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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焚情篇 第4——6章

  第四章

  第二日清晨,我在脖酸腿痛中醒过来,还未睁开眼,先有一股似熟悉非熟悉的气味萦绕,半伸个懒腰,仰头赫然见着十三阿哥的脸,惊得我一跌,这才想起我是跪坐在地俯着十三阿哥膝上睡了一夜,而他坐的正是四阿哥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

  十三阿哥原是撑着手肘闭目而眠,我一动,他也睁开眼,时当晨雾初起,缭乱弥漫,而花厅里还有几只蜡烛燃着,格子窗外微风吹动,四周但闻花叶沙沙。

  光影交错下,他一件香色刻丝黑面长衫在身,连带子也未系,直衬得眉目深秀,丰神如玉。

  这就是龙子风孙,活的。

  十三阿哥站起来舒展一下,我顺势溜坐上椅子,就着他昨儿下半夜带来的点心吃了两块,熬通宵是个体力活,为我的玫瑰色面颊一叹。

  其实我昨晚最多跪了两个时辰就开始耍赖。

  我一姑娘家,借口如厕,戴铎拿我有甚么办法?不过捱来捱去我还是得回花厅,索性搬出唐僧大话西游那套本事,有话没话跟戴大总管探讨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不是妖他妈生的一类问题,偶尔还给他出两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他不胜其苦,便以去找四阿哥来威胁我,我就很看不起他这个:你说不过我可以打嘛,打不过可以不打嘛,干什么去打小报告呢?结果他还是去了,换来的不是四阿哥,却是十三阿哥。

  听十三阿哥口气,他也是刚跟四阿哥谈完事,还没安置先出来碰到了戴铎,就过来看我了,顺手带了夜宵。

  戴铎本来要陪着,但十三阿哥命他自去歇息,他也没得好说。有吃有喝我就最开心了,碰巧十三阿哥兴致颇好,也席地而坐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话,基本上是他说,我听。

  他是带兵阿哥,有很多军营里的笑话儿,他说起来绘声绘色还绘形,这么一说,又那么一比划,笑得我嘴都麻了。

  后来累了,他叫我坐椅子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思量一下还是算了,睡过去人事不知的,万一被四阿哥见着,我再受罚不打紧,连累了十三阿哥我算哪门子好姑娘呢,于是他坐椅子上睡了,我却是倚着桌腿睡的,睡着睡着就拿他的腿当枕头用了。

  十三阿哥见我一醒来又忙着吃,忽道:“四哥,你来了?”

  我不紧不慢补口茶水,吞了最后一口点心,转头笃定道:“你骗……”下一声就噎在喉咙里没出来。

  真的是四阿哥踱进花厅来!

  他身后就跟着戴铎,不会错。

  再仔细一看,四阿哥手里还拿着马鞭子!这哥们真得空,一大早的起来做广播体操呢?

  想归这么想,其实我很怕他是来揍我的。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敏捷拍拍沾了点心的袖管,一个箭步上去,抢在四阿哥身前一立定,左腿伸出一步,右腿着地,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扶在膝盖上,全跪行礼:“请四阿哥安!”

  本来我还考虑了一下请安、千礼和蹲安到底用哪一个,不过现身着男装,再像昨日一样给他福一福,又成笑话了,遂用了最正式的这种。

  四阿哥跟十三阿哥说了句满语,我只听清“埃拉塔拉米”几个发音,因昨晚听十三阿哥说到,知道这是满语“请大安”也就是汉人说“打千儿”的意思,不过四阿哥是说我好说我坏我就听不真。但我刚才低头下去一瞬间发现他的马鞭子是拿在左手的,便更加定了心。

  而十三阿哥笑着回了他一句什么,我就一点都没听懂。四阿哥又对我说了声“伊立”,这个我最拎得清的,便起了身。

  四阿哥改用汉语道:“老十三,多早晚了?尽在这磨蹭什么,一会子打马去畅春园给皇上请安,误不得时辰,太子昨夜便住在园里,咱们更不可晚了。”

  怪不得四阿哥腰束革带,一身骑装打扮,他们这么早出门,我却只想快点扑到床上昏天暗地补一觉。没想到等着我的却是恶梦一场。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带上侍从逍遥打马才去,驿馆马上就热闹起来,想找个地方安静睡觉根本不可能,天大光时,所有人才算收拾好,浩浩荡荡回北京城。

  总算戴铎没安排我骑马,拨了马车给我坐,我先还欢喜一阵,谁知路上更加痛苦,马车最大的特点就是颠簸,古时也没像样的马路,车厢又不大,坐在车里,人只随车子一起摇晃颠簸,不舒服到极点,我甚至开始怀念以前挤公交车的日子,加上我的腿还酸软得很,吃不住力,于是我头上前后左右撞出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鼓包来,满清十大酷刑,今日是也。照理我是该回年希尧家宅的,许是四阿哥忘了吩咐,戴铎竟直接将我带到紫禁城的四贝勒府。

  到了四贝勒府,我一瞧就眼熟,扒帘子看了半日方想起这不就是那回我去北京玩时,阿海领我参观过的北京东北角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喇嘛教黄教寺院雍和宫嘛?

  这里的建筑由疏渐密,由低升高,前面经过长长甬道颇显深远,影壁、牌楼与苍松翠柏绿瓦点缀其间,幽静中另有空旷开朗之感,过了一道昭泰门往北,建筑群便逐渐密集,殿宇楼亭纵横交错,飞檐墙脊参差穿插,恰与前面疏朗的格局形成强烈反差,坐在车里望去,层层屋脊渐次飞升,不知觉间车前车后的侍卫也渐渐少了,忽见一楼宛如高悬空中,格外壮观,马车忽忽的就停下了。

  到了此地,我也不倦了,自己打帘一跃下,抬头一看,楼悬匾额,上书“万福阁”三字。

  高福儿里头迎出来带了我们一干人进去,我处处留心,却见此处和记忆中一样,进深七间,中部为一座三层重檐歇山顶高楼,东西各有一座两层楼,三楼间用两座飞桥相连,统统是全木结构,院子自然是金砖铺地,一平如砥,擦得铁镜一般,略不小心,踏上去就微微打滑。

  才进这儿,我就觉心跳的厉害,且越走越烈,也不像全是坐马车坐出来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有声音在盘旋,偏又捕捉不住,身上也像我在桐城头次醒来时那样冷热不定。

  停停走走左绕右绕的行了一段,一起的人渐渐少了,忽又停下,耳边只听高福儿声音道:“请福晋安!”

