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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21——22章

  第二十一章·残生

  “我”在黑暗中飘浮。这黑暗是一片平和安详的混沌。

  当“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刻变成一条长长的隧道,黑暗尽头有一个极小的光点。“我”向着那个光点飞速移动,但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仿佛这只是一种本能。

  冲出那个细细的光门,“我”沐浴在耀眼的白光中。看见了尘世的一切,它们却又如此透明虚无,“我”迷惑,“我”是什么?为何存在?

  直到尘世间传来杂乱的呼喊声,每一声都传递着刻骨的痛。

  “凌儿……”

  我看到胤■。他一个人跪坐在苍茫的郊野,埋头痛哭,他身边有一匹可爱的马儿,无奈地朝夜空打着响鼻。像一个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又害怕一个人孤独面对黑夜的孩子,他让我悲悯。还想安抚一下那只马儿,但我已经不受控制地,飞快、透明地掠过了他,远远地只剩下他渺小的身影。

  “凌儿……”

  我看到胤■。他双眼深陷,下巴上胡子拉碴,额前没有剃的头发长起来浅浅的一层,但是目光却坚定得近乎僵直。我原来很粗心?从来不知道,不了解他有这样的一面——他似乎随时准备着跳进冥界把我拉回来。这么多的灼热藏在他总是冷冰冰的、猜疑的、审视的理智形象里,他不累吗?他这复杂难懂的心,简直让我恐惧。

  “凌儿……”

  温柔的邬先生,他清瘦了很多,深深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右手轻轻搭在一具身体的手腕上。真想嘲笑他,指尖抖成那样子,能把到脉?

  我看到那具身体。她盖着被子,床上看去却平平的似空无一物。我突然明白了。

  “这么些天她脉息一直很正常的!只是神志未醒而已,毫无缘故的,脉息怎么就消失了?”性音在紧张地低声问邬先生。

  在我能作出自己的选择之前,已经迅速地下沉了,尘世不再是透明的,我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睁开眼,我先努力向着邬先生安抚地微笑。

  他黑漆漆的眼眸里乍然闪起一点、一点、又一点的星光。然后飞快地转身站起来,背对我,我听到他在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他声音里,有一半不敢相信的惊喜,和一半等待的恐惧。

  他当然没有看错。胤■已经踉跄两步来到床前,我看到他的脸,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脸色苍白。

  “这是怎么回事?邬先生?你可曾见过这样儿的?会不会……”性音诧异地说。

  邬先生先是转身,确认地,深深看我一眼,然后急急把性音拉到一边小声商议起来。

  胤■缓慢地在床沿坐下来,俯身,抓着我的手轻轻在他脸上摩挲。胡楂蹭得痒痒的,我笑了一下,他先是不敢相信,盯了我有一时,脸部肌肉总算有了点活动,慢慢地,也笑了。

  邬先生性音和尚用他们各自的方法给我把了一遍脉,在一边小声研究一阵,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都展开了眉头,向着胤■确定地点头示意。

  我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忍不住要看着胤■,努力地用眼神向他表达我不敢说出来,或者说我知道说出来也已经没有用的叹息:

  胤■,你太可怕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亲口喝下了毒酒,康熙明明叫走了你,你居然还是把我硬生生地救活了。先不管我本来、根本就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就说你违抗圣命,还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如果这被你的政敌发现,我就是把柄……今后我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难道你没有运用你的谨慎、精细、理智考虑过吗?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啊?

  得到了邬先生和性音的肯定,胤■才开口,但是声音嘶哑得堵在嗓子里,要扭头镇静一下,才能说出话来:“凌儿……”

  叫了一声,又停住了几秒,似乎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就胡乱找了些话说:“……你……还有什么地方感觉不适?想不想吃点什吗?”

  我感觉很好,虽然这具身体软绵绵的似乎不太听使唤。说到吃,我倒是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涩得厉害。

  “我想喝水。”这四个字好像还没出口就消失在空气里。

  我奇怪,清清嗓子,再次开口,但一个“水”字再次消失在空气里,我只听到自己发出轻微的“啊啊”声。

  什么啊?我不耐烦了,大声叫道:“胤■!邬先生!”

