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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49——50章

  四十九:了劫

  年妃薨逝,以皇贵妃礼隆重葬于皇陵,上谕称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暇龄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宫里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对外面来说,除了因为联想上年家曾经的盛极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诸多猜测、感叹的话题之外,这件事很快就没入过往时光的烟尘,成为历史。人们更关心的,是现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后不久,年羹尧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结了此案。

  “托孤”重臣,为皇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惩罚降职。

  简亲王雅尔江阿因“人甚卑鄙,终日沉醉,将朕所交事件漫不经心。专惧允禩、苏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亲王。

  已废裕亲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爷”允禵因为“任大将军时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从贝勒降为贝子。

  “九爷”允禟因为“携银数万两往西宁,买结人心,地方人等俱称九王爷”,被革去贝子爵位。

  “八爷”允禩因其手下杖杀一名护军,“擅专生杀之权,甚属悖乱,应将允禩革去亲王,严行禁锢”。

  ……

  要动手了!连宫里作粗役的太监宫女都在私下交换着这四个字,大约全天下都已经在等着看看,皇帝会多么彻底的清除“八爷党”?究竟会不会对恨之入骨的几个叔伯兄弟,下最后杀手?

  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又到除旧迎新时,皇帝许下的给圣祖康熙“倚庐守丧”三年期满,皇后奉旨仍迁回了坤宁宫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赏戏同乐。

  但胤禛不喜欢听戏。不但自己不喜欢,还最讨厌王公大臣家中眷养戏子、收留科班、特别是从南方收罗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这些都是京中富贵人家最喜欢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给朝中大臣赐晚筵并赏戏,连后宫女眷也都有份儿参与喜庆大礼,应该最是热闹的时候,李德全突然跑回养心殿全部更换过了器具、布置一新的东暖阁,对我说,皇帝觉得烦闷,要我去漱芳斋迎候,立刻随驾去圆明园。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烦闷”?我立刻随李德全乘上软轿,穿过半个紫禁城,赶去漱芳斋。

  雍正年间,后世知道得比较多的皇宫戏园——畅音阁还未修建,那应该是最喜欢热闹花样的弘历后来建的了,现在只在御花园西面的漱芳斋,有一座宫内最大的戏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来,每逢万寿节、圣寿节、中元节、除夕等重要节日,几位皇帝、皇太后常在漱芳斋后殿看戏,并赐宴于王公大臣。

  白天里,祈福、祭天祭祖、朝贺都是官方礼仪,晚上的赐宴自然也是。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王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显得像个家宴的样子,据说连被革了亲王的胤禩,因为仍是至亲宗室,也由八个粘竿处侍卫严密监视着被“请”了来,坐在众兄弟间,以示“同乐”。得赏了位置参与听戏的朝廷重臣们格外荣耀,台上戏子更是打点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满台的西王母、老寿星、仙女仙童、海龙王、祥云瑞兽,歌功颂德,齐贺圣主盛世……

  好一副花团锦簇的人间富贵图!

  这满堂或真或假的其乐融融,只因为他一个人的在场——他却不耐烦要走……除非心里有什么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斋南侧一个大柱子后,我几乎肯定的点头沉吟着,等待胤禛。

  进去通传的李德全却神色有些惊慌的跑出来了,皇帝不在那里,其他人居然没有一个说得清皇帝刚才的离场是去了哪儿。

  怎么可能?这样场合,皇帝可是众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脚步略略移出阴影望过去,这里坐的是后宫众人。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刚刚坐的,皇后和几位阿哥坐在东边两桌,其他妃嫔和宫里的公主都是两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靠后一些的东西两边,鹅黄帘子后面,依序列座。亲贵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属诰命则坐在院子东西两侧的配殿……有什么地方不对,好象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头问李德全:“你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在哪?八爷怎么也不见?还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带着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着眼看了一圈儿,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请主子的时候儿,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都还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张大人坐在一桌儿……”

  “明白了。李公公,我没有来过漱芳斋,请问,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暂时躲躲清净,应该去哪儿?”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随我来。”

  一场盛会,已经因为他一个人的离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亲贵王公和官员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在互相递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场面撑完,一定有事要发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的皇家戏台,台上的戏依然热闹,台下的戏却恐怕正要开始,多少人的荣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关,比台上那些戏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万倍?最后看了一眼盛装浓妆,在明亮的灯光中端坐得如庙里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轻轻搭在左手背上,每只手上三根长长的“指甲”珠光夺目,一动不动,仿佛听戏入了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走了,她就是镇场的人——皇后是一个政治职务,也真难为她,今夜恐怕要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欢听戏,我怕热闹。特别是从热闹的地方离开,我总能敏感的捕捉到异常的寂寥——离开唱戏的那个院子才两条走廊,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依然听得清清楚楚,空旷的宫殿建筑无人处却已被无比强烈的衬托出过分的幽暗寂静。

  就在穿过两殿间最后一道走廊时,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诧异的回头,我摇摇手示意他和我身后的高喜儿噤声。

  就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大柱子旁,木桩般站着方苞,纹丝不动得几乎让过往的人要将他忽略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静的双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敛着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间阴影中站着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着手,冷然立于幽深背景里,北风鼓荡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无形的气——憎恨与轻蔑,强烈的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从他暗夜般的眸子里凝成锐如刀锋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某个地方。

  对面,大约是前殿外的一处石阶下,雪地里,一个人同样背着手,迎风峭立,永远洁净无暇的月白袍子外,随意披着一件白狐雪衣,脸色如雪,苍白至病态的透明,优雅的嘴角却带着笑。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赏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种比风雪更酷寒的东西,将他与这个世界奇怪的隔离开来,再也没有什么能触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锢了……

  胤禩与胤禛,这样的兄弟二人,最后的对决,终于回归到最简单的方式,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才应该是传说中的“决战紫禁之巅”吧。茫茫雪夜,他们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幼年在这红墙中、阿哥所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么无趣。

  除了白雪皑皑反光,天地间再无别的光线来源,他们也许可以用最简单朴实的方式,儿嬉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的完了此劫。

  但他们恐怕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架。刚离开母体,就必须从母亲身边抱走,在阿哥所统一抚养长大,他们还没学会说话可能已经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刚学会走路已经知道自己身边围绕的都是“奴才”,几岁就已经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贵雍容气度,再到上学,师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兴衰成败、治世驭人……

  静悄悄离开他们,胡乱往殿外走,坐在一出无人栏杆上看着雪发呆:他们的一生在别人看来精彩绝伦,对他们自己,却未免太无趣了。

  正在“腹诽”,却被另外几个无趣的人一转头看到了,胤祥带着他两个弟弟走过来,随我往外看看雪,轻声道:“见着皇上了?”

  “是,还有八爷。”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大约因为我并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着将目光锁在我脸上,移时,才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和庄亲王、果郡王几个,奉旨先去圆明园恭候皇上御驾。”说完几个人被簇拥着转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圆明园熬夜密议,即使对于勤政得过分的胤禛来说,也是很不寻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们兄弟几个都没有离开过圆明园,听阿依朵说,外界已经传言纷纷,人们都私下揣测,八爷要被杀头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么好久都不来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心事似的?”我实在是懒得再提他们兄弟,却好奇的伸手摸摸她的脸。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帮子,闷闷不乐。

  ……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与他虽然没什么夫妻之情,好歹也做过一家人嘛,保泰那么没用,被贬之后更是丢了魂儿似的,要是我早些丢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种人吗?”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辩解着。

  “我看你啊……呵呵,真是越看越喜欢。特别是和他们比起来……”

  我笑咪咪的抬抬指头,指向远处湖对面,银妆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里背靠结了厚冰的湖,底下烧着地炕,将四面轩窗洞开,远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只要一有人靠近,里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皇帝和胤祥他们吗?他们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么整治自己兄弟?”

  “这话说的,真是一针见血了!可不是吗?”我轻轻鼓掌,“你知道你最可爱的是什么吗?换做别人,既然原本就毫无感情,一旦他落败失势,肯定避之不及,哪里还有心情照顾他一个半老头儿?落井下石还差不多。你从来不读什么圣人之书,不谈仁义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顺应着最善良的本心,与那些满口君子圣贤,背里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别。”

  “说什么呢……是在夸我?怎么听着怪怪的?”阿依朵真的有心事,根本就没怎么听我说话,挥挥手,左右看看,把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的高喜儿瞪走了。

  “……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死了绝不会是你的心事,赶走高喜儿做什么?快说吧。”

  “凌儿,听说岳钟麒在川西打一个西藏土司时受伤了,皇上命他回京修养一段时间,顺便述职?”

  “什么?岳钟麒受伤了吗?我不知道啊,他伤得重不重?”

  “嗯,大概比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灵通的,特别是像岳钟麒这样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将领。现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经有了这个折子,如果我都没听说的话,消息一定还没传出去,你从哪儿听说的?莫非……你私下和岳钟麒有书信来往?……”

  “……哎!你就喜欢想那么多心思……管我怎么知道的呢,既然你也还不知道,那我先走了……”

  “嗳!就这么跑了?还指望我帮你打听消息吗?”

  阿依朵已经疾步走到大门外,听我这么说,突然转身道:“对了!我要赶着给老庶人准备后事去呢,正好他求我帮着问问,他以前给自己准备的寿材什么的,都是按亲王等级做的……”

  京中旗人都很好面子、重排场、喜享受,就连死后也不肯将就,比如皇帝,往往是一登基就开始勘踏修建皇陵,就是普通旗人也很爱摆阔架子,更何况保泰还曾是亲王呢,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现在既然已经革了爵,自然不能再用,皇帝最讨厌他们几个了,问都不必问的。也怪可怜的,你就看着办,骗骗他吧。”

  “对了,他就是想求皇帝额外开恩,让他丧仪不要太难看。嗨!真没出息!”

  说得好好的,突然插上这么一句评论,快言快语的阿依朵也不等我再发问,匆匆骑马跑了——连出行方式都不像所有女眷那样用轿子,偏要像在草原上一样骑着马儿到处跑。

  连李德全都只能在最近一处殿房里候命而不得进入,给皇帝他们端茶送水的时候,我也难免要算上一个,把手中食盒交给李德全,带着他和高喜儿踏入温暖如春的“会议”室内,胤禛负手站在窗前沉思,胤祥三兄弟在南面窗下坐了一排,方苞独自在胤禛的书案边坐一张大椅子,神态各异,都还一副思绪深深难以自拔的样子。

  最后从煨得滚烫的煲往外盛汤,端了第一份要送到皇帝手上,他却正好回身,把手上一本折子往书案上一丢。

  昂贵的定窑白瓷盏“哗啦”一声碎了,打破室内冻结的气氛。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其他人的惊呼声还未结束,胤禛已急急问道:“可烫着哪里了?”伸手拉过我去看。

  他这一伸手,我才发现汤都洒到他手上了,再低头看看自己,不过是前襟上沾到少许,雪天的大毛衣裳厚得很,我哪里有事?

  不知道该笑他不知寒热,还是该先磕头认个“烫伤龙爪”的罪,一边拿绢巾轻轻擦掉他手上的热汤,一边说道:“李德全,赶紧去找薄荷油来,高喜儿去传太医,快!皇上手烫了。”

  胤禛这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所幸天气严寒似乎减轻了烫伤的程度,左手背上皮肤只是红了一大块,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有些尴尬,笑笑说:“高喜儿回来!这个不妨事,一会儿就好了,哪用得着传太医?”

  刚刚被吓得霍然站起的胤祥兄弟三个和方苞大概也看明白了事态,放松下来,胤礼突然忍不住发出“扑哧”想笑的声音,我回头瞪他时,他正狠狠低着头憋住笑。胤礼左边是他十六皇兄胤禄,一个敦厚的少年,还在左右环顾方苞和胤祥,好象尴尬的倒是他。只有胤祥一直很安静,站在那里看着我和胤禛两个拉着的手,微微笑。

  “罢了!议了三天,你们也乏了,传张廷玉,先把折子发下去,交由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及各省将军、督、抚商议,凡四品以上官员皆可上折子专言此案——先看看他们怎么说。你们进了参汤,各自回去休息罢。”

  胤禛看他们跪安出去了,才重又拉着我的手,仔细上下打量说:“方才可吓着你了?果真没有烫到?朕又没有传你侍侯,你也天天守着做什么?有李德全在就行了。”

  “这里连李德全也靠近不得,难免有些不周到处,我没什么,皇上才辛苦呢,大过年的……还有,可别再提刚才的事了,自己烫了都不知道,还看着我——叫他们看笑话了。”

  “呵呵……”胤禛一时忘情,伸手抚我的脸,正要说什么,李德全在外面叫道:“张大人奉旨求见!”