  我抬起眼,看到一名贵妇人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只见她中等身段,素肌淡眉,没点棱角的圆润面容,可仔细一瞧,眼神里头愣是带着硬气,心知这便是清朝十大夫人之一、四阿哥的正福晋、将来雍正朝的皇后纳拉氏了,但我实在跪不动了,只学高福儿行个小礼,垂手站立,鞠躬唱喏:“请福晋安。”

  纳拉氏笑道:“莹莹也来了。上回听四爷赞你扮男装的模样儿俊,我只不信,如今见了,果不虚言。高福儿,你带她去我院里西厢房找翠儿拿身旗装换上,四爷这时辰就要回府了,大阿哥三阿哥已先到了,戴铎正在怡性斋伺候着捧茶,你安顿好莹莹还上前头来。”

  “是。”高福儿点手答应着,纳拉氏便带着人一径去了

  福晋平日是和四阿哥住在正房的,但她另有一处春和院,四阿哥不在府里时她也会住那。

  高福儿领我到春和院门口,翠儿早得信出来,高福儿不便进福晋院子,将我的事又跟翠儿交接一遍就回头去了

  翠儿已经打扮过,梳了光亮的头,穿着斜扣鸳鸯环的黑领铜纽扣绿袍,显得人一根水葱儿似的,体面不少。

  贝勒府里规矩大,她见了我也并没多说话,带我进了西厢房的一间,开柜检取一套镶滚彩绣的旗装常服出来。

  我定睛看时,是镶粉色边的浅黄色衫,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并有金绣纹饰的大褂,下配长裙,裙中褶裥内有繁复花纹,略抖动开来,好似月色映照下的美景,连脖子上围的紫绸绢子,脚穿的玉色绸袜和一双有三寸多高的花盆底鞋都是崭新齐全的。

  这些服饰不说别的,手工就吓死香奈儿气晕范思哲。既见靓衣,云胡不喜?

  翠儿端过铜镜来,替我仔细梳了两条发辫垂下——这才是清初未嫁女子的打扮,两把头那是找了老公以后的事情。还好年玉莹天生丽质,哪怕剃个光头也是俏尼姑,要我白小千在现代弄这么两辫子,那就符合一首民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了。

  我换好全套衣服照了照,自己也是眼前一亮,本来嘛,小姑娘啊还是穿女装最好看,四阿哥还说我女装不如男装好看,充分说明他的审美情趣有待提高。

  只不过最后穿上花盆底鞋可苦了我。

  以前穿高跟鞋泡酒吧跳劲舞对我也不算难度多高,但这花盆底鞋是人穿的吗?

  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极难掌握重心,为了保持平衡我的腰椎都快扭断了。

  清初有句话“降男不降女”,“男降”者留头不留发也,“女不降”者,管你满虏大脚,我仍笑傲小脚。

  年家算是四阿哥门下包衣奴才,从的满俗,年玉莹并未裹小脚,可平日定然从不穿“花盆底”的,不然脚不会挤得这般难受,偌大王府,叫我穿这个走路,不如拿把刀剁了我算了!

  想到这,我立刻记起一句话来。

  ——我等着你,你敢不来的话,就死定了!

  昨晚那疑似十四阿哥的美丽色情狂对我说的话,我竟然忘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可是我的古代初吻终结者,我还挺愿意给他三分薄面,不过一入侯府深似海,慢说他并没讲清楚到底约我回京后在哪儿见,就是讲清了,除非他此刻在我对面

  房间,不然我是万万鼓不起勇气踩着花盆底冲冲冲上云霄跟他佳人有约的。

  就这胡思乱想间,门外跨入一名大丫鬟,翠儿上前一福:“春喜姐。”的1efa39bcae

  春喜点头一笑,挥手令翠儿退下,才向我打量道:“四爷已经回府,现在怡兴斋,福晋让我唤你过去。”

  她长得白净顺眼,跟我说话的态度却似隐据傲,跟福晋大大不同,我本就奇怪以年玉莹的身份在四贝勒府算不上有头有脸,何以蒙福晋青眼,现在看来果然透着一丝丝古怪。

  我反正言少不失,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山岗,就凭我学过马列主义**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先进性教育的人,就算斗不过阿哥,还怕你们这些家庭妇女不成?

  当下也推辞不掉,硬着头皮踩着花盆底跟在春喜身后往怡兴斋走去,脚疼的无法,只得心里默骂三字经罢咧。春喜带我走的路高高低低,一时下廊,一时上桥,我几已遥遥落在她后头,只见着个影子。

  好容易她停下脚步,我作死作活气喘吁吁赶上去,她一手点点左前方一座跨院:“到了,你进去便是

  我比当年在学校跑八百米测试还惨,她一走,我便扶了膝盖大口呼吸,这万恶的旧社会,广大女性多苦啊,典型的被穿小鞋。

  半响换过气来,我整整衣装,一步三晃走到跨院道门前,还没敲门呢,“枝呀”一声,门自内开了,露出戴铎张胖脸,见到我,他变色道:“你怎么来这了?来不得!快走!”

  我怒向心头起,丫脑子进水啊,我万里长征走到这敢不放我进去

  “是福——”我一手挡了门,刚要说是福晋叫我来的,半只脚才跨进门槛,抬眼忽见院里书斋走出几个人来,打头便是十三阿哥,他眼尖,一见着我,也是陡然错愕。

  我直觉不妙,赶紧抽身往外退。

  戴铎慌忙之中让得不巧,反把我堵住了。

  正急切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冷冷声音:“戴铎,怎么还不出门?——谁?站住!”

  戴铎回身迎上几位主子,甩袖啪啦依次唱诺:“请大千岁安!请三阿哥安!请四阿哥安!请十三阿哥安

  我知四阿哥已见到我,夺命狂奔等于自杀,扮石化又不成,只得跟着过去微低了头,双手贴腹相交,膝下蹲,一一唱喏了一遍。

  我才给十三阿哥请了安未及起身,四阿哥便道:“我怡性斋一向不准女眷入内,戴铎你怎么教的规矩?”

  戴铎一听,忙抖索着跪下连连碰头,并不敢说话。

  这当儿我早偷眼扫了一圈,四下并未见到福晋身影,此刻这般情景,心如电转,已略清明:我是跳了人家摆的圈子!

  ——春喜说,四爷已经回府,现在怡兴斋,福晋让她唤我过去。但她没说明福晋叫我去的地方就是怡性斋,就到了地头,方向是她指给我,可她也没说是什么地方,若她是福晋派来的,哪有不见福晋面交差中途而去的道理?

  ——怪我太大意喝了奸人的洗脚水!只不知道,这圈套是有人栽赃福晋,或者干脆就是福晋要整我?

