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四面碧玉栏杆,嵌空玲珑,再设百十盏金灯点缀其间,燃将起来,灿如明星,若在夜间远远望去,最是好看。
然而身在其中,又是何等滋味?
圆明园,紫碧山房,四阿哥居然安排我在此地养胎,真正惆怅旧欢如梦。
紫碧山房里一座小楼,两丛菉竹,猗猗玉兰,明波镜湖,亭亭香花,幽景难绘,的确清静,服侍人共有什二名,全是四阿哥搜罗来,打头的龚嬷嬷乃是前朝御用稳婆家传出身,带着五名助产纯谨妇女,另有五名侍婢各抱其职,均是训练有素的,另有一位姓方的厨娘,烹饪药膳手艺堪称一绝。
我离开乾清宫前对新满洲的事做了暂时移交,但和医鬼有关的线索追查我始终不肯放手,四阿哥劝了几回不见效果,因此事关系陈煜,他也不好多说,只着人加意照料我便是。
经过一个多月的饮食调养,龚嬷嬷替我诊疗数次,初步推算我的预产期该在六月前后。
因上年十月下诏,自康熙五十年开始,普免天下钱粮,三年而遍。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全免。所以春,年届六旬的康熙便带了皇太子、皇四子、皇五子、皇八子、皇十四子、皇十五子、皇十六子等七个皇子随驾巡视通州河堤,历时半月。
而四阿哥闲来无事,便将康熙在河西务如何向河工主事牛钮等人指示挖河建坝事宜,如何当场示范,如何用科学仪器丈量土地,又让侍从取仪器插地上,令将豹尾枪纵横竖立,然后亲视仪器,定方向,命诸皇子、大臣等分钉桩木,以记丈量之处,还于尾处立黄盖以为标准,取方形仪盘置于膝上,以尺度量,用针画记,朱笔点之等等亲自讲解地测量法原理说与我听。
我听至这些平日锦衣玉食、众人仰视的众皇子因为皇父在旁督命不得不亲身从事钉木桩之类实地操作的细节处,亦是失笑。
四阿哥每到紫碧山房看我,最多逗留不超过两个时辰,一来我身倦思睡,二来近期朝中之风云诡谲我亦深知,只要他在京城,每日奔波看我,无非是叫我心安,但我和他之间最多只谈论分析医鬼的下落,其他事务是一字不提,并非我和他彼此提防,而是我们心知肚明那条不可触碰的高压线位置在哪里。
在新满洲做得越久,我越明了康熙的深不可测,如果我没有猜错,今年间必将有大变故发生,我半年生产,半年休养,能避开这一波锋头自是再好不过,而四阿哥的处境,非步步为营不可。
这当口我有孕在身,对他是个变数,对我何尝不是?
按历史算,就在今年八月,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氏为四阿哥所生的第四子弘历亦将出世,那我的孩子究竟身份如何?我心中实在是一点儿底也没有。
心情反复的时候,我当然也饶不了四阿哥,隔三差五跟他闹饥荒。
宫里住得时间久了,山珍海味老早看到腻,这日我随口说想吃雪菜小黄鱼汤,四阿哥立时吩咐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应有食材全部齐备,而他更是亲自入厨房监工。
我久等他不回,亦不带使女,悄悄儿掩到厨房的窗下往里一瞧,只见四阿哥站在刚起锅装盘的鱼汤旁,用银箸捞起鱼尾,不防夹断了,他便将银箸一抛,交待方妈妈:“你,继续把它弄翘。翘了端上桌才好看。”
方妈妈束手束手无策,欲哭无泪。
第八十一章
我禁不住一笑,四阿哥扭头看见我,绕出来责道:“这里气闷,仔细薰坏了。”
我不理他,只跟方妈妈笑道:“别动,我就要原样的,一会儿送我房里去。”
话音刚落,四阿哥公然打横抱起我,把我本人先送进房里。
“奇怪,你近来见了身子,抱在手上倒不觉重。”四阿哥把我放在榻上,又给我围好盖毯。
我缓缓抚摸自己小腹,忽然停了停手。
四阿哥立时趋近:“怎么?”
我皱眉道:“踢我。”
四阿哥喜形于色,俯身轻轻贴耳上来细听半日,我问:“有动静么?”
他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有,在叫我阿玛、阿玛——好听!”
我略向后仰身靠住垫子:“咱们打个赌,这孩子一定是最先学会叫额娘。”
他咧咧嘴,握住我一只手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看我。
我问:“眈眈视人何为?”
他嘿嘿一笑:“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有世子了。”
我不置可否道:“未必是小阿哥。”
他坚持:“必定是小阿哥!”
我有意问:“若不是,又如何?”
他想也不想:“不打紧,我会再让你为我生一个。”
“若还不是怎么办?”
“接着生。”
“你干么不自攻自受自己生?”
四阿哥一呆:“什么?”
我收起玩笑:“其实我想要女孩儿。”
“也好,男孩像你,女孩像我。都好。”四阿哥顿了顿,执起我的手,“我和你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儿,等将来她长大了我一定不把她嫁到蒙古。”
“我和你的孩子”——我细细咀嚼这六个字,不觉有些痴了。
因为是我和你的孩子,才无法做到舍弃罢。
不管怎样拉开距离,不管身份如何改变,在之后的岁月里四阿哥仍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我的孩子的父亲,血浓于水,纵使慧剑斩情丝,这份联系又怎斩得断?
“在海宁我受伤昏迷,但是我听到你在耳边跟我说你要给我生个小阿哥,所以我才会苏醒。”
四阿哥第一千零一遍搬出这一套念叨,我应对如流:“说过很多次,那是你在发梦。你受伤,照料你的人是陈煜不是我,还要我怎么说?等表哥醒了,你去跟他对质好不好?”
我对当日之事始终咬紧牙关不认,四阿哥亦感无奈:“就当是做梦,至少现在梦境成真。咦?”
“什么?”
“你的肚子在踢我,劲儿还不小!”
肚子踢人?
我闷笑一阵,方要发话叫他别摸了以免摸出个蘑菇的头,侍女萱儿忽进房禀道八贝勒此刻正在紫碧山房外“求见”。
四阿哥听了亦不言语,只拿眼望着我。
不一刻小黄鱼汤送上,分盛小碗,热香四溢。
四阿哥忽开口道:“我下去见见老爸。”
我捏着平形底的满釉无圈足彩瓷汤匙抿了一小口,既有南方菜的鲜、脆、嫩,又融合了北方菜的咸、色、浓,甜咸适中,咸中微甜,清鲜平和,深得淮扬风味之精髓:“八阿哥想见的人是我罢?”我扬起头看看四阿哥,“若是你出去,他看到了你,就更不好打发。”
四阿哥一顿:“你不打算跟他照面,又何必将他拖在这儿?”
我闲闲道:“现在知道我长居紫碧山房的只有皇上和你,八阿哥能找过来,总不见得是你让他来的?”
四阿哥伸指抹去我唇边沾到的一根小小鱼刺,我接道:“总之只要八阿哥知道是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四阿哥无涉就行了。”
四阿哥微微摇头,我知他有话,但他不说,我也不问,跟他分食了一碗鱼汤,才正式传饭。
饭毕,四阿哥扶着我手肘在房内慢慢走动消食:“你认为良妃的病情究竟如何?”
我毫不犹豫道:“挨不过今年冬天。”停了一停,又道,“你怎么看?”
四阿哥只回了七个字:“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着,门外萱儿等人拦不住,八阿哥终究走进房间。
八阿哥穿一套圆领长褶通身常服,乌金色丝绸质地,无提花暗纹,秋香蓝束口箭袖,镶秀金色缠枝花纹,腰间系同色丝绦,更衬得他肤如温玉,然而眉目间那股憔悴之色无论如何掩不去。
四阿哥有意无意斜步半挡在我身前,八阿哥看到他亦并无露出意外之色,开门见山道:“四阿哥,玉格格,我额娘病重,今日我来,是想请玉格格往延禧宫一行。”
我朝门外望了一眼,萱儿进来给八阿哥上茶布座,带众人退下,四阿哥又跟八阿哥互道了礼节性的寒暄,我方答道:“良妃娘娘染恙,自有宫中御医精心诊疗,玉莹何德何能,堪蒙八阿哥青眼?”
