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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焚情篇 第30——32章

  第三十章ˇ

  大家都没说话,我拍膝起身,转首向吴什请教道:“吴大人,敢问同一支枪射出的两颗铅弹与不同枪支分别射出的两颗铅弹可有方法鉴别?”

  在康熙身边熏染培养出来的人,哪一个不能听弦知音,吴什眼睛一亮,显已明白我话中意思。

  十八阿哥奇道:“小年子,你说什么?你说这两颗铅弹都是十四阿哥打出去的?可是……你们都只装了一次枪啊?”

  我挑出两块半指甲盖大小、形状也差不多的弹片置于掌心,掂了一掂,走到十八阿哥身前半蹲跪下,指点给他看:“十八阿哥,你瞧这两片弹壳有什么区别?”

  十八阿哥垂眼仔细比了比,道:“额附师父教过我!如果是一颗铅弹爆裂不可能同时有两片这样大碎片,这两片弹壳分别是属于两颗铅弹上的!”

  “不错,”策凌接道,“不同的枪支,其使用时间长短、是否连续射击、清洗枪筒的方法以及是否更换过受损部件,都可能导致该枪支发射的铅弹轨道发生细微变化,而同一支枪发射的任何一颗铅弹都可反映出相同的磨损痕迹,但不同的枪即使在相同的发射强度下也会有各自不同的弹道,加上所产生的后座力有区别,所以不同的枪分别射出的两颗铅弹和用同一支枪射出的两颗铅弹,前者一定不同,后者一定相同,只要放在火上一烤即可。”

  十八阿哥一把抓去我掌中弹片,叫道:“好玩儿,今儿晚上我就要烤烤看,一样不一样!”

  策凌笑着补充道:“烤火只是一个法子,还有一个聪明法子,十八阿哥要不要听?”

  十八阿哥眼珠一转,正巧看到我解下斜挂在身上的铅弹带的动作,喜动颜色道:“我知道!一条铅弹带装有三十颗铅弹,数数十四阿哥的铅弹带里到底还剩下多少铅弹,不就能知道他是否当真只发两枪就射出了三颗铅弹?”

  “好!”一直观察我们发言的康熙至此方笑赞道,“策凌把朕的十八阿哥教得好!小小年纪就有这份急智,难得!十八阿哥,你别忙,不用叫十四阿哥倒铅弹带给你做数学,朕告诉你,刚才十四阿哥和小年比枪之际,十四阿哥的确一次放了两颗铅弹滑入枪膛,这种压双弹的技巧还是前年从西班牙传入,至今就火器营的统领也没几个真正练会,十四阿哥会这个,都是前年朕带阿哥们出塞巡幸时,他和十三阿哥两个自打见大阿哥演示一番后便大为倾羡,缠住大阿哥,足足花了一月功夫才软磨硬泡学来的。你别看他做得手快,一到上手如何添加引药火药分量、如何舂实火药和弹丸等等分寸极难把握,想练成,不仅要稳准狠,还得冒险。”

  十八阿哥听了,想一想,扬首看向策凌,道:“额附师父你会吗?”

  周围诸阿哥见策凌居然也有老脸一红的时候,不由都发起笑来,策凌嘟囔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又瞪了我一眼,我暗笑:是你公报私仇害我在先,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我也不算有心,鬼晓得你会不会压双弹?

  其实我起先也并非十分吃准十四阿哥是否真的一枪就发了两颗铅弹,但八阿哥说话提醒了我,让我想起去年刚回京那次在码头边驿馆被四阿哥罚跪了一夜,后来下半夜十三阿哥带了夜宵过来找我说话,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

  因十三阿哥是带兵阿哥,颇跟我说到军营里的逸事笑话,我模糊记得他提过火器营有个小兵不自量力偷学什么一枪压双弹的本事,结果弄致满脸黑头发竖衣服焦,在伤兵营躺了一晚后硬说醒来看到自己坐在释迦摩尼身边,当时听了可没把我给笑残喽,没想到不经意间听过的事竟然在此刻派到用场。

  事实上康熙告诉十八阿哥的还算轻的了,一枪压双弹的高难度要远超于此,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怎会想到十四阿哥跟我比试竟然还会用到这一招?

  今日就算我侥幸射中了鹿:鹿身上有两个弹孔,到时一验伤,十四阿哥的弹孔里同时有两颗铅弹,我只有一颗,他胜;鹿身上有三个弹孔,两近一远,也是他胜。

  不管我射中不中,十四阿哥都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退一步讲,即使十四阿哥万一装枪慢过我一点,说起来他是一枪压双弹,那么输的还是我。

  本来十四阿哥是没可能败给十八阿哥的徒弟的,但这种小事也慎密算计如斯,可见其性格一斑。

  不过我既然尝过四阿哥手段滋味,十四阿哥再做什么,我也不会太感奇怪,反之,他若不是这样人,当初入宫选秀又怎会公然出面跟四阿哥抢我?

  有的人,天生好胜;更有的人,不惜两败俱伤,也不能让别人胜。

  只怕这两类人,到头来都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而争,只是为个“争”字而争罢了。

  ——咱们比一场!

  ——好!来!

  ——你输了又怎样?

  ——我不会输。你输了,你就……

  “砰”!

  睡梦中,我被突然迸发的火枪声惊醒,一下从床上弹跳坐起。

  帐内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仿佛还有人在外扯嗓高叫:“护驾!护驾!”

  我捂住心口,只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可以看清梦中和我对话那人的样貌,我在跟谁说“咱们比一场”?为什么白天十四阿哥说过的话我会在梦中自己把这句话又重复一遍?照理那个人应该是十四阿哥,但怎么我虽看不清脸,他给我的那种感觉却很像八阿哥?

  下午我和十四阿哥比完火枪不久,康熙便带众人回营。

  白日还好,一到夜里吃过饭,我就渐觉胸疼手酸,悄悄跟十八阿哥告了假,躲回侧帐角落长帷后自己床铺躺下歇息,因心里不定,辗转反侧多时方才入眠,不想此时又被枪声惊醒,就好像有人闯入对着我心口开了一枪似的,神魂不定,突然想起现在不知什么时辰,十八阿哥又回帐没有,急忙踢被下地穿衣,一回头,却赫然发现十八阿哥睡在我床上靠里位置,此时业已醒转,正横躺在那里用肉乎乎手背揉着眼睛。

  到了木兰后,十八阿哥的夜游症仍时有发作,每于睡梦中突然惊起,或下床走几圈启门而出,或跌仆于某处依然沉睡夜里,第二天却全不知道。

  此事康熙在山庄就已知情,也前后叫数名扈从资深御医给他诊过脉,均称其舌红苔黄,脉弦数,详审脉相,似为火热内扰,致使神魂不安而失守的征侯。

  只说十八阿哥头一次离宫远行,不惯外头,心藏神,肝藏魂,今心肝受邪,神魂不安,故致夜游症发生,治当清心镇肝,安神定魂,予朱砂磁朱丸治之,早晚各吞服一次,每服三十丸,服完二料丸剂,其病当瘳。

  夜游症除服药外,还讲究夜间静养,就如许叔微《普济本事方》云“平人肝不受邪,故卧则魂归于肝,神静而得寐。今肝有邪,魂不得归,是以卧则魂扬若离体也。”十八阿哥性情偏野,每日随驾围猎所见不少血腥杀戮,到底孩童,心思不定,夜间自然多梦易惊,而康熙既带他出来,又不肯放过给他锻炼机会,这一来二去的就苦了我们这些跟十八阿哥的下面人,为了让小祖宗好好入睡,恨不得一日三烧香,晨昏三叩首。

  后来不知怎样摸索出十八阿哥睡前若先在我这躺躺玩会儿,再回他自己床上睡,当晚就再不受惊的,这虽不成章法,总好过搅得人通宵不能睡。

  由是生了不成文的规矩,每晚十八阿哥换了衣袜临睡前,总让方谙达、申嬷嬷两人抱他过来我这边,他或坐或躺我床上,我在床边挨着,陪他说话耍子,见他开始打哈欠才再抱回去睡。

  连日来这般,也都由十二阿哥私下禀明康熙过了明路的,我也不觉什么,但今晚我已睡下了,不晓得十八阿哥如何又爬我床上来,竟睡作一处,这还了得?

  好在细看之下,十八阿哥所着袍褂俱全,连睡衣也未更替,嘴角更挂着零星碎屑,想来是他回帐后先来看我,见我睡了就摒退下人,自己爬上床偷吃我藏在枕头边的饽饽,这种事他常干的,不过从前都是我故意装睡逗他玩儿,不像这次是真的睡死过去。

  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对我展开小臂膀,咕哝道:“小莹子?我刚梦到你打枪走火了——”

  这时外头叫“护驾”声已经停了,帐内脚步杂声也消停些,但我帷后这块床位是十八阿哥立过规矩的,不叫不得乱入。

  我侧耳听来不像真有刺客情形,因倾身抱过十八阿哥,让他坐在床边荡下双腿,又跪地拾鞋给他穿上,扎束停当,十八阿哥才叫帷外侍奴传进方公公来,问道:“何事?”

  方公公刚探听完消息回来,奔的满面是汗,打手回道:“主子安心,没有大事,是和硕额附策凌台吉大人在营后靶场练枪不慎走火,并未伤到人,只可惜一部美髯被烧损了。”

  十八阿哥听得又惊又笑,跳下床扯我手道:“走,瞅瞅去!”