  ——看戴铎这反应,我咬出了春喜也没用,她传话的时候连翠儿也不在屋里,且一路带我走来不晓得选了什么路线,竟没遇见什么人,我跟她相隔又远,若她有心害我,只需反口不认,就是笔死帐,何况她上头的人若不是福晋,会连累福晋;若是福晋,四阿哥又不可能为我给福晋没脸。

  ——连十三阿哥也不能发声,不管怎样,这哑巴亏我今天是吃定了!——怒,大怒!

  四阿哥看也不看我一眼:“戴铎领二十板子,罚六个月的钱粮!年玉莹领藤条数:十!”

  “扎!”院里长随上来如狼似虎架起戴铎,又要伸手拖我。

  我比窦娥还冤,真被他拖下去打了就叫老天爷也白搭,但急切间又实在想不起怎么解释才得体,咬牙往十三阿哥处挪去,满心打算多捱一会儿。

  不料大千岁见四阿哥发落完了,举步便走,我避让不及,一头撞上他身侧的三阿哥,三阿哥一踉跄,怀里散落下几张正方鹅黄笺子,跺脚道:“我的英吉利诗!”

  地上几张笺子均有曲折字母墨迹,我一眼扫下去,只一张上面是我认得的英文,忙抢先捡起来,双手捧给三阿哥——再罪加一等四阿哥非把我烧烤了不可!

  此时别的长随也把余下的笺子拾起交上,三阿哥都收在手里抖了一抖,奇怪地盯了我一眼,又同四阿哥对视一下,四阿哥因一摆手,令又来拖我的长随们退下

  三阿哥手中递出数张笺子,问我:“你分得出我们满文和英吉利文?”

  十三阿哥踱到四阿哥背后,在我起身站直时给了我鼓励的一瞥。

  我稳稳心神,低头在三阿哥手中一叠翻出写有四句体英语诗的正数第三张笺子。

  三阿哥一抚颌下山羊胡子,扭头向四阿哥笑道:“原来我们竟看错了人,这姑娘会识英吉利文,想必是你亲传?四弟又何必为她冲撞我们这一区区小事便大加?伐,自古佳人易求,美眷难得嘛。”

  大千岁也哈哈笑道:“老三你忘了,我们兄弟中,最怜香惜玉之人要数太子爷,这摧花之人嘛,哈哈,要认真论起,老四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你道这姑娘是谁?是飞扬古麾下副将白景奇的女儿!当年皇上第三次亲征噶尔丹,白景奇万军丛中拼死救驾立下奇功,他子息微薄,就这一个女儿,真正心头肉儿似的,他临死前皇上当面亲许托孤,那是何等的殊荣?因四弟正福晋又是飞扬古的女儿这层关系,便将她自小抱入四弟府养着,九岁上才转给四弟门下年家代养,就现在你去问,皇上也叫得出她的名儿来。你成天价只知在你那府里埋头编书,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吗?”

  年玉莹的情况我都是从十三阿哥那听来的,他说得并没有这样细法,而大千岁说的这些我想也没想到过,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能将福晋对我的态度解释一二。

  不过大千岁说话的语气又让我隐约觉得这中间还有一些对不上版的地方,肯定有问题,但我这会子也讲不清是在哪里,只听三阿哥“哦”了一声:“我刚说我看错了人,没想到又错一回,的确佳人,却未必美眷,哦,不,现在不是,将来未必,四弟,你说是吗?”

  三阿哥意颇隐晦,但我一听就懂了,恍惚抬头看去,四阿哥正注视着我,竟让我捕捉到他眼中那一丝少有的柔和之色,不禁呆了一呆,一转目,又看到十三阿哥的眼神,一时心跳如鼓,复垂下首去,只觉百转千回,满腔的心事分不出是年玉莹的,还是我的。

  但我低头作认罪状并不能阻止这四个阿哥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我本就穿得多,刚还出了汗,现在简直热得要烧起来,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脸。

  无可奈何下,我照着手中鹅黄笺子上的诗句低声读起来:“aflowerwasofferedtome/suchaflowerasmayneverbore/butisaid,\\\\\\\\\\\\\\\\\\\\\\\\\\\\\\\"i\\\\\\\\\\\\\\\\\\\\\\\\\\\\\\\‘veaprettyrose-tree,\\\\\\\\\\\\\\\\\\\\\\\\\\\\\\\"/andipassesthesweetflowero\\\\\\\\\\\\\\\\\\\\\\\\\\\\\\\‘er。”

  分散注意力果然有用,我吸口气,读下去的速度更快:“theniwenttomyprettyrose-tree/totendherbydayandbynight/butmyroseturnedawaywithjealousy/andherthornsweremyonlydelight。”

  一下读完,三阿哥诧异道:“虽然发音不标准,但大体上一个词也没错,这是广东十三行送上来的,我收了预备明日誊好呈圣,还没给人看过,老四你是怎么调教的?老十四的英吉利文算学得最好,就他府里头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呢!哎,姑娘既会读,可懂翻译?”

  四阿哥面上已恢复那副淡淡的表情,可仔细听还是听得出他声音有一丝波动:“三哥既然喜欢,玉莹你就勉力试试吧。不要怕错,尽管说。”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他叫我“玉莹”,我从不知道他的声音竟然也可以这么温柔,不过下回要想办法让他叫声“小千”我才知道到底爽不爽。

  三阿哥见了他的大头鬼,说我的英语发音不标准?

  我可是英语六级口试才考了三次就及格的人哟,他标准,怎么不发个音给我听听?还要我翻译,当我免费劳动力啊?

  切,封建统治阶级就是腐朽,要不是四阿哥发话,我一定不翻译——不过四阿哥已经发了话,我要不翻译,万一他再来一句“拖下去打”,我就真的要精神崩溃了!

  所谓打死我也不翻译,简单言之,就是:不打死,我翻译。的

  这点志气我还是有的。

  好在这诗连英语四级的难度也不到,比较好搞定。

  我又飞快默念一遍,才清清嗓,缓缓道:“这诗的表面解释是有人送给‘我’一朵五月里盛开的最美的花,但是,‘我’以家里已经有了一棵好看的玫瑰树为借口,拒绝了这朵花。于是,‘我’回到家里,日日夜夜精心伺候那棵玫瑰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玫瑰树因为嫉妒和怀疑而对‘我’不理不睬,它的刺竟然是我得到的唯一快乐……”

  说到这,我心里格登一下,便停住了,本来要接着发挥说些象征意义中心思想什么的也都按下了。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偏偏让我当四阿哥、十三阿哥面读到这首诗?