  还是没有听到声音……我发出的只有微弱的、难听的“啊啊”声。

  本来已经满脸轻松的性音和邬先生吃惊地对望一眼。胤■也吃惊地瞪着我。

  我开始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不自觉地用手抚摩自己的脖子,慢慢地说:“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邬先生沉声问道:“凌儿,你不要急,慢慢告诉我,你嗓子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急啊,嗓子好干……”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估计我白白张嘴的样子很像一条挣扎在没有水的陆地上的鱼。

  胤■猛地回头看向性音和邬先生,但我轻轻拉拉他的衣袖,他又猛然回头看我。

  努力地比了个手势,徒劳地说了个“水”字。就算哑巴了,至少也有个口型可以帮助别人理解我的意思。

  胤■会意地回头看看,邬先生从桌上就着茶杯给倒了杯茶,递给胤■。胤■正要扶我起来,我已经自己撑起半个身子,凑到他手边,把杯中水咕嘟咕嘟喝光了,又可怜巴巴地望望桌上的水壶。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水——这杯子实在是太小了,本是用来品茶而不是喝水的,胤■一直在说:“慢些慢些……”我累得又倒回床上,嗓子的干涩总算得到了一点点缓解。

  性音突然“啪”地拍一下自己的光头,重重地“嘿”了一声。

  邬先生问他:“这……难道被毒烧坏了嗓子?解毒不是已经很及时了吗?”

  “唉……解毒之后常有这样的……咽喉是人体要害中最弱的一环,又最早接触到毒物……不过不妨的,王爷,徐徐调治,多则几年,少则几月,多半能好。”性音胡乱地挠着自己的光头,不安地说。

  “我不要多半,我要完全。”胤■冷冷地说。

  “性音一定竭尽所能!这就去开方子煎药!”一向嘻嘻哈哈的和尚“扑通”跪下磕了个头,急匆匆退出去了。

  ……这么说来,已经可以确定我成了哑巴?

  虽然无法说话,但我心中清明,突然自嘲地笑了:

  凌儿、凌儿,你以前一定是犯了口舌之忌。

  想一想,你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太肆无忌惮惊世骇俗了?还唱那些歌……就算招来的杀身之祸被胤■这样强悍的人救了,但是老天拿走你的声音,看你今后还怎么牙尖嘴利?看你今后还怎么唱歌唱到害人害己?活该!报应!

  我又是点头又是笑,胤■先是呆了,然后轻轻地摇摇我,好像在唤醒一个梦魇中的婴儿。

  “凌儿你不要这样!没有声音了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我的凌儿!何况,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自然地张口说话,听得没有声音,又连忙摆手。

  不是的!我不是被这个事实气傻了,我是在反省自己啊!能让我活下来,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凌儿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灵魂,这个不堪折腾的身体……

  我们两个都急着想安慰对方,却无法用言语交流。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又都静下来,凝望对方,所有的语言仿佛一缕一缕在空气里渐渐消散。

  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这一肚子的话?我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就认真学拿毛笔,认真学繁体字。可是现在,我几乎无法完整地用繁体字写出哪怕一句话。

  我求助地望向邬先生,他却先低头叹息。胤■伸手握住我举在自己眼前的双手,眉头紧皱,突然就红了眼眶。

  邬先生深呼吸,抬头,勉强地笑着,说:“如今万幸凌儿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嗓子也尚可治疗。凌儿如今正好也可以安心学写字了,以你才智,以前若不是心思不属,如今一笔字早已看得了,呵呵……”