  帐内灯火煊亮,一出帐,才觉晚风微凉,拂上身来精神亦为之一爽,北方天地辽阔,星垂头顶,一眼望去,一弯浅浅月牙儿斜挂深碧色云天上,衬着点点星光,分外调皮。

  策凌宿帐紧挨十三阿哥帐子,一拐弯便到。

  十八阿哥熟门熟路带我过去,他宿帐外已都是人,问下来,几个阿哥和御医在里面,十八阿哥就摩拳擦掌要往里冲,谁知里头策凌一听人报“十八阿哥到”,便等不得拼命连声叫起来:“别放小年进来!”惹得帐内诸阿哥一阵狂笑。

  方公公虽然只说策凌烧到了胡子,我猜火星四溅之下他身上肯定也会带到灼伤,里头还不知怎样脱光涂药呢,有谁耐烦看?

  十八阿哥本跟在方公公后头,帐帘已经打起一半,正往里走,这个角度虽看不到策凌尊容,但我一眼瞟见八阿哥也在里面,更止住脚步,同十八阿哥告退一声,抽身往后闪人,十八阿哥是伶俐人,知道我避讳,只一笑摆手,便自进去看好戏。

  这个时辰,康熙业早安置了,他派来看视策凌情况的几个侍卫正由鄂伦岱领着出来去跟康熙回话,还有送他们的人,四下点着明亮松油立地火炬,到处闹烘烘的,我嫌吵得慌,绕到帐后背人稍暗处捡块靠石干净地儿抱膝坐下,在这里仍可听到策凌帐内隐隐传来的说话笑声,满语、蒙语都有,就少汉语,我听不出什么名堂,只默默抬首仰视星空。

  隔了一会儿功夫,身后传来脚步,我起先不在意,后来听出是朝我来的,就扭首望了一下,来的却是十三阿哥。

  此处光线不强,愈显得他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我才要请安,他已一抬手,笑道:“我跟你一样,被策凌赶出来了。”说着,一掀外袍,在我身侧就地坐下。

  为防人看见闲话,我改坐为跪,膝行半步,又拉开一些距离,方笑道:“额附赶十三阿哥出来,就不怕十八阿哥揪他胡子?”

  十八阿哥爱武,而兄弟中,大阿哥太严肃,是以他一向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亲厚,十三、十四两人别的事上不投契,但都待十八阿哥亲厚,策凌此人上了战场固然令人闻风色变,但他自小在内廷养大,私下里风趣好玩得很,年纪又和十三阿哥相近,所以这段日子来,他往往和这几个阿哥混做一处,玩笑不拘,我是见惯的,才有此一说。

  十三阿哥却笑道:“他倒想,但人家策凌就剩那么点宝贝胡子根儿,看得比命还重,哪肯给他碰?十四阿哥帮着老十八,正在里头跟他混闹呢。”

  我还真没见过策凌没胡子的样子,想想有趣,又问:“他胡子全给烧完了?”

  “没烧完,”十三阿哥一面说一面又笑,“到底他是带兵打仗的人,最有经验的,火枪一爆,他立时撤手护住要害,万幸他身上伤倒不重,就是好好一部大胡子根根或给烧焦或被烫卷、长短不一的刺楞在那里,先儿鄂伦岱来一看,笑得跌脚,说他可不是活脱子像宫里那个蕃邦蛮子画师郎世宁?明儿皇上见着一定给他逗乐。”

  我听他描述的有味,心里痒痒,恨不得立即扑进去看个现行,但一想横竖明天白天也能见着,便算了。

  十三阿哥说完就看着我,我亦一时想不到话说,面面相视了一回,不觉有些尴尬。

  帐那边又起了人声,我挂念着十八阿哥几时出来,遂咽口唾沫,干涩道:“外头凉,我去叫人给十八阿哥送披风来。”

  话音未落,十三阿哥却一下拖住我手,我手腕被他攥住,反射性抖了一抖,心头狂跳不止。

  我低着头,耳边只听十三阿哥道:“你几时跟十四阿哥学的枪法?——你还记得和他之间的事,对不对?”

  我讶然抬眼看他,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可那完全不像我的:“什么?”

  “你的动作,今天下午我看得很仔细,你装枪、射击的动作和十四阿哥根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每个手势,每个眼神,完全一致,就连装引药前预先把铅弹含在嘴里的习惯也一样!”

  我听得傻掉,十三阿哥细审我面色,半响才放平语气道:“那年你十四岁生日之前,央我教你枪法,我不肯教,并不是因为四阿哥不准你学,而是真的太危险。我知道你的性子一向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我没料到,你竟然真的去找十四阿哥教你?他也居然真的教会了你……他甚至为了你不惜用上一枪压双弹的法子,原是他怕你输了没面子,就想蒙混让别人认为你俩并列。”

  他顿一顿,又道,“你听我一句话,火枪不是你该玩的,皇阿玛已许了回京后让十四阿哥亲教十八阿哥枪法,我看现在十八阿哥也离不开你,皇阿玛又夸你胆大心细,很能照应到十八阿哥,到时必要派你在旁护持,你万万记着不要再动心思学十四阿哥的一枪压双弹,策凌就是眼前例子,他若不是今儿见十四阿哥露了这一手,晚上自个儿跑到营后靶场偷练,也不会闹到现在这田地,好在没出大事,皇阿玛又对他宽容,就惊了驾也不见得如何责他,你却不同,你跟十四阿哥学枪的事四阿哥迟早会知道,他——小莹子,你怎么了?”

  我眼前剧黑,身子一晃,亏十三阿哥伸手扶住才没栽倒在地:

  四阿哥不是迟早会知道,他极可能是已经知道了!

  自我来到古代,我最清楚我没跟十四阿哥学过枪,但十三阿哥一提到年玉莹十四岁生日,也就是康熙四十五年那个时间段,我马上就对起了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在宫里听过,十四阿哥于康熙四十五年九月到康熙四十六年八月期间,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一样都在京外办差,而年玉莹是康熙四十五年八月过的十四岁生日,满清又是以骑射得天下,虽沿明制在考武举时有比试火枪射击一项,但有资格的多是满、蒙八旗贵族子弟,哪怕火器营也不招汉军旗下兵士,民间更不许私藏火器,违者斩无赦,年玉莹虽是官至从一品振威将军白景奇的女儿,到底也还是汉人,十四阿哥肯教会她枪法,可想而知当初二人关系如何,连十三阿哥知道后都有这种反应,更别说四阿哥了,极有可能就是那段时间她和十三阿哥闹僵,同十四阿哥走近,还不顾四阿哥禁令,私自跟十四阿哥学了枪法,结果惹恼四阿哥,对她下了重手,这种事十三阿哥未必知根知底,但要说可行的解释,也就只有这个还讲的通些。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年玉莹十四、五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缺德,真是害死我也。

  不幸中万幸,总算下午是我主动“揭发”十四阿哥一枪压两弹的事实,没有领他这个情,不然在十三阿哥这有嘴也说不清了。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十三阿哥,我的确没想到十四阿哥有这份替我留面子的心思,但基于他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弟弟,我是不殚把他多往坏的方面想一想的,他肯定是算计我的,就看算计哪一方面了,没准他是还不死心,想试探我到底记得多少从前的事情。

  这下可好,我记得,得罪这个,不记得,得罪那个,个个都无间道我头上来了。

  联想到下午八阿哥阴阳怪气顶了十八阿哥那一句话,还有他之前对我的种种态度,我越想越不对,要不好好把以前的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我看我在这些旧事上还有得好栽跟头呢。

  不过应该怎么搞清楚呢?

  难不成跑到十四跟前问:俺们过去发展到啥地步了?您十八摸全乎了没?

  万一到时候十四阿哥来一句“俺们搞一搞不就清楚了”,那我真的是死蟹一只,死给他看了。

  “小莹子?”

  十三阿哥又关切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忙撑身退开站起,十三阿哥和我同时起身,那边十八阿哥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年子呢?小年子?”

  我不及再说什么,只握拳一抵自己心口,抿唇看着十三阿哥点了点头,便飞快跑去。

  跑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见鬼!刚才那是什么动作?

  ——我从来不会做那种动作的!中邪了真是!

  因忐忑侧身望了十三阿哥背影一眼,他的姿势没有变过,可能是给我吓到胆了,我赶紧掉头向十八阿哥方向狂奔而去,今晚十三阿哥要夜游一定不是我干的。

  策凌意外受伤,十八阿哥笑过之后,又生忧愁:策凌爱他那部大胡子比女人爱头发还要厉害,如今他胡子残了,就好比要叫个尼姑出来唱歌跳舞,现在他的意思是要取消跟我的合唱了。

  这对我倒真是个好消息,十八阿哥只管盘算明天怎样撺掇康熙为他出头,压一压策凌,我却做了一夜好梦——因这次和硕纯悫公主本是同额附一起出避暑山庄往木兰来,但路上公主略感不适,就留在行宫调养,前日来人报,说已无碍了,八月初二又是八阿哥生日,公主必在这天赶到的。

  公主一到,我更安全,策凌总不会当着他老婆面和我对唱吧?