  四阿哥略皱一皱眉,向三阿哥道:“这诗是谁选送的?”三阿哥沉吟不语,似甚为难。

  大阿哥道:“老四你刚回京,怪不得不知道,这诗是太子的大世子爷弘皙看中,广东十三行的事全经他手,现管。要是古体诗,咱们一百首也不难,但昨儿已报了皇上有英吉利诗呈上,这溜溜急的怎么换呢?”

  这话一出,事涉太子爷,各人都不好表态。

  我灵机一动,想起从前乘地铁时常在车厢上看到的一则英语名诗,遂小心翼翼道:“敢问大千岁的意思,只要现有一则英诗换上就不妨碍的?”

  大千岁还未说话,三阿哥先奇道:“你有?”

  我看一眼四阿哥,四阿哥微微点头:“你说。”

  我回忆一下,朗声背道:“auguriesofinnocence/toseeawrldinagrandofsand/andaheaveninawildflower/holdinfinityinthepalmofyourhand/andeternityinanhour。”

  三阿哥听了,细细咀嚼片刻,拍手笑道:“好诗,好诗,又如何解法?”

  我正等着他这话,笑道:“一颗沙中看出一个世界,一朵花里看出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将永恒在一刹那间收获。”

  这话一说,连四阿哥也合掌道:“我佛拈花一笑曰,佛体本无为,迷情妄分别。法身等虚空,未曾有生灭。有缘佛出世,无缘佛入灭。处处化众生,犹如水中月。非常亦非断,非生亦非灭。生亦未曾生,灭亦未曾灭。没想到英吉利人做的诗里也有这番见识。”

  十三阿哥道:“那是玉莹翻译得好,刚才我听她原文也依稀觉出这味,但要我说,就说不到她这般好,虽是白话,意境微妙之处并不稍减,真正难得。”

  三阿哥扬首向上,并不发声,只唇角微微歙动,山羊胡子不住乱动,像在默默背诗样子。

  大千岁却道:“我一听老四念佛我就头疼,我与佛无缘,老三你也没有罢?”说着,他一手拉了三阿哥大步出院去。

  四阿哥低脸默默一笑,旋又敛去,趋步送出全礼。十三阿哥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扭头望我。

  我正瞧着四阿哥背影出神,待留意到他的动作转目同他对上时,他的面上已无任何波澜。

  我跟他的对视足有三秒,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全部呼吸都被他那双黑滇滇的眸子夺走。

  欲辩,却忘言。

  第五章

  不知我走的什么歹运,误闯怡性斋之事竟也就给我这么胡混过去,四阿哥不仅没再追究,反而当天就安排我住入怡性斋所在跨院的东间,准我书房行走,理经整卷,随供调问。

  虽然四阿哥没给我指派侍女什么,但因我未被受罚的缘故,连带戴铎那“领二十板子、罚六个月钱粮”的惩处也只领了十板子,其他就算一并开销过去。

  四阿哥从来说一不二,就这样已是终年难得一见的格外施恩了,因此戴铎非但不记恨我,还将我日常起居想得到想不到的打点的一丝不差,后来据他说,我大哥年希尧正好在我回京前一个月被放了外任,而年家家宅里大夫人又是个刻薄性儿,一向同我不睦,因此四阿哥打算等年希尧年底完差回来再送我回去。

  我理它那么多,反正有人管我饭饱就行,都是寄人篱下,在四贝勒府蹭饭也没什么区别。

  原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那天去畅春园面圣,就领了户部清理国库的天下第一差回来,怡性斋本是四贝勒府的大书房,四阿哥晨起后,除入宫向皇上请早安、请晚安之外,都在大书房中活动,办事、休息都在这里,自打接了这个差使后,府门前更是天天车水马龙,不时会议汇总,召见欠债官员,催促发文,草拟奏议折片。

  至于十三阿哥竟比他更忙,亲自点兵组了四个分账房进驻户部,又自己掌总儿,每日从早到晚,偌大户部,连户部原班吏目组成的核查总账房加上这四个分账房,算盘珠子打得劈里啪啦震天响,将朝中一干欠债官员催得哀声四起上蹿下跳,明知四阿哥是冷面皇子、在世活阎王,也不得不争先恐后地入四贝勒府来拿热脸来贴他冷屁股,缓得半口气当一口使。

  大书房配备的人通常有十多名,但这番加了两倍还多,戴铎掌文书不变,文墨上包括坎儿在内就有六人,三人一班,一天倒两班,饶是如此,坎儿的脸也见着消瘦下去,我就是一整理文案归档的,手下也有两到三个小苏拉随时使唤着还忙不过来,几次差点出纰漏,都亏戴铎提点,才没当四阿哥面出事,总算混的过去。

  这倒不是我愚笨,实在要记的事情太多,单说贝勒府里这本府家奴来来往往的,在王府中的称呼就多种多样,地位高下不等。

  佣人有几种,各头目叫做“博什户”,杂役有的叫“苏拉”,有的叫“披甲的”——“披甲的”是由护卫兵丁“转业”的,一般都是老头儿。而童年执役的“小苏拉”也叫“哈哈珠色”(满语),其他如“关防院”内妈妈、嬷儿、陪房、水上等,也有二十余人,其中甚至还有当过“萨玛太太”(满教女巫)的。

  此外还有妇差。陪奉,是在福晋身旁的妇差,一般四、五个人伺候一个主子。看妈,又称“老妈”,是四阿哥幼年时的妇差,阿哥成人开牙建府后也可一直留在身边侍奉,另有体面。精奇”、“水上”和“嬷嬷”则是伺候世子爷们的妇差:“精奇”是满语,即看妈,地位最高,工资也最多;“水上”又叫“水妈”,专门担任生火、烧水、洗衣、作饭等工作,地位最低,工资最少,受累最多;“嬷嬷”即乳母。

  而丫环人数更不少,她们又叫姑娘,这都是客套的称呼,反之便叫“丫头”,不客套的还在上面加“使唤”两字,叫成了“使唤丫头”。她们在“妇差”中的地位最低,府中人人都有管束她们的权力,受尽累,吃尽苦,待遇皆不如人,人人都比她们高。丫环们大致都是从三个方面进府的:或由宫中“赏”来,或“家奴”或佃户家征用来的,或由亲戚援引来。一进王府,便指定一个“妇差”管理,被丫环称作“姑姑”。姑姑对丫环可以说无所不管和无所不包,先要教她们学习当婢女的成套规矩:比方,对主子不能说“我”,必须自称“奴才”,主子呼唤,答话须说“口庶”。还有端茶、打手巾、侍立的姿式、向主子禀事、为主子开门和掀帘子、磕头与请安,都要按照姑姑教给的一定的程式进行,对这种既严格又繁琐的要求,谁要是不注意弄错了,轻者挨骂、罚跪,重者挨一两记巴掌或一顿竹板子,大约须经半年的培训,姑姑认为磨练得象个样子了,这才能派到各房去当“上差”,像翠儿那样由四阿哥带回,且一进府就能在福晋院里使唤的简直就是无敌幸运星了。

