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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夺情篇 第58——59章

  第五十八章

  二阿哥没话好说,又问我:“小莹子,你脸怎么红了?——要是热的话,我这里有扇子。”

  他手一动,当真从背后抽出一把扇子来。

  哪有人大冬天带着扇子到处跑的,我凝目一瞧,却是一把女人用的精致粉色舞扇,也听说过他是走到哪里都带着舞姬的,不算稀奇,只是他一本正经身着白锋毛皮褂、辍绣两正两行圆形五爪金团龙石青色亲王补服,头戴红宝石顶珠三眼孔雀花翎秋帽,手里却款款捏着这把脂粉气极重的舞扇,配合上他酷似马景涛兄弟的脸,真是给我一种时空、性别统统错乱的感觉,接扇子不是,不接扇子也不是,他把扇子朝我伸一伸,我就往康熙方向靠一靠。

  康熙刚刚按流程赏赐完八阿哥他们,一回头看我们这边还没歇下来,因用手将我一拉,令李德全和我换了个位置。

  李德全原先正好站在一块地龙出热的地砖上,房间里又是人多气闷,他一张脸早红得像刚刚做过桑拿的澳洲龙虾,难得二阿哥有扇子送,正求之不得,哈了腰才要接下,二阿哥对他一虎脸,啪的收扇回身坐好,徒留李德全的脸上被拍了一层扇风带起的香粉,静静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香气。

  这一场小插曲虽然当事人说话声音都极轻,但康熙身边左近的人并瞒不过去,尤其八阿哥等方才就在此拜见,乃是众人注目所在,引座换位什么也煞是热闹,有眼明心亮的见二阿哥吃了个软钉子,更少不了陪笑凑趣,二阿哥本来也不是真恼,无非大家哄着玩儿,又有许多笑话可听。

  我站的位置正好有人替我稍微挡住四阿哥、四福晋那边视野,我定一定心,略一转脸,却不期然对上一双妙目。

  自我进入这个房间,我就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有很多人看,但还没有谁能够像这双妙目的主人一样成功抓住我的视线。

  一点不夸张的说,我现在看到的是我来到清朝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八福晋自然是站在八阿哥身侧,穿的也是皇子福晋冬朝服,他们那一堆人里至少有四名差不多打扮的贵族女子,而她是最突出的一个,连十四阿哥带来的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也被她比了下去。

  十四阿哥因正福晋完颜氏常年缠绵病榻,不能出府,他就带了侧福晋舒舒觉罗氏进宫过年,这是预先报了皇上和内务府,我也听说过的,当初选秀女时候,我曾和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过一段时日,颇有些了解,此刻见年方及笄的舒舒觉罗氏认真打扮起来亦称得上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但与八福晋那一种肌映流霞,嫣然含笑,娇艳尤绝,行止间若还若往的风流秀曼态度一相比较,立时就差了老大一截。

  而八阿哥本身就继承了其母良妃的容貌,五官生得极其标致,一般小有姿色的丽人站他身边根本显不出来,若非八福晋这样的,休想压得住阵脚,如此看来,八福晋真正名不虚传,堪称皇子福晋中的满蒙第一美人。

  慢说舒舒觉罗氏只能着侧福晋服色,即使十四阿哥的正福晋完颜氏才不过是一个从二品官员侍郎罗察之女,八福晋却是赫赫有名的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娘家既有势力,又有蒙古血统,可谓有权有势有貌有财,唯一的缺憾是嫁给八阿哥后至今一无所出,难怪骠悍到连八阿哥的小妾在八贝勒府里生个儿子都得战战兢兢的,八阿哥在外是贤贝勒,但在家碰到恃美行凶的女人么,也只好扮演贤夫,夫妻两个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唱一出绝代双娇罢咧。

  八福晋肆无忌惮打量我,连带她附近的十阿哥、十四阿哥也都扭头朝我看,十阿哥抬肘捅捅十四阿哥手臂,脸朝我的方向,意思在说些什么,近月余没见到十四阿哥,他的桃花眼还是那么销魂,我转眸投向舒舒觉罗氏,她迎上我目光,似有些慌张,忙挤出一个笑容来,我看出她紧张,心里暗叹口气,忽听门口唱道:“十三阿哥到——”

  我见十三阿哥只有一个人来,不觉有些奇怪,他也穿着朝服,戴缀朱纬的顶金龙二层十东珠薰貂朝冠,这时辰,他到的算晚了,想是来时路上赶得急了,面色泛红,气色极好。

  十三阿哥给康熙下跪贺年父子均说的是满语,康熙格外又多问了两句什么,似是交谈甚欢,依样赐了如意小荷包,李德全引他入座,再加上先前到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等等,成年阿哥们差不多都齐了,康熙这才命人把其他小阿哥们领进来。

  同来的还有内务府管事处领衔,向东暖阁内各人敬奉小攒盒,盒内有红枣、栗子、柿饼和花生之类,攒盒中央放个苹果,上插包金的“小如意”,如意上刻有“平安如意”四字,取其“岁岁平安”之谐音。

  另有回事处专人向康呈上红单帖,称作“喜神方位单”,上面写着某年正月初一子时,喜神、福神、禄神、财神、贵神和一个所谓的凶神——“太岁”,所在方位,主要是为迎喜神,由康熙御览后一一圈定认可。

  我也得了一个小攒盒,可惜这些都是吉祥物,能看不能吃,只交由一边小太监代我收到后头桌上摆起。

  一时李德全又领着人在康熙屏风宝榻左右两旁放置二高二矮小方几四个,左摆苹果一盘,右置方口大瓶,内插三镶如意,如意下端的朱红穗子垂露瓶外,谓之“平安如意”。

  左右二矮方几上,各置香炉,焚化檀香。条案上面,增添吉祥摆设,如一盘冻柿,上插小如意,名之曰:“事事如意”;一盘盛有面制的桃子、石榴各二,上插绒花蝙蝠,谓之“福寿三多”;一盘盛着黄白年糕两块,上插红绒金鱼,叫作“年年有余”。

  一番铺陈完毕,大房间内才算得宝篆香浓,玉堂春满。

  我来之前已经看到宫里众多小“苏拉”太监怀抱大捆芝麻秸,随走随撒,依次撒遍各个院落,且“撒碎”且使人行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谓之“踩岁”。