  胤■好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眼眶还红红的,却也努力换出一个笑脸:“凌儿,从现在起,你再也不会受苦了,我以爱新觉罗的姓氏向天发誓!这是你受的最后一次苦……今后,你要开开心心的,一切有我呢。”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心里有很多话急需说出来,却只能用眼睛和手表达最基本的情绪。如果能说话,我此时恐怕早已在长篇大论了: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康熙知道吗?如果不知道,你怎么能如此冒险?我现在被藏在哪里?昏迷了多久?刚才说给我解毒,是怎么解的?现在外面局势怎样?八阿哥他难道不会察觉此事,并捏为把柄?还有胤■……当我还在虚无中飘浮时,“看”到的是真实吗……还有……

  可我已经无法说话了,努力接受着这个事实,我说服自己,这些话其实也不那么急着需要说。真相自然会随着时间呈现,人的行为比语言更可信。语言,反而常常被人利用、误用,带来误解和伤害。

  那么我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仍然能听、能看,已经足够好了,人要知足啊……我也努力地笑,感激地望着胤■和邬先生,不再试图徒劳地向他们倾诉什么。但是心中有一股复杂难平的情绪在鼓动我,自然地伸出双臂,我用了一个在现代最喜欢的肢体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拥抱。

  双手抱住胤■时,他的身体一下就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邬先生。我的拥抱,是因为想给让我觉得亲切安全的人,而他,是我最想拥抱的人。但他只难看地点头笑了笑,无声地退出房间。

  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外面关上门,我的情绪又在一瞬间冷却。在现代我喜欢和死党们左拥右抱,因为那种身体语言的亲切感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但是在古代……

  一意识到这点,双臂就失望地垂落。胤■仍然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我已经重新靠回枕头上。

  但是这个拥抱似乎给了胤■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脸上的表情在复杂地变幻,眼里一一掠过欣慰、伤感、愧疚……最后留下一片兴奋的肯定。抱着我,把头轻轻地放在我身上,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凌儿……”

  我在说话,当然没有声音,他也没有看见。我无奈地停止了说话的努力,又希望有一种手势能简单明白地告诉他,我的拥抱是因为惊异、感激,甚至重新得到安全感的敬畏……但是他已经在自言自语了:“凌儿……只要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一切都没有关系。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看踏云和小枣红……对了,老黑头一家负责照料你,你上次来喜欢吃的什么菜,每天都可以弄给你吃,这边山顶居高临下,也很隐秘,你可以出去看看,风景极好的,你一定喜欢……”

  门外响起轻轻地敲门声,胤■站起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进来。”

  李卫小心地低着头进来,就地打了个千儿:“王爷,已经五更天了,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备轿?”

  我能看见胤■的侧脸,那山川般险峻的线条岿然不动,表情坚毅如磐石。

  他回头看我一眼,正好和我呆望他的目光对上,他眼里那道无形的、高高的屏障在一瞬间融化。在这个瞬间里,不能否认我心里的震撼,这样一个男人,他……这是何苦?

  他已经回头,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说:“这几日宫里宫外都在忙着准备皇上的出巡,正在把政务交给太子,皇上都不叫‘大起’,我就不去宫里了——但叫他们准备着,外头有什么信儿及时传给我。”

  太子?二阿哥已经复位了?康熙又要南巡,让太子监国?我被这消息吸引,专注地看着他们。

  “■!”李卫答应着,头也不抬地又说,“毓庆宫那边有信儿过来,邬先生正在看,说稍后请王爷出去商议。”

  “好。你先下去吧。”

  李卫又磕了个头,抬起目光看看我,他在安慰地笑,微微点头向我示意一下,退出去了。但在那短短的一个目光里,我明明看见有什么藏在下面的复杂表情一闪而逝。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一时我又自嘲地笑了,刚才还在“说”自己之前风头太露,遭了报应,现在又关心起这些东西来了?太子如何,康熙如何,与我何干?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而且,就算有那个野心,也根本没有改变历史的那个能力,我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吧。

  胤■又坐回床边,拿手替我拢着耳边的头发,继续说:“我已经给你换了个身份,是旗籍,早就准备好了,不想要到这样儿了才用上……几日前我亲自去户部存了档。你要记住,现在你叫赫舍里·萝馥,是赫舍里氏一个破落旗人家的独女,前年十四岁已参加过选秀,因疾病落选。如今,你既这样……别的也都不必记了……也不会有人问……到了外头,大家都是叫你萝馥……凌儿,她已经和锦书一起葬了,改日我会带你去凭吊她‘们’,从今往后,你,萝馥,不要再去想凌儿和锦书的事,她们,都已经是故人了,明白吗?”