  凡此种种,都是我闻所未闻,却是平日大家口中的高频词汇,一个听不懂说的谁是谁,就得闹笑话,且各级有各级的礼节应酬,万万不能弄混

  不分古代现代,没有懒觉好睡的日子绝对是痛苦的,但我要说苦,还有比我更苦的呢:贝勒府除大书房,还有小书房,那是四阿哥的世子和格格们读书的地方。真是没有看不到,只有想不到。

  这些世子格格也算发育中的金枝玉叶吧?嘿,他们要是到了现代,一定会高兴的哭呢!

  他们幼年时期就要开始学习,而且极其艰苦:每天一到钟点,必须始终在砖炕上正襟危坐,开始听讲,朗诵课文,背诵课文,以及读诗作诗,读文作文,写蝇头小楷,并临碑帖……除了大小解之外,不到放学时间,想缓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像四阿哥他们那些皇阿哥,有个十项全能奥林匹克比赛潜在冠军老爹康熙爷,想必更苦,小时候过的还不知是什么日子呢,我这点折磨在他眼里简直就不值一晒罢。

  我在大书房住下后,就又换了男装,为的是出入方便,反正我身形瘦削,并不显眼。

  贝勒府每天两餐主食,贝勒爷、兄弟和老师,在外书房开饭;内眷在万福阁后厦儿开饭。内由太监“打发”,外由随侍料理。每日正午和晚六时左右,分开两拨儿。

  而我不算外,也不算内,到时辰自有食盒送过来。

  至于每晨早点,是由专人购买吊炉马蹄、麻酱及各种烧饼和油炸果,分与各房,从不换样,也短不了我的份儿。

  可惜我过了刚开头的新鲜劲儿,就觉得这早点太不够味,经常分给下面小苏拉们,结果忙一天下来营养跟不上,动辄眼冒金星走路乱撞书架,手上腿上出几个乌青块是家常便饭。

  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宁可在这儿过被四阿哥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的书房生涯,好过到内院去面对那群妻妾丫头婆子。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一现代主义灵魂,不去争那女主角,进贝勒府第一天就险些栽跟头,我对此的感想是:谢谢,谢谢,比较恐怖。

  北京俗谚“立了秋,把扇丢”,即使余暑未消,也是一天一天地向凉的趋势发展,“秋老虎”吓不倒人,四阿哥素性恶热贪凉,这样天气,他的脾气仿佛无形中也小了。

  何况一连忙了多日,户部追帐的事情已经理出头绪,四阿哥他们爷们几乎每晚又开始有酒会,那些青年王公、朱门子弟轮番做东,赌酒饕?,彩袖殷勤,觥筹交错,清歌一曲,不计量珠,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兴致,而局中人亦“拚却醉颜红”,无所不至。

  经此一来,压在我们下头人肩上的压力便轻了不少,别人也还罢了,我是“阿弥陀佛”满口念经,得空便倒,偷懒睡觉。

  这日正好四阿哥一早出门去了太子爷的毓庆宫没回来,我手上无事,吃了中饭便打发小苏拉课外活动去,自己掩了门歪在临时搭的“躺椅”上睡了一觉,醒来便抽了本书一面翻看一面转笔玩儿。

  这笔却是戴铎派人送过来贺莲青笔铺的新毛笔,四阿哥的怡性斋中处处布置淡雅,案头陈设,多属文玩,架上图书,无非古籍,耳濡目染久了,我对白折子的质量好坏、元书纸的粗细、松烟墨与油烟墨的区别、毛笔的优劣等等也能稍微辨认一二,一笔在手不问美不美,先看笔管直不直,细观笔锋:将笔尖放入唇内,轻轻一磕,待笔尖松散,再用拇指和食指将笔尖捻成扁平状,笔尖如系毛锋平齐者,堪称上乘;如参差不齐,是为虚尖,系书家所不取者。

  戴铎送的笔即属前者,只可叹我空会评笔,至今一手毛笔字写的——用四阿哥的话说就是“鬼看了也要哭起来”。

  想起他说这话皱眉摇头的模样,我就一阵好玩,书也没心看了,起身到书案前取张写了一半的废纸,翻过一面,在空白处提笔蘸墨描上一副人像,是漫画四阿哥当时的脸,靠我以前在少年宫学的那点素描底子,画出来还真有点像他,我越看越乐,捉笔又在一旁歪歪扭扭提了几个字:难得郁闷。

  刚刚放笔,门缝处光线一亮,有人推门进来。

  我只当是小苏拉回来,笑吟吟抬了头,方要开口,却一眼看清门口站住的是十三阿哥。

  事实上他逆光而立,看不大准他的脸,然而他那种就算犹疑仍旧有着他特有的不以为然的颀长而挺拔的身态,我不会认错。

  十三阿哥大踏步朝我走来,一伸手,捞起案上那张漫画,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笑道:“怎么把我画的这么难看?”

  我大受打击,张了张嘴,愣没说出话来。

  本来他们兄弟长得是有几分像,脸上又没什么明显标志可以加以区分,我的漫画也不是人人有水平欣赏的,算了,看在他连梵高也不认识的份上,我姑且原谅他的诋毁。

  然而接下来十三阿哥竟然把纸一折,小心翼翼放入了自己怀里,眼一挑,高高兴兴道:“我收下了。”

  我擦擦手,绕过书案,将刚才抛在地上的书捡起,踮脚放回靠墙溜儿书架上,一面随意问道:“怎么今儿这么得空?”