  正日子这天,方公公领着人给十八阿哥换了一套大红衣裳,我起得绝早,先出去帮着申嬷嬷和宫女们清点安放其他阿哥及蒙古王公们送来的生日礼物,回头见十八阿哥出来,不禁眼前一亮,十八阿哥真是小正太的楷模,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天生微翘眼角,不语带笑,看了就想捏捏。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在这里过生日也不比京城好铺排场,但康熙宠他,八岁不过是个散生日,竟令人将自己主帐布置了出来专门给他今天庆生,皇营上下哪个不给面子?

  早晨,以方公公为首的太监们头戴缨帽,足履官靴,长袍系带,外罩纱褂,同着差妇簇拥十八阿哥到了康熙主帐,向康熙、早到的诸位长阿哥们,及蒙古王公中结有姻亲关系的长辈一一磕头行礼,接下来随扈大臣、侍卫、御医、“有脸面的”太监等再依次上前行礼。

  非宗室人等备办的寿礼都要放在一个用黄纸糊好的长方形方盘内,周围贴上红色剪纸,图案为椭圆形寿字。

  满人过生日寿礼并不贵重,图个喜气,不过是烧猪、烧鸭、寿桃、寿面等等。

  这些实物之上,又分别贴上大小不等的红色长、圆寿字剪纸,由“呈进”礼物的人抬到寿星十八阿哥面前请安致贺,这叫做“孝敬”。

  但十八阿哥收下后须回敬较实物价值稍高的银两,名曰“赏钱”。

  发了赏钱,“孝敬”者就需忙叩头谢赏。

  我就侍立在十八阿哥身后,他一一受礼完毕,而我看人磕头看至眼睛抽筋。

  一过中午,贺客盈帐,熙熙攘攘,笑声彼绝此起,又在营外有搭台建场看了骑马、摔跤、射箭表演,一派喜气洋洋,倒也热闹。

  如在京城,这天必要演戏的,名曰“寿咏霓裳”,但围猎总不可能还把宫里畅音阁的御乐戏子带出来,好在这些蒙古王公们出行都喜欢带歌舞伎,其属下不分男兵女仆,均好唱善奏,也不愁没有节目,早就将夜间“唱晚灯儿”的项目都演练预备下了,唯独策凌原本跟我商议合演的对唱是要做压轴的,此时却意外耽搁了,对唱一事,策凌为主,我为辅,他不能出场,我一个小八腊子做压轴未免叫人笑话,的确是个难题。

  但八阿哥于这些上头素来有心,还不等十八阿哥跟康熙说,昨儿就连夜抽派调度人手演试新曲,重排了节目表,一早呈上御览,圣心甚悦,十八阿哥亦无从计较。

  我去了一桩心事,格外高兴,加倍细意伺候,难得一天下来,不觉乏累。

  而和硕纯悫公主的车队在路上出了点小问题,到晚间快开饭前才和亲去接引她的十三阿哥一同返回。

  她身体好了,策凌却又出状况,一入席很是被众人把他们夫妻取笑了一番。

  策凌今天鼻子以下裹满了半张脸的白纱布露面,康熙一见他就被逗得不行,别人也还罢了,唯独不准他退,要他陪完整天,偏偏策凌为了胡子快点长好,还老是正襟危坐地端在那里,除了跟康熙回话,头都不轻易晃一下,老实被大家狂笑,尤其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昨晚闹他还不过瘾,一个在席间猛说笑话儿,一个得空就掀起策凌嘴上纱布挟菜给他吃,策凌碰见这两个冤家也真是前世孽缘,只便宜我看现成把戏罢了。

  饭后因地制宜,在各帐围绕中清空出好大一片场子,只留了歌台舞池,其余地方搭满六人一席的方桌,上摆精致干、鲜、冷、素诸色,可边赏歌舞,边饮酒。

  因在宫外,康熙特令不拘任何形迹,由是满座觥筹,推杯畅饮,谈笑风生,极其随便。

  场中又点起数堆篝火,歌者固然极尽炫艺,舞者更时至身边,邀人起舞,不分男女,均可参与其间,别具风味。

  一时灯火交织齐明,欲与星月争辉,又兼秋风送爽,虽是塞外,亦有天上人间之感,人人兴致高涨。

  蒙古人跳舞多有甩臂击鼓、跪蹲请安、拧身跺足、横摆漫步等动作,精神气质豪迈,尤其伊克昭盟鄂托克旗出的节目男子单人表演筷子舞,舞者原地双手握一把筷子,随着腿部韧性屈伸、身体的左右晃摆,快速抖动双肩,两臂松驰流畅地用筷子敲打手、肩、腰、腿等各个部位,继而绕圈行进或直线进退,舞姿洒脱利落,击筷动作灵巧多变,至高xdx潮时,边舞边呼号助兴,与宫中礼乐迥然相异,令十八阿哥看的目不转睛,大为高兴。

  “筷子舞”舞完之后,歌者又高唱祝酒歌一周,众人豪饮了一回,颇为大乐。

  忽然主席桌前的舞池中单独上来一名丽装女子,奇在双瓯分顶,顶上燃灯碗,而她步态曼妙,丝毫不见累赘,更口噙汀竹,与池外琵琶、胡琴、筝演奏相呼,击节堪听。

  舞女初还矜舞态,渐随音乐,在原地或跪或坐或立,由手及腕及臂及肩如灵蛇般忽樟忽挑忽拉忽揉,且以腰为轴时而前俯、时而后仰灯碗却不落地,旋复只如风滚雪、摇绛卉,能使人惊,与前人筷子舞相比极显其婉艳妩媚。

  十八阿哥大喜,竟然自位上站起拍手叫好,该舞女得了彩头,忽双手各托燃灯,边快步绕场奔走,边作流星般盘绕灯碗。

  只见其灯焰飘忽摇曳,舞姿轻盈流畅,满目流霞,美不胜收,最后一折腰下地,焰彩尤颤而不灭,就在此时乐声噶然而止,然余音袅袅,仿若未散,一时令四座观者如痴如醉,高呼鼓掌叫好不止。

  康熙目视十八阿哥,笑着轻一挥手,李德全忙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贴有“寿”字盛满小金钱的玉箩绕到桌前跪下,将玉箩高举在十八阿哥面前,十八阿哥本来坐在康熙身边,他双手合拢抓了满把小金钱,康熙亲手插入他腋下,抱高他身子,好让他广散赏钱。

  十八阿哥也真争气,一撒出去,无一枚金钱落出场外,就如下场金雨般,滚在地上,叮咚作响,一众歌者舞伎伏地三呼万岁二呼千秋,人声鼎沸,喜闹煞人。

  康熙开心大笑,放十八阿哥归座,我蹲身给十八阿哥整理桌下衣角,以免被靴子踩脏,只听康熙道:“十八阿哥喜欢看这舞,回京后朕叫人照样学来,明年你过生日还演给你看。”

  十八阿哥响亮道:“谢皇阿玛!可是,儿子还想看小年子唱歌。”

  附近坐的都是阿哥、王公,多半听到十八阿哥说话,顿时静了一静,纷纷把目光向我们这边投过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十八阿哥在这个时候卖我,讪讪起身,迎上康熙打量我的眼神:“朕的确没看到你孝敬十八阿哥的寿礼,那么你是以歌代礼了?你还会唱蒙古歌?”

  我赶紧半跪答道:“回皇上,策凌额附原说过要和奴才对唱一曲,以贺十八阿哥千秋,但额附受伤,所以才迫不得已取消此节。”

  策凌就坐在隔桌,见说忙离座打手向康熙告个罪:“是奴才无能,扫了十八阿哥的兴,请皇上责罚。”

  康熙大笑,虚手一抬:“起来,起来,十八阿哥小孩子家,就朕这些阿哥中小时候像他这么调皮的也不多见,这些天十八阿哥紧和你混着玩儿已经累了你,朕再不为这个怪你,你尽管喝你的酒去!”

  策凌嗜酒,为了喝酒,兴之所至,连脸上白纱布也自己扯去,露出搞笑曲卷残胡,想是刚才急切,忘了再把纱布蒙好才来面圣回话,给康熙这么一说,众皆大笑,他反正被笑了一天,嘻嘻而起,正要回位,他座旁和硕纯悫公主忽然起身款款走来,与他并肩而立,向康熙福了一福,道:“回皇阿玛,女儿自前年出嫁,久未承欢皇阿玛膝下,今日是十八弟的的生日,见皇阿玛高兴,女儿心里也像抹了蜜一般,女儿愿代额附出演对歌,权搏皇阿玛、诸阿哥兄弟一笑。”

  康熙果然开怀笑道:“哦?朕的十格格不过离了朕两年,竟然出落得愈加大方了!好!你服侍着和硕纯悫公主一同去准备一下,朕等着大饱眼福、耳福!”