  点着头,我的目光和他专注的目光好像黏在了一起,仿佛这样能更深刻地把彼此的意思传递给对方。

  有人敲门。是性音煎好了药,由一个小姑娘端了一起送进来。

  看着我喝药,胤■说:“这是老黑头的小女儿,唤做碧奴的,十四岁了,我看着还算伶俐,你要在这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府里的下人不便调出,就派了她来服侍。老黑头家的,那个李氏也还算能干,虽说是做粗使的,有什么事也还可以照应。碧奴随你住在楼下小院儿,老黑头一家就住在外院,我若不在,你有什么需用的他们会照料,也会传信儿给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了,一口气喝完了药。碧奴端了空碗出去,性音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胤■问:“还有什么事?”

  “王爷,凌姑娘七天没醒,您也有七天没好好睡个整觉了,从前头……还在府里那些日子算起,您竟这么熬了一个多月,如今凌姑娘身子已无大碍,外头也没事了,您也得好好作养身子……”

  听得他这样说,我也深有同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我从没关心过胤■——毕竟,关心他的人已经够多了,上到康熙,府里有一众妻妾,下头有他精心调教出来的一批忠心奴才。但是眼前,这一切似乎完全是因为我,我不想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从法理上说,享受越多的权利,就要承担更大的义务——如今他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无法摆脱他想要加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抓着他的胳膊摇摇,认真地比着手势,又努力配合口型,要他去休息,要他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应该去做很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守着我。我真的很希望能把这复杂的意思全部传递给他,到后来,我已经急着把他推开,要他走。

  但他一把抓住我慌忙推他的手,皱眉说:“你不要这样儿,叫我看着难过……你一定会好的,你可以再唱歌,再跟我讲你的那些大道理……”

  “我们兄弟自幼被皇阿玛打磨的好身体,如今又有这么多人照料着,不会差的,你不要操心这些,要是嫌烦了,我这就去找邬先生,你好好眠一会儿……”

  又过去了几天,我已经可以在小楼里外四处转转了。小楼的位置很好,往下可以望见庄上人家黑压压的房舍,再远处是整齐的农田,左边远远的是养马的那片平缓山丘,楼后几乎就是这小山的山顶,几株低矮的树木稀疏地长在草地上。我猜,站在那里看背后那个方向的风景,视野一定不错。只是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那个程度,除了在院子里走走,我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整天整天地临帖写字,写得手腕酸痛。

  我发现胤■连晚上也住在这里,就在我另一边的房间,自从我醒来之后,他倒是每晚都睡觉,但白天几乎都不在。听他偶尔说起,八阿哥负责筹办,别的阿哥也要兼帮着打点康熙出巡的礼仪和关防事宜,加上太子复位后很多事情又要重新交割,宫里很是忙碌。邬先生每个白天都过来一次,给我把把脉,指点一下我临的字帖,陪我说说话,他又恢复了一贯平静无波的样子,偶尔也微笑。性音最经常出现,我的药都是他在负责,连他那神秘的徒弟我也见到了两个,倒是长得很平常,不高,也不是肌肉型的,只是全身上下透着精悍之气。

  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时,碧奴一直陪着我,我猜这一定是她的任务,几天下来,我发现她跟梅香性格差不多,羞怯胆小,话也不多。她的母亲,人称“老黑头家的”,只要我下楼她就会出现,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她像有四十岁了,看上去很是憨厚,却跟祥林嫂一个毛病,喜欢唠叨。一般来说,她能从我下楼唠叨到上楼,我闷得无聊,听她说话倒很是有趣,我也了解了不少这个时代“劳动人民”的人情世故(其实好像是八卦)。原来她是老黑头的第二个小妾(连老黑头都有这么多妻妾),她进门不久正房就去世了,她们两个小妾多年一直不和,偏她又只生了两个女儿,直到前年另一个妾室去世,她的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但因为她不得势的缘故,老黑头的其他儿女都已经配了门户不错的姻缘,她的大女儿直到去年,十八岁了才定亲,这小女儿碧奴至今还没定亲。