  他走到我后头,挨手接过书,帮我放好。

  我突然想起他进来我还没给他请安,忙一转身,不料他身子正往前倾,我的头顶堪堪碰到他下巴,甫一接触,双方都急急退后让开。

  他又怕我撞到身后紫檀木书架,一揽手,扣住我的腰。

  他手上力大,我晃得一晃,便定住了脚,想起他刚才收画神情,忽又泛起虚心,因低了眼,他却不收手,掌心贴在我腰后,透着热。

  正尴尬间,谁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声,我们两个都笑起来,他这才不落痕迹地松开我,我一手贴上自己小腹,笑道:“今儿四阿哥不在,没人留你吃饽饽呢。”

  四贝勒府留客“吃饽饽”一般都在下午四时左右,通常是两干两蜜四冷荤,一大碗冰糖莲子,四盘饽饽菜,如炒榛子酱、炒木樨肉、小肚、清酱肉等,并备有黄酒;主食为黄糕,提折包子和吊炉烧饼;饭后喝粥。

  我最喜欢四阿哥留客吃饽饽,因为客散之后我这儿必有随赏的,最次也是奶卷、奶饽饽、水乌他(满语)酌干等等,这样两餐之间我还有零食,或者留作宵夜

  人生得吃须尽欢,我跟小苏拉他们聊天也尽说这些吃啊喝啊的,活脱一个女饭桶。

  十三阿哥对我老在这些上头转脑筋早司空见惯,故意道:“四阿哥不在,难道四嫂不留我?”

  我愣道:“你要到内院去啊?”

  他一笑摇头:“没!我来都没让他们报四嫂知道,今儿收了一笔大款子,我放狗儿一天假,带他来找坎儿耍子,他们小兄弟倒挺有义气的,平日不见就还想着。”

  狗儿太过顽皮,在书房待了半日就让四阿哥打发到十三阿哥那边,跟着在户部签押房学收帐的事,狗儿虽不认字,却会算,使其用必量其材的意思。

  但理论上十三阿哥应该知道四阿哥在毓庆宫,他不见得专门为了送狗儿回来跑一趟,那他是……

  “你忘了吧?”

  十三阿哥忽然冒出一句,我一惊:“什么?”

  他兴致勃勃道:“今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来时见外头建盂兰道场,放荷灯,烧法船,十分热闹。上年这时节你病了一场,没赶上出去玩儿,还哭鼻子呢,你都忘了?”

  这些老黄历上东西我哪里晓得,似懂非懂地听着,却是他要带我出去玩儿的意思,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十三阿哥挤挤眼,笑道:“镇定,镇定,我知你这些天给四哥拘束坏了,难得他不在,外头我安排好了,带你出去几个时辰没事,总在他回府前平安送你回来就得了。”

  我冷静一想,问:“咱们怎么出门?”

  十三阿哥道:“你甭换装了,就这身挺好,我自己骑马来,角门外戴铎也备好了你的小宝,出府快得很!”

  咦,我的小宝?

  我锁了门,跟着十三阿哥出去,只见西角门外拴马石处果然停了两匹马。

  头一匹马一身雪白的毛,但四个蹄子和蹄子后面的长毛却是墨黑的,但整个马的身体再没有一点杂毛,尤其腰腹部分的毛有些打卷成为一种鳞片状,并且面如侧砖,耳如削竹,马蹄像铁炮的炮口,又细、又硬,一看就是名驹无疑,想必是十三阿哥的坐骑。

  另一匹马并不特别高大,全身毛色赤红,毛泽光亮柔滑,宛如缎子,目若明珠,似有灵性,我一看就喜欢上,耳边只听十三阿哥道:“喏,你的小宝等你半天了,还不快上?”

  原来这小红马就叫“小宝”,我慢慢走过去,还在想骑马跟骑驴有没有区别,谁知手一搭上马背,甚至不需思索动作要领,自然踮踏蹬一跃身就跨上马,坐得稳稳当当,真是喜出望外。

  我见小宝颈上长长的翎鬃毛生的可爱,顺手摸了一把,小宝立刻低嘶摆首,似甚舒服,我更加高兴。

  这时十三阿哥也上了马,一面指挥马儿调过头来,一面冲我点点头儿:“江夏镇那会子我和四哥看你骑驴那副没精打采样儿,都觉好笑,你呵,还是什么都要最好的才肯开心。四哥送你这马是一等的胭脂马,除了不能上战场打仗外,不比我这匹肋下生鳞差。前年四哥还为它差点跟八哥闹了不愉快,可谁知连八福晋那样厉害人都驯不住的马偏给你破了背,真正叫人无话可说,该你的就是你的!”

  我左手抓住缰绳,右手接过他抛来的马鞭,看准方向,两腿一闪,手中缰绳一拎,起手将马鞭一扬,肚膛一夹,小宝就勇往直前,飞奔而去。

  坐在马上,只见箭道两旁的树木,一棵棵在向后移动,迫使我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好在虽然马疾如飞,却稳若顺风之舟,真比坐轿子骑驴之流胜出百倍!

  我心中豪气顿生,大是畅快,身体略带侧,两腿夹紧马匹肚腹,左手不断溜动缰绳,任它象兔子一般,前纵后蹬,不多时就跟着十三阿哥带领出了王府侧门。

  十三阿哥是老北京,路熟,果真很快就将我带到地处繁衢的致美楼。

  致美楼我听说过,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然不爽,跨占三间门面,门前竖着马桩,黑漆大门擦得光洁如新,挂在正中的金字横匾,气派竟十分宏大。门前刚勒住马头,早有伙计迎出来接下马。

  十三阿哥带我进去,轻车熟路登上二楼。

  我四下一看,楼上竟一个酒客也无,宽敞得很。

  我们拣了一个近楼面外靠窗的里座面对面坐下,他才看一眼一路跟上来满口笑语殷勤的掌柜,道:“不要平日的酒,你这儿‘家酿’可有?”

  掌柜赔笑道:“回爷的话,有。桂花、木瓜、佛手,哪一种称意?”

  十三阿哥道:“桂花,要温温的。菜式照旧,蒸蟹现做。行了,你去吧——哎,玻璃皮先进上来。”

  “是。”掌柜全应着下楼去了。

  坐在楼上,凉风习习,眼光望出去,顺着酒楼茶肆沿东西发展,争相盖起一座座作坊店铺,许多小吃喝、各类小玩艺儿的门面,热闹得实在可以,就连“甜葡萄,脆枣儿”,“大螃蟹吆!”这些走街串巷小贩们的吆喝,都是秋声,都带有凉意,都耐人寻味,其中特有一种“老鸡头才上河呀”的连绵叫卖声令我忍不住一笑。

  十三阿哥呷口茶,看着我莞尔道:“你该多笑笑才是,你笑起来的眼睛就如月色下流淌的溪水……”

  他的话说了一半便嘎然而止,我却不甚留意,心想:你笑的样子何尝不是风华晓阳,华彩四溢?可惜你是皇帝的儿子,跟四阿哥一样已经有了一妻一妾,若你是个纵马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客——在如此美型的前提下——我倒未必介意来一段交错时光的爱恋。

  “他们怎么来了?”十三阿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我说话,但他语气中的不快令我猛一惊神,不由自主跟他视线抬身看下楼去。

  这一看,我立马华丽丽的崩溃了。

  不用拿望远镜,我也认得出楼前下马两人的其中一个便是疑似十四阿哥的色情狂大人——而站他旁边某方脸、嘴巴大得像河马、同他一起扬头指点我们这边的大爷又是哪路妖魔?