  御旨都下了,苦命的我只好作受宠若惊状依言跟着和硕纯悫公主退场换装。

  皇家办宴,细节方面都是周全,虽然和硕纯悫公主献歌并非计划之内,但一应崭新舞装都是多备齐全。

  对唱当然是一男一女,康熙光顾着高兴了,也没想想其实我也是个女的,不过千错万错皇上不会错,只好“委屈”我继续穿男装扮男人。

  我是作为文艺特长生招进大学,同寝室的女孩子情况都和我差不多,其中一个就是内蒙古来的,最擅跳蒙古舞,当初我虽然不留心,但好歹也算看过一些,略知一二门道。

  蒙古人每逢集会欢庆都穿蒙古袍,男袍宽大,女袍紧身,蒙古人又认为像乳汁一样洁白的颜色,是最为圣洁的;而蓝色象征着永恒、坚贞和忠诚,是代表蒙古族的色彩;红色是像火和太阳一样能给人温暖、光明和愉快;因此男子多喜欢穿蓝色、棕色、女子则喜欢穿红、粉、绿、天蓝色。

  于是我很快便选了一件蓝色袍子,扎起腰带,穿上天青色布靴。

  而和硕纯悫公主刚刚在使女服侍下换了贵妇装,去了琳琅璀璨的头饰及垂面珠帘,调了一件大红的,穿靴头和靴面上有用金丝线镶蒙古民族特色图案花纹的同色布靴,使女帮她扎好腰带,又将袍襟向下拉展,更显出其娇美的身段。

  纯悫凤眼白肤,气质是偏静的那类,但被大红色这么一衬,平添容光,脸色也好看许多,我倒觉得她这么打扮,比原来还美,至少很有生气勃勃之感。

  纯悫装扮完毕,见我看她,冲我笑了一笑,走到我身前,亲自指挥一名使女给我把袍子仔细往上提了一提,放得松些,又把特制用来装饰佩戴的蒙古刀、火镰和烟荷包挂在我腰带上,再将我头发好好笼进帽子里。

  拜十八阿哥所赐,我穿惯了戎装盔帽,戴这一顶帽子感觉很轻松。

  纯悫退后一步,上下端详了我一阵,向旁边人笑道:“草原上最俊俏的少年也不过如此罢?”

  那些使女都是蒙古带来的,说的不是汉语,一个个笑蓉满面,咂砸作声应合了一阵。

  纯悫又道:“小年子原来跟额附说好对唱的是哪首歌?”

  我汗,策凌根本就没正经跟我合练过哪首歌,纯悫看出我犹豫,不禁笑道:“额附的性格我最知道,他每多即兴发挥,你也闹不清了是吗?”她沉吟一下,“那也没什么,我们就唱额附平日最爱唱的那首好了。”

  在避暑山庄澄光室住着时,我饱受策凌荼毒,知道他真正保留曲目来去有那么几首,因问:“是哪一首?”

  纯悫道:“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那首。”

  我心里一松,挑了个最简单的,看来纯悫充其量是个票友,肯定比跟策凌对歌轻松,马上干脆道:“好。”

  我们相视一笑,于是纯悫坐下,我站着,分头开一开嗓子,不多时八阿哥派人来提醒:外面正在表演的安达舞就快完了,很快该我们上场。

  纯悫又检查一遍,带了我要跟在那人后面出帐,十八阿哥忽带着方暗达一掀帘跑进来,喜滋滋叫道:“小年子,我等急了,快点!”

  十八阿哥见着我,喜的拉了我的手不放:“唱什么歌?唱什么歌?”

  纯悫站在一旁笑,我故作神秘道:“十八阿哥快回皇上身边入座,一会儿准保知道了。”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转,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长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闭起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他左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东西,今儿是他生日,我也不跟他强,乖乖扬着脸闭了眼睛,半响只听几声轻笑,我唇上微痒了两下,十八阿哥便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我没想到这么快,倒吓了一跳,他不会这么老土,送我个kiss吧?

  因此我一睁开眼,先朝他身后纯悫瞧了瞧,没看出什么大异样来,再看十八阿哥,他却冲我大大咧了个嘴,露出雪白牙齿,就带着方谙达一阵风似的跑出帐子去了。

  ——他到底送了我什么?

  我满腔疑惑,但外面安达舞表演早已结束,催场的掌声起了几回,不好再耽搁了,纯悫带笑过来:“小年子,该你上场了。”

  我答应一声,忙着站起,将腰带提一提,又扶一扶帽子,作个深呼吸,大踏步跟着引场人走出去。

  横竖四阿哥不在,还怕谁吃了我不成?

  我千想万想,没有想到我一出场,等着我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一站入场中,不管我的头往哪个方向转,对上的均是笑到抽筋的脸,就好像我脸上装了一个激光发射枪,发射的却是笑光,中者必伤。

  而第一个开始笑的就是小坏蛋十八阿哥,康熙是没笑出声,不过他上来只对着我用力瞧了两眼,就一直低着头拨弄笑趴在他怀里的十八阿哥的头顶,但看康熙不断抖动的肩头和他身后偷偷捂嘴的李德全,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碰到这种怪事,我当然要看其他人反应了,哗,前后左右天下大同:奇哉怪哉,我衣服穿得很好啊,帽子也没掉,最可恶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两个,一个椅子都快笑翻了,一个拍桌笑到擦眼泪,而策凌因为纯悫也要出场的缘故,特意跑回营去取他随身那把马头琴,现在还没过来。

  一个人唱,N个人笑,这种情况下,叫我怎么开唱?

  最终还是十八阿哥招手叫我过去,我走到最前场,在康熙和他那桌前对面跪下,康熙叫李德全擎一面手掌大小西洋镜子来,我双手接镜一照,只见镜中人的唇上被描了一左一右短短两道黑色八字胡,和真正的男人比起来,我原本最多是娘娘腔而已,现在却因此使得整张脸变严肃了,而又带着滑稽的气质。

  我本来猜到几分,心里不是不生气的,但陡然这么打眼一看,也差点失笑,气归气,真的是蛮好笑的。

  十八阿哥起身隔桌靠过来,递给我一支黑色炭笔,说:“送给你的。”

  康熙和阿哥、王公等都看着我的表现,我不急不忙接下笔,磕个头:“谢十八阿哥赏。”

  李德全要上来取回镜子,而我在他手伸到之前就略直起上身,半侧过面,自己左手展镜对上光,右手执稳炭笔把唇上两道胡子分别一勾加长成纤细两撇,把炭笔笔端朝上塞进靴筒,复以右手小指将两撇胡子尾部分别描出精巧对称的上翘回旋涡卷形曲线。

  线条一流畅,霎时有了韵律,平添洛可可式的细腻柔美感,年玉莹的容貌气质本来带有兵气,介于可柔可刚之间,如此一来,两相结合,成功化解了小胡子的突兀,反而另显异秀清俊,一张脸看上去为之一新,又是一番天地。

  我“化妆”完毕,把掌镜反面放在桌上,流眸十八阿哥一眼,十八阿哥已经双肘平撑在桌上,看得合不拢嘴。

  我向十八阿哥一颔首,就地朝康熙叩了个头:“奴才这就献丑了。”

  康熙命我起了,我回身缓缓走下舞场,这一次却没有人笑,就有几桌交头接耳,声音也都压得极低,我不看人,因为我知道我在被人看。

  唱歌也好,舞蹈也罢,大凡当众演出,表现力固然得有,但是否能拿出压台的气势控制住全场、使观者集中精神才是重中之重,要不是十八阿哥这么一闹,我原本倒还真没把握能达到现在这个效果,也更不可能从康熙那里借到气场了,抓住了康熙的注意力,就是成功了一大半。

  策凌夹着马头琴匆匆而来,他是老有经验的,径自往东面场边乐师那队打头坐下。

  我脸转向他,他一抬头,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我并不停留,抬左腕对他比了一个圆月的手势,便转身对着北面康熙主位。

  很快辽阔低沉的马头琴声响起,我听准节拍,脚尖向前一动,右手划起,放声唱道:“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策凌的马头琴巴特拉得真不是盖的,尤其下面是他老婆出场,悠扬动听琴声中真像溶入了丝丝热情,亦进一步感染到我,我随琴音连做几个硬腕跳步从场子这头对角线穿到后场,顺势单膝半跪舒手迎出一身红色蒙古袍服的纯悫。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纯悫一开腔,便让我吃了一惊,她的声色不是很高,但极有穿透力,富有感性,且能收放自如。

  又是一个马头琴间奏,我和纯悫舞步中对上目光,我现在才发现她是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人,她并不瞧场外策凌,始终只看着我,好像我真的就是那个在蒙古包外苦苦等着她的阿哥,十分入戏。

  周围众人不知几时拍手给我们合起拍子,我一个马步交替旋到康熙场前,换了蒙语重复唱段:“莎拉闻滔泥撒了那啊嘎拉给勒逮(DEI)给笛答呦——啊哈掳嫩达嘎污揪灰忧因——逮(DEI)吼——矮了柴哄喽沟拆嘛赶温内塞(SEI)鲁都达沟——矮临起拎污逮(DEI)移溜昏尤因——逮(DEI)嗬——”

  在座蒙古王公、太吉轰然叫好,纯悫眼光一亮,面上一层红霞飞起,黑色发辫随她婀娜身姿动作极好看地扬起、落下。

  她却换了满语唱:“埃卡阿布卡德阿盖木可阿库——噢其——海棠伊尔哈一尼be也伊拉me木特拉库——达姆阿哥西额尔合ne尔合一阿lia起——悉尼乌鸡len得鼻吸了nia尔玛乌特海诉诸么集合——”

  策凌的马头琴跟着我们唱和,一时粗犷豪放、浩瀚深沉,一时又圆润婉转、如歌如泣。

  我从不知道这样简单乐器、这样简单对唱,就可引发我最单纯直白的感情。

  自来到古代,我从未试过这样放松自己,我的内心充满了防备疑惑,却无法抵御伤害,而现在就仿佛用歌声打开另一扇窗,令我看到一个只有月亮、云彩、阿哥、阿妹、雨水、海棠的世界,全身心地投入到歌声里,只要唱下去就好了,不用想现实中坚持得下去不下去的问题。

  一曲敖包相会结束,纯悫亲执我手一起走到康熙位前下拜,周围赞好喝彩声如潮涌般将我们淹没。

  我起身后环首四顾,全场有三分之一的人已从自己位上立起,其中包括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而十八阿哥干脆就是站在椅子上的。

  十四阿哥对上我的目光,忽然一边拍掌,一边跺脚用满语叫了一个简短的单词,策凌也用蒙语叫了一声,一时不分满人蒙人,都跺脚响应,各处蔓延开来,震耳欲聋。

  我能听懂的满语、蒙语只限几首歌的歌词而已,脱离了这个范围,再简单的词于我也是茫然,因瞅了纯悫一眼,纯悫看我笑道:“他们说,只唱一首不行,还要再听一支歌。”

  哦,那就是现代看演唱会叫“安可”返场的意思了。

  我明白是明白了,可再唱,唱什么?