  “哎呀!张大人也是每天都守在这里的,一传就到,十三爷他们也还没走远呢!”我立刻回过神来,果然看见南面窗外,方苞和胤祥兄弟四个人的身影沿结冰的湖岸还没走远,北面张廷玉已经低头走向这边。

  “皇上你真是的!叫他们都看见了……我先走了!”自觉脸上发热,这种样子一定要避开张廷玉这个学究先生,免得他又皱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于是转身匆匆走了。

  下到沿湖的走廊,宫女们在转弯处廊下等我——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宫女没有太监可靠。一则,宫女中有出挑的、心气高的,可能成为妃嫔的情敌,或为了小心思而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情来;二则,宫女二十五岁便会放出宫,不像太监,一辈子只能老死在宫里,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最机密的事情,无一例外的只能由太监侍侯。

  走得太快,突然发现前面就是磨磨蹭蹭边走边说话的胤祥他们,我带着一群宫女,想避开已经来不及,胤礼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立刻笑嘻嘻转身作揖:“凌主子!啧啧……刚才可烫着了?请太医瞧过了吗?”

  知道他一开口就没好话,我一边请安回礼一边笑道:“十七爷这话放肆了!皇上烫着了,你不担心,怎么来问我?”

  “嗨!烫在皇上手,疼的不是凌主子的心?更别说,凌主子还没烫到,皇上就已经心疼了,臣弟这也是出于敦睦友爱之意,替皇上分忧嘛。”

  胤禛与年长兄弟们的关系势同水火,加之胤祥这几年蜕变得成熟寡言,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开朗,更不再轻易嬉笑怒骂,胤禛少了许多轻松开怀的机会,心底不是没有遗憾的,所以他对胤禄、胤礼这两个年纪小、没有陷入之前党争的弟弟一向亲厚无间。潇洒诙谐的胤礼就如同从前的胤祥,私下在皇帝面前一向可以恣意取笑,百无禁忌,但他本身也聪明过人,知道察人心思,戏谑不至于过分,往往能博皇帝一笑而不追究,所以满宫上上下下的人,竟对他这张嘴无可奈何。

  我被他嘲笑惯了,厚着脸皮就要走,他又左右对自己两个兄弟说:“怪不得凌主子时常跟皇上也是‘你’啊‘我’啊的称呼,把咱们外人在眼前的,都当木桩子,还得假装没听见……哎!方先生,您一定也听过了吧?”

  方苞本来想假装没听见的,被他一问,不知想起什么,居然也忍不住破颜一笑,又赶紧收敛笑意,转身看起了雪景。

  胤礼还要说,一直微笑不语的胤祥突然发问道:“凌儿,你身后这个,不是以前的翊坤宫里的宫女吗?”

  胤祥是领侍卫内大臣,又主管户部和内务府,整个宫禁的侍卫和宫人都由他负责,这算是问正事了,胤祥现在是朝中真正的中流砥柱之臣,又是长兄,他这么一开口,胤礼果然闭嘴了。

  “是,她是以前年皇贵妃身边的兰舟。年皇贵妃丧仪已毕,兰舟年纪早已过了二十五,内务府不知道怎么分派的好,我就先要了过来,想给她物色个好人家许配了,也不枉自幼就忠心耿耿跟了年皇贵妃一场……你也知道,现在要出去说是年家的,还不知道叫人怎么挤兑呢。”

  “怪道看着眼熟,以前在四贝勒府就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小,颜面记不清了,既如此,也是个难得的,京城三万上三旗禁军,有的是尚未婚配的武官,让她挑个好的,我做主——过几年挣了功劳升了官儿,她就稳做诰命了。”

  “兰舟谢怡亲王!谢凌主子!”

  胤祥挥挥手,带头转身走了,目送他们走到外面,被一拥而上的家丁们接上暖轿,我才沿回廊另一边回到我的“藏心阁”。

  兰舟反而添了什么心事似的,站到哪儿就是发呆,我正闲得无聊,抱着雪球转了几圈,见她还是那个样子,便悄悄以目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兰舟!”

  “啊!主子有什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心事呢?自打刚才听怡亲王说要给你挑夫婿,就这么魂不守舍的,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别担心!自由恋爱最好了,说出来,我帮你做主。”

  “啊?不是的……”兰舟一听,慌得“扑通”跪下,连连摇手,“主子!奴婢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唉!跪什么?你刚来我身边,不知道,我身边的人听我这么说,一定高高兴兴谢恩。”

  “是!可是……兰舟是有心事,但绝不是为自己……”

  “哦?那……就是你家人?”

  “兰舟没有家人,兰舟是年家老夫人从街上收留的孤儿。”

  “哦?站起来好好说!”我很好奇,见兰舟左右看看,便说:“我让他们都出去了,他们跟着我,时常是在皇上身边的,都懂得规矩,你说吧。”

  “是。”兰舟站起来,低头想着什么,才说道:“兰舟年前去送李嬷嬷回家了……”

  “李嬷嬷一辈子都在照顾人,自己也该回家养养老了。”

  “是!李嬷嬷叮嘱了兰舟许多话,不瞒主子说,兰舟原是一心想出家的……”

  “出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家?心不清净,出家也没用,心里清净了……你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吗?”

  “主子训的是!兰舟只是……从前在年主子身边,见皇上也有十几年了,这些日子,看到皇上和凌主子在一处时的样子,竟像变了一个皇上似的,就如寻常人家恩爱夫妻……凌主子是好人,皇上也不是真的冷面冷心,原来是年主子没福……”

  “……人和人,要讲缘分的,有缘的人,就算千里之外,时空阻隔,也能相遇。没那个缘分,就算做了夫妻,也是同床异梦,甚至连对方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楚。所以你挑夫婿,千万别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又要身家如何,又要容貌俊俏的,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是两个人的心能想到一起,你敬我爱,开开心心过日子。”

  兰舟脸一红,又跪下了:“是!兰舟虽然还未出阁,但服侍年主子这么些年了,也懂得一些道理,凌主子这都是金玉良言。”

  “明白就好,你接着说。”

  “李嬷嬷也不赞成奴婢出家,她说贵人见得多了,只有凌主子心地纯良,实在罕有难得,所以才被挤兑,先前不知为什么不能呆在雍亲王府里,皇上登基都三年了,主子还不得册封……”

  “呵呵,你们两个,原来背地里嘀咕我呢,难道你还是为我担了心事?”

  “凌主子,李嬷嬷……给了奴婢一个方子,她说……”兰舟又红了脸,“皇上正当盛年,对凌主子也这么宠幸,若凌主子能诞下一子半女,在宫中的位份就再也没人敢说半句话了。这个方子,是以前皇上还是四贝勒时,年主子在府里用的,果然产下了一位小格格,只可惜命薄,才三岁上,还没取名儿,就没了……”

  玻璃窗外,又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偶尔有一星粘到玻璃窗上,立刻融化成水,滚落下去,在透明的视野上留下一道泪痕般的水迹。

  “兰舟,你该知道,在宫里,私下用药是什么罪名?”

  “私下用药是死罪!可是凌主子……”

  “不必说了,把那方子给我。”

  这是一张还带着体温的纸,叠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不用打开来看,很容易就撕碎了。

  “主子!”

  “李嬷嬷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明白,你也跟着犯糊涂。位份福命自有定数,与养育皇子皇女,关系不大,自古以来,养育了争气的皇子,却死与非命的后妃多了,那又该怎么解释呢?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今后你别再提了。”

  兰舟茫然的看我丢出一手纸屑,它们翻飞在窗外雪花中,很快埋入茫茫雪地里不见了。

  “凌主子,奴婢愚钝,奴婢不明白……但奴婢再也不会提起此事,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不明白没关系,你很快就可以像翠儿、碧奴一样,不用再生活在这些是非里面,只要和自己夫婿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不过这个道理你得记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瞧瞧你年主子一家,你瞧瞧八爷他们……”

  兰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惊惶,我立刻笑道:“你别怕,咱们跟那些没关系,我只是打个比方。呵呵,其实皇上每次让太医给我例行诊脉,都要问到生育,他虽然不让我知道,但日子久了,我自己哪有不清楚的?”

  “那……主子可知道太医怎么说?用了药吗?”

  “太医怎么说我没听到,大概用过药吧,皇上每次让我喝,说是补身子的,我也不问。但大概是治不好了……你不知道,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喝了一杯毒酒,几乎已经在黄泉路上打转了,但皇上不肯放我走,整整七天,硬是把我救了回来,虽然人活了,但这具身子被伤得很重,一度被毒哑了嗓子,做了三年的哑女……”

  兰舟惊骇的睁大了眼睛,显然明白自己听到的都事涉隐秘,不敢再问。

  站起来,伸手到窗外接越来越密的雪花,像小时候那样,仔细观看它们奇异多变的六角型,对着它们自言自语道:

  “如果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好,但是没有,我也并不遗憾。皇上已经有弘历,不需要更多儿子了,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有胤禛,不再需要更多的牵绊。”

  “……能全心全意,一直陪他走下去就够了,你瞧,雪化了,又是一年,该立春了吧?”

  墙倒众人推,这句大俗话就是一个普遍的真理,满朝的“八爷党”在胤禛三年来苦心树立起的巨大威慑力量下终于濒临崩溃。就在密议三天之后的正月初四,皇九弟允禟因为与其子通密信被议罪,削去贝子爵,正月初五,皇八弟允禩、皇九弟允禟以及和他们一向亲厚一党的苏努、吴尔占等宗室亲贵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从爱新觉罗家族中除名。皇帝将允禩交给满朝大臣议罪,曾经无比团结在“八爷党”下的诸王大臣迅速合词参奏:允禩不孝不忠,悖乱奸恶,应即行正法。

  年过得乱哄哄,春天也悄悄来临,阳春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圆明园美得叫人恍惚的时节又来临了。

  “凌儿?凌儿?……你们怎么伺候的?人都跟不见了?主子还能指望你们?嗯?”

  “胤祥,别嚷嚷他们,我在这儿呢。”

  向阳的浅浅斜坡上,树林中,新绿茜草长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声踏来,我还坐在软绵绵的厚草中舍不得起来。

  “哟,怡亲王大驾光临,使天地生辉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经。

  “唔?”他低头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绫罗的亲王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苦笑一下,摘掉头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来。亲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颗东珠颤巍巍镶在帽沿,昭示着只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终极显贵。

  “哎……这地儿不错。”胤祥想起什么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来疑惑道:“刚刚才过完年,就春分了?怎么草都这么深了,树又绿了?这感觉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贵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过大树枝叶洒下来的阳光,还有多吉……”

  树林前的湖边草地上,一只猎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来跑去的驱赶猎狗,保护小鹿,奈何小鹿太笨,总是跑不远,在兜圈子,于是一个小巨人、一只狗、一只小鹿就这么玩得不亦乐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着,大笑,说:“想起来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面是乌布苏湖,对面是塔乌博格达雪山……”

  笑声渐渐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们两个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几年时光,而且每当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绪和神色都难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该忘记雪莲了吧?”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提起我们从来没有当面说起过的话题。

  胤祥神色一滞,抬头望望班驳阳光,才低头温和的看着我:“那个,你不用管。雪莲,不关你的事,也不关四哥,那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这儿!”

  他举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

  “呵呵,对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礼早就办完了,怎么还是不见她?”胤祥放下手,没有看我,很快转移了话题。

  “她来过几次,只是来得少,又没有多待,哪里见得到你这个大忙人呢?”

  其实阿依朵来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岳钟麒已经回京奉旨休养了,听说因为左臂和左背受伤较重,皇帝赏了两个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没有亲口承认和岳钟麒有什么来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诉胤祥,稍一犹豫,只是问他:

  “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吗?看你冠带齐整,想必是去了,怎么又转到这里来的?”

  “朝会就在勤政殿,刚刚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员议事,我和十七弟按规矩巡视圆明园关防,瞧瞧侍卫亲军们当值的情况。”

  勤政殿就在圆明园,自从雍正一年,胤禛就说要在圆明园大兴土木,但西北战事一起,财政紧张,就延误了,后来我和胤禛商量着把草图上的规模削减掉一半,才开始东建一处,西建一处,直到现在还有几处工程拿墙围开了在制造中。已经造好的部分除了扩大藏心阁的规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议政和接见大臣用的几处正殿,甚至还包括了给皇阿哥读书用的书房,弘历弘昼他们与胤禄、胤礼这两个年轻的皇叔叔年龄相仿,爱好相投,时常在一起,或把酒论文,或纵骑飞箭,十分逍遥。

  “哦?留下了刑部官员,议的是八爷他们的罪名了?皇上心里有了主意的事,好象还从来没有做到过,他要谁活下来,只怕十殿阎罗也不敢收,他恨极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议的呢?”