  据我问魏珠,“踩岁”其义有二:一有踩住不放的守岁之意,二因“岁”“祟”二字北方同音,有踩碎一切邪祟之意,以保来年吉利。所以除了小太监,小阿哥们也可以领着人一起帮忙踩,多踩多好,而他们进来之后自然要向康熙汇报“踩岁”成果,大家比一比谁踩得多,之后只有十七阿哥是皇子仍依偎康熙膝下,其他都是皇孙,各自分扑向那些成年皇阿哥们“找爸爸”。

  啊哟,那个热闹啊,除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及十四阿哥等有限几位阿哥的儿子不在外,别的阿哥身边那真是——尤其是二阿哥,他最小的儿子比十七阿哥还大着一岁呢。

  这小孩子一多,室内立刻其乐融融,康熙儿孙满堂,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皇家天伦,一年到头也仅有此刻最接近民间习俗了,我看在眼里,不是没有感触,只有感难发而已。

  冬日天色暗得早,外面“撒碎”告毕,邢年亲自带了上穿红青色对襟褂子、头戴红缨帽、足穿棉靴的太监小分队出门,每人随身携有大批蜡烛,将乾清宫屋廊、影壁以及粉墙、游廊等处各式灯笼迅速点燃,从未上窗的窗口望出去,阖宫诸灯皆然,凝辉焕彩,过年的气氛跃然而起。

  下午康熙又同阿哥们到西殿去举行辞岁仪式,全体女眷则悉数留在东暖阁闲话不提。

  待到酉时前后,康熙他们回来,因除夕夜晚饭推迟已成定例,但谁也不能饿着肚子等吃团圆饭,总算有御膳房送进点心,品种无非是各种细馅包子和炸金钱合子,以及小碟冷荤年菜,不过花样倒还很多,足够安慰我饥渴的心灵。

  食毕,众人洁面清手,又聚坐一处欢叙天伦,正说笑开心,康熙不知怎的想起一事,便令邢年把上午小阿哥们打雪仗受罚写的咏梅诗作拿出来分给各人当众自吟,以作评比,并消遣取乐。

  我饿了大半日,早把上午的事忘了个精光,现在一看小阿哥真的一一领了自己所作诗篇站在场中面对康熙摇头晃脑吟诵起来,而且果然每一人读完就由康熙命诸年长皇子评价一番,再定出优次,分别行赏,我的冷汗哗啦啦就往脑门子上直蹿:我哪里想得到康熙会在这种场合叫人念诗?早知道我宁可交白卷也不写半个字了!这下大意失荆州,要糟糕了我!

  还算我上午交稿交得早,压在十数诗篇底下位置,我不止一次给邢年使眼色,盼他把我诗稿放过不念,谁知康熙早等好了,前头四、五位小阿哥朗诵完之后,他不等邢年念出下一位领诗稿者的名字,直接就问道:“玉格格的诗稿到了么?”

  众人一听我也有与小阿哥为伍被罚写诗,无不相顾隐笑。

  邢年忙着从下面翻出我那张诗稿,似模似样将纸一展,捏声道:“玉格格请——”

  我哪里容他说完,往前一扑,就要夺下诗稿另作打算,不料十阿哥动作比我更快,起身一把从邢年手里抢过诗稿,展卷看了一眼,张开河马嘴大笑道:“果然是玉格格做的诗——咦,玉格格不好意思了?来来来,让我代你念如何?”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半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话来:“多谢十阿哥,不过……真的不要了……请还……”

  十阿哥其实问我也就是一白问,不等我把话说完,他一清嗓子,大摇大摆绕过我,走到场中站定,就举着我的诗作势要念。

  我瞅准空档,啪的一跳,飞手去夺,不料十阿哥对我早有防备,飞快闪身躲开,大笑道:“玉格格,眈眈视人何为?”

  我恨得暗暗磨牙,正打算横竖横跟他拼鸟,康熙忽然发话:“邢年,给玉格格赐座。”

  邢年立马在康熙榻边设了一只圆面小锦凳,我悻悻过去坐下,只听八阿哥在对面道:“玉格格无需紧张,天子脚下就数这儿最讲公道,所谓诗如其人,既是玉格格作的诗,必然灵秀,万一被老十念坏了,自有人代你罚他,何愁之有?”

  八阿哥给我拜年,能安着什么好心?我还没开口,二阿哥却伸出头来抢道:“不错——”他还想说什么,被康熙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咂咂嘴,喉头一滚,把下面的话都咽了,又重复道了一遍,“不错。”

  连二阿哥都“赞同”八阿哥的意见,康熙不说,还有谁敢阻拦?

  于是十阿哥抖擞神气,朗朗读出标题:“卧~~梅~~”

  “好!”二阿哥大喝一声,带头带人拍手造势,众人亦附和着噼里啪啦来了一阵。

  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唯有强挤笑容环视一圈,以示小的承蒙错爱不胜铭感。

  康熙呷口清茶,吐出一个字:“念。”

  十阿哥大声接道:“卧~~梅~~”

  这回无人作声,只有二阿哥若无其事照样击掌叫道:“好!”

  十阿哥一口气被打断没有顺好,不由脸色发青,仍强撑道:“卧梅~~”

  不出我所料他又被二阿哥打断:“老十你怎么念来念去都是标题?”

  十阿哥恼道:“玉格格所作咏梅诗的标题就是开篇第一句的前两个字,不这么念怎么念?”