  第六章

  忽听得楼梯一阵响,我方收回目光,只见掌柜颠着脚儿端来一个长方形的木质托盘,里面两青瓷小碟,盛着不知名的红色浆果,顶端有萼片,全面密生锐刺,外形却酷似鸡头,想起刚才叫卖“老鸡头才上河呀”,莫非就是此物?但十三阿哥明明说的是“玻璃皮”嘛。

  正打量间,掌柜的收盘笑道:“爷请看,这鸡头米地道内城什刹海所产,外皮出黄未紫,正是鲜货,上佳二苍。”

  十三阿哥随手捡了一个放在掌心,剥掉三层皮,只留最后一层硬壳未除,先递给我。

  我如嗑瓜子一样放在嘴中一咬,玻璃般透亮的果肉一迸滑入口腔,其味实甘微涩,混合一处竟好吃极了。

  “此物吃多了口内会留有苦味,但白水一粘唇,顿感有丝丝甜味,可惜你不爱喝温开水,不然多吃点也不妨——”

  十三阿哥说着,楼梯口忽响起一个粗豪声音:“十三弟说得好,这鸡头芡实米黄米嫌嫩,紫皮太老,唯独不老不嫩的二苍似有苦尽甜来之感,故‘闺中少妇’多嗜此道,难得见你不追债,原来不是回府慰藉久旷多日的媳妇儿,却上这包了一层楼调教人来了,真正好兴致好手段,由不得我老十不佩服!”

  我扭头看时,上楼来两阿哥均是私服,十阿哥一袭靛紫宽袍,腰系金带头绳玉纽带,足蹬青缎凉里皂靴,一说话更有河马之神韵。

  而走在他身后的十四阿哥穿件朱墨夹纱袍,下边半露着松花色绫绸裤,青缎粉底小朝靴,走路依然方步不像方步、正步不似正步。

  常言道,人性本善,天生八卦,我在四贝勒府这些日子从各种途径颇了解到许多朝中资讯,素闻康熙所生这些皇阿哥里有出名的清朝“f4”: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及十四阿哥,即世称“八爷党”。

  九阿哥尚未见过,不好下结论,但今日见到十阿哥,真是为f4一哭,所谓子生母相,亏他还是当年四辅政大臣之一遏必隆的闺女、孝昭皇后亲妹妹、温僖贵妃所生,虽然我并非一个以貌娶人的姑娘,但他这副尊容实在叫人遐想当日康熙爷是怎样跟他母亲打kiss的,想必是一个艰难的任务。

  不等十三阿哥示意,我自动起身上去给两位阿哥请了安,因在外头,只称“十爷”、“十四爷”。

  十四阿哥眼色一扫,极明利深艳地同我对上。

  我想起回京那晚他的强吻和威胁就冒冷汗,转头到十三阿哥座旁侍立站定——阿哥们当然坐一处,就算三缺一,也没有拉我入座打马吊的规矩。

  十三阿哥原位站起,三人各自拱手作揖互拜了拜,算是见过。

  十阿哥看一看,要去占我先坐过的那位子,不料他起步太快,正好掌柜的好容易等着拍马屁机会,赶着上去行礼,两下一冲,被掌柜的踩了一脚。

  掌柜的条件反射似的,一唬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十阿哥哪里容得,立发猛男怒吼:“妈个b,妈个脚的踩老子b上了!”

  楼梯处一阵乱响,却是来送酒的伙计走到半截给他这一声给吓得咕咚咕咚滚下楼去了。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均侧过脸去,笑得抽动了肩膀,只拼命压着不发声。

  我再一细想十阿哥的话,才知他原是要说“妈个b的踩老子脚上”,这一口误当真世人难为,不禁乐得快背过气去,也不好无礼,只能死咬着牙翻白眼瞪着天顶转移注意力。

  恰恰掌柜的没听清十阿哥的话,来了一句:“弄疼了爷,小的给爷揉揉!”

  这可好,一时大家都顾不得了,齐齐爆笑出来。

  十阿哥气得眼都直了,十四阿哥抽搐着上去一脚踢了掌柜的屁股,笑骂:“滚你的吧!换姑娘上来伺候,爷们很不爱看你这小气样儿!”掌柜撅着屁股跑下去,我已经腰都直不起来,硬撑着板回脸而已。

  十阿哥也不走了,踢脚打横正面窗坐下,反而十四阿哥坐了十三阿哥对面。

  十三阿哥咳一声,道:“十阿哥如今不是已无债一身轻,怎么想到来看我?”

  十阿哥硬呛呛道:“怎么,就你跟老四是兄弟,咱们哥几个就不是兄弟,不能坐一处喝酒?”说着,他暗暗瞄了十四阿哥一眼,十四阿哥只作未见。

  十三阿哥明知他们两个另有话说,也不点破,但笑不语。

  三个阿哥碰一起无非互较心机说些官场政治上的事,那是他们男人的话题,谁高兴听,好端端出来一趟被他们搅了局,我深觉无趣,低头垂眼想法子脱身,忽闻异香缭人,却是一名女服务员娇娆上楼来,五晕罗银泥衫子,黄罗银泥裙,身材那叫一个魔鬼,估计正面倒下,胸比脸先着地。

  她手中托盘里摆着一青花桃形酒壶、一碟象眼鸽蛋、一碟芥末鸭膀、一盘沙舟踏翠、一碗芙蓉鱼角,均是节令冷菜。

  然后身体向前倾斜15度,把托盘里的酒菜取出,并酒杯、碗筷都布在桌上。

  十阿哥的目光只在她胸前上上下下,她抿嘴一笑,提酒给十阿哥满上,十阿哥皱眉道:“桂花酿有什么好?换绵竹酒来!哎,不是叫你去,再喊个人上来……你叫什么名儿?”

  “奴叫蕙娘。”蕙娘声比人更媚,我亦头皮微麻。

  十阿哥顺势抓过她手,嘻嘻笑道:“你手上抹的什么香?好闻得很啊。”

  蕙娘含羞低头,躲着缩手,只是挣不开,假纯的要命,她以为自己是林志玲她妈啊?

