君,羡煞旁人。你说如何?”不等说罢我立刻闪身,快身躲进榻角呵呵大笑。
灵犀羞恼,跺脚嗔责:“娘娘又拿奴婢开玩笑,奴婢不依。”她脱掉鞋袜欲爬上来对我呵痒,我指着她的头,厉色道:“你敢!小心我不给你提亲。”
她见我颜色突变,以为有些动怒,有些畏住了手脚,谁知我又接着如是的说,更加让她恼羞,扔掉鞋袜扑了上来,我俩互相呵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纠缠狠了我就告饶,等她不留神时再反攻,她下手略轻,却准确异常,总能发现我的致命处,不消一刻钟,我就大口呼吸,笑着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只剩告饶的话语:“不敢了,我怕了怕了。”
灵犀见此,才觉出刚刚有些过分,面上有些惶恐,我笑着看她,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不敢了,不敢给你提亲了。”她听到这句也扑哧笑出声,松了心,坐在榻边匀着气。
我慢慢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拉过她的手,敛了笑容,神色肃穆的说:“我说的句句是真,这婚事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随时会有危难,嫁给了他至少可保你性命。”
灵犀看着我半晌,才领会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眼底泛起酸意:“不愿,奴婢不愿,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对娘娘如同自家姐姐般,伤了您奴婢也会难受。奴婢绝不能为一己之私不管娘娘生死。”
我叹口气,拉着她上榻来,与我同睡一头,她不肯,执拗着挣扎,我硬是按下,低声说道:“我睡不着,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
她低头,伸手将我身上的被子掖好,唯恐惊了我,只进半个身子在被中,我有些动容,为她的忠心。
“那就说说奴婢罢!”她望着榻顶,幽幽的说。
我只知道她是吕太后派来监视我的人,其他一无所知,她对此也总是缄默不谈,仿佛那是一道利器,触动了便伤及我们的情感,今日她主动提出,我有些诧异,但仍选择默默地听。
“奴婢姓齐,齐国人,齐嬷嬷是奴婢姑母。”她缓慢的说,转头察看我的神情。
我有些吃惊,但却不露声色,点头示意她说下去,她接着说:“奴婢祖父一生穷困潦倒,后因为有个女儿在宫中得势竟然一夜暴富,县令亭长莫不阿谀奉承一味的讨好。祖父尝到了些许甜头,觉得如果再有一女送入宫内,哪怕只是服侍低位嫔妃也必然会给家中带来锦上添花,再度带来荣耀,所以在孙辈层层筛选挑出了奴婢,送入宫中。”
我常常听祖父说民间女子多轻贱,每每作价与财物富贵相换,灵犀的祖父为了自家的富足出卖了儿孙,却不知齐嬷嬷每日服侍吕太后该是怎样的如履薄冰,偶尔有幸,灵犀能活到二十五岁得以返家,尚可带来无限荣光,更多的怕是西郊化人坑里又多添一副冤骨半缕孤魂。
“齐嬷嬷可曾愿意?”我有些疑问,宫中劳作的宫人,知道其中的辛酸,万不愿让亲人再有入宫遭罪的,齐嬷嬷在太后身边更应该知道生活不易,她不会同意才对。
灵犀苦笑一下:“自是不愿意的,无奈祖父为奴婢换了名字,硬塞进宫,等姑母知道时,我已经进宫多时了,所幸只是几顿责骂,不曾将奴婢驱逐出去。”
我可以想象齐嬷嬷得知时该是怎样的愤怒,绝不想灵犀轻描淡写那般。
“那此次东行也是你愿意的?”我不解的问。太后没有理由委她重任。
“不是,姑母唯恐别人知道我俩的关系,将奴婢远远的放在齐国进献的美人宫里做些杂役,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此事,将奴婢召去,命奴婢随您东行,姑母知道后搂着奴婢失声痛哭,却不敢恳求太后。于是奴婢只能随您出发,前往代国。”灵犀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我心微酸,那样刚强的人儿竟然失声痛哭,可见此行的危险,而太后心中怕是另有其他打算,如同锦墨牵制我一样,齐嬷嬷和灵犀也互相牵制。纵使多年亲如姐妹,危及自身时依然无法全盘信任,派出灵犀时甚至不肯与齐嬷嬷商议,齐嬷嬷怕是因此更加心寒吧。
想到此处我突然心惊,我轻易的相信了太后,相信她会善待锦墨,可是连齐嬷嬷都是如此的话,我怎么能够认为锦墨会过的顺心如意?我看向灵犀,此时像似锦墨,抽抽涕涕,刚刚受到责打般的模样。猛然悔意大升,捶打着墙壁,锦墨锦墨,你可能等到姐姐归来?无论如何你要挺住,一定要留条命等姐姐回来。
一晚我忧思反复,不能合眼,一句句喊着锦墨,心如刀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