  二阿哥摇摇头。

  摇摇折扇。

  几乎就没听得他也摇摇尾巴就是了。

  康熙轻咳一声。

  众人要笑,又不敢笑。

  十阿哥方要继续,特意先停顿了一下,庄严地扫视四周,确定无人打扰,才放心将血盆大口一张,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念道:“卧~~梅~~又~~闻~~花~~”

  康熙侧目望望我,我也望望他,相对无言,唯有心情好似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著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这时正当好男儿十阿哥气宇轩昂念到第二句:“卧~~只~~绘~~中~~天~~”

  听完这句,座中还不明白的几乎是没有了,纷纷匿笑不止。

  十阿哥只当众人笑我好文采,兴致勃勃读出第三句:“邀~~吻~~卧~~石~~水——”他居然还在这句之后有意制造一个停顿,成功引得大家对他瞩眸不转,连一票小阿哥们也瞪圆眼睛,屏息静候下文。

  接着十阿哥忽的一下将他的正面对向我,此时此刻,我能做到的只是虚弱地抬起手用手绢儿擦擦额上冷汗。

  就在我小爪子一抖的功夫,只见十阿哥极富戏剧性的猛一跺脚后跟立正,右臂伸出,以高喊“Heil—Hitler!”之口吻气沉丹田,爆发最后一句高xdx潮:“卧石答春绿!——”

  不仅是我,所有人都被十阿哥的全情投入深深的打动了。

  要等到一个意味深长的短暂沉默过后,全场才正式开锅:

  花枝乱颤、各有其妍的女眷且不去说,只看那些男人们就够热闹的,厥倒者有之,喷茶者有之,抽搐五官者有之,翘起辫子者,有之。

  二阿哥是早早就抽出他那把粉色舞扇连头带脸掩住,任他狂笑之声如何大作,外人只能看到羽毛扇面不住颤抖,份外香艳娇嗲。

  八阿哥正侧过脸去貌似在关心八福晋的状况。

  九阿哥跟一旁三阿哥比拼君子定力尚未分出胜负且大有同归于尽之势,这还算撑得住些。

  而笑瘫在后面的十四阿哥索性就放弃了,只一面忙着扯过舒舒觉罗氏手中帕子擦眼泪,一面大声唤人给他揉揉肚子。

  四阿哥则一手捧住半盏茶,往后靠在椅背上,半扬起脸,微微张开嘴,以一种景仰中夹杂着惊艳的眼神久久地凝望着十阿哥。

  坐在隔开四阿哥一个位子的十三阿哥半侧了身,一忽儿瞧瞧四阿哥,一忽儿看看十阿哥和其他人,扭脖子扭得不亦乐乎,脸上也是眉飞色舞精彩纷呈。

  康熙把十七阿哥搂在怀里,笑得指了我半天愣没说出话来,得亏李德全站在他身后龇牙咧嘴地给他捶了好一会儿背,康熙才回过气来一迭声道:“速速将玉格格的诗稿拿来与朕看!”

  收诗稿的邢年是个太监,只比目不识丁好那么一点点,能分辨出各人诗稿归属全凭收卷时在卷面上作的特殊符号,十阿哥突然夺我诗稿,除了我心里有数,事前并无一人能给提示。

  十阿哥本人又是出名的二五眼,诸皇阿哥中汉学最差的就是他,加上汉语、满语中一些特殊含义词语的发音大不相同,以他的眼力,只能看出我的诗毫不押韵狗屁不通,因存心恶作剧非要朗读出来给众人听笑话儿不可,及至众人开笑,他仍当作大家是在笑我的歪诗,也鲜格格跟着豪迈哈哈大笑,连八阿哥一路冲他悄悄摆手也不曾看见,到如今才刚刚嚼出味儿不对,正凑在灯下念念有词地重新研读全诗,光凭一个邢年哪里够分量从他手里取过诗稿,最后还是小乖乖十七阿哥跳下地,摇摇摆摆跑过去在十阿哥面前声东击西抽冷子劈手夺下我的诗稿,回来交给康熙。

  康熙只扫了几眼,就笑甩给二阿哥,二阿哥逐字看完又传给诸阿哥,好歹等一圈转下来,十阿哥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气势汹汹朝我跳脚作河马夜叉状:“好哇!玉格格你这是存心——”

  我施施然起身谦虚道:“玉莹才疏学浅,不比小阿哥们可以妙手偶得佳句连篇,自知粗陋之作绝难匹配十阿哥金玉之声,奈何十阿哥盛情难却,玉莹惭愧,惭愧。”

  广大听众和观众又是一阵哄笑,十阿哥眼睛血丝密布,脑门上青筋暴露,我相信如果是夏天,他的脚上还会出现汗毛。

  不过我的守则之一便是没事不找事,有事更不怕事,第一场比BH,我赢了;现在比柔情,康熙和四阿哥两代皇帝还统统在现场,十阿哥能奈我何?敢奈我何?

  八阿哥推了十四阿哥入场拉十阿哥下去,十阿哥尤有不甘,气咻咻扭头再要对我发话,康熙恰时截断道:“玉格格的大作念完了,你们也传阅了原稿,现在谁来评点评点——没有人?没有,朕就点名了?”

  康熙说是这样说,目光却直接落在三阿哥身上。

  三阿哥坐立不安,犹疑片刻,还是无奈在众人窃笑中咳咳咳地发表了一篇评论,一来我没好意思仔细听,二来他满口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华丽文言文词藻,我还不如选择性失聪,不过他最后一句用回了大白话,我想不听到也不行:“……纵览《卧梅》全诗,玉格格对一个简简单单的‘卧’字之运用已经达到化境,实乃奇葩一朵,儿臣真心认为皇阿玛需要寻找诗词造诣更为高深的人才来进行评价。”

  康熙向天地间一奇葩——“卧”看了一看,瞧他模样本来不想笑,但在本莹摆出的苦瓜脸面前还是笑了,因令人将瓶中红梅折了一枝给我,半调侃半认真道:“既然如此,玉格格,朕现在就命你当场限时重做一首在三阿哥能够评价范围之内的咏梅诗来——做不出来也可以,从今儿起,你每日到十阿哥府正门口朗读《卧梅》一百遍,或者罚抄《诗经》三百遍,任选一样。”

  三根黑线竖着从我眼前垂下来……

  唉,早知道康熙最护儿子的了,现在我写这种诗,间接害十阿哥被耍: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总之十阿哥这一自称大蠢驴,康熙又成了什么?驴爹?能给我好果子吃那就奇了怪了!连其他阿哥也一个能给我说好话的。

  可是这能赖我么?我又不知道十阿哥会真蠢到这个地步,丫本来就是一损人不利己的二百五,大过年的,招谁惹谁了我这是?