  “……宗籍除名,高墙圈禁,已是极致了,不会再有更重的刑。只是今儿有人上奏说,既然已从宗室中除名,原来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还得改名。”

  这就已经说到改名了,胤祥低垂着眼睑,漫无目的的绕着手指上的草,想装作轻描淡写。

  的确,就算他们已经被革除爵位、废除宗籍,理论上是没有任何特权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议亲议贵”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杀死自己的几个弟弟,胤禛还是很难做到:这件事影响太大,注视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种种恶名……但我们两个应该是最知道胤禛的了:死有何惧?仅仅是一死,胤禛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杀他们都无所谓,但一定会有办法狠狠折辱他们一番,以出多年压抑心头的一口恶气。改名,是胤禛喜欢的方式,因为可以体现他至高无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风扫过面颊,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们欺辱,后来甚至险些被他们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岁出头的他居然刚刚才从这两个哥哥的阴影里翻身了三年时间,那么多年成长中累积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一转头,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们之间只有青草和阳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有一样的疑惑,我甚至已经知道他心里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曾经为此死去过一次的那场耻辱、以及因此而来的颠沛流离、永远以一种边缘的身份四处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其实仍然在那场梦魇带来的后续影响之中,这一切,到底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我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回答,也许我对任何人都早已没有了恨意,但对这样的命运却仍然不能说真正释怀。特别是锦书躺在血泊中的样子,仍然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

  ……

  我们又各自回头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让我们两个都无法再开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们杵着做什么?把你们主子跟丢了?”

  “十七弟,别嚷嚷了,我在这儿呢。”胤祥懒洋洋的唤他。

  “嘿!这地儿不错。”将手里马鞭往后一扔,胤礼大踏步走过来:“……还真有点儿江南早春的意思,没日没夜的忙,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热河围猎也成啊!瞧瞧这大好春色,就这么案牍里荒废去了。”

  我已经站起来,笑道:“果郡王马上就要晋果亲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废年华?你要是敢拿这一套教坏几位阿哥,亲王别指望了。”胤祥也站起来,摆出当哥哥的样子。

  “他们啊!坏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强多了,弘历是咱们皇阿玛、他皇爷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出来的,我这点狗皮膏药,他还看不上呢!”

  胤礼说着,胤祥想起什么,又回头对我说:“说到江南,李卫刚来的折子说,邬先生打算回乡养老去了。”

  “什么?邬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还没准吧?”

  “没有,这只是李卫在折子里顺便说的,不过你也知道,李卫的折子多半是邬先生帮他写的,既先这么说一句,大概很快就会有邬先生自己写的信儿过来,请求皇上放他回乡。”

  “邬先生早有归意,能早日彻底放下心中思虑,轻轻松松的也好,但一定得让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为弘历年满十五,初次独自出宫办事历练,种种关防事宜皇上操心不过来,才不肯让我去的,邬先生走,我无论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会说服皇上的。”

  胤祥总算又笑了:

  “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么,皇上没有不准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惯成什么样儿了……”

  兄弟俩说笑间转身,在亲兵们的前呼后拥中走远了。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满眼、绿树成荫的暮春初夏时节,江南却已“入梅”,我刚刚抵达南京,就不可抗拒的浸泡到梅雨季节里——整个江南的天与地都湿漉漉陷入迷朦状态,连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雾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邬先生早已收拾停当,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个月就已经走了。看着他空空两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书,几件换洗衣裳,却悠然自得的在窗下教李卫的两个小儿子写字,几句词脱口而出。

  “哦?凌儿!为何吟此‘江南断肠句’?我已老朽,何来锦瑟华年?呵呵,不过僧庐听雨、泛舟垂钓,以娱残生罢了。”

  邬先生心情很好、中气很足,身体也显得壮实了,这简直是从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来,见过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虽然白发苍苍,目光却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着星空的大海。

  他欢喜的拄着拐杖走过来,拉着我双手呵呵笑道:“早先见皇上在密折里说要我等着,我就对李卫说,恐怕又要看过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时,性音大师就有信儿来,说在泰山等着我去观日出,然后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与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时间说说话……”

  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终有人能在邬先生左右保护他,而且今后不至于让先生杳如黄鹤,一去难寻。

  “……对了,我总算找到两个可靠伶俐的小书童,叫舞文、弄墨,今后先生游山玩水,身边也有人代我为先生磨墨烹茶……李卫正在给他们训话,等会就带来见先生。”

  “呵呵,好,李卫又在从扬州街头讲到两江总督?赶紧叫他来喝盏茶歇歇吧。”

  李卫的两个儿子也偷偷捂嘴笑起来,我叫人把他们领出去玩,看他们蹦蹦跳跳跑远,才说:“李卫很气不顺的样子,听说他居然找粘竿处侍卫一起,街头巷尾的找那些传播谣言的人?”要知道,李卫一向是非常讨厌粘竿处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是办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来不屑于与小人理论,广大小民又不知就里,易为人言左右,何况还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里、亲贵大臣左右伺候的人亲口说出来,格外逼真……李卫这些年办事其实很有心思,只是听不得那些话,气急了才没章法的……”

  “主子!先生!又在说我的不是了,你们有什么好点子就教教狗儿,可别背地里说说就罢了。”李卫倒挂着眉毛,眉心拧起个疙瘩,匆匆在门口探头要请安。

  “你总算训完了,总督大人,好点子我没有,但有好东西给你。”我向邬先生笑道:“金银珠玉什么的,最好是早些脱手干净。”

  “金银?”李卫眨巴着眼,看高喜儿领着一个小太监,每人提着一个大白木盒子,这是官库里的金叶子,惯例一盒五十两。

  “一百两金叶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羡归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没,替几个清官扛债,朝中一些人却已经上密折弹劾你阳奉阴违、结党谋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两位小公子穿的。这不算官中的钱,是我月例银子省下来的……”

  “这不成!怎么能又问主子要钱!”李卫原本听得愣愣的,听这么一说立刻跪下要推辞。

  “这是皇上和我私下给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在皇上身边,没什么用度,月钱银子和宫人定额却是按贵妃的例,加上时时随侍皇上,器物、厨房都随上用,连圆明园也扩建了……”拉他起来,我坐到邬先生身边,慢慢解释。

  “呵呵,从云南运了几百年的楠木大树,川江上运下来,从这里上运河到京城,李卫和我都见了的。”邬先生点点头。

  “对,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听说你又闹饥荒了,就想起来问问高喜儿,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不少私房银子,皇上准了赏给你,不得推辞——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随我走时一道北上,进京述职,有话当面嘱咐你。这个,在折子里也有朱批吧?”

  “有!狗儿正为这个来,不过除了要随主子北上,还有……”李卫眉心的疙瘩拧得更紧了。

  “哎?还有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卫双手呈上一本折子,打开来看,上面朱笔批的字密密写满了空隙,熟悉无比,正是无数次在案侧灯下,我亲眼看着胤禛伏案挥笔写下的字迹。

  “……塞思黑已着拘回保定,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你凌主子北上之时,可顺道一探?……”

  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无误。

  “顺道一探”这几个字,说得倒是轻松。怎么“探”?为何“探”?“探”什么?

  李卫见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说的目光早已习惯性的望向邬先生。

  而我有一些联想……

  出发南下时,允禩和允禟已经分别被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贝子允禵也被正式议罪圈禁在康熙陵寝附近。“阿其那”被高墙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从西宁押回,他们的家人中与此案关系不大的有一、两千人,流放往云贵极南的瘴疠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这些人一路到处呼号诉说,把原本还藏着掖着的民间密闻全部激发出来,再添油加醋,把这场皇权争斗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讲得绘声绘影,把胤禛描述成一个弑父杀母、迫害亲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员处理不及,只好加快驱赶镇压这些人了事。但这些故事何等耸人听闻?一旦传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经密折上书,要在路上将“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禛严词拒绝,他几乎已经完全倾向于将允禩和允禟永远圈禁,我还一度猜测,也许他们真的是自己病死于圈禁中的。

  那时候胤禛决意不杀,我能看到他的顾虑:形势到了今天,只要无法再兴风作浪,处死他们除了给胤禛增加恶名,没有别的意义。可是现在,胤禛也许突然发现恶名不但已经背上了,而且很难再挽回,那让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呵呵……好啊,很多结,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儿正当去看看,解了此结,以完此劫。”邬先生永远那样平静的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简单得不在话下。

  “什么?……什么解啊结的?”李卫又一头雾水了。

  “以完此劫?……邬先生,你也认为皇上打算处死他们了?”

  邬先生只是低头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让我去亲眼见证大仇得报。这是胤禛的风格,我却归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从未觉得与我有任何关系,杀了他,一切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吗?过去受的苦就会全部消失让一切重来?……

  “不用了!我没什么心结。我不会去看他!”

  我如此斩钉截铁,邬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别有情致:水路纵横,片片乌篷船“吱呀”摇过,两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墙,浓墨点染般的瓦顶,雨丝绵绵顺檐廊滑下,织成水帘,从天网罗到地……在这里发呆,有恍惚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何去之妙。

  但终究要走了,不但胤禛,连胤祥也在写给李卫的信里,催促他早日进京述职。

  李卫不过是在等我,他们催的是我。或许,催的是我早日“路过”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邬先生、胤禛他们的谋略思维熏陶太久了——拐弯抹角,一件事情里总能想出阴谋来。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先生北上。当年随先生上路时,还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运,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马车驶过后,扬起的淡淡烟尘。

  ……

  “邬先生,你真的就要丢下我、皇上,还有十三爷不管了吗?”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儿,你应当欢喜才是啊。”

  “这么说来,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后,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说话了,也不知道谁在照顾先生,不知道先生过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爷也很关心你,他们时不时总会无意中提起你,还时常事情的时候这么说:‘如果邬先生在,一定会如何如何……’”

  邬先生依旧微笑着,透过马车望向北方的眼里却泛起暖暖的波澜。

  “皇上早已年过不惑,十三爷我离京之前也有过深谈,胸怀谋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这几年看过来,到如今种种大患彻除、各项革新气象振作,民生复苏,后生能人辈出,已隐隐有盛世之像,皇上与十三爷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该放心归去。”

  大道平坦,马车辘辘,安静中,夕阳从帘缝中投进一丝金色光芒,果然让人懒懒的心生归意。我突然笑笑,问先生道:

  “先生,我这些年没事常读书打发时间,又不爱看什么学问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论小说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来,史上还曾有过比我们所见的这二十年里发生的,更厉害的亲族皇权之争了,是么?”

  “非也!”先生摇头,“只是你身在其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自然感触最深,这样的故事,史不绝书,但你读来终究只是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

  “这么说来,他们再辛苦,也不过是后世人眼中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呵呵,还会被编成很多戏,演出来!”

  “呵呵……凌儿,后世要如何评说戏谑,那是他们的事了,我们再也管不着的。譬如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合,却又杀仲父逐生母,逼杀兄长、摔死幼弟,姐妹叔侄皆遭屠戮,后世评说者多矣,功过如何?谁能一概而论?”

  “秦始皇?两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烟的乱世……风烟猎猎,他独立,千载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视呢……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金人十二……”邬先生也兴致勃勃的念道。

  “对了,秦始皇还焚书坑儒……”——这和胤禛兴文字狱有惊人的相似

  “《过秦论》是能传后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22岁加冠,38岁一统天下,49岁崩于道,以咸鱼盖其臭还咸阳……其生如此诡谲波澜、大开大阂,你读着如何?”

  “我……?”想亲眼起见过的康熙、胤禛的每一个兄弟、良妃、德妃(太后)……音容举止,如在眼前,这种体会比书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带来的想象都更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只觉得,秦始皇一定和胤禛一样,是个偏执、霸道、小心眼儿的人。”

  邬先生很想严肃,但忍了几秒,还是呵呵笑了:

  “这正是:凌儿妄言论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觉世途多艰啊。”

  我也笑了,车外是辽阔的华北大地,夕阳正一点一点没入地平线。

  邬先生送我到山东与直隶交界的一个小镇,就要调转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师了,要嘱咐的话早已说尽,但他要从驿站辞别的时候,我还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呵呵,凌儿,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带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顾好皇上,知道么?回家去吧。”邬先生鹤发童颜,笑起来有一种神奇的安抚力。

  “我知道……现在有胤禛在那里等我,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我从未想到过,与凌儿相忘于江湖的人,会是先生。邬先生,是你将我从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后的第一个亲人,我们还会相聚的,对吗?”

  邬先生柔和的注视了我一刻,伸手抚抚我的头发,挥挥手转身离开。

  驿站外,李卫送先生坐上为他雇的马车,马儿长嘶一声,拉着小小的马车向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跑去,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尽头。

  进入直隶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当夜宿在保定的驿馆。我吩咐第二天一早就启程——还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禛身边了。

  “主子不去也好,邬先生昨天对我说,李绂颇有‘酷吏’之名……”李卫仿佛也松了一口气,在我旁边嘀咕道。

  胤禟正是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因为皇帝一向对李绂印象很好,说他忠诚能干……我奇道:

  “我不是说了不会去看胤禟吗?邬先生怎么还会担心我看到什么不好看的场景?”