八阿哥眼也不眨地看着我:“玉格格若肯赏面一行,我可将你最关心一人的行踪告知。”
我微微挑眉,研判性地打量了八阿哥一下。
八阿哥略显犹豫,但还是很快道出:“玉格格要找的人现在……内。”他摇动手指,比出一个“二”字。
我垂眸半响,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忽有些倦了,我进去歇一歇。两位阿哥在此用茶说话,一切自便。”
说着,我唤进萱儿,扶着她的手慢慢走进内室。
约摸半柱香功夫,四阿哥进来,在我床沿坐下,我睁目瞧他脸色,他问:“医鬼的踪迹你早就查到?”
我一笑,反问:“在你府里的人,是否一定就是你的人?”
四阿哥凝视着我,并不答话。
我又问:“为何这般瞧着我?”
他视线下落,伸手轻抚我小腹,似漫不经意道:“这一年多,你变了。”一顿,“但不管你怎么变,在我心里你还是原来的模样。”
类似话语很久之前十四阿哥也跟我说过,却不及四阿哥这一句在我心中引起波澜。
我和四阿哥,差一些会一世共行,无奈又终须分。
“Thosehandsaresmall,buttheyaremine。”我的英语发音在四阿哥听来当然归为古怪一类,但我不在乎他怎么想。
这双手虽然小,却是自己的一双手,沉下心,把所有曾经失去的重拾回来,无法全力以赴地去面对现在的事情,就没有谈论梦想的资格。
久违的延禧宫,院中两株梨树开得正盛,恍若从来不曾谢过。
我同着八阿哥缓缓走入西边寝殿,一路药香盈鼻,却安静得出奇。
宫女束起纱帘,八阿哥和我俱是一愣:“皇阿玛?”
康熙一指竖于唇边:“良妃睡着了,莫要惊醒她。”
八阿哥遽的一震,我同他互视一眼,心下了然:康熙近期所受困扰良多,究竟是一天一天显了老态,竟将良妃的病重昏迷当作是她沉睡。
在李德全和八阿哥一左一右的扶持下,康熙巍巍起身,步出外间,但经过我身边时,康熙略停一停,轻道:“玉格格,且在此好好陪伴你若姨。”
八阿哥的目光朝我面庞扫来,我只作未觉,垂首施礼让过。
来延禧宫之前我跟八阿哥提的条件是在我诊疗过程中绝不可有第三者在场,虽然康熙会先一步到近乎冷宫的延禧宫探望良妃,但八阿哥救母心切,无论如何不会违背我的意思,何况西寝殿药气弥漫,久处其间对康熙身体十分不利,他必定不会多留,我便放心在良妃榻边软垫绣椅坐下。
良妃双手交叠明黄被上,素肌清凉无汗,绝少血色,几近透明,而她的容貌与我初次见她时并无大改。
“若姨?”我喃喃重复康熙的话,陡然失笑,难道康熙是要让我跟八阿哥认了表兄妹关系么?
我第一次踏进延禧宫,不过是名从九品尚且算不到、未入流的黄鹂穿戴小御医,如今却已坐拥受康熙宠爱的玉格格和新满洲家主双重身份,可在良妃面前,我感到的是一阵又一阵空虚。
帝王的女人,无论当初多么受宠,无论是否生了儿子,到头来所得也不过这样孤寂下场。
我要一个良人,日日夜夜陪伴我,心里只有我一个,可能么?知道得越多,只会越绝望。
我将手搭上良妃腕脉,念力扫过之处,她的经脉果已十衰九竭,因暗叹一声,闭目渡入白光。
待我走出西殿,已是日落紫禁城,康熙早就回转乾清宫,八阿哥一人不知在门外守候多久,见我出来,道了声谢,欲言又止,面有询问之色,我微微点首,他立时欢喜越过我冲入殿内。
风过梨花动,翩翩雪瓣旋舞零落,有一片沾到我的肩头,我亦懒怠抬手去拂。
延禧宫宫门打开,门外一轿,还有一人。
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
四阿哥扬起脸看向我,嘴角噙着笑:“倦了么?我来接你回去。”
转眼到了六月,盛夏荷开,紫碧山房的镜湖亦是红白翠绿,美不胜收,而我预产期将近,四阿哥除了去乾清宫,几乎每日寸步不离我左右。
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京里头的习俗,入伏日讲究“贴伏膘”。
我虽身子越来越重,行动不便,却能吃能睡,精神颇好。例如什么荷叶鸡、荷叶肉、清汤荷叶莲子羹,我嫌其性凉,又馋嘴要吃,都叫方妈妈改良了食谱,奉给四阿哥试过,他才允我略用一些。
当日我渡入良妃体内的白光至少可保她病情三月安稳,八阿哥对我深表感激,大有修好之意,时常通过四阿哥带些小玩意儿给我,应节送了四只粉彩陶瓷荷叶杯,与白居易诗写的“寂寥荷叶杯”不同,并非那种在鲜荷叶中心凹处撕去绿纤维下连茎,酒倒入杯中,顺流直下能达茎孔末梢的天然酒杯,而是造型特异,杯子外缘中部有个碧绿莲蓬,孔通杯内,倒酒入杯,莲蓬也随之灌满了酒,饮者喝干了杯中酒,灌在莲蓬内的酒随之流入杯中,酒若清泉,饮之不尽。
然而我独钟八阿哥特制的大冰碗,内盛鲜莲子、鲜藕、鲜菱角、鲜核桃……全呈白色,高雅纯洁,据说是延禧宫每年荷月必备佳品。
闲来无事,我亲手将莲子、菱角等剥予四阿哥,言笑晏晏,时光倒是打发得飞快。
但六月一整月,我并无临盆迹象,四阿哥放弃了七月随驾秋狝木兰的机会,又多陪我一月,孰料依旧不见生产,而龚嬷嬷先后帮我诊断,均是尺脉滑利,滑数搏指有力,毫无不吉之兆。
早在随园替孙之鼎整理医典之时,我便将《薛氏万金书》、《女科胎产问答要旨》、《产后歌诀治验》、《孕育玄机》、《妇女百辨》等传世医本看了个滚瓜烂熟,再加上这一两年神识念力开窍,明晓得连月来手少阴脉动甚,流动往来雀啄利,分明是妊子之象,同龚嬷嬷向四阿哥所言符合,但四阿哥独知我体质迥异他人,每每私下问我究竟如何,我只含笑不语,他急也无法。
不知不觉中秋将至,恰逢康熙御驾回京,宫中和王府里四阿哥都是事务繁忙,渐少在紫碧山房过夜,我亦不以为意,中秋前两天还让人到护国寺等处庙会买了上品“兔儿爷”回来,每日早起必要把玩片刻。
兔儿爷源于传说中月亮里的玉兔,是用黄泥以砖模刻塑,造型众多,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仅一寸左右;大的很威风,小的甚精巧,不大不小的为普通兔儿爷。兔儿爷多似将帅,身穿金色盔甲,或半披战袍,袍底画着彩色的海水江涛,堪称“披蟒扎靠”。
大小兔儿爷都有座位,有的偏骑走兽,如麒麟、老虎、狮子、庭鹿、骏马等等。不骑兽者,皆高踞山石、庙宇之上,或以各种大型蟠桃鲜果为其座位。兔儿爷的背上,有的插大纛,有的插盖伞,这样装扮倒也威风凛凛。但最怕水,若一落水,便成了一摊泥!