  ***,卧好惨……

  君无戏言,康熙说得出,就办得到,万一真叫我每日到十阿哥府门前上岗,我怕撑不过三天他那个体型很魁梧的正福晋就会冲出来给我个早乙流熊猫拥抱地狱送我回老家,而用毛笔字抄《诗经》三百遍?谢谢,谢谢,比较恐怖。

  盘算来盘算去,摆明只有现场作诗一条活路可走,我就更加懊恼。

  “鹅鹅鹅屈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等等我的强项派不上用处也就罢了,最可恨我印象中明明有伟大领袖**一首很出名的咏梅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内容,好像是“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还是“秦皇汉武稍逊风流”什么的?偏偏这些零散句子好似又不对板,真是急死我了,也顾不得先回康熙的话,只管闷着头拉开记忆的帷幕苦想不已。

  东暖阁里书案笔墨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工夫,已有人铺陈开来,只待我就位。

  亦舒说过,不管做什么,最紧要姿态好看。一片鸦雀无声中,我一步一蹭,以凛然就义的姿态走到书案后面……天晓得,我早被四阿哥弄出了书案恐惧症,这种超大的书案原来不是用来行房而是用来写字,我至今尚未习惯。

  我腿软手软,提笔蘸墨,又神经质地一甩笔,在旁帮我服侍笔墨的魏珠脸上顿时多了一条耐克标志。

  我呆了,说:“OH,I’MSORRY。”

  魏珠也呆了:“口庶?”

  康熙见我实在不行,摇摇头,一笑正要说话,忽然那边椅子响动,十三阿哥一个人离座起身,倜倜傥傥朝我走过来:“玉格格今日穿的新衣裳这么整齐漂亮,可别被墨弄脏了,这样吧,你口述,我来写,可好?”

  话音未落,他已绕过来,接下我手中毛笔,我再想不到他这样大胆,侧首和他的目光碰了一碰,原本慌乱的一颗心却踏实下来,好像只要相信他,就没什么事不可以解决。

  我走到书案另一边,手指抚过刚才放在案上的那枝折梅,正有些恍惚,只听康熙发话道:“这也可以,不过十三阿哥一不准和玉格格商量,二不准润色,否则即使作成了诗,也不能算数。”

  唯恐天下太平的二阿哥马上接口道:“对!我们要看‘奇葩’!”

  众人又笑,而十三阿哥似听未听,只微侧了脸,轻抬眼睑,换了笔架上另一枝新笔在手,舔毫分墨,凝势以待。

  “啪”的一声轻响,是窗那边的邢年应十七阿哥要求剪下一枝梅花给他拿在手里,我正好将邢年那一剪子下去和十七阿哥低头把玩模样看在眼里,突然来了灵感,却听十阿哥响亮道:“十三阿哥真正好耐心,难道指望玉格格七步成诗不成?”

  一语既出,举座哗然。

  七步成诗的典故出自三国,曹丕和曹植都是曹操之子,且都为卞太后所生,是真正的同胞手足,因曹植才智高于其兄曹丕,曹操曾一度想立其为嗣,后曹丕登基仍忌曹植之能,加以迫害,命令曹植在走七步路的短时间内做一首诗,做不成就杀头,结果曹植应声咏出一首《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仅在咏诗中体现了出口成章的非凡才华,而且以箕豆相煎为比喻生动说明兄弟本为手足,不应互相猜忌与怨恨,晓之以大义,令曹丕“深有惭色”,为自己成功避过一劫,尤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语双关,千百年流传下来,早已成为人们劝戒避免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普遍用语。

  十阿哥此时莫名抬出此典,说他人头猪脑吧,可就这么一句话,一方面正好打中康熙软肋,另一方面连自己兄弟均有嫌疑,谁又能讨到什么彩头?何况今年出了几起大事故,二阿哥一听之下固然勃然变色,其他人也是各有想法,唯故作平静,撑个场面暂时安稳,且看康熙如何反应罢了。

  我不用看康熙也知道大过年的他总不可能把十阿哥拖出去上面砍喽砍喽下面也砍喽砍喽,大发作不行,就只能不发作,这个时候,因十阿哥一语触动心事,我最留意的反而不是康熙。

  虽然有心理准备,当我看到十三阿哥果然抬起首来不看别人只和坐在那边的四阿哥对视了一眼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搪不牢。

  托我的福,他们两个就真的是“兄弟相奸”,互为奸夫……

  还有什么话好讲?十阿哥这次算是把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起得罪光了,本来这不关我的事,问题在于,四阿哥一旦抓狂的话就往往需要我帮他负担某方面的压力,但我还想延年益寿快乐发育的说。

  那么这种尴尬时刻,除了我超级霹雳BH无敌情倾天下之神勇小金刚之年度优秀金牌小强白小千还有谁够能力够人品够IP、IC、IQ卡挽狂澜于既倒?

  第五十九章

  十三阿哥不睬十阿哥,我款款走前一步,斯斯文文道:“十阿哥见笑了。曹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什么煮豆子啦,煎包子啦,真正可谓天才流丽,誉冠千古,反观玉莹,只得‘卧梅又闻花’之奇葩一朵,我可拿什么跟人家比?”

  见众人均在静听我发言,我便有意拖长尾音,半侧脸给了十三阿哥一个眼色,接着悄转尾指,将手中一枝红梅悠悠凌空一划,忽然走出一个小边,在近康熙身前位置虚手做一伸萼式,张檀口,浅吟清唱:“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康熙注目于我,我轻巧转身,接上三阿哥前段评价里用过“真心”二字继续清唱:“真心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掩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因穿着旗装,我没法做过多动作,连步伐也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挪移,然而奇异的是,身体上的限制反让我的心思无比安宁明晰,平日很难代入情绪的高xdx潮段落一下就拿捏妥帖,自然而然唱上去:“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然后我忘词了,我顺手改了最后一句歌词,“我行我秀无怨无悔——此情~此清——长留~长留——心~间~”

  本着做人要低调的原则,唱完一个高xdx潮段,我就要收手,但为了照顾从我唱出第一句就开始奋笔疾书的十三阿哥,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后面可能他来不及听清的段落多唱一遍,忽的角落里就起了一阵悠扬笛声。

  那笛声正配合了我的曲调,让我想起残雪庭阴、轻寒帘影,却又仿佛看见来年野花闪亮、流水光耀,似出尘未出世,飘渺空灵,把我的躯壳、我的灵魂在瞬间带回寂寞此人间、正我逍遥处。

  时光荏苒,往事依依,再回首,人是物非,唯有此心依旧——此心此意更与谁人说?