  “呃?……邬先生说话就是难懂!”李卫继续嘀咕。

  刚刚安顿一会儿,直隶总督李绂前来请安——他不像别的地方官那样老早就迎候在路边,极尽趋奉之能事,而只是恪守礼节,不阿谀,也不失礼,这就很难得。

  明亮的宫灯下,帘外的李绂看上去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相貌身材都很普通,神情谨慎。闲话了几句官样文章之后,李绂终于很技巧的问道“皇上旨意”,这就是在问我是否要像皇帝说的那样,去“顺道一探”。

  “……胤禟……塞思黑被看管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沉吟几秒之后,没有干脆的说不。

  “回主子,保定城郊有一处湖,驿馆后的水域便是湖的一端,几里外的湖心有一处荒洲,上面原有明时一个官吏的旧宅,后荒废至今,塞思黑就看管在该处。”

  原来已经这么近了,近到水域相连。保定城不大,湖心荒岛果然是最严密合适的地方。

  “原来后面是一片湖……整天赶路闷得慌,现在时辰还早,不如出去转转,透透气。”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到湖边走一走,绝对是个正确的选择。

  夕阳沉甸甸的坠在水面上,眼看就要无法抵挡落下的趋势了,岸边绿草青青,水中芦苇丛里飞起几只捕鱼归去的倦鸟,全都被夕阳的金光染成美丽的橙红色,湖面水纹一半碧绿,一半嫣红夺目,可爱至极。

  “……主子!主子!”高喜儿小心的在身后问:“太阳要下山啦!这荒郊野外的,还是回驿馆早早儿歇着吧。”

  “这么多人关防严密,还有多吉在身边,虽然出来过几趟,这样安静的走走也难得,你不要啰嗦了,呵呵……太阳下山了我就回去。”

  朝湖水宽阔的一面走去,脚底软草温柔,耳畔清风自由,不知不觉太阳已经沉到水面以下,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金光仿佛从水底努力闪耀出来。

  “算了……回去吧。”收住脚步,自言自语,原地转身。不远不近跟得好好的宫监和侍卫们也赶紧停下来,待我走过,再重新跟在后面。

  太阳一消失,初夏原本轻暖的风立刻有了凉意,随风飘在耳边的,仿佛是一管竹笛似有似无的倾诉,清冷、悠扬、无奈、千回百转……

  “高喜儿!”

  “哎!主子!奴才在这儿哪!”

  “你听见了没?什么声音?”

  高喜儿侧耳凝神听了一下,又悄悄挥手让其他人停下、安静。

  “哎!真是的!主子,像是有什么人在这湖边吹笛子!”

  湖岸早已被严密隔离开来了,层层都是地方驻军和随我来的侍卫,怎么会有人能在这里悠闲吹笛?

  再细听一刻,吹笛人似乎只是随意起兴,没有技巧的痕迹,一时高高拔起调子,一时低回徘徊,细不可闻,仿佛深闺美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忽远忽近的挑战着人抵御诱惑的神经;又仿佛大雪茫茫中,循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联想那梅花到底在哪个角落独自吐蕊?

  “这调子……叫人莫名惆怅……”

  “主子!您不喜欢?奴才这就叫人去查!”

  “说什么呢?简直是对牛弹琴……”

  后面的侍卫突然朗声通报:“直隶总督李大人求见!”

  李绂是外官,不能近身随行,此时匆匆赶上前来,请安道:

  “凌主子!臣方才在后头刚刚听说,才知塞思黑又在那里作怪,扰了主子清兴!微臣这就叫人上岛去看看!”

  “是他?”回首远眺,只有粼粼一片水光,哪有什么荒岛的影子?

  “回主子!因荒岛所处甚偏,四周岸边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尔有什么动静也无甚影响,是故微臣一向并未阻止……”

  “不要紧。”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绂一直低着头,完全不动声色,退下去后,很快就有一乘软轿将我送到一处看上去刚建起来不久的简易码头。

  荒岛上只有两个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布置在四周湖岸,我也只愿带多吉和高喜儿上去,但李绂、李卫职责在身,一定要跟着,最后还有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进了湖,据说是粘竿处侍卫。

  舱中听到越来越近的笛声,断断续续,有一阵停顿之后,突然调子一转,吹起了一首好像很熟悉,却又在记忆里很遥远的曲子……高远、慷慨、深情、哀而不伤。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白头吟。”

  “哎?主子说什么?”李卫好象全身的弦都崩紧了,一有动静就四处张望。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映出一弯明媚的月牙儿,在薄纱般的云中笑弯了眼。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刚开出来不久的,四周虫鸣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旧时规模的老宅子阴恻恻一如鬼宅。

  侍卫们打起无数明晃晃的灯笼火把,荒凉的水中孤岛忽然人声喧嚷,笛声被惊扰,嘎然中断。

  古旧的大门咯吱作响,几个侍卫在前面拿着灯笼照出一条通道,笨拙的兵丁打开铁链缠绕的大锁,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门缓缓推开,胤禟横眉冷眼,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将要出现的人。

  “凌儿!”

  门刚刚打开得让我们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响。

  “当年你可是这样循声而来?没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这就是天意或者命运之类的,所以就来了。听说你在你们兄弟中颇精于音律,但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这声音出奇的平淡镇定,连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是吗?”他举步想走近些,却先不敢相信的转回身去,仰面四顾:

  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水渍斑斑,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从门内扑鼻而来,只有在后墙装了铁栅栏的小窗外,透进一丝还算明亮的月光,让这里显得不那么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他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狂喜:“没想到他肯让你来!让你来看着我死!好!好!哈哈……凌儿,你瞧见这月亮了?没错,那时就是我听到琴声的!不想我还能在月光下见到你,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人如画,哈哈……”

  他的大笑声早惊得外面所有侍卫挤进院子,全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的安静,他们恐怕早已一拥而上。

  大约情绪的波动太突然,胤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癫狂:

  “我没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么你知道么?我跟他是一个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们那位圣祖爷是什么?他是什么?都是些什么东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绑起来!快呀!”

  听到这等“大逆”的话,李绂和李卫又惊又气,急急呼喝制止,额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卫们先退后,冷冷的向胤禟说:

  “我知道塞思黑是什么意思。我问过十三爷。他说,满语里,说阿其那塞思黑,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话,你可有半点耳熟?”

  胤禟突然异常的安静下来,他低着头。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嗯?”

  但这次,虽然我并不咄咄逼人,他却是乞求的那一个:

  “……你是来问罪的?你还恨我?”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恨过你。我和他们不同,长久的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终报了仇,又怎样?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只是怜悯你。”

  ……

  胤禟慢慢站直了身子,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绸长衫,在月光下,满地的灯笼中,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一丝疑惑、一丝欣喜、一丝渴望、一点做梦般的迷惘,还有一些永远变不了的阴鸷和高傲。那个真正的“九王爷”、爱新觉罗胤禟,又出现了。

  “动手吧,倒也干脆。”

  胤禟嘴角扬起一个习惯性的轻蔑和嘲笑,背着手,隔了几步距离,那样的望着我:仿佛其他人就像脚底下的泥,虽然存在,却入不了他的眼:

  “凌儿,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让他们把我埋进土里——我做鬼也不会甘心的。一把火将我化成灰烬,就在你手里,随风散了罢!”

  “狂悖!”李绂好象很受惊吓,突然在一旁喝道,并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让塞思黑这么说话了,这……这……”

  他抹了把汗。

  “在这里,他说什么话,还有谁会听见,谁会知道呢?……你们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担责——皇上既然下了这个旨意,我自然会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们仿佛迟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时,他们刚刚交换了眼色,慢慢后退,而并不受他们统辖的粘竿处侍卫,也纷纷将灯笼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这一看,却不经意扫过粘竿处侍卫的队伍里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粘竿处侍卫的寻常服色,但在回头观望的一瞬,我认出了他。这样的任务,他亲自执行也是应该的,我有点担心李卫,但李卫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侍卫,一心都紧张在我这里。

  “不急着动手?也好,这湖上的月色是极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没想到随便拣处地方也有这等景致……夏天到啦,转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云天、黄叶地,我住了三十几年也没看腻。还有青海,蛮荒之地,却有碧草黄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尘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鸟就围在人身边静静的听……啧啧,真想化成那里的一块顽石,再不用转身回顾世间无限烦恼。”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会值得你们倾尽毕生所有,为之一争?不知民生疾苦,你还能有别的什么烦恼?”

  他突然严肃起来:

  “凌儿,他是如何争得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么?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没在他身边,而天下没有谁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

  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

  “你们视彼此为敌,自然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胤禛。因为他的爱、恨都太激烈偏执,‘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胤禟的脸垮下来:“‘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对我如此仁慈,竟只改个难听的名儿,圈在这里,还有你来看我,就算千刀万剐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还能想出什么好方儿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兰一样的人物,老四向来最嫉他这一点——传灯录里正好有个拿君子兰喂猪的古记儿,老四正是这样的人。”

  让我来看他,只是为了我,当然并非为他,向他说明这些细节毫无意义,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爱,这么为兄弟不值,当年却下得手去刺杀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额头:“……真是好久的事儿了,亏你还记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里养大,替她供养她的老爹,她居然还临阵倒戈,害我们功亏一篑……”

  “只要是在他身边,认识了他的人,谁会对他下得去手?只有你们这群亲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说下去。

  “连老十三,你都这么护着……”他叹息,“老十三是好人,咱们谁不是?诺大一个紫禁城,你能找出一个干净人儿,一块儿干净地儿?——你喜欢住在圆明园,难道不为这?就是在那时候,老四、老十三,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更别说到如今了。”

  这是真话,也是我没有再说下去的原因。我不是来和他辩论什么的,而这个是非,大得后世几百年尚且辩不清,何况我们这些局内人?

  见我不说话,胤禟继续说道:

  “还有老十四。连太后都逼得归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们归成同党,不知道他这个守陵人,还有几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摇摇头,饶有兴致:“他败在没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过他也不错,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亲手照顾你的伤。只可惜,一听说皇位旁落,就那样赶着你急驰回京,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他掸掸在月光、灯光中胡乱扑腾到身上的飞蛾小虫,低头看我:

  “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不为江山,便是为美人。老十四太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干脆携美人归去,岂不逍遥自在?”

  ……说到青海那几年,每天相处,为治伤又难免肌肤相触,我到底与胤禵难免尴尬,回京之后,还沦为成众人话柄,被人借此发难,这些,说到底都起因于眼前这个人,他却在这里当笑话讲?

  “有这么好笑么?我十几年来不得安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欲静不止,不都是因为你们一逼再逼?喀尔喀蒙古冰封雪冻、西疆战场尸横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顾荒野,是怎样熬下来的?”

  胤禟的脸色阴下来,目光幽暗,但我话已出口,不得不一吐为快:

  “十四爷少年时那样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们几个好兄长耳濡目染、怂恿出来的?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后,硬拿我与他扯在一起,让我在宫里也不能安生,不是你们的主意?这或许就是命,我懒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处示人以痴情,对我满口痴话?——从始至终,伤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没有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早已在十几年的岁月中耗尽了,这些问题只是轻声的无奈,他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迎面击中,原地踉跄了一下。

  “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劝你,这样不好,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我后退两步,仍旧看着他:

  “今后……今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该走了。”

  “凌儿!”正欲转身,他不知怎么过来的,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观望的人们又“呼啦”冲进来一片,紧张的关注着我们的僵持。

  夜渐渐深了,草丛中浮起星星萤火,一点、一点,可怜的萤火虫在遍地灯光中迷惑的四处乱撞。

  “你就为这个怜悯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见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么?韶华光阴,发尚未白,曾经为之那么用心的一切,已经化为烟尘!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么?”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总是够不到你,从一开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经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边了,可一转眼,却已经离得比从前更远!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切从手里滑走,越来越远!我恨不得……”

  他向空气中伸出一只手:“给我刀!”

  人都愣着。

  “给我刀!”他阴沉嘶哑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处释放的绝望:“来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弹琴,吹笛与你相和,絮语到天明;我想陪你春游秋嬉,让人把我们两个一起画进画儿里;我为你雕了一个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给你看……但是来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都装在里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绪能传染。有一种饱受煎熬的颤栗从他的眼睛和手心传递给我,在大脑能做出思考之前,没来由的,胸中大恸。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玛要求去青海劳军?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颗夜明珠送到你的发髻上?只因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从青海回来之前,还刚刚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对你,正如八哥对那把龙椅,心中自有此念,余生再无宁日——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让我们生在爱新觉罗家?我们真正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

  两个粘竿处侍卫不声不响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后拉开,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出来,才感觉到空气沁凉。快近午夜了吧?