  怪不得碧奴总是这么胆怯,一定是从小就没有受到过什么好的照顾,说不定还经常受欺负。身为“庶出”,又是女儿,真是不公平,我油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保护欲,想着,要是能帮到她就好了。

  这一天晚上,胤■没有过来,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慢慢的他也该少过来了吧。第二天,直到中午他才出现,脸上似笑非笑,看上去怪怪的。他推开门时我又在临帖,碧奴见他进来,慌忙伏地磕了个头出去了。

  “你怎么一开始就临欧体字?邬先生也同意?欧体字精妙处在于清瘦秀美,但其内里却有刚骨和韧劲,不适合女子柔美气韵,何况女子腕力不足,也难练成。你还是先老老实实从馆阁体仿起吧。”

  我摇头,撅嘴,表示我就是喜欢这种字,而且邬先生现在根本就不会反驳我的任何要求,这让我心情很好。

  “呵呵……随你。”胤■闲适地一撩袍子坐下来。我放下笔,歪头看看他。

  “今早皇上起驾南巡了。我们兄弟五更就在宫里头候着,总算妥妥帖帖把皇上送出了城。在京所有大臣王公皇子贝勒都去送仪仗了。现在太子监国,我总算可以在这边住上一段日子,好好疏散疏散了。”

  怪不得他显得这么轻松,太子废而复立这半年里,波谲云诡,确实让他们都操碎了心,现在局面暂时有了个说法,是可以先把弦松一松了。不过,这放松和安定也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呢。

  他的手突然伸到了我眼前,轻轻抚过我的脸:“在想什么呢?凌儿……其实你不说话的样子,也很美。”

  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亲密举动让我很紧张,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轻笑一声,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说:“闷了这么些天,想不想出去看看?午膳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二十二章·凭吊

  现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气不算很热,农庄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随微风四周飘散,牛羊鸭鹅的叫声偶尔传来,气氛显得分外平和慵懒。

  我一个人坐在一顶小小的轿子里,抬轿的是老黑头从庄上临时喊来的几个庄户,胤■和性音骑马在前带路。从我住的院落一带往后绕,穿过还不到山顶的一条树木浓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农庄的另一面,轿子在麦田间穿行了一阵,我能看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垂着头,偶尔探进遮住轿子窗户的棉帘。轿子最后停在一带清流前。

  “你们先去吧,回时我自会去叫。”性音在说。

  ■■■■穿过稻田的声音远去,胤■亲自打起帘子,扶我出来。

  站在外面,最让人舒服的是空气里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让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跃了两下,这么也许说有点肉麻,但这的确是原始、蓬勃的生命气息。

  前面一条极清浅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两岸用小块小块石头码得整整齐齐,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农田引水渠。但是它蜿蜒而过,在初夏的阳光下浮起氤氲的水气,和上游一处树林、竹林,还有这边广阔的农田形成了一种生动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平原上金黄的麦浪滚滚,远处是农庄那座小山,从这里可以望见山顶一片青翠,以及山顶往下,绿树掩映中密集的房舍,至于哪一栋是我现在住的小楼,倒是分不出来了。是带我到这里看风景的吗?我疑问地看看胤■。

  胤■拉着我的手,穿过水渠上青石板铺的小桥,一边走一边说:“上面那树林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尔只有庄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里,离官道也很远,所以这里非常僻静,我带着邬先生,和十三弟一起来选的——他就在前头等我们。”

  小树林里都是矮矮的阔叶树,很一般。倒是前面一带竹林,看样子被人精心管理过,可能也是农庄上的“经济作物”吧,长得非常茂盛,很多丛甚至高过了树林,在微风里飒飒作响,倒显得这野外清韵顿生。