  策凌持马头琴走下场,在我们身后停住。

  纯悫和我先后偏头瞧向他——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睛在灯火月光下似泛出隐约银蓝色,让我想起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见过的天鹅湖。

  万众瞩目下,他只旁若无人地注视着他的妻子纯悫,我头一次发现没有大胡子的他有着比大多数蒙古男人要柔和的面孔,尽管他的体魄同样强健过大多数蒙古男人。

  我不用看纯悫,也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

  蒙古台吉与清朝公主,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桩政治婚姻,但现在,我所看到的远比这更多。

  不知不觉间,全场已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多余人声,我最清楚看到策凌的手拉动琴弓的第一下动作。

  和弦在连绵群山与平原之间,如同微寒的轻风徐徐吹过,开首便是清冽肃然,但其中蕴藏淡淡愁绪,像欲述说,却怕拒绝,可还是说了。

  纯悫以一个极优雅的手势抬起我下颌,绕着我缓步走了小半圈,而她的手指前端始终不离我颈脸交界处的柔肤。

  我肩以下不动,唯随她动作一点点拨转脸,眼光过处,她身后重重人影于我渐渐模糊,只有她红唇中吐出的低吟回荡蒙语音节,如吟如叹,似一种美丽的哀愁,像波纹般从我内心一直荡到身外摇曳空气。

  在十五的月亮夜晚/陶醉在马头琴的悠扬旋律中/心中想念着亲爱的他/于是我唱起了这首月亮之歌——我听得懂她念的是什么,因为她这一段蒙语独白我曾听策凌一个人念过很多遍。

  我知道这很好听,但我不知道由她念起来,会惊艳到这个程度。

  策凌琴音一变,进入我熟悉的范畴,我听出他所奏是蒙古流传最广的演唱形式“好来宝”,也就是短调节奏规则,节拍固定,唱词均是触景生情的即兴创作,或双人对唱,或一人自问自答,或一人唱众人合,或多人合唱不限。

  跟我跳贴身舞?

  公主你找对人了。

  我忽将身一倾,并不触碰到纯悫肢体,与她只差一线,堪堪贴面擦过,横移半步做了一个柔背跳,小颤膝后腿半蹲,身略低些展手向她顶上夜空,扬声高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生命已被指引、潮落潮涨——有你的远方、就是向往——”

  纯悫在歌声中与我四目交接,掩不住的惊羡之色。

  然而在她回唱之前,有人走得太急,“咕咚”踢翻了椅子,闯进场来,那是一把真正的男声:“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恒远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

  策凌把马头琴玩耍似的,左手双泛音拨弦,右手连顿弓、飞弓不断,配合曲调掀起场内场外又一高xdx潮。

  这次轰动却大多了。

  不过我说胡子哥,十四阿哥青紫出马下场唱歌而已,你很有面子吗?值得兴奋成这样?你吃准他调戏我来了就没人调戏你老婆了是吧?

  十四阿哥之所以会弄翻椅子,我正好做最后舞步时对到方向,瞄到是坐他旁边的十三阿哥扯了他一把,才搞得他一踉跄,可恨十三阿哥不够辣手,温柔的扯扯小袖子算什么?调情啊?桌上现摆着那么大的酒碗多好使呀,直接敲后脑勺才是正解!要换了四阿哥在,恐怕就要乱殴了。

  不过我也的确佩服十四阿哥在失去平衡、撞青了一小块前额的情况下还能迅速调整姿势,现编了词儿,做着半脚尖跟步骑马跳出来,竟然又虚勒缰绳摇步绕着我来了一圈,我很怀疑他有没有看到我穿的是男装蒙古袍啊?我唇上还有两撇小飞胡子呢?

  趁着节拍又起,我豪迈地横移半脚尖弓步跳开,扯嗓唱道:“谁在呼唤、情深意长——”

  十四阿哥中间合音:“谁在呼唤!”

  吓得我差点吞了声腔:“让我的XX象白云在飘荡——”

  十四阿哥继续合音:“飘荡!飘荡!”

  我硬着头皮唱下去:“东边牧马、西边放羊——”我顿过半个节拍,十四阿哥没音气儿,才续唱:“一旯旯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十四阿哥忽合:“亮!”

  我狂做半脚尖弓步跳往前躲开他:“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用清亮眼光、让黑夜绚烂——!”

  飙完结束极高音后,我只道你小子毕竟是个男的,这下不见得还能发出海豚音跟腔吧?心里一松,一抬眼,却不偏不倚对上前座康熙目光,吃了一惊,因我穿的布靴稍大,本有些松动,这一忙,脚下一绊,险险当面跌倒。

  幸亏十四阿哥自后上来,借着他旋步在我肩头一按一带,我顺势扭过腰来,虽无水袖,却不自觉肩、肘、腕同时用力将袍袖平着翻过,滑出小半截皓腕,改前摔为反身下腰后仰。

  这可比平时翻水袖向上挑难多了,挑袖轻飘,而平着翻看起来动作不大,绝对比单用手腕往上翻要吃劲,外人看起来是柔的,可劲儿都在里面呢。

  露在外面的劲儿好练,含在内里的劲儿不好找,要多下些功夫,若非年玉莹本身的柔韧性奇佳,我当年苦练的腰腿、水袖和蹻工功夫带得来多少?

  只怕仓猝间这“卧鱼”身段一出,我就自动全身关节一半以上骨折,香逝去也。

  然而我忘记了爱新觉罗家十四郎天生一条水蛇腰,居然能不着痕迹跟我俯下,捞我起身、转了一圈,同时暗暗调稳我的重心,倒像我们商量好的配合动作,想也知道好看,可惜我穿的是男装,不然还不把在场的大男人中男人小男人们杀倒一片……估计现在已经杀倒了一片,不过就是冷汗黑线满天飞一大把的那种。

  但这些还在可忍受范围内,最可怕十四阿哥竟然在此过程中还能保持跟着策凌的间奏继续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恒远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

  OH、OH、OH你个魂啊?

  就算你是桃花眼唐僧转世也请你不要害我?

  拜托,我不是蜥蜴精岳美艳好不好!

  眼看十八阿哥快跳过桌子来行凶了,我忙赶在十四阿哥一停,又亮音唱起蒙语:“阿啦湾拓内~~萨奶~哈~~啊~~辛的奶~~呵~~~阿了嘟来那~~阿~呜的~喏威喏音那吼~~哦~~”

  这段蒙语十八阿哥最爱听,经常威逼利诱策凌给他表演,我耳朵早听出茧来了,闭着眼睛也能唱,套进这个节奏倒也合适,何况连康熙也有蒙古血统,多拍蒙古人的马屁不会错。

  果然一唱见效,十八阿哥貌似被搔到痒处,略略冷静。

  我才定下心,十四阿哥突腾空翻了个跟头,满场跑起,口中唱道:“马头琴悠扬、马奶酒穿肠——我的爱情奔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你的善良、我不能抵抗——你的美丽、将我的心紧紧捆绑——你的笑容、让我找到了最后信仰——你是美丽的月亮、让星光黯淡——”

  他唱一遍不够,蒙语一遍,满语又一遍。

  十四阿哥的音色浑厚、旷远,高音部略显沙哑,和他的外表形成反差,却有奇异魅力。策凌亦极力配合,琴音在他手中易如反掌,游刃有余,层次丰富而不失细腻,这种“音画”般的音乐,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草原的奶茶,帐篷上的炊烟,放牧的阿爸阿妈,蓝蓝天空飞翔的雄鹰,不停向前奔跑的烈马,蒙古族的醇酒,马背上生死相依的爱恋的人……仿佛都在这样声乐中浮现眼前,是真正如草原般宽宏的自由。

  最终这一首四分之三皇家组合的“好来宝”,在几乎是全场重复数遍大合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儿早已脱僵、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YaOHYa——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永恒的、青草长啊大雪飘、OHYaOHYa——”中意犹未尽地收尾。

  说也奇怪,听多了这段,我忽然有了新的感觉。

  特别是当十四阿哥最后一个跟头翻回我身前原位,我看到他像个大孩子似的开心大笑、挥手谢场的一刹那,只觉从头顶到足尖过电似的麻了一遍。

  也正因此,当他转过头来将亮晶晶的眸子与我相视,我忘了避开。

  这一刻,他对我肆无忌惮的注视,我无法拒绝。

  不错,四阿哥已经教会我任何时候不得放纵,否则后果自负。

  我就负!

  我负定了!