  “……素颜倾城、梦里繁华,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哈哈……水中月、镜中花……”

  “放开他。都走吧,原来最后还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谓的嘀咕着,试图掩饰心里突如其来的刺痛:“能解开我的结,就能解开他的了么?何必为古人担忧?宇宙终将有幻灭的一天,有些结却永远也解不开,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个真正的终结?生者将永远无法知晓。我这一走,是否就要……?

  无数小虫子在空气中扑腾得越来越烦躁,仿佛末日将至。我却没头没脑的想起似乎已经是好几世轮回之前的事情,longlongago……

  在大学里,法学院的法理学课堂里,教授在探讨关于现代法理中争议最大、最受关注的死刑废止问题。我是“左”派,坚决认为文明的死刑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合适的终极刑罚,很多罪恶,不死则将继续为害社会,哪怕是在监狱里,不死就是给人们心中的罪恶投下的某种放纵的信号。

  但在时间倒退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发现,人死了,罪恶不死,因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条生命为代价,曾经被罪恶损害的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复原,无辜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权力的拥有者,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就是正义吗?

  ……

  “主子!”高喜儿见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来小声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没了,漫天都是乌云哪!要下大雨了!”

  抬头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终于还是不忍心,回头再看胤禟。

  他就那样枯坐在脏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门槛上,搭着一双极修长的腿,于是连破门框仿佛都变成了宫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儿,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从未求过人,哪怕是皇阿玛,我现在求你,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再亲手点一把火,将我烧为灰烬……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难道你还要让这些人作践我?”

  “胤禟……”很难从他眼眸中收回情绪,我听见自己在说:“那竹笛虽简陋,音色却有分外动人之处,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却可惜再没有机会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纤长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阵,捡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缓缓横到唇边……

  然后,目光的连线就断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残破不全的墙角向水边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着所有的灯笼和火把,跟在我身边或身后,离开了这里。

  船舱外的水因为没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气沉沉,越来越远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声沿着水波清晰的递到人耳边,只是那调子如他的眼神般诡魅,让人辨不清那样的悠长高远,到底是出于极喜,还是极悲?

  驿馆内布置一新,看上去几乎比宫里和圆明园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么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见天空,身边是高喜儿——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太监还是一个多么遥远荒谬的概念,眼下却仿佛在这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还好爱是不分时空的,现代的我该嘲笑这大俗话了,但如果没有爱支撑,便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古代岁月?

  我想把头埋在胤禛的胸膛里,暂时忘却所有身外事,因为那笛声在脑中萦绕不去,在无事可做、又无法入眠的深宵,怅然空落,让人几乎想落泪。

  “主子,三更啦!你歇会儿吧,错过了钟点儿,就睡不好啦!”

  “胤禟说他在青海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去帮我问问,有没有这回事?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高喜儿催着人连夜去寻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不想却出奇的顺利——那孩子就在李绂的直隶总督府中。

  据说她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勾栏,要养作“瘦马”——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指老鸨或专门做这项勾当的人家,买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从小收养,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仪容妆扮以及讨好男子的种种手段,养到十几岁,出落得色艺双绝,再卖给青楼名苑做头牌,或富贵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养育费,还能赚回大笔银子。江南一带,动辄“出产”名闻天下的名妓,前有苏小小,后有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正是因为这种行业已经做到如此“专业”。人都说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几个人关心,那满河的水,正是岸边无数女子的泪?

  幸运的是这孩子逃脱了,她无家可归,不敢留在当地,随老家逃难的婆婆一路乞讨西行,到青海后老婆婆年老体衰死在路上,正好被当时正在那里大肆发放财物,“收买人心”的胤禟遇见,就收养在身边,而且疼爱异常——胤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记人口时,主动向内务府呈报,将她记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儿里面。

  自康熙朝开始,老太妃们只要有儿子成年,在宫外自立门户的,不论王、贝勒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儿子府中居住,说是‘乐聚天伦、以慰慈躬’,颐养天年,其实也是为了减轻宫内财政负担和阴戾之气。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进了那时的九爷府,后来胤禟府中被抄时,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单独隔开,礼遇有加,后来是如何安置我倒没留心。按此时的规矩和伦理,太妃是被当做菩萨般高高供起来,不用分神关心、却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这孩子既然算是太妃的人,又年龄尚小说不出什么,其他胤禟府中的人已被流放也无人可作证,李绂奉旨核查其身份来历,正在为如何处置大为头痛,听说我问起她,自然十分乐意交出这个麻烦,于是迅速将她交给高喜儿,送到了我眼前。

  虽然早已有所想象,但被那双从黑暗中走进来的眼睛微微仰起、望进眼底时,我却仿佛被雷电击中,无法动弹。

  那分明是多年前,锦书第一次向我走来时的模样!视野刹时朦胧,只剩下锦书的美丽的双眼,穿越多年蒙尘的岁月,就那样看着我……

  “砰!轰隆隆!”一道闪光倏忽划破铁桶般的黑暗沉闷,雷声滚滚由远而近,在我们头顶炸开,然后是密集而沉重的雨点砸在瓦面和地上的声音——果然是一场大雨。

  那孩子轻微的瑟缩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进怀里,自然得仿佛她就是我的多年旧识。

  高喜儿一边招呼其他人关窗户,一边谄媚的笑道:“哎哟,奴才一见,就觉得这孩子有福气,连李大人也说,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么那么像呢,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神儿里竟有半分像凌主子的气度了,虽然年岁小,瞧这身段儿脸面儿,好好养上两年,准是一个美人胚子!”

  “……像我?”

  胤禟想让这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那到底是满足、安慰、还是一种折磨?

  灯下打量,听说已满九岁的她瘦得只有六、七岁孩子的身量,因为刚脱离困境不久,一张小脸依然下巴尖尖,昂贵的月白杭绸衫松松挂在身上,倒像是拣来的。正因为瘦,越发显得只有一双精灵的大眼睛,极力压抑着惶恐,泪水蒙蒙盈满眼眶,却懂事的半垂着眼帘,不让眼泪流出来。

  锦书的模样,对我早已成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这时代的一种注脚,但我从来无法想象,再亲眼见到她的眼睛,应该怎么办?告诉她,杀她的人也已得到报应?可那些永远回不来的锦绣年华,应该向谁去要?

  闷雷从天上一个接一个滚过,雨声嘈杂得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她小小的身体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饿了没有?我叫她们给你弄点宵夜,明天随我回京,今后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倏然抬头,原本乌影沉沉的眼眸忽然晶光闪烁:“九王爷说,如果他被关起来了……或者不在了,要我替他服侍他的额娘,宜太妃娘娘。”

  “嘿!跟着咱们主子还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好歹!”

  “高喜儿!你吓她做什么?——宜太妃现在……?”

  “回主子,奴才先前听说,皇上的意思,让宜太妃搬回寿康宫,和老太妃、太嫔们一块儿住,可她老人家不肯搬,抄家的时候就只好留出宜太妃住的院子,宜太妃身边服侍的人也没动,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的19

  既然这样,我对她说:“那我们回京,去把宜太妃接回宫,她有宫女太监服侍着,和老太妃、太嫔们玩玩骨牌,说说话,才不会闷,我们也都住得不远,什么时候想去看她都行,好不好?”

  “可是……九王爷要被皇帝杀了,她一定很伤心,我要去陪她……”

  “哎!这孩子!凌主子对你这么好还不知知足?”高喜儿一惊一乍的,把这孩子吓得退缩了一步,但她重新敛下去的目光里,决心显然坚定得不容动摇。

  “……好!但你一个小孩子,无亲无故的,怎么去得了京城呢?你先随我回京,我带你去见宜太妃,好吗?”

  她还有些疑虑似的,高喜儿很是不满:“哼!咱家主子这般菩萨心肠,你连谢恩都不会?”

  “算了,她一个小孩子……”

  她却突然“扑通”跪下来,仿佛鼓起了全身所有潜在的勇气,凄然央求道:“主子,您是好人,只有您来看九王爷,求您救救九王爷吧!皇上不是九王爷的亲哥哥吗?为什么要杀自己弟弟呢!九王爷是好人啊!他在青海救了无数的人家!真的!皇上可以去问啊……”

  “咳!这是怎么的!才教得好好的,又胡说!不要脑袋啦!”她说着便不停的磕头,高喜儿忙伸手去拉。

  “别急,你先听我说!”她被高喜儿拉了个趔趄,我连忙伸出手将她拉回身边:“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不懂得,但你该明白,一切都有老天在瞧着呢,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你一个小孩子管不了,也不要理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今后我回去慢慢教你,好吗?”

  她似懂非懂的,但显然被我的什么话打动了,闪着睫毛期待的看着我,还是犹豫不决:

  “……那,我能去看看九王爷吗?九王爷可喜欢我了,如果我去陪他,他一定会高兴的。”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小小的心里没有别的目标,只念着胤禟,千回百转,却不肯掉一滴泪。

  “如果你去陪他,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宫里,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让你去看看他,然后随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爷”的嘱托,她立刻动摇了,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你叫什么?”

  “新儿。”

  “好,带新儿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会儿,明天随我回京。”

  她随宫女走了,一路上还期待而迟疑的频频回头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开窗户,雨势已渐渐小了,凌晨空气沁凉,水雾轻轻弥散到脸上,心里才清亮起来,怔怔的靠在窗边,看黑云漫卷,潇潇雨落,然后云层愈薄,雨丝愈细,天边开始泛白。

  “高喜儿,天快亮了,去预备一下,启程回京吧。”

  高喜儿刚出去转了一下,又匆匆回来:“主子!塞思黑死啦!两位李大人亲自过来向主子回话了!”

  “死…了?……”

  “是啊,主子,听说是粘竿处侍卫奉了圣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调治无效而死……粘竿处侍卫奉圣命前来料理后事……”高喜儿一时慌乱,差点说错了话,声音立刻低下去,并捂住了嘴。

  一夜没睡,人却分外清醒,大概可以归功于这场疾雨。叫宫女打热水来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她们摆弄那把不属于“我”的,黑缎子般垂到地上的长发。

  还好,镜中人拥有一具不易显老的身体:薄薄的皮肤白得有些透明,算来应该三十出头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时懒懒的微蹙着眉心,眼角眉梢便蕴了无数言语,欲诉还休。微微侧头,初霁的天光映着一抹浅浅红唇,依然光鲜如初夏盛放的花瓣。连这具单薄得一无是处的身材,居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变态”的审美观——平胸、削肩、腰细得不盈一握,永远纤弱如未发育完全的孩童。

  这么些年,岁月无情掠过的痕迹,原来都留在这灵魂上了,虚空中几乎能触摸到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无数条沟壑,它却没有更多影响到这具无辜受累的身体。而那个曾经气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占有这具身体的少年,随红尘起落浮沉,居然已经走完了不过三十几年的一生……

  碧纱槅外,李绂请安之后一直没有开口,李卫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细说,也不要拿对外头说的话来搪塞我。我打算即刻启程回京的,没想到你们手脚这么利落,既然已经办妥了,自然该去和皇上回话,我能先得你们告诉一声,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顾忌有不好说,只好我狗儿来说了。不瞒主子,我和李大人两个,一开始就不知道这回事!昨晚那样又是风又是雨的,粘竿处侍卫都完事了才派个人来告诉我们。说奉了圣命,圣命在哪儿还不能让我们看。我倒无关的,可这儿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职责所在,这算什么?”

  李卫已经不满很久了,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但我立刻想起了那个人……

  “呵……我倒记起来了,这屋子里有粘竿处侍卫吗?”

  “……凌主子,奴才在!”

  “你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但我恰好认识你们主事的人,拜托你去帮我请他一下,就说,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见到他了,也没别的话,就是想问问,你们奉圣旨料理的后事如何……”

  镜中人对着我轻轻叹息,神情悲悯茫然:“人已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后,我想今夜之前赶到京城。”

  “呃……呃……”这人显然也很惊愕,结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这就去办!”

  他的脚步声出去之后,李卫鄙夷的说:“只怕他也不认识他们主事儿的呢,装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劝主子也别去送什么行了,他们好歹赏我和李大人去验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窍流血,死状难看着呢!”