  十三阿哥自斟了半杯桂花酿,刚举杯抵到唇边,又改了主意,眼皮子抬也不抬,反手将它递给我,我骑马而来正当口渴,只看他一眼,便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又递还给他。

  而他竟不换杯,重新倒满,凑唇仰脖喝下。

  十阿哥只忙着调戏非良家妇女,顾不上这些。

  十四阿哥却是脸色覆地一变,一双眼紧盯十三阿哥不放。

  十三阿哥若无其事放杯在桌,嘴角轻扬,隐约讥讽。

  空气瞬间僵滞,连蕙娘的娇笑也收小了,十阿哥这才若有所觉,在蕙娘后臀推了一把,令她去给十四阿哥加酒。

  蕙娘打叠精神,百媚千娇地绕过去,眉目含春道:“爷请酒。”说着,借把酒之际将胸脯子挺起,有意无意靠上十四阿哥臂膀摩了一摩。

  也就是同时,十四阿哥猛地抬手将她一把推开,她“哎哟”一声,失了平衡,转半身摔倒,果然正面着地,果然胸比脸先,连带大好一只酒壶落地砸的稀碎,险些溅破手脸,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畏缩一旁。

  十阿哥正瞪了眼看戏,十四阿哥脸若寒霜摔袖而起:“走了!”

  要不是蕙娘躲得快,我估计十四阿哥会踩着她走过去。

  跟来时相反,十阿哥跟在十四阿哥身后扬长而去,连跟十三阿哥打个招呼也没有。

  直到十四阿哥快要走出楼梯拐角之时,我忍不住转头看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之前他脸上一瞬间流露那种乖张孤傲的眼神,却让我觉得恍然寂寞,莫名?

  “没劲。”十三阿哥懒洋洋道,“枣儿红时,螃蟹露面,‘七尖八团’,这家新到赵北口尖脐大螯雄蟹,味不错,原想带你尝个鲜儿,偏碰上这么一出,咱们上别处去罢!”

  我无话好说,跟着他下楼,十阿哥同十四阿哥早已去远,掌柜的先不敢冒头,这时节才屁颠屁颠亲自牵了我们的马来。

  十三阿哥先一翻身上了马,我走到小宝旁边,刚要踏蹬,他忽策马过来,略一弯腰,自后捞我上马,坐他身前。

  我惊诧欲问,他却挨近我,一把揽紧我腰身,使我的背靠紧他,一拉缰绳,加速疾奔前去。

  我此时方知他的骑术远胜于我,风头迎面扑来,不得不一手捂住帽子,侧脸闭目微躲他怀里。

  马蹄声、心跳声、风声与未知目的地交织在一起,异样刺激,好似一切嘈杂想法都在这急驰中随风而去了。

  待停下来,睁眼看时,我们已经出了城,在一个小山坡头上,四周云连着山,山藏在树里,树又被云裹着,叶青翠幕,蕊黄馨郁,苍穹碧透,满目的温丽清爽。

  我深吸口气,喜悦下马,展手团团转了一圈,笑问:“四阿哥说皇上赐了你一块北京城外的地,就是这里么?”

  十三阿哥走了几步,抬鞭一指:“可不是,你瞧,东边山头有烟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观白云观。”

  我想起小宝,鼓鼓嘴:“我的小宝还留在致美楼呢,回头给他们烧了马肉怎么办?”

  十三阿哥一笑:“那他们就等着四哥烧人肉罢——放心,全北京城就你这一匹胭脂马,到这会我的亲兵自然找到他家领着送回了,只是这么一来我也要早点送你回去。”

  我看到他面上神色,暗暗心惊,有意走到山坡另一头,指点道:“我是想和你赛马,那条路真美。”

  他不说话。

  我待回身,他却上来我背后,手臂一环过来,搂住我肩膀。

  他右手若有若无触到我胸口,我稍扭一扭,他就不动了。

  虽然年玉莹的胸部现在还比较小,不过被碰到还是会有感觉,我不是好人,我承认。

  他叹口气,用下颌抵在我的头顶上微微摩挲着,低声道:“你怕我?”

  我一声不响,连呼吸也控制在最小幅度。

  “我故意的。”他沉沉道,“我岂止当着他的面这么做,就是四哥我也——”

  他的声音里有什么让我起了颤栗,他却只收紧手不放。

  我脑子里混混的一片,可又不得不想:他说的“他”指的是十四阿哥?他不过同我用一个杯子喝酒,十四阿哥何以发火走人?这又关四阿哥什么事?

  “我说我今儿收了一大笔款子那是骗你的,我是知道你得空,特意来找你……”他缓缓找着合适的措辞,“你不知道,皇阿玛这趟交待的户部清库银差事有多难办……不提那些大臣,皇阿哥中明里暗里拆借的就不少,连太子爷还欠着四十万两白银,老十还不止这个数!要不是老八前日腾出钱来替老十补了窟窿,他今儿见到我就能跟我干上!自己兄弟都能恨我这样,其他人更不用说,办差阿哥难当,可我又不得不办……四哥虽不在明面上,但他担的责任只比我多不比我少,老十四是他同母兄弟,如今闹得形同陌路,看在外头人眼里,只说他刻薄寡情,可我知道,他不是的,我自小没了母妃,他尚且待我好,何况老十四……”

  他淡淡地说着,我的心却越揪越紧。

  我不想听这些事,我不能心疼任何人!

  这些都和我无关,我总要找机会离开古代的,我也想我的爸妈。

  很多个晚上,只要我一想到不知情况怎样的家人,就无论如何睡不着觉,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的痛,可是又不能不想,我怕我要是不想,有一天我会忘了他们的样子,回去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的心已经没有余地再去容纳这些阿哥们错综复杂的纠葛,自古有情人难得,何况这些大老婆小老婆满房间的皇子。

  我和他们之间不仅有代沟,还有鸿沟,一旦越过底线,最可能的结局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想要不伤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动感情。

  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大程度的自保。

  主意拿定,我的不自在便消除了,甚至能没心没肺面带微笑道:“十三阿哥,我送你一句话:再累再苦,只当自己是个二五眼;再难再险,只当自己是个二皮脸。”

  时间好像静止了片刻,然后沙哑的男性低笑轻柔地拂了过来——就在我的耳际。

  他手上的力量扳我回身面对他,我不是不想躲开,但我一挣扎,他就加大力;我放松,他也放松。

  在顺从与抵抗之间,我不知道哪一样更可能刺激到他。

  然而他才俯身过来,便皱了皱眉,我亦感觉到我们身体之间的异物:

  他解开我腰间挂着的荷包,拉开束口,将里面两只带壳鸡头米倒入掌心,失笑道:“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都往法都(满语:荷包)里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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