  第三十一章

  我连着献唱两首歌,大给十八阿哥长脸,领了康熙赐酒,连服装都未及换,便被一帮蒙古男女拖下场大跳高乐布堪舞,即篝火舞。

  一蒙古帅小伙领唱,大家相互拉手成横排或圆形,绕着篝火顺太阳运行的方向转动,随之载歌载舞,歌声中并夹有“育呼尔”的呼号声,逐步将舞圈推向高xdx潮。

  跳到酣畅淋漓处,众人拥我上去把小寿星十八阿哥邀入。

  十八阿哥颇有人来疯潜质,很快学会擦地拖步、跺踏步、跑跳步几种基本步法,时而左右摇摆,时而前俯后仰,动律爽朗,踢腿抬头间,晃头噘嘴,表情丰富,憨态可掬,看的康熙哈哈大笑,把十四阿哥、策凌等全体赶入场共舞,人人玩到出汗。

  待篝火燃尽,篝火堆上形成了一个炭火红红的火塘,众人再把点燃篝火的木头敲碎,还有包头打扮精壮汉子光着脚,豪饮数杯酒便闪身跃入余火之中,表演“下火海”节目,无数火星缤纷四溅,掌声四起,看意思是要通宵达旦狂欢。

  马奶酒虽然醇厚清香,喝多了也会上头。

  点篝火处向来近水,而晚风渐重,和硕纯悫公主畏凉,策凌又是新伤,纯悫换回贵装后略坐了坐看完高乐布堪舞,康熙就命他们夫妻先行回转内营,我趁便跟十八阿哥告了假,自掩身往后水边走去。

  这时一些上年纪蒙古王公贵戚也已由康熙令去,不使熬夜,留下的多是年轻人,一路只见夜色笼罩下不少行者步如斗折蛇行,形态似济公醉步,这是身醉,再略远处道旁树荫下、草浪后更时有散落成对男女依偎暗语,叫做心醉。

  我低头尽拣人少处行走,也不分上游下游,总算被我找到一块大石背面清静依水地儿,有了在避暑山庄万树园密林溪边的教训,我不摘帽子亦不解袖,只伏在水边捞水把脸洗净。

  天上一弯月牙儿,淡淡柔柔地将光披洒下来,但也总有照不到的地方,河水有节奏地流动,在忽明忽暗中偶有亮色闪动,就像是一匹飘舞的长绸。

  如果有河神,那么他是不是正将胳膊依靠在水面上,静静地望着我,就像我望着走到我身前的十四阿哥一样?

  昨晚是十三阿哥,今夜是十四阿哥,不晓得第三次会不会轮到八阿哥取我小命。

  我知道他今天喝了很多酒,且是混着喝了几种酒,因此当他一伸手要触我面颊,我便后退半步一敲腰间配挂蒙古刀:“你看这是什么?”这刀鞘上虽啰哩罗嗦装饰了不少华丽花哨玩艺儿,里面可是真家伙。

  “可不可以给我摸一下?”十四阿哥嬉皮笑脸也斜眼瞥了一下,他的手却不是摸上刀,正经冲着我的小腰来了。

  我吸口气,拔刀,才碰刀柄,他一把按在我的手上:“你说你喜欢我!”

  他口中的酒气差点酿醉我:“我没说过!”

  他耍赖:“好,你不会说,你会笑,你笑就是爱我!”

  我失笑。

  “好,你爱我!”他的唇猛地堵上来,火焰般的舌在我唇齿间滑动,来势汹汹,热力席卷。

  天旋地转,十四阿哥忽然放开我:“我等着你,你敢不来的话,就死定了!”

  ——什么?

  我莫名瞪着他,是他的表情让我回想起这句是他当初在北京城码头驿馆后巷第一次强吻我后说的话。

  他一手揽住我后颈,略一低腰,将他的额头紧紧贴上我的,我甚至可以感到他微微抖动的眼睫:“你这个死丫头,我在镜湖等了你一整天,下了一晚的倾盆大雨你知不知道?冻死我了!要不是四阿哥把你关在他府里,我就要杀了你!”

  我诧异无比的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的美的如同野兽一般的家伙:那时我刚住进四贝勒府,根本很少想到他,我一直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他竟然真的约了我就去等我?镜湖又是什么地方?

  我用力扳松他的手,正面对他,刚刚还在强吼大叫的他,竟然眼睛一下转向旁边而不看我这个“死丫头”,他掩饰的够迅速,但我还是看到我要看的东西:他不好意思了。

  这次我真的笑了,我笑的开心程度和他脸红的程度是正比。

  我笑到背脊都开始颤动。

  他开始还绷起脸做出生气样子,但是他很快恶狠狠咕哝着:“你敢嘲笑我?我就、我要——”想到妙处,他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万一有谁闯过来看到我和十四阿哥这样面对面而笑,一定会以为我们疯了,但是我止不住,他也是。

  就算我们凝视对方时,也压不住这个笑意。

  “瞧,我说的没错!你不会说,你会笑,你笑就是……”

  我本来不会躲开他下一个吻,但他俯下头时那一个和四阿哥有几分相似的神气,让我眼前仿佛浮现四阿哥对我扬手大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模样,于是我一偏脸,低首避过。

  他的唇擦过我闭合眼帘,停了一下,双手抱一抱我:“你在发抖?”

  他的呼吸拂动我发稍,才发现他不知几时把我的帽子摘了捏在手里。

  这个人,怎么老爱抢我的帽子,第一次这样,现在又这样。

  我伸手去夺帽子,他不给。

  我急了,用劲去抢,他作势要把帽子抛进河里,我一跳脚,把他头上帽子打下手来,也咬牙要抛。

  他笑道:“你扔,你扔,等下皇阿玛要问,你看我怎么回!”

  好女不敌无赖,一阵风过来,我掩口打个喷嚏:“还我,我脑袋冷!”

  他先拿回自己帽子戴好,才故意一揉揉乱我的发,把一顶蒙古帽歪扣我头上。

  我塞完发,整好帽子,十四阿哥扬首看看月牙儿在夜空中位置,我偷偷瞧他侧面,被他忽转过头来逮个正着。

  他一双眼睛润润的,上等黑玉似的瞳孔里湿气更重,叫我移不开目光,不自觉冒出一句话:“舒舒觉罗氏她……好吗?”

  他有点意外,但很快咧嘴一笑:“你指哪方面‘好’吗?”

  我崩溃,我指的当然不是“那”方面,但他摆明了就等我问“那”方面。

  我也不晓得我怎么忽然就问到舒舒觉罗氏,现在可好,转移他注意力不成,更见尴尬,无奈何“哦”了一声:“嗯,那她应该很好……啊嚏!冷……”

  十四阿哥抓住我破绽,穷追猛打:“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她好?”他凑近我,暧昧地笑了一笑,“或者,你的意思是说我‘好’,对吗?”

  天际一层浮云悄无声息的笼住月牙。

  月黑。

  风高。

  杀人夜。

  我要杀人了。

  十四阿哥的手再往下一寸,我就要杀人了。

  “啊——”我一声叫,引出月牙儿从云后探出半边,窥视地下的我们。

  推搡间,我一眼瞄到十四阿哥腰下撑起帐篷,实没料到此时此地他会陡然兽性大发,惊至语无伦次:“你起来、起来你……起来、起来、起来……”

  他还不起来,我真的要豁出去提丹田之气高唱人民共和国国歌!

  震、震死他!

  然而在我出绝招之前,我们所处石后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不止一人的零碎脚步声,更有十八阿哥奶声奶气道:“八阿哥,怎么还不见小年子?”

  十四阿哥猛地撑起身。

  我一片混乱,完全听不清八阿哥嗡咙嗡咙答些什么,只知道他们一转过大石马上就暴露了。

  阿弥陀佛,死道友不死贫道是我的王道。

  我本来着恼,此刻力仍未撤,趁十四阿哥疏神,双手狠狠一抵,把他倒推入河里。

  没用脚踢他,我已经算得很好人。

  扑通,水花四溅。

  十四阿哥临入水一刹那,长手一够,将我一同拖下。

  一股透彻冰凉激遍我身体发肤,想必十四阿哥也一样,一入水,他就松开了我的手。我跟他分散了。

  潜入水下,一切变得很安静,人声、风声变得那么遥远,水下视野不算清楚,似有白影滑过,小鱼儿放肆地对我卖弄风情,啄到我露在外面的肌肤,微痒。

  我一蹬足,头、臂引伸,双手张开,平转过身,游向河岸,只划两下功夫,脚便踩到河床淤泥。

  我切开水面,从昏暗的河水中“哗啦”站起。

  外界的声音向我蜂拥而来。

  入水前我没来得及深吸足气,喝了两口水,好在没有呛到。

  我看到十八阿哥、八阿哥、方公公、还有康熙的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带着七、八名举着火把的御前侍卫已经绕过大石,站在岸上。

  十八阿哥似要向我跑来,被方公公自后牢牢抱住,八阿哥正冲我的方向喊着什么,我摆头左右察看,心脏急剧乱跳,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明:十四阿哥呢?为什么还没出现?

  我深深作了一次呼吸,放松身体,正要再度潜入水里,忽然我就看到他了。

  他在更远一些的河流下游。

  他穿过这河水,这鱼,这星星,就好像这是属于他的世界,他十分轻易的穿过。

  然后他就站在我面前。他摇着头发上的水珠。

  他差点吓死我了。

  他在这儿。

  他知道。

  一阵微风掀起了河水,有一点儿寂静,但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手里抱着一条鱼,一条不断扑腾的大鱼。

  他大大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我抓到大鱼了!老十八!你来看!十四哥抓了条大鱼给你!”