我看中一种赤着上身的兔儿爷,成组出售,每组若干个,都有接连活动的人物,有的开茶馆,有的卖点心,甚为趣致,因叫人装锦盒里送到十三阿哥府上,我站旁边看着,不留神脚下一滑,才略略倾身便觉腹痛难止,龚嬷嬷急命人去用亲王府密请四阿哥,半时辰后萱儿回报王府格格四品典仪凌柱之女钮祜禄氏与管领耿德之女耿氏竟然同日一早发生难产,四阿哥分身乏术,稍后方到。
四阿哥府里两名格格有孕之事我心中早就有数,但骤然听报,心头仍是一焦,腰酸腹痛,谷道迸迫,生阵不迟不早偏在此关头全盘发作。
龚嬷嬷早已取家传胎产金丹给我服下,此时拭捏我右手中指中节,果然突突跳动不止,确知是临盆时候,则以被褥壅垫脊背,令我仰卧少顷,且稍宽裙带,以便胎儿在腹中转舒有余地。
我怀胎十余月,胎虽不坠,气血亦亏,而血气不足,胚胎难长,在紫碧山房养胎期间用大补气血之药膳以倍养之,原料庶无分娩之患,但生产时腰疼腹痛眼生花,实在苦之不禁,而龚嬷嬷在旁极言未到胎随浆下,瓜熟蒂落之时,切不可预使气力使精神失倦,临期反致疲困,因令二名妇女扶持我正住体腹,以免胎元转动不顺,更用酥油滑石涂产门、洗产户,不一刻八珍汤加益母草浓煎送上,奉我唇边时而饮之,以助气血。
我每每不禁痛苦,或欲伛偻屈曲、斜倚侧靠,均是稳婆将我扶住。
妇人一生莫重于生产,临产莫急于催生,既产莫甚于胞衣不下。辛苦熬到胎随浆出,虽然护痛,为免产门不畅,亦不得曲身遮闭,那种生生撕裂苦楚,便如人在鬼门关走,一脚门外,一脚门内,阴阳路只在一线之差。
撩乱多时,我已几近声嘶力竭,方听龚嬷嬷喜道:“出户了!快!用参汤!”
独参汤服下,我精力一振,人以两手抱我胸前,我亦按龚嬷嬷预先教过方法自以手紧抱肚腹,以令胎衣下坠。
然而胎衣迟迟不下,再服参汤亦是催生无力,稳婆用用草纸烧烟熏鼻,我虽连打了数个喷嚏仍然无效,时间越拖越长,如若再不剪断脐带,恐血反潮入胞中,胀而不下,攻心必伤,只怕连胎儿都是不保。
胎儿娇嫩,我始终不敢贸然发动护体白光,何况此刻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只拚尽最后气力哑着声叮嘱龚嬷嬷:“断……断带……”话音才落,尚未见着答复,眼前便轰然一黑,人事不知。
“龚嬷嬷不灵,还得蘑菇教圣姑姑我joying来……再生不出来,给小乾看看蘑菇、他就吓出来了!!!”奇怪的奸笑声飘过,似乎还有七彩可爱的蘑菇浮现,我正不知身在何处,突然间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将我意识拉回。
我睁开眼,龚嬷嬷的声音十分稳定:“玉格格勿动。”
我用眼角余光看见龚嬷嬷似乎速度极快的伸手指一探,还未有怎样感觉,双腿之间跟着热流汩汩,龚嬷嬷如释重负:“胞衣已下!恭喜玉格格,母子平安!”
助产妇女速用热水浸其胞衣,我又细看一眼,方知龚嬷嬷虽急断脐带洗儿,但仍用软帛物系坠脐带,然后截断,才能以指以右手二指紧跟脐带而上,带尽处,捺出余留我体内胞衣。如此历练有经识的稳婆,四阿哥的确帮我找对人。
为恐厥阴受寒,助产妇女小心翼翼用复巾裹护我小腹以下,又因刚刚产毕,血气未定,便在床头浓铺厚褥,扶我高倚竖膝仰靠,房中本来遮围四壁无一孔隙,免致贼风为害,更烧以醋炭,二名妇女从旁轻轻以手从心按摩至脐,使恶露倾泻,腹空尽下,杜绝血晕血逆之患。
儿既出胞,母子分体,又获大小平安,我心亦喜,之前所受百般痛楚竟一时忘怀,唯翘首以盼龚嬷嬷将洗好新儿抱来与我看。
龚嬷嬷用棉絮暖衣将新儿紧包,拘于怀内送给我看,众人齐声贺道:“恭喜玉格格,得了位洪福齐天的小阿哥!”
新生儿的脸泛着红,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像个在睡觉的小猴子,可我横着看是这样亲切,竖着看是那样可爱,反正自己生的怎么都好。
我还没气力言语,颤巍巍伸指轻触他的脸蛋,一碰到他的脸,没碰到嘴唇,他就条件反射般转头向着我的手指,张嘴做吃奶的动作。
周围人都笑起来,我转而将手指触及他的掌心,他立即把它紧紧握住,眼睛却还是闭着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小脸,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预煎的生化汤我已产毕即服,此刻产房整理清洁,萱儿入内奉上白米薄粥和煮石首鱼,供我澹食调摄,她进门时,我朝她身后看了看,十分失望。
龚嬷嬷要将新生儿抱到预先备好的育儿房护理,我亦允了,倦倦合目靠褥而眠,忽的心中一凛,骤然睁眼,只见留在产房内靠门的两名妇人已无声无息躺在萱儿脚下。
萱儿回过脸,和我视线对上,面色一寒:“咦,喝了我的焚心粥还能睁开眼的人,你是第一个!人说玉格格古怪,果然不假。”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一切:“四阿哥呢?”
萱儿苹果脸上漾起和平日一般的甜美笑容,向我移了一步,低声说道:“这不是来了么?”
几乎是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四阿哥的急切声音:“玉莹——你怎样了?”
萱儿弹指间一股锐利气劲扑面逼住我呼吸,接着迅速回身,并指为刀,绿芒暴起处,直接对准门口劈下。
她的掌刀气势澎湃,却是刚中带有阴柔之力,碎木无声四溅,又半途化为飞粉,纷纷扬扬中“蓬”的一声闷响,萱儿捂住胸口连退两步,门口出现的不是四阿哥,却是一名年青的布衣僧人。
“南无阿弥陀佛。”
年青布衣僧人所念佛号字字千钧,便如砸在人的心头一般,萱儿颊上奇异一现红晕,愤愤骂道:“又是你这贼秃!”语毕,却似对这僧人颇多忌惮,足下一点,迅捷无比地破窗而出,僧人身影一晃,一道灰影紧跟而去。
窗外的夜风灌进来,我一偏首,眼前暗了一暗,有一人替我挡住。
他将垂帐放下,手撑开在我身体两旁,看着我:“千儿,你受苦了。”
他的手慢慢覆上我手背,从他的掌心传来十分熟悉温热。
我咬咬牙:“产房不吉,王爷难道不怕忌讳?。
四阿哥将手轻轻抬起我下颌,令我直视他:“皇家血脉需要很多子嗣继承——这是我的责任。亦是你的。”
我沉默半响,方淡淡道:“所以你让年羹尧到海宁送良田万顷的银票给我?”
四阿哥忽然冒出一句话:“我是男人,但我不是和尚。”
我哑然望着他,没错,我既不能跟他在一起,又要他为我“守身如玉”,太过荒唐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还是我?
“等你为我生的小阿哥长大些,我会向皇上请旨将他封为我唯一的世子。”四阿哥抚住我脸庞,一字一句道,“亲王府制可有两名侧妃,至今尚有一位空缺。而几年之后你便是世子的生母,地位原超众人。嫁给我,我们每天一起看着小阿哥长大。让我来安排好么?我不要我们再大起大落,辗转难眠,更不要再经历分别,我要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过得快乐。”
我慢慢道:“去年九月我离京之时,你可有怨我?”
“我只记得有人答应我一定等我回来,有人求我成全。于是我放了手,却终于还是放不下心。”四阿哥注视着我,“如今小阿哥也有了,这是上天注定你我要厮守一生,你还犹豫?”
我依然竖膝倚枕而坐,四阿哥和我之间隔开一双膝盖,便如咫尺天涯:“不是犹豫。我做不到。要将别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看成是我的责任之一,我做不到。”
四阿哥深吸一口气:“从我第一次要你,你就很清楚你能得到的名分。如果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没什么做不到。”
“名分?”到底产后虚弱,刚才一口气说了长句,我有些吃力,停一停,方接道,“不是唯一的名分,对我来说没有必要。你若真心待我,又可不可以放下一切,我们带着小阿哥远走高飞,过只属于我们的生活?”