  如果说十三阿哥挥洒书字是在倾吐着什么,十四阿哥的笛声就是伤感背后的那道光亮,然而我们共同演绎的故事里没有人物,也没有线索,只有绽放着平静之美的一剪寒梅。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啊啊啊啊无怨无悔——此情~此清——长留~长留——心~间~”这是我头一次把自己溶化在了一并非很难唱的歌里。

  歌唱本来就是另类喘息,是我贪心么?我究竟想要谁:听我一次,记我一生?

  最后一个手姿停住,笛声亦止,纸笔分离。

  康熙率先轻击掌心,道出一个字:“好。”随之满室内艳羡喧哗声四起。

  十三阿哥上来将墨迹尤鲜的卷轴呈给康熙御览,康熙召我同看。

  我眼风瞄到十四阿哥含笑将手中玉笛交还给他身后的十六阿哥,心中微微了然,却低了头,不做声。

  待诸阿哥将我这“歌词”统统传阅一遍后,康熙仍命三阿哥做点评。

  三阿哥这次的态度却与上回不同,特意站起身,连气也不带喘一口就说出一大篇话来:“好,好一首《一剪梅》,据我推测,玉格格此曲意境当是化自南宋易安居士之‘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莲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词?易安居士此词之妙,前在虚实,后在词工,上片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甚妙,不然,‘玉簟’‘西楼’俱元所借力。下片‘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把相思写得有模有样,有动有静。遍观古今词,只有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堪敌;然又不如,剪不断理还乱的是纷线乱麻,有形而无意,有静而无动。反观玉格格新作之词,寒梅一剪两残香,调声幽雅,百转千回,平实中见不凡,颇得梅花清雅高节,冠冕群芳之真韵,尤其最后一句‘此情长留心间’,正合我大清年年吉庆,瓜瓞绵绵之兆。妙绝,妙绝!”

  康熙听这一席话听得直乐呵,众人总算见到康熙再露笑脸,立时纷纷扬扬什么马屁都拿出来拍。

  我也没料到三阿哥的扯淡功夫居然如此高明,一见康熙高兴,就往我头上扣了七八顶高帽子,当然最高的那顶还是献给了“大清”,也就是康熙。

  总之上下嘴唇皮一翻,好话全给三阿哥掰光了——我就不信,他还晓得“我行我秀”是嘛词?“啊啊啊啊”是嘛词?

  忽悠,就忽悠吧!

  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这次肯定是涉险过关了,至于其他的细节,管它个鸟鸟哟!

  看来这首歌四两拨千斤,果然甚得康熙欢心,他额外叫了刚才友情出镜抢了某人风头的十四阿哥,连同十三阿哥和我,一人多赐了一个如意小荷包。

  我的大阿哥福啊,两个小荷包啊!连二阿哥现在才只得了一个呢,殊荣,绝对殊荣!

  因我接受赏赐时跪在最边上,十七阿哥过来拾了我放在身边地毯上的那枝红梅同他手里的并在一起甩着玩儿,不防他腰间的唯一一个小荷包缚带松了,掉落在我膝旁,我便顺手捡了亲自给他系上。

  谁知刚刚给他系好他又一眼看到十三阿哥把新赐的小荷包系在衣襟上,就嚷嚷着要学十三阿哥的样,而我给他打的结太牢固,匆忙间也解不开来重新系,干脆就把自己新得的小荷包二号扯下来给他系在衣襟上,这下十七阿哥就有了两个小荷包,在小阿哥们中间是独一份儿拔尖的,可欢喜狠了,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并且声音极其响亮,逗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康熙让刑年把他抱回榻上,同他用满语笑说了几句,又给了他一个冻柿饼子玩儿。

  我穿着花盆底鞋,需魏珠搭我一把手才能下跪、起身,这些行动规范容嬷嬷都有教过,对我也不算难事,正半起时,只听三阿哥一旁笑道:“十七阿哥好运气,可也别这么眼巴巴又看着十三阿哥呀?十三阿哥的小荷包那可是要拿回去分给你十三嫂的,到了明年这时候,指不定又有一大胖小子管你叫十七叔了呢!”

  十七阿哥听了,眨巴眼问道:“十三阿哥,十三嫂有喜了么?”

  他小孩子说话天真,旁人又在发笑,我却如入冰雪天地。

  我慢慢抬起头,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看到十三阿哥转向我的脸,但在他说话之前,我微笑道:“恭喜十三阿哥。”

  三阿哥奇道:“十三福晋已经有喜一月有余,玉格格今日才知么?”

  “恭喜的话哪里会嫌多?”我仍然笑着,解下腰间仅有的一个小荷包,双手递送给十三阿哥,“请十三阿哥代玉莹转致福晋,祝福晋一双两好,平安如意。”

  二阿哥大力一拍十三阿哥肩膀,故作惊喜道:“不得了!收了玉格格的如意,这回一定生个大胖儿子!”

  一片笑语中,十阿哥咂咂嘴,大声道:“玉格格,你就当真这么不希罕皇上赏赐的小荷包么?别看这会子大方全送了人,等下回去可千万不要想想心痛,又闷被子里哭呀?”

  虽说我将皇上赏赐的“殊荣”全送了人,但对象都是康熙的亲儿子,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再担不到罪的,不过十阿哥话中另有深意正触到我的痛处,对于他今晚三番两次针对我挑刺,我的忍耐已经快到临界点,心头一厌,直视十阿哥,笑道:“多谢十阿哥关心。玉莹只知身为子民,得慕圣颜,即是天大赏赐。心中有平安,自在平安。心中有如意,无事不如意。有胜于无固然好,若无,亦未尝不可观作有。敢请教十阿哥,玉莹得之所在?失之所往?”