  十八阿哥欢呼雀跃,十四阿哥走上几步让他过来看,谁知那鱼一扭身,从十四阿哥手里滑出去落进了水里,尾巴一甩,溅了十四阿哥一身一脸。

  十四阿哥一手抹净脸,喃喃笑骂着还要去追,一侧身同我对上,就停了动作。

  月光在水面倒映成粼粼波光,水光不停映在他的眼上,现出一折折阴影。

  我忽然有一点心悸,同时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他刚刚撑过帐篷,一下子全身浸了秋天的凉河水,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我涉水,上岸。

  鄂伦岱早已命人在岸边干地架起一堆火,十八阿哥扑上来抓了我手摇道:“小年子,科尔沁紮萨克老郡王在皇阿玛跟前夸你的歌词编得好,皇阿玛说回头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十八阿哥小嘴一张,像模像样唱道:“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用清亮眼光、让黑夜绚烂——!”他最后一个音飚不上去,就收了,笑道:“日月就代表旧明,而清眼打破黑夜,象征我大清给中原带来最绚烂、最美好日子!皇阿玛要赏你,你一定帮我求他把那枝罗刹国的火枪拿来好不好?”

  这样也行啊?

  还好我唱了个“日月沧桑”,不巧来个“日月光明”我不就玩完了?

  侥幸,侥幸,我刚漫应着十八阿哥,一旁八阿哥忽道:“老十四是下水抓鱼,小年你怎么也掉河里去了?”

  我想起我把十四阿哥推到水里的好事,哪里敢乱回答,小心翼翼偷瞄了十四阿哥一眼,赫然见着十四阿哥站在火堆旁,已经脱光了上衣,虽被八阿哥挡了一半,但从我这里,还是可以看到他背部紧绷着的极有线条感的健壮肌肉,正有一名侍卫在帮他擦身,而他听见问我,正在侧了脸冲我笑。

  他那个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八阿哥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讪讪的,不知道现在装死来不来得及啊?

  十八阿哥仰头看看我,又扭首看看十四阿哥,眨一眨眼睛,抢道:“我知道!小年子肯定是见十四阿哥跳进河里半天没有上来,以为十四阿哥跟我上次在御花园一样溺水了,才去救他的!刚才我在岸上看到小年子找不到十四阿哥,急得都快哭鼻子了!”

  十四阿哥用满语跟八阿哥说了一句什么,八阿哥因一笑置之,其他人则暗暗挤眉弄眼,而十八阿哥的表情比哪个都无邪,我低头认罪。

  “小年,你过来!”十四阿哥招手道,“烤烤火,这么湿淋淋的可怎么走回去?”

  我先还不敢动,十八阿哥硬拉着我手带我走近火堆边坐下,他坐着,我半跪着。

  穿着湿衣服烤火只会把寒气逼进身体里,极容易得关节炎,还不如自然风干的好,我也不知十四阿哥是借机报仇还是怎样,到底十八阿哥年纪小,坐不住,很快就带着方谙达到旁边捡石子儿玩,我不一会儿就前胸烤得发烫、后背冷得发抖,只得咬着牙关硬熬。

  八阿哥随身多带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披风,交十四阿哥围上,十八阿哥跟他笑谈了一回,一转身,见到我模样,惊道:“咦?你怎么穿着湿衣服烤火?衣服脱掉——”他一个箭步跳到我跟前,我顾不得掩饰,忙往后缩了一缩。

  开玩笑,我怕唱歌出汗,除了裤子,蒙古袍里面只穿了小衣而已,脱脱脱,脱他个大头鬼?

  我的帽子刚才掉进河里被冲走了,现出盘起发髻,如何还扮得男装,十四阿哥见我一退,也知自己孟浪了,便笑道:“你至少也把头发松了烘烘干,这样捂着明早准得头疼。”

  然而我还未及抬手,他已亲自一打手解开我束发的巾帻。

  他的手指轻易插入我发根,慢慢抖散我满头仍带着湿意的青丝,我甚至能感到自己浓密的发是怎样当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一点一点披落下来。

  他只顾看着我,却不晓得自己身上披风松开了。

  我垂下眼,内心深处不断哀鸣:你露点了,十四阿哥,你露两点了……

  第三十二章

  ——哈哈哈,看你往哪里跑!

  狂笑声中,一名大嘴巨灵神恶狠狠伸五指掌向我头顶拍下。

  我拼命拔腿奔跑,却好像跑不动,反而越跑越慢,脚步虽然在往前,可距离不见长,空急出我一身汗。

  眼看阴影就要笼罩下来——嗖!唰!一枝齐梅针箭又破空追射我而来!

  我一回头,见到身后执弓那人笼在一团黑雾里,看不真切,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眼神又似八阿哥、又似良妃:我管他是谁啊!跑路要紧!

  虽然不及刘翔的速度,但我拿出刘翔的气势来,生命不止,猛奔不歇,连脚上鞋也蹬破了,露出前端脚趾,又风凉又磨地,我一面心疼着我的SallyHansen钻石透明硬甲油,一面纳闷着怎么前头的路都不带拐弯啊?

  忽然之间,巨灵神的狂笑和飞箭又都消失了。

  我跑到了一个空旷高大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有点眼熟,有几分像我去过一次的太子那个丰泽园小楼的二楼,也有一幅幅宽大半透明轻纱自顶垂地,但无窗无门。

  慢着,没有门?我是怎样跑进来的?

  一念及此,我又如有芒刺在背,仿佛正在被人窥探审视。

  我想尽量靠墙走,但那种感觉又来了,瞧着是在往墙壁方向走,却走半天也触不到一个指头。

  不记得是第几次撩开遮目的轻纱,我的身体一下僵住,眼前地板上铺着一块朱樱色极厚宝相花纹重锦羊毛毯,相信上面的绒毛足可淹没我的双足,而毯上交缠着的两具肉身正碰撞发出“啪啪”声响,侧面看过去,一名是娇小体型的少女,另一名是……十四阿哥?!

  “嘤……啊……”十四阿哥忽抱娇小少女置于膝上,令她坐姿面对他,且一坐起来就双手捧在她臀后狠命抽xx插,并以大腿和双手的力量把她轻易地举起再丢下,如此反复,使其起,复顿,使其坐,且起且顿,直让少女胸前可爱像小白兔一样在他面前活泼地跳跃着,小巧乳首时不时揉擦到他胸肌上,而少女口中更是不断发出如小儿夜啼之声。

  数十抽后,少女似难禁受,飘发一甩,偏过头来,让我把她含痛带涩、又含羞迷醉的神情看个分明。

  舒舒觉罗氏?

  怎么可能!我在选秀体检时见过她身体,她幼乳初萌,哪里就这么、这么……但五官和面部轮廓的确是她没错!

  就在我认出她的同时,十四阿哥的目光亦转过来看到我。

  他的眼神既熟悉又陌生,我骇到一点声音发不出,亦动弹不得。

  “咿……不要!”舒舒觉罗氏娇小轻盈的白嫩身子贴着十四阿哥起起落落,忽在抽搐中发出一阵娇呼,“哦、哦……啊……求十四爷、别……呜……”

  一次强过一次的冲入逼得她掉泪,她哀叫着,下身却被拉抬得更高,十四阿哥的攻势更猛,并且似乎有意让我看到他们交合处的羞人状态。

  做爱,做爱,做是一回事,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对此感到严重不适,只觉四周好似在旋转,腿一软,便陷入深深黑暗包围,而手脚悬空感又无比真实,分不清是下坠,还是上升,心冲到嗓子眼颤抖,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了吗?

  可忽然之间,并无其他痛苦,我的脚就站稳在地。

  试着睁开眼睛分辨四下景物,我倒抽一口冷气:我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

  东西南北中,十四阿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他只穿着月白单裤,上身一丝不挂,步步向我逼近。

  OH!NONONO——

  我连连摆手别过脸去,却一眼见着四阿哥敛目跌坐在西窗通炕上,正是入定模样,这一惊简直就是魂飞魄散。

  十四阿哥自后上来隔衣抚着我的背,另一手往前握住我心跳。

  “住手、住手……”我能有多轻声说话就多轻声说话。

  他笑起来,口中热的呼吸喷在我后颈,低低的嗓音有种可怕的迷惑:“你喜欢他?不想让他看到你跟我?”

  他温掌从我的小衣下摆探入,沿着我的脊椎一路往上,到达颈项处慢慢抚按着我的僵硬后颈,一忽又缓缓滑下我的臀部,停在大腿摩挲。

  我眼睛望着无一丝变化的四阿哥,呼吸渐渐开始仓促。

  “放心,四阿哥入定了,他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我们再大声他也不知道!”十四阿哥突然把我推倒在通炕上,若非我收手快,就碰到四阿哥盘起的膝盖。

  我转身面对十四阿哥,怒道:“你不管舒舒觉罗氏了?”

  十四阿哥倾身按住我肩头,不准我起来,一扬眉道:“你关心她?你和她在宫里同住那么久,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你当真关心她?”