四阿哥的面上瞬间闪过诸般神色,最后归为平静:“我生于皇家,受皇阿玛多年苦心养育之恩、栽培之德,万里江山万里尘,心系天下民生,无处不是我的抱负与责任,纵然儿女情长磨人老,但皇阿玛这般年纪,你我又怎忍心让他再失望一次?去年从避暑山庄回京,你原本就已准备嫁给我,现在又有何不可?”
“没错。如果不是我突发吐血,如果不是我在海宁昏迷,如果你没有娶年宝珠——也许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但事实就是事实,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即使从头开始,一切还是会这样发生,这样结果。”我将四阿哥的话还给他,“的确是上天注定。”
四阿哥沉默半响,才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正好西南方一道紫色焰火破空而起。
那样的紫色在深沉的夜空中难于辨别,然而却昭示它的确实存在,我看到了,四阿哥也看到了,他的声音殊无欢愉:“法海已生擒医鬼。这次将医鬼诱出之前我向皇阿玛请过旨意,也知道你早将陈煜和温无冰秘密接到新满洲地宫,借玉室之力帮他保命。医鬼出自温家,既落入法海之手,温无冰自有方法处置,你大可放心。”
说着,他转回身,许是光影的错觉,我瞧见他的眼底漏出一抹奇异黯然,心中不由一动:所谓钮祜禄氏与耿氏同日一早发生难产,是他造的假象?
瞬息间思如电转,蜂拥而出的前几个可能性已让我有了新的判断,然而东面传来的叫声打断我深想:“走水了!走水——”
东楼!
是龚嬷嬷将小阿哥抱去的楼!
我慌乱挣起,却力难独支,裹在下身的巾毯亦随之散开一半。
四阿哥迅速走回床边帮我掩好身子:“你别乱动!我先去看看究竟怎样!”
我一把攥住他手臂:“等等!我也要去!”
他垂首看了我一眼,我松开手指,他从柜中找出衬裙与外裙给我系上,又扶我坐起穿了鞋。
脚尖踏地的一刹那,我重重皱眉,四阿哥托住我,用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沉声道:“不要勉强!有龚嬷嬷在,小阿……”话未说完,东面“轰”地一声暴响,犹如百十惊雷齐齐绽爆,红光透窗吞吐,竟连四阿哥的眼眉映成尽赤。
我骇到肝胆俱裂,同着四阿哥一前一后奔出产房,只见镜湖东侧的小楼已然倒塌三分之一,其余部分亦陷入烈火滔滔,窒息热浪如层叠卷席般四下猛冲,而楼外幸存者失声惊呼,忙乱奔跶,如何泼水救火全无所依。
“危险!不要进去!——千!”
四阿哥极力将我拦腰抱住,风声猎猎,火光熊熊,我似乎听见婴儿啼哭,待要叫那孩子,才想起连名字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上,不由心头大痛,眼前一黑,险险晕厥过去,强行汇集念力,真气聚敛,全力弹开四阿哥的束缚,急叱一声:“灭!”白光有若实质银盾应掌而出,生生逼退迎面而来的掀人气浪,护我冲入半壁火焰危楼。
预设的婴儿房就在东楼的一层第三间,离门口不远,楼内火光薰人欲迷,而我终究损耗过甚,冲进来后护体白光只余薄薄一层,火星溅入,灼入衣裳。
我咬着牙跌跌撞撞向前找,墙体开裂,楼板疏松,烟气到处弥漫,双手偶尔扶及墙体,掌心顿时被烫伤。
眼睛难受,喉咙疼痛,我走过了头,再折回去,房间内已无完好家什。
从东楼门口走到这,我的脚下不止被绊到一次,但我尽量不往下看,只是尽量避免再踏着。
终于绕过半截倒塌屏风,床架已然焦黑变形,床边站有一名年青布衣僧人,他回过身,我一眼见着他手中怀抱小小一截,瞬间停脚,眼泪滑落,被刹那蒸干。
前所未有的疼痛以心脏为中心霎时流遍全身,强横如漩涡般吸扯我血液倒流。
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但我被人拖离,我抬起头,居然还能认出四阿哥的脸。
我揪住四阿哥衣袖,可是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那名布衣僧人背对着我们挡在身前,我几乎就要不顾一切扑向他,四阿哥却抖开一件浸透了水的黑披风,连裹带抱地将我拉出门口。
等我再次见到布衣僧人,他双手捧着一条长形铜匣,四阿哥在我身边牢牢抱着我,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抬手搭上铜匣边扣,但是过了同样的时间,我仍然没有勇气打开它。
布衣僧人忽然双臂一沉,开口道:“法海无能,让医鬼纵火逃脱,以至酿成此等大祸。法海愿领一死!”
“纵使血海滔天又怎样?”我缓缓起身,从法海手中接过铜匣,我的血肉在这铜匣内,这样轻,就像我的灵魂,不过21克。
四阿哥动了一步:“千,你要去哪?”
我绕过他:“谁也不要跟着我——包括你。”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走得如此专心致志,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断我,直到一辆马车停在我身前。
十三阿哥从马车内下来,站在我对面,静静道:“皇阿玛要我接你去见他。”
天空中有雷声隆隆,但是雨滴一滴也砸不下来。
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十三阿哥也不上车,他一直跟着我走,终于雨柱倾盆而下,叫人冷得发抖,心头却是滚烫,将身上蒸出虚汗。
我越走越慢,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十三阿哥,他的头发衣裳都湿透了,而一双眼睛依然目如寒星,于是我将视线落到他的膝盖,他走上前的姿势明显僵硬,但他对此展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只尽量用衣袖遮覆住我怀中长形铜匣:“世无不可过去之事。你若真的决定离开北京城,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四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女人。”十三阿哥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凝视着他,从他面上看到的除了嘲讽,还有自嘲。
车窗外掠过的是无尽暗夜,唯一能撕裂它的只有偶然划过天际的银色闪电。
马车没有把我和十三阿哥带到乾清宫,而是在一座禅寺内停下。
我没放下铜匣,亦没换上新衣,只加了一件披风。
十三阿哥在场,康熙与我说什么,我俱无反应,只听到一句“朕失去十八阿哥之时,深觉痛彻心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我遽然一震,抬眼望着康熙。
康熙略一欠腰,向我伸出双手,亲自将铜匣换给十三阿哥。
我手中一空,心头跟着一空,随即无边倦怠席卷而来。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七日,都统鄂缮、尚书耿额、齐世武、副都统悟礼等人俱被锁拿,而我经过三月休养,亦将二阿哥在我孕产期间代摄的新满州事务正式全盘收回,太子一党声势大减。
而就在我离开圆明园紫碧山房的第二日,和硕雍亲王府的格格钮钴禄氏为四阿哥平安产下一子,赐名弘历;十一月,耿氏又生一子,名弘昼。康熙连得两孙,大为欢喜,接连赏赐了四阿哥许多贵重之物。诸皇子中唯独对着四阿哥,康熙偶尔还会露个笑脸。
本来乾清宫才是康熙长居的寝宫,但为了批改自十月以来陡然剧增的奏章方便,康熙有时也居住在养心殿。
养心殿位于西六宫之前,离乾清门也不远,不会影响御门听政,离御膳房也很近,便于用膳,而从这里去乾清宫及太和殿都很方便。
前殿是处理朝政的地方,后殿乃为休息之所。
康熙不太在前殿正厅的宝座御案处理政事,仍如在乾清宫一般偏爱正厅东部的暖阁,恰好这日政事较少,我领着魏珠往乾清宫昭仁殿南墙相连的东庑房再次间鸣钟处取了新进贡的藏香,顺道从御茶房带了康熙近来心好的椿龄益寿药酒及八珍糕回转养心殿,却见除了本来在场的太子和三阿哥外,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均已过来陪康熙坐话。
因那次雨夜十三阿哥很是追了我一程,腿疾果然受寒湿气所侵复发利害,我搬回宫后倒有泰半时间待在他府里为他悉心诊疗,连八阿哥几次想法设法邀我看视良妃军被我一一避开,是以连常在康熙跟前的太子和四阿哥的面也不大照得着,乍见其他几位阿哥,到底隔了段时日,不免觉出几分面生,尤其十四阿哥,他坐在最靠门处,见我进来,先站起身接过我的手将酒和糕点摆桌妥当。
十四阿哥还有两个月就过二十三岁生日,他比四阿哥小着十岁,虽不像十三阿哥那样和四阿哥亲近,但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神情举止无不渐渐透出和四阿哥的相似之处,瘦削了些,越发眉清目秀,嘴角带一点笑意,也是轻薄若刀锋般:“十三阿哥近来身子见好,多亏玉格格费心。”
他是受皇命“看顾”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再度发病的缘由他自然清楚,我理了三线藏香交给李德全燃上,回道:“不敢当,有十四贝勒如此关心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自然恢复更快。”
说话间,内侍趁空将一些进贡之物呈上御览,康熙略扫了一眼,指着一件寿山石罗汗,道:“傍边的狮子不好,着改做西洋狗。”
内侍正奉旨退下,康熙忽又道:“且住。”令内侍捧着罗汉给诸阿哥一一过目:“你们瞧瞧,狮子怎么改狗?”