  十阿哥被我问得张口结舌,眼珠乱转。

  三阿哥望住我,抚须不语。

  只有二阿哥笑道:“玉格格究竟是四阿哥府里出来的人,老和尚念经听多了,说话都格外铿锵有力,好大的木鱼味儿!”他一边说一将手虚摆出敲木鱼的模样,口中还念念有词,“敲木鱼,哚、哚、哚,多发财、财气冲天、才华出众……”

  谁都知道诸皇子中只有四阿哥最爱学佛论禅,一时包括康熙在内,大家都笑歪了,均把视线投向四阿哥。

  四阿哥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面向康熙和二阿哥,先微微一笑,方缓缓道:“修心养性一朝悟,频敲木鱼可休闲。《唐摭言》说:‘有一白衣问天竺长老云:僧舍皆悬木鱼,何也?答曰:用以警众。白衣曰:必刻鱼何因?长老不能答,以问卞悟师。师曰: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和尚必要敲木鱼,而倘问和尚为什么敲木鱼,则连和尚自己也说不清楚。但若是学了二阿哥的法子,真可谓‘生财有道’,只怕天下爱财之人都要争先恐后在家里供上一位和尚,请和尚替他敲木鱼了呢。”

  四阿哥一番话,说的众人多有含笑点头。

  二阿哥瞧瞧四阿哥,又瞧瞧我,冲四阿哥咧嘴道:“得,我说不过你,也请不起你这尊大佛帮我敲木鱼,我自己来还不成么?——哚、哚、哚……”他一转身,继续比着手势“哚哚哚”地往自己座位走,康熙暗使十七阿哥下地跟在他身后学他动作神情步趋步随,很快又被二阿哥发现,指挥自己的儿子们跟十七阿哥闹成一团,惹得满室欢腾。

  四福晋起身走近我,抬手替我抿抿鬓角,因我头上钿子有些松了,便牵着我向康熙告便出门整妆。

  过节期间,皇上一天里要换衣服比的次数平时多很多,女眷们也不例外,在乾清宫里也有特设各皇子府女眷专使的房间,康熙应了,四福晋便带着我走出去。

  走在过道里,我一路六分心灰三分木然一分失落。

  十三福晋。有喜。月余。

  就算我接受得了这个人物这个事件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时间!

  “莹莹,你冷不冷?”

  四福晋问我话,我答道:“我不热。”

  说这几个字,我的脚步不觉停下,仰头看头顶宫灯红光,好像唯一的温暖是从红光中来。

  角落里奔出一名穿红青色对襟褂子、头戴红缨帽的小太监,我看着他面熟,却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他下跪、请安、说吉祥话,连同四福晋命贴身侍女打赏给他的动作,都好像慢动作的皮影戏一般,是没有鱼也不会冒水泡的池水,无奈又无味地包紧我、窒息我。

  “……此辈并需及时更换蜡烛,照管灯火,直到元旦之晨,旭日东升,方可离开职守,亦云苦矣。”四福晋又开始说话,我只听到下半句,然后中间有一段又失神错过,捉到了最后几句而已,“……他说你唱完歌的时候拈花一笑,脸上不笑,是用眼睛笑;后来你说话,却是脸上在笑,眼里殊无欢愉。”

  他说?

  哪个他?

  她又想说什么?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说话都是要猜的。你以为他真,他就是假的。我以为我是假的,却原来也是真的。

  重重的疲惫淹没我,我张一张口,正要找借口说出想一个人待会儿的话,眼皮一抬,只见走廊那头由一群宫女簇拥着走过两个人来,一个颀长袅娜,娇声巧笑,一个五短身材,绿豆小眼,一妍一丑,却都是一色的嫡福晋服色,正是八福晋和十福晋。

  她们是在我一演完《一剪梅》后就相约了出东暖阁的,看行从来处,想必是刚净了手转来。

  由于并未预期到会在最没有心情的时刻碰上最没兴趣见到的人,我只垂眸不语,主动让过一边,想这帮人快点走过去,不料她二人行道近前同四福晋打过招呼之后,十福晋先上下打量我一眼,怪声道:“老远就看到四福晋在跟哪位格格说话,八福晋和我还在猜是哪位娘娘的公主,结果谁都没猜中。不过一想也是,正经格格、公主们这时辰都在慈宁宫陪着皇太后、贵妃娘娘喝茶说话儿呢,哪里会这么不合规矩提早出现,更不会学了戏子又唱又跳的呢?”

  “也不能这么说。”八福晋接口道,“人家的娘好歹也是当年孝懿皇后身边的红人儿,哎呀只可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否则时至今日,你又怎知人家现在是真格格、假格格?”

  八福晋的话当然是冲着我来的,至于孝懿皇后身边的红人儿?——难道是说婉霜?

  换作平时,我一定会追根究底,但此时此刻,我只求清净,越快越好。

  见我沉默不语,八福晋与十福晋相视得意一笑,正打算擦肩而过,四福晋忽静静开口道:“玉格格乃是今年八月间皇上秋荻期间御口亲封的格格,当时八阿哥亦有在场目睹,欲知真假,八福晋大可回府细细请问八阿哥。而玉格格之母白夫人于十二年前辞世之际,曾得皇上亲笔挽联,追封一品夫人诰命,满朝皆知。如今八福晋在乾清宫内以如此语气谈论白夫人,就不怕传入皇上耳里么?”

  八福晋听到一半,粉面已挣得通红,将十福晋的手一甩,反唇相讥:“怕?我身边可没什么小人奸徒,我怕什么?”她不可一世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道,“我也不像有些人,女承母志,乔张做致,专在那些不要脸的功夫上动脑筋!”

  四福晋听了,不动声色地比手示意,令在场随行宫人全体退下,这才向八福晋走上一步。

  十福晋见势不对,忙带笑挤眼过来要做和事佬。

  四福晋瞧也不瞧十福晋,眼神里头只跳出一抹硬气,低声却清晰地道:“八福晋,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不过,我绝对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八福晋一愣,随即怒声道:“你什么意思?”

  “所谓意思。”我懒懒迈前,站在四福晋身边,“意思就是我们都不明白八福晋的意思。八福晋如果对这个意思不满,那么我就只好拿八福晋这话去问皇上,问个明白意思,这样够意思么?”