  又往前绕了几步,突然出现一片林中空地,碧绿的浅草地毯般茸茸地铺了一地,可能这初夏几场雨的滋润,草里还藏着一丛丛蘑菇,我不由得一笑,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于矮树的遮挡,这里看不到近处的景物,对于四周的农田很隐蔽,但是远处,我又能望到农庄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顶上,一定也能看到这个小天地。眼前,一座别致的小亭子八角飞檐,悠然亭亭于树林和竹林之间,绿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简单的石凳石桌,一匹马儿拴在亭外一棵树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着我们。

  “四哥!”胤祥向胤■随便打了个招呼,算是熟不拘礼,“凌儿看上去还算有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只是看我的样子有些担心,我向他笑笑,作势要福一福行个礼,他连忙一把拦住了:“你这是怎么回事,闹虚规矩做什么?进去看看,怎么样?都是邬先生的字。”

  我也看见了,亭子正中间有一块青石碑,上面刻有字。疑惑地看看他们兄弟,我走进亭子。

  亭内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还粗,一圈栏杆座椅也精雕细琢,还有木料和油漆的味道,显然是新建的,我无心细看,只去看那碑。石碑用料是光泽很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这么高,两面刻字,字是邬先生那一笔丰润挺拔的颜柳体。

  正面是一首诗: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与■李,

  可堪重读瘗花铭?

  诗后有一段短短的诔文:

  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

  忆女凌、锦,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怅怏,泣涕仿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最后落款是:

  金陵书生邬。

  胤祥在身后说:“这就是锦书……和‘凌儿’的墓。”

  不用他说,我也已经知道了,这后面,一定是《葬花吟》。扶着碑身转到后面,果然,“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一个一个端正飘逸的字里能读出椎心泣血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碑身上,心跳得厉害。

  胤■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我,扶我下来,说:“锦书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面,桃树和李树的树苗已经运到庄子上,这几天就能种起来,过两年就能结果了。”

  不知从哪里取来小小一杯酒,他对我说:“你身子还不能饮酒,以此薄酒飨故人,从此你也可以放下她们了。”

  放下她“们”?泪眼模糊地看看他,我面对的,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谢她们,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这样安葬我,哪怕再次漂浮到那无尽的黑暗中,我也满足。

  尽力比着手势,“啊啊”地发出声音,不管能不能让他们懂得。泪珠滚落,在视线清晰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胤祥不忍地转身不再看我。

  胤■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哭一场。”

  锦书,我向石碑默祷,其实你去后,世间的这些形式已经并不重要,因为你已经可以回到美丽的天国。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在这里,和你埋葬在一起,却还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残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经抖得只能把酒泼泼洒洒地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转身,找到最近的那个肩膀,从那个夜晚开始,一个多月以来积累下来的眼泪终于敢放心地倾倒出来,气势简直铺天盖地。

  “性音,去备轿。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不,四哥,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那你与我一同去庄上,可会有人知道?我们来往这边庄子,恐惹人生疑。”

  “不会!四哥你放心,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学到……只是,凌儿这样哭,会哭坏身子的。”

  胤■一把抱起我,边走边说:“不妨,性音和邬先生都说,要她把这些日子体内的郁气和积毒都哭出来,才好调养。”

  我被放回轿子上,等了一小会儿,听见性音带着人回来,在吩咐起轿回去。轿子稳稳地起步,我其实已经没有刻意想哭了,但是这个身体似乎不太听我指挥,眼泪好像从坏了的水龙头里往外哗哗直淌。我只好郁闷地从脸上抹掉一把又一把眼泪,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干舌燥地要喝水时,眼泪还是停不住。

  这一场悲恸,让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两天,但当我醒来时,发现全身奇迹般的轻松,之前一直笨重迟滞的感觉全没了。只不过,可能有点轻松过分——以前是整个人沉甸甸,现在是轻飘飘,人虚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为这个效果,我喝的药、吃的药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药品实验机。