太子头一个道:“改成狮子狗!”
康熙道:“好,着二阿哥改过再与朕看。”
众人皆是一愣,太子不敢说话,亲手捧过罗汉,就这么抱在怀里眼睁睁对着康熙,康熙也不理他,又问:“这件罗汗虽要改过,心思还不算大差,哪一个进的?”
内侍居然没能立时答上,场中才一冷,四阿哥迅捷接口道:“回皇阿玛,这罗汉乃是员外郎李卫敬上。李卫世居江南徐州丰县,寄籍江苏铜山,十岁而孤,读书不多,唯好习武,捐纳为员外郎,是前日刚受过皇阿玛金殿召见的九十二名外省官员之一。”
康熙注目四阿哥面上,半响方道:“朕老了,有些事,朕记不着的,有你替朕记着,很好。这个李卫,你看如何?”
四阿哥稍作沉吟,答道:“李卫正当盛年,看来是个锐意经世之务之人。”
就在我去鸣钟处之前,康熙跟太子、三阿哥谈论到前日召见的外省官员,恰有提及李卫,“锐意经世之务”正是康熙给李卫下的评价,居然与四阿哥此刻的回答不谋而合,慢言太子,连三阿哥亦微微变了颜色。
我从旁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四阿哥身上,那神情让我记起了一些事,便垂下眼去,门外遽然起了迭乱脚步,紧接着有人一阵风似的进来,越过我身旁的十四阿哥,一把紧紧握住我臂膀:“跟我走!”
“放肆!”康熙怒喝一声。
我抬起眼:“八阿哥……”
四阿哥箭步上前,挡了我半边身子:“松手。”
八阿哥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你到底对我额娘做了什么?”
四阿哥沉下声:“八阿哥!”
八阿哥仍不撒手,他看看四阿哥,又看看我,涩道:“你、你们——”
话才开端,延禧宫的曹公公突然跌跌撞撞进来,一扑在地,嘶着声:“良妃娘娘……归天了……”
以一介冷宫太监曹公公的品级,居然在御前如此失礼,乃是大罪,然而李德全还未及喝斥便先听到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伸出去的手又滞在半空。
八阿哥返身揪起曹公公,他脸色雪白,张开了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康熙站起身,三阿哥快步越过双手抱着罗汉的太子,上前将康熙的手肘托扶住,康熙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拉开嗓子:“摆驾延禧宫——”
第八十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八阿哥生母良妃薨。八阿哥昏厥当场,醒后心甚悲痛,需人扶掖而行。
康熙表面无甚异常,但连日时有意外之举,如在御医张献等人治疗武英殿赫世亨疾病的奏折上朱批:“理气健脾丸药,有补脾助消化之效,着每日早晨将一钱药以小米汤同时服下,想必有益。着由御药房取药试用。除此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补药及人参等。”病后调脾及防止滥用人参自然均可,其论示虽不合医理,御医却不敢不遵旨照办。
又如熙嫔陈氏于月内为康熙诞下皇三十一子,康熙不见如何欢喜,却在寿皇殿练箭之时痛批在场陪驾的十四阿哥,只因其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四年之间,竟然没有任何子女出生,甚至连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及妾吴氏均一一点名斥责在内,令这些妻妾在朝中为官的父亲侍郎罗察、员外郎明德、典卫西泰、二等护卫石保及常有等人隔日便慌不迭接连上奏,分别代女请罪。
可十四阿哥早已不是当年一被康熙斥责就乱蹦乱跳的热血少年,康熙骂归骂,骂完他接着射箭,照样靶靶命中红心。
这事过了没几天,我就在从十三阿哥府回宫的路上被十四阿哥单独拦住,当面质问:“八阿哥说你对良妃做了什么?”
我勒住手中缰绳,扬脸看他,他驱马缓缓绕行我一圈:“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就女子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此其宜于貌者也,尤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
自小阿哥死于紫碧山房的东楼大火后,除了玄色,其他的外衣颜色我一概弃之不用,十四阿哥因避讳康熙名字而念为“青”色,本来不错,但他话锋一转,又道:“然锦衣绣裳使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烂,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玉莹,你终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扫他一眼:“人生在世,上天并无赐予额外之物,因此只需学会两件事:习惯、接受。贝子爷以为然否?”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凝:“你错怪了八阿哥。那时他真心同你修好,所送粉彩陶瓷荷叶杯和大冰碗内绝无暗埋火药,有人故意冤他。”
我养胎历时过久,前后因缘只有康熙和四阿哥清楚,为避免不必要的风传,连圆明园紫碧山房的所有戍防均是由四阿哥嫡系的粘竿处侍卫负责,后期八阿哥为找我救治良妃亦是先求得了康熙的暗示才能寻到紫碧山房,之后包括我去延禧宫及八阿哥送的礼物等等往来都是由粘竿处暗中监视护卫,一应内情除有限人员知晓,外界断难透出消息,现十四阿哥既有此一说,显是八阿哥同他说的,这倒没什么,不过他连那次大火后我和四阿哥合力追溯出的线索都有所知,让人无法置之不理。
“有四个字,叫做势成水火。”我屈指弹去袍角沾着飞叶,“可知为何不论八阿哥怎样怨恨我,我在任何场合都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以作回应?解释就是掩饰,我无需掩饰。”
十四阿哥问:“所以你对良妃见死不救?甚至雪上加霜?”
当日我看在良妃跟婉霜、冰姨的关系情份上,不惜以有孕之身冒险渡给良妃一半观音泪念力,本来以她本身根基,足以支撑平安渡过今年,但我自身损耗太剧,几至难产,后被医鬼焚心粥之毒所伤,又经历小阿哥之死而溅泪破功,观音泪因之失控,逐渐逸体而出,亦令我无法再对渡给良妃的那一半观音泪念力进行相感控制,而单凭良妃孱弱病体,能独力支持超过两月以上已属奇迹,现在八阿哥仍要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我能怎样?可见紫禁城不欢迎活雷锋。
“黄河尚有澄清日,十四阿哥又何须苦苦追问?”我略作停顿,纵马前趋,“若说冤屈,我儿最冤,这个公道,我自会讨回。”
自后冷冷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真要讨公道,为何不在四阿哥身上讨回?”
“什么?”
十四阿哥绕过来,正面对我:“四阿哥究竟能给你什么?当初他硬是从我手里抢走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有交待,结果呢?他居然为了要让年羹尧死心塌地跟他而娶了年宝珠,不是娶你!就连……连至今这种情况,他还是做不到给你名分!他如此负你,你为何还执迷不悟?”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淡淡道:“有人肯给,也得我肯要。十四阿哥有空关心玉莹,不如先顾好自个儿。你若不想引火上身,最好早点决定不再信任别人。”
十四阿哥一皱眉,反问道:“此话何解?”
“良妃病笃时,曾遗八阿哥之言曰: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不肯服药。——否则以太医院圣手如云,怎会连将良妃保命至明年开春都做不到。”我仔细审视十四阿哥脸色每一点细微变化,“这一遗言你并未听八阿哥提及对不对?”