  ……鸩酒,和我当年一样。

  绕出碧纱槅,走到门外清新的初夏雨后空气中去,大概见李绂一直太安静,李卫看看我,也不再开口,和李绂两人一起跟了出来。

  驿馆后园,遍地落花狼籍,当真是绿肥红瘦,只是再没有了愁煞的葬花人。锦书总算好过胤禟,她有花冢,有邬先生的好字好诗,有那么多文人墨客前去凭吊感怀,不至于寂寞……我却好些年没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经很明亮了,月洞门外一个仍旧穿着寻常侍卫服色的官员低头赶上来,他帽子压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谨,但也不徐不疾,那样的刻意低调,在仔细观察的人眼里,却总透着神秘和不对劲。

  他来到我身后几步远,什么话也没有,跪下来,向我磕头,并双手呈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宫女如意将那盒子转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脸上突然现出恍然之后的惊骇之色,退后三步,畏惧的看着还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温,打开,是浅浅半盒粗糙的颗粒和灰烬。

  这就是……?

  正要说话,他又磕了个头,转身就要走。

  “坎……唉,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简单的说:“更多谢你。”

  他回过身来,终于肯抬头,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谢主子。微臣这就去安排回京的关防事宜。”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开盒子。眼前依稀还能看见,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门关上之前,他最后绝望的眼神,转眼,手中拿着的已经是一盒骨灰。谁说时光是看不见的?坎儿、官员、胤禟、骨灰,时光走过的每一刻,都留下了无法改变的印记。

  湖边清风拂动着野草,水波懒洋洋起伏,不成形的倒映着头顶亘古不变的蓝天。

  手中几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烬随着风,从指缝间沙子般漏掉,很快飘散得无影无踪。

  灰烬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风的和煦,一股风不知何时贴着地面打起旋儿,绕到我身边,扬起我的衣角发稍,仿佛留恋盘桓不去,其中隐隐有风声呜咽。

  宫女太监在紫禁城那种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胆小,风声一起,个个脸色煞白,如意惊呼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我却笑了,伸手去触那风,让它从我指间脸颊反反复复的滑过,对它说:“胤禟,今生已了,还不速去,喝下那盏孟婆汤,以待来世?去吧去吧,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会散的,你要老是犯痴,执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狱哦!”

  那风发出一声响亮的悲鸣,被天地间更强大的气流冲走,无奈的扫过茜草、湖水……呜咽声远去的方向,一抹惨白的残月,刚刚从天边隐去。

  五十:问“情”

  在湖边伫立良久,残月消隐,旭日初升,浅蓝的天幕中,水鸟又往返劳碌起来,微风中摇摆的青草被阳光晒出清香,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谁能想象,在这样平凡的郊外、平静的清晨,刚刚上演了多么不平静的一幕终结……

  惊魂初定的高喜儿提醒我,已经准备好一切,可以启程了。一回身,李卫却还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的不知望着哪个远方发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的回过神来,拉住我衣袖,好象突然变回了孩子:“凌姐姐,你告诉我,刚才那人,真的是坎儿?他没死?他是粘竿处侍卫头儿?”

  “呵呵……”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无边,你也犯痴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宽敞平直,虽然耽误到日上中天才启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时任紫禁城二万禁军都统的阿都泰亲自带人来迎接我进宫,虽然有一丝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无异议。

  这时,一直被我带在身边,自从听说“九王爷”已死就咬着嘴唇再没开口的小女孩新儿突然脆生生的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儿。”

  “嘿!这哪有你说话的地儿?没规矩!”高喜儿立刻斥责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儿。”新儿往马车角落退缩一下,抱着腿,也不看人,低头坚决的说。

  “我已经答应过你了,今天赶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们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声音更大的打断了我的劝说。

  “嘿!给脸不要脸了,敢冲撞主子?当心把你拖出去扔喽!”

  “算了,高喜儿,我答应过她的,既然都已经到北京城了,也不缺这一会儿,我们先带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没……”

  按照这两地之间短短的路程来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快传到外间。阿都泰听说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为难,因为他没有得到这个额外的命令,不敢决断。自从见过坎儿之后,李卫一直在严肃的出神,向来最饶舌的他,这一路上却连话都没有一句,此时也没有意见。

  “没关系的,都在城里了,能费多少事?太阳还没全落山呢,现在去看看,能劝她回宫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计议,总之用不了一个时辰吧?”

  我说着便命令出发,阿都泰有些焦急,却欲言又止,我没有细想,只见他派人快马进宫送信,自己带着亲兵跟了上来。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对这么个小丫头也言听计从的,唉……耽误了回宫,只怕皇上会不高兴……”宽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随身宫监的马车里,高喜儿婉转的表达了对这个小丫头的不满。

  “呵呵,还是我说的,人和人讲缘分,投缘了,怎么样都喜欢,看她倔强是可怜,看她机灵是可爱,总觉得她该是被疼着、护着的,也不愿意强迫她做什么,只要她高兴了,做什么都值得——何况这点小事呢……”

  说着,唇角却不自觉的上扬——胤禛一定对这种感受有最深刻的体会……我真是被他宠得越来越任性了,我们剩下的时间也许只有不到十年,我却在分别后就要见面的最后一刻,还不肯听他的话,乖乖回去……

  抚着新儿头顶枯黄柔软的头发,暗自下定决心——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再也没有了要离开他独自去哪里的理由,从今以后,晨昏朝暮……

  天色渐黑,长长的一条宽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开牌坊式朱漆铜钉麒麟首大门。我不再是那个只能悄悄走偏门而入的小丫头,这也不再是侯门深似海的皇亲贵戚宅,以前从未踏足过的九爷府,五扇厚重的正门全部为我洞开,软轿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门楼,沿途殿宇楼台依然富丽光鲜,只是在夕阳初下之后,那些雕梁画栋的建筑上,一个个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里,仿佛有无数轻声细语在诉说这里往日的盛景。

  府中东南方几里深的一处院落,是整个府邸里唯一还有灯光的地方。院门半掩,不许身后举着明亮灯火的人们无礼喧哗,独自牵着新儿的手上前。

  进门是一整块寿山田黄石雕的百鸟朝凤屏,屏后假山怪石间,一道曲水回绕引着一条小径,走上一段,终于豁然开朗,水流汇入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水域,池中莲叶田田,新荷初吐,它们不知人间兴衰,自顾随着时节花开花谢。水边没有做作严肃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处轩窗洞开,正好能看见几个宫女太监木偶般侍立环绕着一位宫装妇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见到这样“死去”的王府、连空气中都弥漫了诡异,原本一心要来这里的新儿此时虽不愿露怯,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一步一挪。

  终于找到那扇门,檐下,绘了夜宴行乐图的玻璃宫灯在晚风中摇晃,门内的那位妇人穿着异常隆重:明黄缎面绣龙凤纹样的礼服和顶镶东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嫔每个人只拥有一套的礼服,出席每年那么一两次的祭祖祭天、万寿大典时才会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着那杯茶冒出的热气腾腾,是这场景中唯一的活气,这位端着茶出神的贵妇人、和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仿佛一群没有生命的蜡像……还好有幽香传来,却是室内靠水一旁廊下摆满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药,竞相吐蕊,开得姹紫嫣红。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惯寂寞吧,凌儿给您请安了,请您与我们一起回宫去住,闲时和太妃、太嫔们说说话、玩玩牌,不比在这里热闹?”

  我开口打破寂静,新儿才松了一口气,湿漉漉的手心却还拉着我,一动也不敢动。宜太妃好象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打扰了,不耐烦转回头睨视我们一眼,让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双狭长异魅的凤眼,和那双永远挂着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简直就是胤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里像一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容颜?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没有儿子、无处可去的可怜人一起?”她低沉的笑着,如此刻薄的讥讽也优雅得无可挑剔。

  “娘娘!”她一开口,新儿突然有了勇气,撒开我的手,跑过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爷叫我来服侍您!我叫新儿,九王爷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用一只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长长尾指扫过新儿的脸:“瞧这张脸,瞧这双眼睛……”

  眼风突然锐利的刺到我眼里:“……胤禟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就是那个凌儿?”

  “宜太妃娘娘,那么多年了,您在宫里不是更住得惯吗?天色晚了,咱们这就走吧。”我真的开始觉得累了。

  “是么?”她上上下下看了我两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这样正眼看我,是我无上的荣幸。

  “都说‘今上’身边那个凌儿,来历神秘,容貌气度脱俗,连这么个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儿,都对她拱若珍宝……”她就着手中的碧玉盏抿了一口茶,微微皱了皱眉:“既如此,你可过得惯宫里的日子?”

  不用我来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则,如今这位主儿不好伺候,身边的女人都怕他,大约还不敢在他眼前怎么着,二则……”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无子嗣,二无位份,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威胁……若在我那时候,你这样人物,纵然美得跟画儿诗儿里出来的,在宫里,要待下去也难——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能风光多久?皇上身边的女人,哪个当年不是红颜乌鬓?一朝老去,终究不能上我皇族玉堞、入我爱新觉罗家谱……”

  这种情形下,念念不忘,计较的还是这些?她对尊贵身份的偏执情结,也不比什么人更正常……我疲倦极了,向她笑道:

  “你说的那些没有儿子、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如今虽平平淡淡,也不见得比你更可怜啊。倒是有了儿子的妃嫔们,又怎样?十三爷的母亲敏贵太妃?八爷的母亲良太妃?十七爷的母亲、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让娘娘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的勤太妃?还有太后,哪怕她有一个儿子做了皇帝……还有……你自己。”

  她神色阴暗下来,目光微敛的样子比胤禟更美,低头又抿了一口茶,姿态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轻:

  “自古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说的?良妃是个聪明人,早早看透,总算去得风风光光……枉费我操了一世的心,原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的状态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几步——奇怪,难道是宫灯在风里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光线闪烁不定的缘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红光……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筵歌舞,眼见他…楼坍了……”

  似歌似咏的呢喃着,宜太妃的手渐渐滑下去,依然端坐着的仿佛只剩下那一身盛装华服的空壳子……

  “妈呀!”不知何时跟到我身后的高喜儿、如意等人中,不知哪个小太监先无法承受这种恐怖,凄厉的怪叫一声,扑腾着跑了,院外听到动静,立刻轰然。

  我却转到她正面去,死死的看着她。这个出身显赫、荣华风光了一辈子的贵妇人,这副刚刚还美丽得叫我惊叹的面容,皮肤开始明显的发绿发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丝丝殷红的血,血痕蜿蜒如恶心的爬虫……

  后退两步,环视四周,几个原本侍立在她周围的太监、宫女不知何时已经瘫倒在四周墙角,七窍流血,面容扭曲,每个人都鼓着一对无神的眼珠瞪着我……

  原来她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刻!回头看看桌上那杯还冒着淡淡热气的“茶”,从送走邬先生那时起就蓄积在心中的无名情绪全部转化为莫名的愤怒。

  “——去叫太医!快去呀!我受够了!拜托!我再也不想看见什么‘妃’死在我眼前了!什么良妃年妃宜妃——到底有没有完啊?”

  拽着宜太妃的肩,徒劳的摇晃她,从她唇边渗出的一滴腥红在摇晃中滴落到礼服上,拈金线织就的云龙纹里,一丝丝粘腻的红迅速渗透到“龙”的周围,那触感清晰得可怕。

  “凌儿!凌儿!”有声音焦急的唤我,脚步声远远朝这边跑来,但我没心情理睬。

  “你给我醒醒!你给我说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们拥有的还不够多?得到的还不够多?为什么要贪心?——要君王宠爱、要家族荣耀、要容颜不老、要儿子、要名分、要权力……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了别人,你可曾算到自己的今天?!”

  “凌儿!好了,不要看了!”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捂住我双眼,一只有力的胳膊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身体、箍住我的双臂,轻易的将我整个人向后拉开,我跌进他坚实宽阔的胸膛——

  “胤祥,不用总是挡着我的眼睛,我什么都能看见,我看得很清楚!”

  回身扳开他的手,我的怒气无处消弭,拳头顺手砸在他胸膛上。

  “你说!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每个人都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人要互相折磨呢?为什么要让每个人都难过?最后有谁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像的一切?”

  “凌儿,你累了,看你满头的汗……”胤祥扶着我的肩,担忧的看着我,他的目光清澈温柔,怔怔的和他对视片刻,渐渐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全身虚脱般无力。外面是初夏园林的清凉夜色,身后却是一群尸体,死状凄厉。九重候门洞开,阴风呼喇喇如从十八层地底刮上来,吹得我一个寒噤从脚底直凉透到发梢。

  “凌儿,走吧,回去皇上身边。皇上龙体抱恙好些日子了,一直等着你呢。”

  “……胤禛病了?”