  但是我这个药品实验机似乎当得还算值得,邬先生和性音的医术果然不错,半个月过去,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着外面平缓的草坡往山顶走走了。

  山顶有一排白桦,树干修直,洁白雅致,枝叶扶疏,因其颜色浅白,远望时不如其他颜色翠绿的树木显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们眼前时,白桦的干净疏爽就让我喜欢多了。不止一次地扶着一棵白桦,我能望着隔了一大片农田,显得小小的那个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着人们忙碌地移走一些矮树,种上一些小树苗,偶尔还会有几个穿着不像是农户的人出现在那里,也许是在规划查勘?

  这天傍晚,日影西斜,我觉得太阳的热气已经被山上的植物吸收得差不多了,又丢下笔,出门往山上走。李氏在身后一声递一声吩咐碧奴:“把小姐跟好了!瞧着太阳要下山了就赶紧回来!带了手巾没有?”

  脚刚踩上院外软软的草地,迎面就看见一天没出现的胤■带着李卫和几个随从正从庄下石板路打马而来,我又站住了。他脸色沉郁,脸上泛起一层油汗,我还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呢。见到我,他一愣,催促马儿疾步上前,翻身下马,把缰绳往身后一丢,端详着我说:“现在这气色看着还不错,天热了,少出来晒日头,这是刚回来呢?还是打算出去转转?”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自然地拿手上的帕子给他抹了抹汗,可是这个动作一开始,就又觉得不妥,脸上腾地火热起来。正尴尬间,碧奴在我身后代我答到:“回王爷,小姐刚下楼,想去上面走走。”

  胤■还在为刚才那个动作笑我,此时也不看他们,挥挥手:“你们各自去吧,碧奴,叫厨房准备晚膳,先弄个冰糖绿豆汤,绿豆要庄子上新出的,弄好拿冰冰起来。”

  他们各自走了,胤■拉着我的手慢慢往上走,我转头看看他,他穿一身实地纱月白褂子,束着明黄滚龙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知道我看他,他也微笑地转头看我,问:“在看什么?”

  我歪歪头笑着,用手指指脸,撅嘴皱眉,做个发愁的样子,指指心,摆摆手,意思是问他为什么一脸不开心。

  他被我这鬼脸逗得呵呵笑起来,说:“有意思,呵呵,你问我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

  我点点头。

  他回转了头,重新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哎,和邬先生已经商议过了,也没什么大事,心中烦闷,所以才来看看你。”

  我见他不打算说,亟亟地拉着他的手摇摇,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比了比这个地方,表示我闷在这里没意思,想听听外面的事情。

  他笑:“你这个小东西,外面那些事情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些……”

  他又停住。无非是什么?我郁闷不满地看着他,说话说一半真是吊人胃口。

  “今儿去太子毓庆宫,看见上书房大臣马齐竟跪在那里,一问才知太子还是找了个借口要给他难堪——因为马齐之前在保举太子中保举的是老八。堂堂宰相,如此无端羞辱,成何体统?我去找太子,他却在斗蛐蛐,好说一阵才算放马齐走了。太子复立才一个月时间,朝政不理,却一心排除异己,倒行逆施,我和老十三左右不是人,辛苦做事做得心灰啊。今日为了贪贿官员名单,我又和太子争执了一番,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连我这个太子死党都和太子发生龌龊了。好嘛,我何必去受那个气?我和十三弟再不能和太子搅在一起了。我们也要撂撂挑子,像老八那样,清闲清闲,看太子究竟要折腾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那排白桦树下,他长长地出口气,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说:“正好可以多陪陪你——看着你,我心里清爽,不比看着他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开心多了?”