十四阿哥不语,我续道:“如果八阿哥还是一直在家供奉母妃容像,那么皇上会在谕旨中公布此事也说不定,孝心固然可表,沽取孝名则是自取其辱,你不妨替他想清楚。”
话完,我不再多看十四阿哥一眼,径直入宫。
一进乾清宫,却见李德全正抱着熙嫔所生的皇三十一子让康熙逗玩,三阿哥、四阿哥亦在旁随侍,时而言笑。
我给康熙行了礼,见他伸手指给还未睁开眼的皇三十一子抓握玩耍,便在旁略站了一会儿,方悄悄抽身出去换下行装。
康熙已将乾清宫西近弘德殿的荣宪旧居整修一新,题名慈云精舍,专拨给我留宫时单住,平日由魏珠兼职督人打扫,我虽从不在此办理新满洲的事务,但为着安全起见,仍是一名太监宫女不收,又把随园的东西泰半搬来,倒也清静方便。
我简单换了常服,推门出去,四阿哥已立于院中,抬首看树:“今年格外清冷,延禧宫这株梨树移植此间,不知明年花开时节怎样?”
我缓步走到四阿哥身侧站定:“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看人心。”
四阿哥道:“十三阿哥今日如何?”
我答道:“如常。仍系湿素毒结于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但凡他将心放宽些,也不至如此反复。”
四阿哥道:“我瞧你进来时气色不好。”
我不回应。
四阿哥又道:“前天皇阿玛同我面谕,良妃去后八阿哥一直迁怒于你,根本毫无道理,难得你不放心上,敦郡王他们跟八阿哥要好,若有为难你的地方,你不便直接跟皇阿玛说,可以先告诉我。”
我轻手拍拍梨树结实的树干:“十四阿哥说,我们错怪了八阿哥。”
四阿哥眉毛也没抬一下:“是么?”
“我总觉得……小阿哥好像还活着。”我用指尖细细触摸树皮皴面,“……我看每一件事物,都酷似他的脸。只要能让我的心得到片刻平静,即使错怪,也不算是错。”
“千儿。”四阿哥踏前一步,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掌心在这寒天里竟也有一丝暖意,而他眼瞳里的乌色越发沉甸,“法海传来消息,医鬼负伤逃离京城,往温家旧址所在的雪浪峰紫玲谷的方向而去,温无冰料定医鬼疗伤必需一味紫玲谷的特产灵草,早已守株待兔,有他二人协力,终可生擒医鬼,你且放心。”
我抬手覆上他掌背:“要是医鬼救不活陈煜,他必死无疑;救得回,他也要死。不过害了小阿哥的背后那人究竟动机何在?我还没想通透。”
四阿哥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撤下手,转身走向东暖阁方向:“我会找出谁是忍者中的忍者神龟。”
行将年末,今年一桩沸沸扬扬闹到江苏总督噶礼和巡抚张伯行互参的江南乡试科场案总算有了定论,康熙把总督巡抚减职,又将副主考官等五人斩首,气尤未平,八百里加急把噶礼专程拎到京中骂了个狗头喷血,末了却照样令他伴驾随往永定门外的南苑冬狩。
这次冬狩除了八阿哥抱病在家,其他成年皇子均随驾出行,而十三阿哥腿脚不便,康熙特地安排我与他同车照应。
南苑缭垣九门,虽是冬日,苑内自有当令林木葱茏,湖沼如镜,鹿鸣双柳,虎啸鹰台,亦有德寿寺、永慕寺、关帝庙、宁佑庙、元灵宫等名区,本来走北边大红门取道最速,但康熙中途改变主意,大队绕行南红门行宫,便平白多出三个时辰的路程。
因无子食乳,我产后妒乳,壅结肿痛,憎寒发热,几成痈肿,虽及时以连翘金贝煎温汤调敷揉散压下,但气血凝滞,至今仍需每日按时以天麻草煎洗温补,康熙这一绕行,偏又碰上积雪封路,不觉到了时辰发作难耐,加上马车颠簸,我渐难支持,气喘发急。
十三阿哥见我举止古怪,主动移身扶持,刚要开口相询,马车猛然刹住,我怕十三阿哥膝盖受伤,奋力挡开他,自己却狠狠撞到车壁,胸部受挫,险些溅下泪来,十三阿哥拉我坐稳,亲自打帘问道:“何事?”
车外队伍起了一阵骚动,一名御前侍卫苍白着脸越众禀道:“回十三阿哥,回玉格格,前面太子的马车翻了!具体情况此处尚难看清,据说皇上正——”
他话还未完,我悚然和十三阿哥对视了一眼:跟太子同坐一车的人正是四阿哥!
十三阿哥二话不说,推帘一跃下车,他腿脚不便,落地不稳,才晃得一晃,我已后发先至,抢掠出他身前。
转过弯道,很快看到一块凌空斜伸出去的坡角,已经围住了几圈人,出奇安静,而坡角尽头正是太子那辆马车,下面悬崖陡壁。
马车显然失控,四只轮子有三只勉强攀在坡缘,仅靠一块突石卡住,我还未及喘一口气,突石崩裂,马车发出惊心动魄响声,随之陨落。
风擦过脸颊,吹落我的帽子,我飞跃出人群,起手处白光结索缠上崖边老藤,一绕一扯,体内真气一沉,整个人流星般急坠而下,崖壁斜生一株纠葛老树,堪堪抵住翻顶马车,我一眼瞥见车内身着紫金披风那人,另一手翻掌出指,白光千缕成丝,将他上身缚住,强行拽起。
不过电光火石间,马车夹杂崖石断枝轰隆堕下,连串闷响仿佛就在耳边不曾远去,我足一沾地,立即返身看视我拉回那人。
那人挣出一只手臂,抹去蒙面灰尘,我看清他五官面目,不由脚下一软,如同心头跌空一步:为何太子身上穿着四阿哥的披风?
诧异、愤怒、忍耐、悲痛、恐惧、伤心、自嘲、压抑、抉择、揪心、紧张、指责、震撼、气恼、伤感、仇恨、惊骇等等就像惊涛骇浪一样将我层层拍打,我这般不顾后果地舍命相救,居然救回太子?
真气连同白光如水银泻地般瞬间消失无踪,我还能站着不动已属奇迹。
太子得了自由,箭步上前来将我迎面拥抱,一手振起,高声呼道:“‘昂阿额顿’大显神通!天佑本王!”
人群中陡然爆发如雷欢呼,此起彼伏:“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昂阿额顿——”
我肋骨快要被太子抱断,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气力也是欠奉,沉重的悲哀压得我只剩下一个想法:任凭我和四阿哥之间怎样千回百转,从此生死悲欢,两不相干!
最坏的结果是——我从太子肩上抬起眼,千人万人里,独独对上一双眼睛,该一刹那,周遭一切声响退潮般消逝,只始终有那么一双难以推拒的眼睛,阅尽世间最夺目繁华和最深刻孤寂,晒干我所有心事。
我好像在任何时候都不曾见过四阿哥将白衣素袍穿出那样流光溢彩,冉冉似雪。
康熙领着一众到齐的阿哥走上前来,我挡开太子,屈肘抚平自己鬓发,斜睨他一眼,不出声地骂了句:“cosplay四阿哥?谢特你个一受封疆!”
因马车已然坠毁,太子便与康熙同车,四阿哥和我坐了十三阿哥的车,我几乎上车都迈不开步,发车后听他们交谈数语,方知太子的马车翻车前正好四阿哥被康熙召去谈话,而太子畏寒,挑剔马车漏风,硬将四阿哥的紫金翻毛披风换穿,以至害我认错了人。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交谈声音甚轻,我靠着车壁,很快沉沉睡去,待到醒来,已身在南苑团河行宫的退思斋内。
魏珠带两名小宫女侍奉在侧,见我醒转,十分欢喜,但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未听进,低头细审了身上衣物,并没被替换痕迹,那么到底是谁将我送入退思斋,想了一想,亦不再深究,只令魏珠给我取茶。
才下地呷了口茶,门外走来小厮,与魏珠低声私语一番,魏珠回来言道太子忽至退思斋前厅相候。
我问了时辰,正当酉戌之间,照例是康熙用膳之时,如何太子会来此处,我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又问明只有太子一人前来,方换了洁净便装悠悠踱过前厅。
红木雕花格几案和地上林林色色堆满了御赐之物,差不多占去半厅,太子除了披风,背对着我站在窗前,我走到他身后,清一清嗓子,太子肩头一动,拖长音调,转过脸来:“玉格格——”
厅内烛火通明,只见他鼻梁上驾了一副西洋墨晶眼镜,镜片上分别贴着两张圆形白纸,赫然写了两个字,一为“嫁”,二为“我”。
我张大嘴,呆了半响。
太子摘下墨镜,露出他的心灵之窗:“正所谓玉格格好心救回本王的性命,可叹本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我抬起下巴:“本王,你大脑缺氧么?”