  “你!”八福晋再无话可说,秀眉一轩,银牙一咬,扬手就朝我的脸掴下来。

  我的身高本来就跟八福晋差不多,论起条件反射,我却要比她快那么一点点,她肩头才一晃动,我眼也不眨,一抬手,攥腕架住她右手。

  几乎是同时,四福晋和十福晋迅速互换位子,一前一后面东屈膝为礼。

  我并不回头看,只暗将手劲略松一松,八福晋顺势抚上我左耳的红宝石坠子,妩媚道:“玉格格这对耳坠真衬你这人。”

  我侧过首,滑指欣赏八福晋佩在腕上的金镶三龙戏珠长镯,十分爱娇:“哪里,八福晋的玉腕佩上这镯子,才叫做宝焕珠辉。”

  这时八福晋跟我距离极近,因贴面在我耳边轻道:“这当然,我有的,你一辈子也别想跟我比!”

  我同样低笑回道:“彼此彼此。”

  就这么四、五句话功夫,刚从东暖阁行出来的康熙带着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等人堪堪走到我们身前。

  于是八福晋和我分开,跟着另两位福晋向皇上福了一福。

  二阿哥笑道:“玉格格在跟八福晋说什么悄悄话呢?一出门就见你们两个亲热得要命,老八远远看着,心里可着急呢,赶紧走来看个究竟。”二阿哥说着,八阿哥已经同八福晋对视了一眼,被人打趣他们关系的时候,这两人竟然都有点腼腆模样,我觉得很少有,不由多瞧了两眼。

  “非也,非也,”三阿哥摇头道,“既是悄悄话,二阿哥又怎可当众询问内容?真想知道,很应该回头悄悄儿问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三处分别套词,水落石出又有何难?”

  三阿哥难得说俏皮话儿,偏偏说得不伦不类,二阿哥眉头跳了两跳,也只能白瞪着罢咧。

  而走在最后的四阿哥忽然别过脸去,我就知道他在发笑了。

  因康熙问我出门没披风领冷不冷,四福晋趁机请辞要同我行礼退下整装,却原来康熙他们也是出来换礼服的,一时大家分头办完事,与会合了一同回到东暖阁,才歇下没多久,皇太后就带着宜妃、荣妃、德妃、公主及以下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等大批皇家格格后宫女眷到了乾清宫。

  我夹在迎接人群靠后位置,一齐行大礼参拜,只见皇太后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杖,是个满头银发,生得慈眉善目,神仪莹朗的老婆婆;宜妃有一张尊贵的长脸,细狭眼睛,薄薄嘴唇,就是中国历代帝后像中嫔妃的标准相貌,她始终扶持皇太后左右,仪态较为端穆舒缓;荣妃则是一种人高马大的长相,像这她一路美人原最不经老,大体是要靠气质弥补;而我最为留意的德妃,虽然一样年过四十,但一双眼睛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亦是上等容貌,无需刀枪剑戟忙个半死,一个媚眼亦能杀人无数——我总算知道了十四阿哥桃花眼的由来。

  这几位皇妃当中,翊坤宫宜妃郭络罗氏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钟粹宫荣妃马佳氏是三阿哥生母,永和宫德妃乌雅氏是四阿哥、十四阿哥生母,不过同属于康熙当今五妃的景仁宫惠妃纳兰氏和延禧宫良妃卫氏都没有出现。

  惠妃是因今年大阿哥被圈禁之故伤心成疾仍在休养,而良妃却据说已经连续几年不曾出席除夕家宴了,至于什么原因我尚不得而知,但一看到八阿哥我就不难记起当初我第一次去延禧宫给良妃送药时在白梨花树下看到的那一个低眉顺眼、习惯只留一个淡淡秀雅侧影给人的清丽女子。

  之后皇室近支的王、公、贝勒也统统到齐,除夕宴于亥时正式在乾清宫西殿开场。

  即席,满座顶戴翎然,翠凤明珰,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让酒数行,众皆豪饮,一举十觥,掷令作乐,比之下午又是另一种热闹。

  按尊卑,我原该跟下面乡君们坐在一桌,却因幼时被抚育在四贝勒府之渊源,康熙特命内务府将我安排在四阿哥、四福晋那一桌。

  我的坐处背后正巧是一只大高金鹤香薰,麝兰散馥固然没什么不好,久之亦觉难耐,无奈宫里规矩大,不得随意行动松散,我也只得食不言而已。

  清朝人过年也压根不看中央一套的春节晚会,只看戏作耍。

  为庆佳节,二阿哥掌管的内务府早跟康熙请旨,特发五百两帑金,在西殿驾高台,命畅音阁梨园演《目连》传奇等剧本,共为宴乐。

  名伶“文武昆乱”,出尽百宝,看戏的王公贵戚们则坐在红缎绣花的楠木戏桌前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不时指点评论,见演至方寸妙处,则轰然叫好,兴奋鼓掌,活脱一副副追星族的老祖宗的嘴脸。

  而四阿哥基本不怎样坐在位子上,时不时离座应酬,席上这些王室宗亲子弟不论年纪,个个善饮,细看下来,康熙的皇子里面居然要数大胖子九阿哥最能拼酒,连二阿哥尚且逊他一筹。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看着不在一处行动,可是他们两人不论哪一个陷入劝酒的人的包围圈,另一人不一会儿就准保会过去混进那个圈子,把对方捞出来,再分开。

  相形之下,总是在八阿哥身边的十四阿哥跟四阿哥之间就毫无和谐可言,而二阿哥又有二阿哥那一圈,本来观察这些阿哥们乱中有序的行动,比看戏有趣多了,但魏珠忽然到我身后,悄声请我移步到十七阿哥座旁。

  因十三阿哥没有带福晋来,他那边看戏视野又好,十七阿哥便凑在他一桌同坐,我跟着魏珠走过去一看,才知是他系在衣襟上的小荷包松了,他嫌小太监们给他系上打的结不够好看,所以叫魏珠唤我。

  十七阿哥和十八阿哥虽非同母所生,二人却是要好,十八阿哥跟我说他从前在宫里的调皮事儿,例必少不了十七阿哥的份,因此我尽管跟他接触少,心里对他总比其他小阿哥不一样些。

  我侧身坐十七阿哥旁边,帮他系好小荷包,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红色大金橘递给我吃,我看到这个,想起前不久在霁月书屋和十三阿哥分吃一个橘子的事,不禁愣了愣神。

  十七阿哥却以为是我手指甲上涂了蔻丹,不方便剥食的意思,遂叫过一人:“锡保哥,来帮忙——”