  这是胤禛有生以来第一场大病。

  “……现在和皇上登基时一样,京城九门及京畿几个大营全部戒严,没看出来吧?我和十七弟用了老法子,九门和宫禁亲军不变,换将不换兵,要紧的地方安排粘竿处侍卫暗地里安置,每天由我亲自安排将领交换调防,所以没露什么动静,百姓还不太觉察……”

  下轿后没走上多远,我在养心门的阴影里停下步子,转身认真看着一直故作轻松、喋喋不休的胤祥:

  “你不用一直说话,我真的没什么,不过是赶了好几天的路,身体疲惫而已。胤禟和宜太妃……其实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早知道他们会有这一天,只是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胤祥果然停下来,好脾气的望着我笑。不再努力支撑后,红墙阴影下的他,脸上和我一样,写满了倦意。

  “看你累的,这副样子也瞒得了我?我明白,现在是‘八爷党’的最后时刻了,你们不得不谨慎,我也知道,皇上太好强了……可他病了有半个月,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不告诉我?”

  “你为了去这一趟,盼了那么久,能出宫透透气总算不易,还有你说的,皇上太好强了,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不愿你担心……总之,皇上严令禁止任何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你。”

  “胤禛这个笨……你也是!”

  我重新向养心殿走去,胤祥边走边问道:“方才那孩子吓坏了,我已叫人把她带下去休息,她就是?……”

  “对了,那孩子我打算留在身边,你是总理内务大臣,我这就算向你通禀过了。”

  他低低叹息一声:“果然像,模样只有七八分、神情却十足像你……”

  我只略停了停,没有发表意见。

  “对了,李卫瞧着有些不对劲儿啊?他是怎么弄的?跟蔫了的瓜秧似的。”

  “呵……”在灯火明亮、人来人往,却安静得连脚步声也没有的养心殿后殿前停下来,我和胤祥不约而同的摇手示意,阻止太监出声通报。我向胤祥低声解释:

  “……因为他昨天见到坎儿了,在保定。”

  “哦……”胤祥恍然,又摇头:“两年前皇上让我见到坎儿时,我也吃惊不小,但李卫办差这么多年了,不至于此吧?”

  “你是主子,他们是什么交情?还记得很早很早以前坎儿跟我讲过,他们小时侯在扬州街头流浪,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好不容易讨到一碗粥,却两个人都舍不得喝……”

  “后来给谁喝了?”胤祥好奇。

  “给翠儿了。”

  “哈哈……”胤祥压低嗓子一笑,和我一同踏进了后殿。

  还在东暖阁外,就听见胤禛在大发雷霆。

  “一群废物!天天说什么‘皇上万安’,一点小毛病拖了半个月还不见好,药这么苦,叫朕怎么喝?嗯?”

  我不敢相信的看了看胤祥,他报以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宫女打起帘子,地上跪伏着好几位太医,一句话也不敢回。

  “皇上药都不肯喝,怎么能好起来?烦闷了,也不该拿太医们出气啊,他们焉敢不尽力呢?”

  “凌儿!”胤禛从大迎枕上腾的坐起来,手边堆的几本折子“哗啦”掉了一地。

  跪到脚踏上,顺手端起宫女跪在一旁举过头顶的一盏褐色药汁,自己先尝了一口,果然苦涩得难以下咽。

  “凌儿,你回来啦?”方才还蛮横得像个不讲理的孩子,胤禛转怒为喜,拉着我一只手腕殷切的问道。

  “嗯,我这不是就在皇上眼前了吗……”我敷衍着,专心的把一勺药喂到他嘴里去,他没防备,果然被灌下一口,苦得直皱眉。

  “呵呵,你这次去得太久,朕几乎要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心里一酸,几乎要端不稳药碗。

  “怎么会呢?皇上在的地方就是凌儿的家,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我终归要回家的……”

  “好!好!”胤禛很欣慰:“还会走么?”

  “不走了!再也不会了!来,先把药喝了,赶快好起来……”

  胤祥就在旁边,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的,一见此景,悄悄招呼其他人一起退出,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皇帝的病情一直隐瞒到又过了半个月后,“阿其那”也在北京的圈禁之中因“呕病”身亡,京城才解除戒严。因“闻其已伏冥诛,朕心恻然”,皇帝下令宽免释放“阿其那”、“塞思黑”族中还活着的眷属,将“同党”允誐、允禵的死罪改为永远圈禁,终结了此案。

  太医们每天三次例行诊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一个月了,病情还是时有反复,胤禛这场病来势不善。生着病,胤禛“工作狂”的本性彻底暴露,虽然不能上朝,但每天照常接见官员、批阅奏折,做的事情丝毫也不比平常少,太医们一再劝他“静养”,可他见“大事”尘埃落定,暑热渐至,又立刻就要搬去圆明园,太医们被他折腾得精神近于崩溃,恨不得集体以死阻止,幸好被我和胤祥拦住了。

  圆明园在雍正四年初就完工了,当然那只是我和胤禛设计的部分,无论弘历后来把这里折腾得如何艳丽繁华不堪,目前的园子,还是幽然清雅的。偶尔闲坐,倚窗望园中粉墙黛瓦,隔去阑外青柳如疏帘,彷佛玲珑有声,依稀回到了江南;被月洞门后的曲径通幽衬托,湖面仿佛宽阔得一望无垠,又叫人心神爽朗。

  胤禛喜欢白瓷,特别是珍贵罕有的宋定窑白瓷黑釉,爱清净,为人严峻——也就是说轻易看不上什么人或物;而弘历,喜爱堆砌色彩、鲜艳富丽的珐琅彩瓷,爱热闹,喜欢各种各样的人——弘历的确比胤禛容易相处,但父子二人,品位高下,一望而知。

  ……胤禛就在前面不远的临湖水榭中与几位大臣会议,弘历也有份参与,那里灯火辉煌,宫监静悄悄来往穿梭,气氛紧张严肃,真是浪费了今晚这样大好的月色。我打开临湖的所有轩窗,不许人点灯,于是半个小厅都洒满了皎皎月华,正在“腹诽”他们父子,从前面通往这里的曲廊上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个黑影。

  “胤祥?”

  “咳!凌儿……”

  “你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通报一声,我还以为你得先到那边议事呢。”

  “呵呵,我另有事儿,听说你找我就来了。见你好兴致赏月,不好打扰你——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说着,自己摇摇头笑了。

  月色沉静,他却像刚刚才发现这景色,望着湖面满足的出了一会儿神,才说道:“我原本也有话想找你问问,这阵子偏又忙得没机会,凌儿,出什么事了?高喜儿急得到处找我。”

  “刚知道时心里有些急,但现在想想,又不急了……你原本想找我问什么?”

  胤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雪白的小玩意,只有他一掌大小,映着月光,润泽通透,精致可爱,细一看,是一个轮廓清晰的白玉女子小像。

  “这就是胤禟说的那个羊脂玉小像?”我偏过头,回避从它那里反射的耀眼银辉:“随你怎么处置就是了,何必再来提起?”

  “皇上也这么说,既然如此……”胤祥随意靠在廊柱上,手一松,那块玉石溅起响亮的水花,随即无奈的沉没、消失,湖面很快恢复了宁静。

  没想到他这样干脆,我倒愣了一下。

  “听说……你曾当面质问他,当年是否他指使刺杀我?”

  “呵……我不信,坎儿真能把每一言一语、风吹草动都记下来……”笑得太勉强,自觉无趣,坐回栏杆上,承认道:“我问了。而且那时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你们的命运这样耿耿于怀,甚至包括胤禟……我替你们不值。”

  “我原来不信命的,如果有,也是我们兄弟的,不应该打扰你的幸福。”

  胤祥很严肃,微微俯身看着我,他的脸庞,一半轮廓映着月光,另一半藏在阴影里,俊朗得像拉斐尔油画里的人物:“今儿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提……你为什么事儿特地找我呢?”

  “嗯……我知道,朝中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变,皇上又病了,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你身上,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在这种时候……”

  从桌上取过一张纸递给他:“我希望人世间多一些幸福,希望阿依朵幸福。所以在告诉皇上之前,想先找你商量一下。”

  就着月光,纸上清清楚楚是阿依朵墨汁淋漓的大字,字如其人:“岳钟麒又被人欺负了,我去帮他”。

  “这是什么?!”胤祥瞪着那几个字。

  “难怪我这段时间老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好久没见到阿依朵了。她身边的大丫头景儿说,我和皇上在宫里时,她根本没机会,搬到圆明园后,直到今天她才总算把消息带到了——可阿依朵已经走了有半个月了,走时只留了这张纸给她,叫她不要让外人觉察,悄悄递给我。”

  胤祥不敢置信的看看那张纸,看看我:“岳钟麒?”

  费了一阵口舌,我才向他解释清楚,阿依朵和岳钟麒之前的“蛛丝马迹”。

  “……按照现在的说法,阿依朵这就算是私奔?”我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喀尔喀蒙古的郡主、大清的公主、原裕亲王的寡妇福晋?和我大清眼下最得用的大将军?列祖列宗啊……”胤祥颓然坐倒,以手抚额:“非得在这时候添乱子……”

  他们只有在最最烦恼的情况下才会叫“列祖列宗”,我小心的问道:“有这么严重吗?虽然现在没天理的世道提倡女人守节,但寡妇改嫁也是可以的啊。”

  胤祥也费了一阵口舌,向我解释清楚:皇帝推行三大改革中,最重要、也是最棘手的“改土归流”正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在川藏云贵等地,很多少数民族的土司酋盟不愿意结束“自治”的逍遥岁月,不惜以武力相抗争,在那些地形恶劣的西部作战,正值盛年又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有岳钟麒了。上次岳钟麒受伤,正是与西藏一名土司恶战的结果,而修养两个月回到战场后,又遇到云南几个土司的围攻,战况一度紧急,这大约就是阿依朵说的“又被人欺负了”。

  “……何况喀尔喀蒙古各部也才安定不久,搭在一起,就关系整个西边半壁江山的安宁……唉,这些就罢了,最要紧的是,皇上肯定会……”

  “发怒?我也这样想,所以才请你来商议,我们得想法子说服皇上才好啊。”

  胤祥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栏杆扶手,已经陷入郑重的沉思,阴影中的侧面不知何时又瘦了一圈。

  其实我们都明白,眼看边疆重回安定、改革开始正常推行、朝内的不安定因素一一清除,胤禛硬撑多年的那口气,终于有所放松,这时候病倒了,好起来不会太容易。胤祥虽然整天忙着政务,但我知道,让他眉心整日紧锁的是他四哥的病情。朝中事务繁多,能办事的人却很少,连李卫都特意调进京城,临时在军机处帮忙,胤祥还是时不时就得在军机处胡乱熬过一夜,一听说胤禛半夜里有什么不适或风吹草动,他便会冲到养心殿外等消息。

  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清楚,最坏……最坏,也还有一个“雍正十三年”的期限,我也不会比他好过多少。见他迟迟疑虑,我笑道:“你有没有发现,皇上生病这段时间,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啊?有什么不妥?”他立刻紧张起来。

  “呵呵,不是什么坏事。我是说,皇上倒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想生气就生气,说高兴就高兴,总比从前,一年到头阴阴冷冷的好多了吧?”

  “哦……皇上在你跟前,不是一直这样吗?”胤祥松了一口气,大概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看着我有些尴尬的笑。

  “正是这样,我才发现其中的不同——我猜,皇上这才发现偶尔任性的好处了。比如说,喝药非得我喂不可,不然就百般抵赖,坚持不喝。可怜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放松过一刻……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记忆里,可曾见过他少年时,有过真正像个小孩子的时候?”

  被我这么一问,胤祥望着远方感兴趣的回想了一刻,肯定的说:“没有,四哥好像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想想又笑了,仿佛突然间回到小时候的记忆,挖出了很多让此时的他忍俊不禁的片段,但是慢慢的又敛了笑意,叹道:“我记得的四哥已经十几岁了,但我知道,四哥才几岁,二哥才十几岁的时候,索额图试图谋逆一案中,他们就确有涉及,皇阿玛心里明白,但没有追究。里头具体是怎么回事,连我也不清楚……”

  “所以那又将成为一宗扑朔迷离的历史悬案了。才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经历了那样一场深不可测的政变……这么努力,死撑半生,至少他现在终于可以真正放松下来,任性一刻了,这不是好事吗?”

  胤祥没有回答,但我能感受到,他对胤禛这场病的担心已被我缓解不少——因为脸上明明写着欣慰与感叹。

  “所以,现在的皇上应该很容易被我们说服,你就跟我一起去替阿依朵求情吧。”

  “边疆军事,到底不能大意,我想请方先生来斟酌一下。”

  胤祥摆出总理王大臣的政治姿态,我自然不能有什么异议。

  方苞从刚结束的会议中过来,一听完此事,拿着阿依朵写的那张纸,眯着眼乐呵呵笑:“和硕纯訢公主琴心剑胆,见字如见人,有气势!”