  我习惯性地望着下方远处树林和亭子的地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心里在想着他说的话。太子最后还是扶不起的阿斗,胤■心里明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却连对我这个哑女说话还这样保留三分,真是……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正常,但是对于原本心直口快,现在却无法跟他细细讲清楚的我来说,实在是不够爽快。

  见我发呆,胤■也随着我的视线一起看向那边,我能感觉到他全身在一刹那间警觉起来。刚才还是完全的放松状态呢,怎么回事?我奇怪地看看他,他眼睛危险地微微眯起来,目光尖锐地看着亭子那边。我也重新看过去,和过去几天一样,又有几个人影在那边,看穿戴不像农户。

  胤■搭在我肩上的手和脸上的肌肉一起僵硬着,我使劲拉拉他的衣袖,向他传递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低头看看我,慢慢地说:“那边……是什么人?”

  难道不是你派去的吗?我也很吃惊,不是说那里很隐秘吗?怎么会有外人过去?

  这用手势实在是表达不清,情急之下,我找了个树枝,在树下松软的泥土上写字:“以前也有。”

  他低头看看,问:“以前你也见到有人在那边?”

  我点头,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指他,又指指那边。

  “你以为是我派去的?”

  我又点头。

  “不是。除了管那竹林的农户去种树苗,不应该有其他任何人能去到那边。”

  他慢慢地说完这话,似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低头见我紧张地看着他,又安慰地一笑,拉我往回走,说:“你这字已经看得了,等腕力恢复,凌儿的字一定很不错,呵呵……”

  回到住的地方,他让我先进房间,他自己却找来李卫、性音到一边的房间商议去了。

  我起初有些不安。我相信“我”和锦书的墓算是胤■的机密,何况我还在住这么近的地方,他决不会让什么人有机会泄露的。这件事透着奇怪……但是厨房送来的冰糖绿豆汤甜、沙、沁凉,对于我总是苦涩的嗓子很有缓解,喝得香甜,我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山上的夜晚有凉风习习,我盖着薄被,原本睡得很沉。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反复出现轻轻的,但又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这么美好的夜里不睡觉,却在密谋什么。我不耐烦地翻了几次身,突然听到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上楼,若是在白天,这声音根本不可能被听见。但在这安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山中夏夜,我又贴着床在睡觉,这从木楼梯上传递的脚步声让我突然之间汗毛直竖。

  脚步声停在我门口,有推门的声音,凭着对这动作频率的熟悉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是胤■。但知道是他并没有让我放心,因为这行为太诡异了。保持着睡觉的姿势,我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

  他站在门口,我听见他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也许是我刚才翻过身之后的睡相很不雅观让他发笑吧,但这轻松的呼吸里似乎也有种强烈的气场,我觉得身上开始冒冷汗。他走到我床前,掖掖我的被子,看了我几秒钟,似乎确认我睡着了,又转身,我听到关窗户的声音。然后他很快走了,悄悄的关门声响起,还是那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下楼。

  他似乎已经出了小楼所在的里院,我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披上衣服轻轻起床了。蹑手蹑脚下楼,里院里一片寂静,碧奴房间门开着,黑糊糊的。我打了个冷战,趴在院子木门的钥匙孔往外看,外院西边厢房最外面一个角楼的底层房间灯火通明,碧奴正端了茶往里面走,几个性音的徒弟背着手门神似的守在房间外。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挑起,虽然知道这好像是不小的机密,但我就是心痒痒想出去看看究竟。正无法可施,性音从院外几乎是双手举着一个人进来,往地下随便一掼,双目精光直射向我这边看来。

  注:瘗,念yu,去声,意:埋葬。北周瘐信有《瘗花铭》,借伤春感怀身世,很受古代文人推崇,成为古诗文中常用的典故,可惜年代久远,其文据说在北宋年代就已经失传。

  这段诗和诔文中的“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来自传说中北京郊外的“香冢”,其中究竟埋葬的哪家女儿已经不可考,说法很多,某贵族钟情的薄命青楼女子?纳兰最爱的妾室?总之肯定不是乾隆的香妃,因为一,时间上不吻合,二,香妃葬在皇家陵寝。几百年来文人墨客多去那里悼古伤今,这文字得以流传,香冢却在解放后的运动中被毁了。资料来自北京史料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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