太子深吸一口氧气,曰:“我不痒。”
我掉转头走出前厅,远远比个手势,示意魏珠牵过我的马,太子紧追不放:“嫁给我,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霍然止步,正打算正面评价一下太子这种外放式的常人难以理解的美,康熙派来寻他的人已踏进退思斋,因不再言,各自上马,一前一后去往康熙下榻的琼华岛庆霄楼。
虽是入夜,琼华岛上四处灯火通明,可夺月辉,尤其庆霄楼前一大片冰场,八旗将士分为两队,一队穿黄色军服,一队白色军服,配护膝,背插小旗,分八旗的八种颜色,以便分别,列队入场,有以速度取胜的,称为“抢冰”,按滑到皇帝面前龙旗下的先后排名次,也有花样滑冰,称为“走冰”,或金鸡独立、或童子拜观音、其他诸如哪吒探海、朝天蹬、冰上耍飞刀、飞叉、弄旙、双飞、扯旗等等既是冰嬉又是杂技,令人目不暇接。
康熙兴致颇佳,亲自坐在特制的冰床游乐于冰上,冰车形如轿,下置木刀,底附铁条,车内可容三五人,围有帷幔,内置貂皮坐蓐。前有数人滑冰牵挽,后有人左旋右推,甚是热闹。
我驻足瞧了片刻,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等人分领八队人马龙摆尾式,从临时设立的门入场,上置“天球”下放“地球”,接近球门时,以箭射球,以多者为胜,有个名目唤作“转龙射球”,端的精彩纷呈,引得康熙不时开怀大笑。
如此闹了约近一个时辰,众人方尽兴而归,太子始终不曾入场,此刻方迎到康熙身边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镜已收得不见痕迹,方松口气,就着十三阿哥递过来的茶盅浅浅饮了一口,太子忽将眼睛看着我,抬高声音:“皇阿玛,儿子刚从玉格格的退思斋而来,有一心愿,求皇阿玛成全。”
如此闹了约近一个时辰,众人方尽兴而归,太子始终不曾入场,此刻方迎到康熙身边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镜已收得不见痕迹,方松口气,就着十三阿哥递过来的茶盅浅浅饮了一口,太子忽将眼睛看着我,抬高声音:“皇阿玛,儿子刚从玉格格的退思斋而来,有一心愿,求皇阿玛成全。”
话音方落,十三阿哥失手打翻茶钟,全溅在膝上,四阿哥倏然立起,疾步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锦帕亲自拭去表面水渍,又搀着他起身走入后室,我欲随其后,太子却发声:“玉格格且慢——”
我脚下一停,康熙深深看我一眼,道:“去罢。”
太子哑口,我自抽身走进内室。
四阿哥见我进来,同十三阿哥低语了一句什么,便返身出去。
而我在四阿哥与我擦肩而过时叫住他:“等等。”
四阿哥闻言止步,我先到十三阿哥身边替他检查了一下裤管内膝盖处每日更换的药布是否未被水渗入,方睨了四阿哥一眼:“耳朵过来。”
四阿哥看看我,又瞅瞅十三阿哥,正色道:“有事说事。”
我偏过头,十三阿哥配合地发出打呼声,但他一双眼睛睁得好比铜铃。
我伸出双手,把十三阿哥的脸扳到朝里,四阿哥这才停到我身边,我拉过他手,用手指在他手心划了五个字“太子找麻烦”,四阿哥还没回答,十三阿哥突然偷偷大怒,闷声道:“岂有此理!”我莫名其妙低头,发现错把十三阿哥的手当成四阿哥的。
四阿哥早将我写的笔划都看在眼里,因沉吟道:“的确是件大事——”又趋近我耳旁,“晚上来我房里,我们秉烛夜谈。”
十三阿哥转回脸,吧嗒吧嗒眼睛:“四哥,我也要秉烛夜谈。”
四阿哥把眼皮一掀:“你睡你的觉。明儿我再找你谈。”说完,他靴声囊囊地走了出去。
十三阿哥和我对视一眼,笑道:“今日四哥可高兴坏了。”
我定定看着他,他也不避开,反而是我面上一烧,先错过眼去。
十三阿哥的声音继续道:“虽然你救了太子一命,但明眼人都知道你心里真正关切的是谁。一个人唯有感情和恐惧难以掩饰,越想掩饰,越欲盖弥彰。你们枉自聪明,也是时候对彼此好好交代。”
“我……”
十三阿哥抬手打断我辩白,他眼中那种通彻明了之色几乎让我无处遁形:“他已经看到你的心。你呢,几时才能看到他的心?”
我到庆霄楼本来便迟了,食了一碗御用红京米熬的粥加两个干菜素三鲜煮饽饽就向康熙告退,康熙亦格外关切,除叮嘱我不要累着之外,还特别指派四阿哥送我回退思斋。
回途必经四阿哥居所海棠院,飞阁复道,画壁璇题,入门山池,石假山环之,临园少歇,品茶更衣,四阿哥屏退下人,独展卷挑灯夜读,我则慢慢踱了一圈,将他室内陈设看遍,正将一只金四面转花洋钟捧起研究,腰上忽的一紧,却是被四阿哥自后偷袭:“今晚别回去了。”
四阿哥腰间的荷包与我所佩玉环缠绕,仓促间排扯不开,我略低了眼,望着他手指自下而上动作。
他解开我第一粒领扣:“陪我。”
我攥住他的手:“点了蜡烛,就跟我谈这个?”
“我情愿今日留在马车里的是我。”
四阿哥将唇贴上我后颈,久违而又熟悉的温存霎时激起我一阵颤栗,可他忽然加了一句:“太子住我对门,明早我们一起出去跟他打招呼,麻烦自然不攻而破。”
我听了这玩话,不禁未语先笑:“既如此说,你我通宵掷棋作耍也一样算作陪伴。”说着,我在他怀抱里半转回身,抬指触及他耳畔肌肤,缓缓滑下,在喉结旁一停,故作顿悟道,“啊,我忘了——王爷是男人,不是和尚?”
四阿哥箍紧手臂,令我更贴近他,我皱皱鼻子:“什么味?”
他笑道:“男人味?”
我一把推远他,自往案边掀开脂玉葵花御制瓷盖碗,探首瞧了瞧,齐整整十数片,红艳欲滴,好似干肉脯,但比肉脯看上去柔润,且香气濡诱:“这是什么?”
四阿哥跟过来,两指拈起一片送给我:“你没尝过的,试一下。”
我咬了一角,入口甜中带酸,芬芳可口,于是吃了半片,四阿哥把剩下半片放进自己嘴里,问我:“猜出来否?”
我说了几样他均是摇头,因又喂我吃了一整片,我还是猜不出,他卖够了关子,才悠悠道:“这就是鹿尾。”
鹿尾没肉,实是一包鲜血,被油炸过之后,鹿血凝成块状,可切片食用,乃是上等的男性补品,所以我虽在宫中多时也听过此物,但一直未曾亲眼见过,此刻居然被我吃下肚中,大恨之下结巴道:“你给我吃、吃、吃伟哥?”
四阿哥没听懂,自取一片鹿尾吃了,不紧不慢道:“鹿尾滋肾润肺、补血壮阳、身轻气旺、延年驻颜,今儿南苑狼围顺道猎下的,给你尝个新,不好么?”