  我噎住,我真的不知道舒舒觉罗氏的名字,和她一起,从来是她说得多,我说得少,尽管后来她叫我“姐姐”叫得那么亲热,我也从没想过要多了解她一点。

  “你只在乎你自己,你是全天下最自私的死丫头!”十四阿哥的手上并未用力,我却仿佛感到绝望,只听凭他吼道,“但你为什么偏偏在乎四阿哥的感受?”

  我转目又看了一眼四阿哥,他离我这样近,可是比谁都遥远。

  “胡说!”我摇头,“我不在乎!我一点不在乎!你这个混蛋!”我开始用力推他,可是我的力气不翼而飞。

  “那你哭什么?”十四阿哥一面说,一面把我往里送了送,便跪上炕来,解开裤子,他的裸体顿时呈现我眼前。

  这样近距离的看到他的男性,跟先前完全是两回事,十分粗壮长大,坚硬挺立,峥嵘吓人。

  我要伸手推醒四阿哥救命,然而只伸出一半,就牢牢握成了拳,再不前进。

  他醒来怎样?不醒来又怎样?我要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十四阿哥将我的动作看在眼里,以膝盖顶开我膝弯,将我下身向他抬高,一根滚烫的硬家伙已经强悍地闯进我的胯间。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身上衣物被他剥到干净,不晓得为什么四阿哥就在旁边,不晓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但确实就是发生了,而且远未结束。

  “我不强你……你说要我进来,我就进来,你不答应,我就不进来,明白吗?”十四阿哥火热掌心贴上我光溜溜的背脊,间歇地紧紧拥抱,令到我的乳尖不时与他广阔坚实胸膛直接摩擦挤压,而他还有一手就从前面摸索到我密处敏感一粒,或旋或按,他略显粗糙的手指使我敏感麻痒难耐,而我的面颊好象给火烧一般,喉枯舌干,不得不仰起头来,看见他的目光。

  他挺一挺腰:“我进来了?”

  我被他撑开一些,立刻生了痛楚,又麻痒酥酸各色俱全,感觉比真的进来还难受,颤道:“不……”

  他不吭声,也不退回,只使出手段加倍撩拨刺激,我在他手下完全失了反抗力量,一时舒畅莫名,一时惊慌失措,张口喘息,却又被他低首压唇深吻吮吸,不到我快窒息绝不放过。

  每次当他问我“可以进来吗?”,我就如在浪尖上随波跌宕,抛上来、又掉下去,不知道几时会被淹没,却只死咬牙关,就是不点头。

  他说到做到,不论怎样磨刮挑弄,只要我不答应,他就不进来,而随之而来的“惩罚”势必更为煎熬,真正叫我度“秒”如年。

  模糊间,只听他在耳边道:“说不出来……就嗯一声……唔?”

  我已经被他弄得哭哭停停了几回,此时听他使出这种坏招提议,知道迟早失守,因抽泣道:“不要……我会死的……”

  他似难忍耐,气息更重:“不会。四阿哥都对你那样了,你不是也好好的?”

  我听不懂,他怎么知道四阿哥对我——

  可是他突然动了一下,我大惊,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硬闯,不由闷声“嗯”了一下,沉腰避闪。

  十四阿哥闻声急触,我唯觉被他侵入之处无微不巨,大痛不能忍,哀哀讫免,他不听,进益勇,其势坚而如火,野傲不能拒。

  我痛甚,啼哭转侧,他却是狠人,缓抽猛送,大肆冲突,愈发狂躁不堪,我唯有自己抬手塞口噬肤强忍。

  如此久之,渐有苦尽甜来之感,我才略感好些,十四阿哥忽又一拄到底,重重顶入,继而是一阵爽筋酥骨般的研磨,我死死掐住他手臂,绷紧全身,剧颤之下,自己已是丢了一回,无力侧贴在炕枕上,深一下浅一下地呼吸,而他仍深深插入,顶住不放。

  我喘不过气,再要求他,忽见他身后有个持剑人影朝我们走过来,看不清面目,那份恐怖却一眼就让我铭心刻骨。

  我死命推十四阿哥,想要叫他看后面,苦于喘息不定,一时难言,他也一无所觉。

  眼看人影越行越近,拔剑欲斩,我极骇之下破声叫道:“四阿哥,救我!”

  四阿哥徐徐睁开双眸,直盯着我。

  他的眼神集冷、酷、不屑、轻蔑、高傲于一体,却又似乎含着一丝极为怪异的气息,既让人心颤,也有被侮辱感,而他的唇畔掀起近乎诡魅的弧度:“来——”

  我不知该怎么办,失措地望向身上,我的眼前人竟然不是十四阿哥,变成了十三阿哥!

  再找那个持剑人影,也消失了!

  十三阿哥低头笑笑地望着我,似乎浑然看不见四阿哥,由慢及快、由缓渐促地在我体内大动起来。

  他的节奏很温柔体贴,半点也不粗鲁,可是绝不停止。

  我已经失了一回,份外敏感,经不住再弄,很快随之夹一下、松一下,时而绷紧、时而软颤,但四阿哥在看着,我不敢出声,气又透转不过,意识渐渐沉沦,忽然四阿哥过来用嘴唇撬开了我牙齿,吸住我的舌头,一阵舔、吮、挑、扫,又大手滑上我左边晶莹淑乳侧面搔弄,伴着十三阿哥律动而导致我双乳弹跳的幅度,出其不意撩上已经发硬肿胀的嫣红豆蔻,弄得我娇喘不已。

  四阿哥衣着整齐,我却是完全裸露,眼光所及,对比强烈之处,说不出的刺激淫靡。

  我急喘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阻止他?”

  四阿哥转过头看着我:“……如果是老十三的话,就没有关系。”

  十三阿哥兴起冲刺,我压抑不住大声哭泣:“不!四阿哥,我有孩子了!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啊!

  我犹如踏了一脚空,心中跌荡,喃喃醒来,面颊阴凉,原来真的哭了。

  垂眼摸自己身上,小衣中衣一丝不乱,我想起昨夜回营太晚,人又累了,是翻倒就睡的。

  可是若说做梦,怎么记忆会如此明晰,就像放电影一样,连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是鬼压床,还是有人趁我熟睡对我……?

  我秫然翻身坐起,呜了一声,皱眉捧头:我的脑袋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疼痛欲裂。

  唯一的安慰是检查了裤腰带,发现扎得很紧。

  但底裤的裤裆有点凉飒飒的感觉,觉得有点东西缓缓地在***里流动,好像行经模样。

  我裹紧被子,伸手入裤摸了一下,触指湿滑,抽手出来看却是无色半透明液体。

  那么没事,只不过是个春梦罢了。

  我平复一下心情,却又隐隐喜悦,还好只是个梦!

  经历了梦中的心情,我现在才知道回到古代吃什么苦都行,就是别受孕!别生孩子!太可怕了!

  还好不是真的,梦境不会成真,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人生还有希望。

  “年医生?”我刚刚下床梳洗完毕,申嬷嬷忽掀帷而入,“十四阿哥到了。”

  我取过床头小帽戴好:“十八阿哥呢?”

  申嬷嬷解释道:“十八阿哥一清早就跟十三阿哥出去了,年医生睡得沉,小主子不准我们叫醒你。”

  正说着,我已听见方公公在外面跟十四阿哥答话声气,不由奇怪:方公公是十八阿哥贴身太监,怎么没一起出门?

  因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浸了一些水,又准备着要拔营往北部围场驻扎,十八阿哥帐内摆设少了三分之二,略显空旷,十四阿哥正坐在东首桌旁椅上,见我出来,仰脸朝我笑了一笑不算,还起身走过来。

  他不站起也罢,这一走动,我的视线不觉就落到他腰部以下。

  梦里的一切实在太真实,在我还没有完全缓过神的情况下当面见到他,很有些消受不起。

  我走的慢,十四阿哥走的快,一晃眼功夫,他已在我身前立定,不由分说一手贴上我额头试了试:“怎么脸通红的?到底还是受寒了?”

  我嗫嚅半日,只道:“奴才无恙,劳十四爷费心,奴才惶恐。”

  宫廷常用句型一百句我已经会得翻来覆去用,十四阿哥却不爱听,放下手,语气冷了一冷:“老十八跟十三阿哥上哪儿疯去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着,你一定知道,你带我去。”

  我瞄瞄方公公和申嬷嬷,两个都缩着脖子,一个是公乌龟,一个是母乌龟,其他小的,更不用说。

  既然找不见,十八阿哥一定是引着十三阿哥到上次策凌、我和他发现的那个小峡谷去了,别人不说,方公公是知道的,如何噤若寒蝉?他没腿吗?不会带十四阿哥去?

  罢了,罢了,自打十八阿哥御花园溺水事件发生,身边换了这一批服侍人,个个都长了三只眼,这次出京一路瞧我越来越受重用,早就达成不成文规矩:背黑锅他们不上,送死我来。

  十四阿哥板起脸来,不比四阿哥好到哪儿去,谁敢问他找十八阿哥干嘛,策凌和纯悫小别重聚,总不见得还去麻烦人家,得,我跑这一趟吧。

  “口庶!”我打手应了,十四阿哥正叫人取马,营中忽人乱马嘶,吵成一锅粥似的,我隐隐听得有人叫“十八阿哥出事了!”,也有人喊的是“十三阿哥”,我同十四阿哥对视一眼,先后冲出帐去。

  才出帐门,我迎面就撞上人牵过马来,也不管是谁的,抢过马鞭子,翻身上马,直接驱马出营,十四阿哥动手比我只快不慢,紧后策骑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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