  乍听到锡保这个名字,我立时想起一事:我在今年秋荻认识的蒙古人策凌乃是自幼从故土塔密尔称居京师,他直到康熙四十五年娶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授和硕额驸,归牧塔尔密之前,在宫中颇有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满族阿哥伙伴,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的孙子锡保便是其中之一。

  策凌曾在十八阿哥和我面前说过锡保对西洋枪械颇有研究,且语多推崇,只可惜为了锡保去年在私宅研制火药时意外被人引爆,炸死了自己庶母所生的幼弟一事,虽然调查出来错不在他,他还是引咎辞去军中职务,独剩下宗人府一个轻松职务兼在身上,今年更是连以往每年都有他份儿的随驾秋荻也推辞了不参加,宁愿待在京城每日只干些喝茶嚼蟹、吹笛哼京调、放风筝、揉胡桃、放鹰溜狗、斗鸡斗草斗促织的富贵闲事,不过也正因为此,今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废二阿哥、党争诸事,他一样也没沾着边儿,反而落了个无是非的好名声儿。

  而秋荻时康熙御赐给十八阿哥两枝改装过的西洋连珠短火统,原是因他年纪小,就先交十二阿哥代收,等回京刻上了字再给他,后来十八阿哥病逝,上月在我搬入随园时,十二阿哥就禀明康熙将这两枝短火统交到我手上,算是一份纪念,当时十二阿哥也有提到锡保这名字,并说这短火统便是由他改装制成,若我还想刻字,只能问锡保,万不可胡乱寻找一般工匠施为,而我托十三阿哥找锡保刻字,十三阿哥说锡保自经大变就绝手不碰火器,我也就将此事放下,但锡保这个名字还是记住了,不料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却可得睹真容,我一时好奇,抬首跟着十七阿哥呼叫方向看过去。

  从前看亦舒写的小说,有一句描写因为我一直不懂所以一直记住,那是写一个男性角色的出场: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什么叫做“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在我看到锡保转过身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明白了。

  “刀借我用用!”锡保一走近,十七阿哥几乎是扑上他身,从他腰间夺下一把攥在自己手里,锡保只看着他,也不阻拦。

  不知为何,锡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等看到他却都噤若寒蝉,就连这一桌上另外坐着的几个多罗贝勒的行酒令声似乎也轻了下来,好像只要是锡保在的地方,气氛就有微妙变化。

  十七阿哥拿的牛角把小刀外观做工只能称作精巧,但一拔出来,刃锋气寒,雪亮森然,可映须眉,端的是把切金断玉的宝刀,然而十七阿哥手起刀落,拿它来剖橘子,换作别人,不知怎样心疼宝刀,锡保看在眼里,一概无动于衷。

  十七阿哥跪在椅上将橘子剖开齐整八瓣,先让了一瓣给我,又向锡保道:“锡保哥,这刀好使,送我吧!”

  锡保摇摇头,不说话。

  大约十七阿哥知道他脾气,一面回转刀柄递还给他,一面赌气道:“改明儿我赢了你家小幺,就要你这把刀!”

  锡保听十七阿哥提到“小幺”的名字,展颜一笑:“好。我等着你赢他。”

  说着,他拒绝了侍从递上擦刀的绢巾,直接转过刀面凑在唇边,手斜斜一拉,一口气吸去刀上淋漓沾染的橘子汁,唇角还残留一点余汁,他突然又做了一个近于孩子气的动作,自己飞快伸舌舔去,这才回过脸对着我:“玉格格,这橘子很甜,你不吃么?

  我刚要说话,一眼看见十三阿哥正从锡保身后走回来,就没回答,也没吃,帮忙把十七阿哥帽子上的翎羽拨正了一下,就起身离座,还没走到四阿哥那桌,只听二阿哥那边起了一阵喧闹,驻足望了一望,却是众人起哄要二阿哥“彩衣娱亲”。

  在古代,所谓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儒家讲究读书人博学多才,一切学习只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或是为了修身养性,如果用于其他,特别是用于谋生或获利,就难免让人鄙夷,比如某个达官贵人懂琴棋书画、或者把钻研医术作为爱好,那么他是受人称赞的大才子,但如果一个人是专职从事弹琴绘画、唱戏行医,并以此为生的人,那就是下贱的行业了。

  不过因康熙喜欢看戏,京城各王府的主要成员,多少能票两出戏,学戏颇有成就、演技娴熟、为人称道的亦不在少数,又赶上这个除夕盛宴,二阿哥要票戏,谁不起劲?一时间,也不管二阿哥答没答应,众人已纷纷推举了许多人选给他配戏,其余包括皇太后那边的人在内都伸着头笑看二阿哥动静。

  二阿哥吃酒吃多了,也是兴致高涨,在康熙座前大着嗓门嚷嚷道:“禀告皇阿玛,儿子票一出戏绝无问题,只是帮儿子配戏的人难选,比儿子唱得好的,显不出儿子的好来——要是比儿子唱得还差的,又怕这出戏大伙儿简直没法听呐!”他拉过旁边一名红带子觉罗贝勒,“他们硬要推荐德如演旦角给儿子配戏,可是儿子寻思,德如嗓子是不错,也有名声,但皇阿玛您瞧,德如脸长得长,这扮相一出来,不就是一活脱‘驴头旦’么?这叫儿子怎么看着他唱戏?”

  大家一看,德如一张脸果然起码是正常人的脸的1。5倍长,二阿哥一说“驴头”,还真像,个个都暴笑起来,也有经历过下午“卧梅”事件的人在不住偷眼瞧十阿哥的神色。

  我一看十阿哥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对“驴”这个字眼超级敏感,但二阿哥说的话,他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更见尴尬。

  而那名叫做德如的觉罗贝勒却是个实诚的,居然也红着脸笑,向二阿哥连道“惭愧、惭愧,不敢、不敢”,惹得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康熙好不容易停了笑,指着二阿哥道:“就你会贫嘴,唱得好了不行,差了不行,还要挑剔别人扮相!要这么着,连朕也没法给你找人,你想找谁给你配戏,趁早自个儿说出来!”

  二阿哥等的就是康熙这话,顺溜溜一回身,指向我所站立的方向,朗朗道:“我就要——锡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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