见他竟敢在我面前继续公开服食伟哥,我甚是气结难言,只觉胸口极其闷涨,举手在衣襟前连连扇风,四阿哥看了我一会儿,倏然扣住我手腕,欺近身来,一路火烧火燎的吻下去。
“犯色戒的和尚应该要拖出去剁——”我挣不开手,只好嘴巴上占便宜,恶狠狠的“剁小JJ”四个字还没说完,四阿哥忽从我胸前抬起脸,诧异地盯着我。
我衣带被他扯断,周身衣物散乱不堪,大窘不已,此时得了松动,忙将滑落肩头的衣领向上一提,怒道:“你耍蘑菇?”再要骂第二句,已一眼看清四阿哥唇角沾到的乳白色可疑汁痕,呆了一呆,接道,“干吗?学螃蟹吐泡……”
四阿哥神色古怪,只手指点点,示意我往下看。
我视线慢慢移到自己胸前,腾,一阵热就从脚底烧到头顶心,按捺不住把四阿哥连打了几下:“谁叫你用吸的?哈?”
两人纠缠一处,跌跌撞撞不知怎么的四阿哥就把我推倒在案上,忙乱间我带翻了案边的瓷碗,又死命用手盖着胸前不让他近,就这么拉扯不休,他的手突然从下探入,我紧张得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却停下,抱我坐正,双手撑开在案上,将我固定在他正对面,炯炯看着我道:“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恼我。你恼,罚别的都行,就是这桩事你不能再拒绝我。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消气?你提一个要求罢,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给你。”
我直喘着气:“我的要求是我要提两个要求!”
“成。”他爽快道,“第一个要求是什么?”
我眼也不眨:“我要你站院子里叫床,大声叫,最好对门都能听见,就现在!”
四阿哥闷头想了想,放开手,理理衣裳,真的转身举步向门外走去。
我看傻了眼,忙跳下案,踮脚跟着他走到门口,将身半掩在门板后,只探出小脑袋监督他,他下阶站在院中,回头望我,我伸一只手,掌心朝上一抬,示意他“想叫就叫叫得响亮”,他果然振起双臂,做了个拥抱夜空的姿势,中气十足的大叫一声:“床——”
这声音飘出去,“床床床床”,居然还有回音。
我咕咚一下在门后摔了一跤,总算宝相花毛地毯铺的甚厚,没有磕着我的牙,但我咧开着嘴,根本无法合拢,失策失策,没想到堂堂雍亲王爷有这么无赖的一面!幸好我及时在紧急关头运起能量打开护罩护住全身要害,否则今次还不被四阿哥的叫床神功雷得口眼歪斜四肢麻木外焦里嫩?
四阿哥进门将我扶起半坐,利落道:“说,第二个条件?”
好歹等被雷的初夜里那种酥酥麻麻欢痛参半欲哭无泪的感觉淡去,我才缓过劲来:“第二个条件……”
岚月如琴,光线透进门,柔和地洒落在他面上,让他瞬间变得温柔,眉目里似笑不似笑,略略侧头,嘴角微扬,无需一言,已是风流无限,那般似有若无的笑意,令我一刹那恍惚:“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如一叹,却字字清晰:“……已经太久了。”
我们相视惘然,然后他问:“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我勾下他脖子,凑近他的脸,轻轻吻上他的唇,贴住,停留,渐渐摩裟,依依恋栈。
彵佷赽僦赤叻仩身,當彵啲掱指眞實哋探叺莪體內,莪咬著脣發絀嗚咽般呻吟,泹昰莪莈洧拒絕彵啲罙叺。
热从肌肤下面透出,他的肩胛后有汗微湿,我夹紧腿,又放开,唇舌深深纠缠,忘记时间地点,只觉心尖儿颤,却无处不渴。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河蟹,反复比划半日,正要入港,院落外忽然响起拍门声,夹杂着几个大嗓门:
“开门呐,送床来啦——”
“阿哥乖乖,把门儿开开——”
我们停了一停,决定不予理会,排除万难继续完成本垒打,但门外的嘈音还不罢休。
我还算好,但四阿哥的状态明显受到骚扰,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抱到里间床上暂时放我平躺,他自己怒气冲冲地披上外袍又拿了碗盖扣住要害,返身出门扫荡那些偷窥狂+亡命之徒。
此时鹿尾劲道全面发作,我一阵一阵发着晕,仍凝神试图捕捉四阿哥的动静,然而四阿哥的声息完全被淹没——
“我们追情倾也不是一天两天鸟,你说没云雨就没云雨么?让小年同鞋出来说话啊!”
“不错!这就是我们明大,不是反清复明的明哟!是明大的明,明大的大!明大说听到加床了,才带着我们送床来,怎可不让我们进屋?激气!不要侮辱龙套的尊严啊!”
“穿越一次很花钱的,不给我们进门就把袍子脱了给我们吧!”
“抢碗也行!”
“打劫!内裤交出来!”
“哇哇哇哇哇哇,本教圣物出现鸟!大伙儿快冲!”
“我要合影!”
“我要签名!”
“我要盖章!”
“我要画蘑菇!”
此起彼伏的高分贝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我抗不住,晕了。
“千儿?”朦胧间有人唤我,我迷糊眼儿,勉强看出是四阿哥回转。
床褥稍稍一沉,他的手贴上我身体,有些动作,而我半醒非醒,由着他摆布。
他挨着我说了什么话儿,我一概应了,身上觉得重,可是就这么发着沉,提不出精神,最后他仿佛在我侧脸吻了一下,便一切静止。
次日醒来,我翻了个身,落手空空,方切切实实睁开眼来。自从失去小阿哥,我已不记得我有多久没睡过这样香甜,精神格外饱满,眼前的世界都比平时亮得多。
床尾有一叠备好的小号男装,我取过穿起,早就等候的小丫鬟进来服侍我略作洗漱,连头也梳好,仍不见四阿哥踪影,我纳了闷了,早点亦顾不得用,三步并作两步出园子,初初站到海棠院门口环首四顾,正巧一道之隔的对面味经斋的大门也是一开,太子昂首阔步跨出来,乍然瞧见我,原地一定,大叫一声:“来,拿我的眼镜!”他身后的清俊小厮赶紧奉上一幅西洋水晶眼镜,太子将其架上鼻梁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还不肯相信,又跑到海棠院门阶下,仰着脸看我:“玉格格?活的?”
我打个哈欠,太子一蹦三丈,指着我还要发话,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四处张望,应是和我一样想要搜寻四阿哥踪影。
皇天不负太子心,“吱呀”一响,海棠院隔壁的十三阿哥住处松筠馆的门开了,露面的除了十三阿哥,还有——四阿哥。
太子的眼镜碎了。
我的下巴掉了。
好在下一秒四阿哥就朝我走过来,我才发现刚才看到他和十三阿哥手拉手不过是角度问题引起的错觉。
“昨晚睡得好么?”四阿哥直接看着我问。
我一早醒来,便知昨晚他不曾真正碰我,他让我一个人睡。
同样吃了鹿尾,难道我是虚不受补以至昏睡整晚?——但漫漫长夜四阿哥又是怎样度过?
我的目光移向十三阿哥,他站在四阿哥身后不远,晨曦灿烂如金,给他的脸部轮廓镀上一层晕辉,熠熠发光,恍若流年倒回他曾单独在我面前的某一刻。
“啪”,我一击掌,吸了口微雪沁凉的空气,王顾左右而言它:“好大的蚊子。”
说着,我打了个喷嚏,在他们之前上马,当先驰往琼华岛庆霄楼。
虽然早上下了点小雪,但除了十四阿哥之外,其他阿哥都比我们四人到得早。
太子一路用满语跟四阿哥喋喋不休,快到门口才收声,而十三阿哥始终作天聋地哑状,所以反而是我在他们前面踏进庆霄楼前殿。
十阿哥不知从何处转来,呵着手进门,正与我当面碰上,开口第一句话:“玉格格今日气色怎么这样好?”他十分大声,阿哥们在前殿等候康熙本来无聊,听此一说均将我打量了一番。
我还未及言语,当值太监传报康熙驾到,众人起身行礼请安,方各归其座,不料康熙一转首见着我,居然点点头,也来了一句:“今儿气色很好,保持。”
十阿哥说什么也罢了,康熙此话一出,殿内气氛立即异样起来,我一口茶生生噎住,总算挤出一个笑脸回了康熙,别过眼,却见四阿哥当着众人的面看着我,囧rz……为何白天他的眼神还如此迷醉?
我忘了数数,昨晚他到底吃了几片鹿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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