  我和胤祥不说话,只盯着他,他才不慌不忙的说:“这样事情若是在民间,寡妇要改嫁,又不是伤天害理,就随她去了。只是他们两位的身份于国事军政大有关碍,拿到朝廷上来讲,就既不占‘理’、也不合‘礼’,怎么都说不过去啊……”

  我们太熟悉他的满腹机关了,也不急,紧盯着他只等下文。

  方苞摇摇头,笑道:“但此事,其实不过是个‘情’字,既起于情,想必以‘情’可解。而如今天下,最能动皇上以‘情’的两个人,不是就在微臣眼前么?”

  “我就知道……”我笑,对胤祥说:“既然事关半壁江山的军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夜深了,皇上劳乏了一天,该歇着了吧?”

  “说服皇上也用不了太久。累了一天,能有人说说话、解解闷也不错啊。”

  “说这样的事儿,也算解闷?……”

  还是方苞出声替胤祥下了决心:“既然是大事,无论多么棘手,皇上必定是宁愿早些知道的,何况怡亲王和凌主子两位,难道还能瞒着皇上一件事到明日?”

  夜色静谧,水面上徐徐送来微风,凉爽宜人,季节的暑热在这里已经丝毫无存。胤禛坐在湘妃竹榻上,正伏案疾书,一见我和胤祥进门,丢下笔“威严”的问道:“好啊,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算计什么呢?还不速速招来!”

  我一边抢走他面前的折子和笔递给李德全收起来,一边嗔怪他:“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一刻也停不下来,又是会议又是批折子,还能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我指指窗外:“但‘臣妾’敢打赌,皇上一定没有看见,就在身边的皓月清波……”

  月亮早已爬过树梢,高高挂在深蓝天幕中,映在眼前轻漾的水波里。水边假山石下,两只仙鹤缩着脖子睡着了,远远传来“漏网”的虫声蛙鸣,有“鸟鸣山更幽”之妙,一时天上地下水中,无不被月光渲染如迷离梦境。

  “好!果然有荡涤尘心之效……”胤禛站在窗前,放松的伸伸胳膊:“朕觉得好多了。”

  “……那是因为皇上这几天都按时服药!既然有效,就不要再骂太医们了,不是冤枉人么?”

  “好了好了。”胤禛一想起太医和喝药就皱眉,好像受委屈的人倒是他:“说吧,到底什么难题,连你们两个都拿不了主意,还得请方先生参酌?”

  胤祥正要开口,我抢着开口:“这是个亘古无解的难题,连方先生也……”

  指点着高喜儿和如意伶俐的在水边小几上摆下各色鲜果、冰镇酸梅汤,胤禛果然感兴趣的坐下来:“真有方先生也答不上来的难题?呵呵,坐下来说,胤祥坐到朕身边来,好久没有这么清净的说说话了。”

  胤祥看看我,一副“居然什么都被你料到了”的神情,小心的谢了恩才坐下来,我接着说道:“这个难题只有一个字,就是‘情’。”

  “哦?”胤禛看看低头想笑的胤祥:“朕不信,你们就是在为难这个?一个‘情’字?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想必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石造人时,情根已经深种人世。前金朝被当时的蒙古所亡,成就了诗人元好问一部苍凉深郁的《遗山乐府》,但传之后世最广的名句,却不是那些笔力奇伟的亡国寄恨词,而是那支《摸鱼儿·雁丘词》: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个中更有痴儿女……”

  胤禛用银叉子叉着一块香瓜,却微微笑着有些出了神。

  “……元好问传之后世最广的是‘情是何物’?我只记得‘百转羊肠挽不前,旃车辘辘共流年。画图羡杀扁舟好,万里清江万里天’……”

  胤祥小声插嘴议论,被我瞪了一眼,又识趣的住了口。本来嘛,又不是在吟诗论词,我说的流传最广,是指再过三百年后的事。

  “凌儿,你俨然已是邬先生高徒了,朕等着听这背后的故事呢——什么大不了的,得这样跟朕兜圈子?胤祥?”

  胤祥诚实的拿出我给他那张阿依朵的留言,并替我简单的说明了缘故。胤禛只认真看了一遍,就阴下脸,把那张纸随手扔到一边,看着湖面风起,水中月被打碎成闪耀起伏的点点银斑,沉默半晌。

  “哼,丢尽了我大清朝廷的脸。”

  这阴沉沉的语气,是他被严重激怒的表现。

  “他们两人一个守寡、一个死了妻子还未续弦,似乎于礼节上也勉强说得过去吧,有什么妨碍到朝廷的呢?既然阿依朵都愿意抛下一切,去西疆蛮荒之地的战场上与他一起厮杀,皇上为什么不能成全这对痴儿女呢?”我忿忿不平的问道。

  “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凌儿你不要管。胤祥知道,就是今天这个局面,仍然有多少操不完的心,朕不能冒这再起战事的险。岳钟麒有没有折子递来?”胤禛摆出了议论政事的样子。

  “回皇上,纯訢公主要是赶得急,半个月差不多也能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二人就里,如何联络?就算有了消息,岳钟麒要递折子到京城也还须时日。”胤祥也一本正经的回话。

  “哼……岳钟麒和阿依朵,朕真是想不到,他们怎么会?……”

  一旦某件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外,胤禛就会特别愤怒。我太熟悉他的专制和强权思维了。

  “岳钟麒和阿依朵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是常年驻守西域的大将军,一个是生在西域马背上的公主。岳钟麒难道要像从前一样,娶一个骑不得马出不得门的弱质女子,整年哀怨的守在京城的深宅中苦苦守侯,望眼欲穿,甚至抑郁而死?如果可以的话,这样的大家闺秀要多少有多少,岳钟麒为什么没有再娶呢?但阿依朵不一样,格格公主们视为蛮荒之地的西域雪山草原,正是她如鱼得水,可以自在驰骋的家乡。皇上,十三爷,你们想想,高天丽日,无边绿草,两个人信马由缰、并肩而乘,多美的画面啊,他们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佳偶!”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听到最后,胤祥深深的看了我一瞬。

  “……朕说了,这不是儿女情长的事。”胤禛铁板一块的死硬表情有所松动。

  “皇上如果能成全他们,岳钟麒必定会更加忠心不贰,而且皇上也知道阿依朵的身手,阿依朵不愿看岳钟麒一个人在战场上拼杀,一定会任何时候都和他站在一起的,等于朝廷又添一名猛将,不是两全其美吗?”

  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好,胤祥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又轻轻摇摇头。

  果然,胤禛突然冷冰冰的冒出一句:“朕不成全他引诱公主私逃,他就敢不忠于朕,不忠于朝廷?大清这么多大将,朕还不缺他一个。”

  坏了,一时激动忘了考虑,胤禛最忌讳别人威胁他,对手握重兵的武将尤其敏感。

  “皇上,为什么总要计较他们的身份呢?他们不过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人而已,真情难道还随官位一样分品级?天下那么多人轻信了对皇上的诽谤,以为你是一个残暴、猜忌、冷血、六亲不认的暴君,事实上呢?

  “你!?”胤禛恼怒的一撑桌子站起来,看着我。

  “皇上……”我望着他,柔声恳求:“读史书,看到明孝宗皇帝,一生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张皇后,没有任何妃嫔,甚至因此断绝了子嗣,皇位继承不得不旁落到皇族的其他分支,无论有多少别的理由,我相信那一定是因为痴情难移。还有,就在本朝,世祖皇帝见到董鄂妃时,董鄂妃已经28岁了,不但是汉人,还是个嫁过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就算有孝庄太后这样文韬武略的女中豪杰从中百般转圜,但世祖皇帝还是在董鄂妃死后郁郁而终,甚至民间传说他出家为僧……”

  胤祥突然轻咳一声,看看神色阴情不定的胤禛,小声打断我:“凌主子,咱们皇爷爷的事儿,按规矩是不许提的……”

  “是吗?我真好奇,董鄂妃是怎样一个女子?就像好奇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如何能让汉武帝那样的一代雄主生死难离。你知道吗?这都会成为后世的千古之谜。”

  “凌儿别问了,这个谁都不许提,连朕也不知道。”

  他又肯开口了就好,我放心的把话说完:“……对于他们来说,尊贵的身份、权力的围绕反而是阻碍,甚至成为一重重磨难。”

  胤禛紧抿着唇,目光一直望进我眼底。

  “阿依朵和十三爷一样,是极重情义的人,还记得我们匆忙逃离乌尔格时,她拦住追兵,唱着‘鸿鲁嘎’远去的身影……她为了边疆安定和亲给那个老病的亲王,已经牺牲过这几年的青春了,我真想看见这世间多一些让人高兴的事,真希望她余生幸福……皇上,你可以让他们也成为一段佳话,就像红拂与李靖、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你忘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啊!”

  他一直沉默的听着,与他视线胶着的我却渐渐笑了。

  “……凌儿,你竟敢干涉政事,都是我把你宠坏了。胤祥,连夜发密旨给岳钟麒,若见到纯訢公主,要她立刻回京,朕就不治她的罪了,岳钟麒嘛,先记下罪名,待立功补过。”

  胤祥立刻掸掸马蹄袖,利落的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谢皇上恩典!臣弟这就去办!”

  他的动作那么快,好像担心皇帝会改变主意似的。我看看他们两个,急得站起来叫住胤祥:

  “等等!”

  转身问胤禛:“皇上,就这样吗?就让她回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还想如何?朕说过了,不能冒再起战事的险。”

  天哪,他怎么这样难说服?

  “怎么会呢?喀尔喀蒙古?蒙古根本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就算万一有的人别有用心,我相信胤祥和阿依朵也能安抚,何况成衮札布初小王子已经长大,开始主理全盟事务,他一定会为阿依朵的幸福高兴的。至于‘改土归流’,他们两如果能在一起,作战一定会更有士气,也会有更多谋略。皇上,明明可以的,为什么?……”

  胤祥提醒我似的,在一旁说:“皇上不治他们的罪,已是皇恩浩荡,纯訢公主还在前裕亲王一年丧期之内,若是此事传出去,朝廷颜面无存。”

  “他们有什么罪?爱也是罪吗?何况他们的爱完全没有伤害其他无关的任何人。至于朝廷颜面这种荒谬的东西,可以先不要让人知道,等阿依朵服孝丧期已满,再由皇上指婚嘛。”

  胤禛和胤祥交换一个不可思议的目光,胤禛向我笑道:“凌儿,你这话是认真的?”

  “怎么?这很好笑吗?”我不理解。

  言谈举止、应对礼仪,我已经完全是一个古代人了,但近二十年时间远远无法改变脑海深处的思想和意志,稍微深入,这种棱角就无法掩饰,我始终无法真正融入。

  向胤禛走近两步,借着月光让彼此可以看得更清楚:

  “还不够吗?除了前面说的一切理由,这种不合时宜的爱有多么辛苦,我以为你都知道呢。假如换成我们自己,我知道你受了伤,在战场上随时有性命之虞,那是什么感受?明明愿意为彼此付出一切的两个人,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躲着所有人,藏得远远的等待着,一年又一年,那是什么滋味?”

  胤禛这才真正吃惊的看着我,用那种比暗夜的天空更捉摸不透的幽深目光。

  “我在那样难过的时候,偶尔会在心中质问上苍和命运,还会讨厌这个时代,更痛恨那些所谓的圣人礼仪、朝廷颜面,面子能和幸福相比吗?用一生的苦换一座冰冷的牌坊,值得吗?现在你就左右着他们的命运,他们明明可以幸福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你不能对他们的心情和痛苦感同身受?难道你忘了?”

  我转身看看退到黑暗一角里的胤祥:

  “胤祥可以证明的,在乌尔格,你亲口答应过我,将来会和我一起私奔,我们去江南,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管,你都忘了吗?”

  ……月光如水泻满这座近水楼台,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凌儿,我没有忘记,那个晚上,乌尔格头顶的星星亮得像你的眼睛。”

  我笑:“星星太遥远了,我还是更喜欢那时对岸温暖的万家灯火,让人心里暖暖的踏实。”

  “凌儿,朕……原本打算造好之后才告诉你的:朕要在江南造一所别苑,工部已经在扬州、苏杭、南京等地查勘地方选址了。今后得闲了,朕每年都可以陪你去住些日子。”

  “……真的?”惊喜的捕捉着他千载难逢的、柔软如婴儿的表情,心里某个角落却渐渐紧张的缩成一团,真的会有那样一天?史上为什么说他从未离开过京城?我害怕,害怕一切都来不及……

  “还有,这阵子差不多也忙过去了,朕打算册封你。”

  “呵呵,恭喜凌贵妃。”胤祥突然在幽暗中开口,语气轻松而欣慰,只是嗓子有些哑。

  我一定是得了“某妃”后遗症了,为什么好好的一听见“某妃”这种称号,脑中立刻一一播放她们死去时,或凄凉、或凄厉的样子,然后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凉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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