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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番外之毓琴篇

  两两相望,今生我们竟这样

  (一)

  "请八阿哥挑起喜帕,从此鸾凤和鸣,称心如意!"

  喜娘的话音落了半晌,只见秤杆的一端犹犹豫豫地从帕底伸过来,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在告诉我拿秤的人有多么的不确定。沉重的首饰压得我脖子发酸,对这满眼红色的屏障也早已是不耐烦了,出门前嬷嬷一直说新娘子不能说话,可是看面前这杆秤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的架势,倘或我再不说话,搞不好还会被塞进花轿抬回去呢。

  想到这儿,我握住秤竿,自己呼啦一下把帕子掀开。一双惊异的笑眼映入眼帘,我跟他,就这么分别握着喜秤两端,开始了大婚的第一次会面。

  "哎,这会子后悔,可是不能了。"我坐在镜子前,如瀑长发披在背后,却也再没有往日的女儿态了。

  "格格从哪里看出我有后悔的意思了?"他坐在床边,盯着我镜子里的脸。

  我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说:"皇,皇父不是说,说我是个出,出了名任性的格格,我……"

  他大笑着踱过来:"你还怪明白的,只是这个事情我可不敢反悔,皇父把你这任性的格格指给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疼你呢,还是因为不疼我呢。"

  "胤禩!"我腮上作烧,嗔怒地瞪他。

  "你看看,只怕你是大清唯一一个敢直呼夫君名讳的皇子福晋了。"他的调侃让我更加脸红,刚要转身反驳,冷不防手上的梳子被他接过去,径自替我梳起头来。

  "弦儿……"他细长的手指抚着我的头发,口中的轻唤让我惊讶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我抬头,看到他眼里的灼热情绪,有些不解。

  他不说话,猛地横抱起我走回床榻,接踵而至的眩晕里,他低哑着声音告诉我:"从你五岁被皇姑带进宫开始,你的事情,我哪一件不知道?"

  (二)

  "这新弟妹倒合了我的脾气,我一看就打心眼儿里爱上了。"从十三弟的大婚家礼上回来,我还在对那个稚嫩倔强的人儿津津乐道。

  胤禩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啊,就是这么'与众不同'的才投你的脾气呢。老十三这回可有的饥荒打了,自己强讨来的媳妇,进门就给了个灰头土脸。"

  我知道他说的是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四嫂他们面上和气,对这件事私底下都是满怀鄙夷。可是今天一见,似乎每个人都对这个新弟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淡雅纤柔,看不到一点锋芒和尖锐,可是眉眼间脱不去的倔强又让人无法不对她高看一眼。想到那个桀骜惯了的十三弟从头到尾的狼狈神情,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转头看我:"至于兴头成这样么,下个月老十四大婚,他定下的那个你不是也喜欢得很?你也是怪,太子妃也倒罢了,三嫂四嫂的也不见你亲近,净跟这些小的们好。不过也好,老十三老十四么,呵呵,也好……"他后面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渐渐听不清了。

  我勾住他的胳膊:"胤禩,如果我嫁的不是你……"

  "那你就嫁不出去了。"他把我的话噙在口里,唇舌辗转出呢喃,"弦儿,你是我从八岁就定下的。"

  (三)

  "你这是跟谁呕气呢?怎么十三弟纳妾,弟妹都乐得很,把你气成这样?"他解开衣服斜躺在床上,今天他喝得很多,酒气一阵阵传来,熏得我脑仁儿疼。

  "乐得很?你们紧着夸她贤惠她能不乐么?可我看着她那副假笑我就别扭。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看他们人前也处得挺好的,干吗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雅柔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还在我眼前晃着,明明连话都可以说得如出一辙的两个人,行事为何一定要背道而驰呢?

  "这妾是弟妹讨回来的,自然是贤惠的,难道说错了?"

  "干吗?你眼羡?"我心里不自在起来。诚然,兄弟当中,连老十四都在婚前就有了妾室,可是胤禩没有,皇父提过几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掉了,有人都说这是他对我的好,也有人说这是他对我的怕,种种难听的猜测一直在我们周围飘着,有时候我就想,不如我也去给他张罗一个侧室?尽管,我会很难受。

  "弦儿,"他借着酒意伸手来扯我,"我唯你而已,唯你……"

  "胤禩,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一夫一妻地过下去多好?我不想跟雅柔一样,我没有那道疤……"

  (四)

  延禧宫,内廷里位置最不好的宫殿,这里就是他亲生额娘的住处,是我每一次来都如芒刺在背的地方。良妃娘娘是个冷漠的女人,而她这种冷漠在看到我时尤其明显。我知道胤禩很敬他的额娘,我也想爱屋及乌,却每次都被良妃的态度搞得落荒而逃。因此在我听到她亲自召见我的时候,心中的惊讶和期待也就不言而喻了。

  "孩儿给额娘请安。"我怯怯地行礼,从小到大,除了皇上和郭罗玛法,我连我阿玛都不怕,可眼前这个女人毫无表情的脸却让我从心底生出恐惧。

  "免了,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胤禩的子嗣问题,皇上一直挂心得很,前儿还为这个派了本宫的不是,捎带着赐了恩典。皇上的意思当然违错不得,所以本宫冷眼挑去,这里的香绮丫头看着妥帖得很。你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一个人张罗,怪可怜见的,不如把香绮带回去,分分你的担子。"她紧盯着我,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砸在我头上,"这个主呢,本宫就算是做了,香绮这一胎如果是个阿哥,那就是胤禩的长子,你少不得辛苦担待些,本宫自然也是要上点儿心的。"

  香绮,胎,长子……我脑中留下印象的,就只有这几个带着针尖的字眼,还有良妃语带嘲讽的话:"皇家的男人,没有为女人驻足的道理,更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站在书桌对面质问,"前儿才听谁说的,唯我而已呢。"

  他连眼皮都没抬:"我不是你可以据为己有的物件,额娘说,人言可畏,这也是为你好。"

  "额娘说?又是你额娘说?你额娘还有哪一件事不管?要收房,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送进来?偏偏弄这种先斩后奏的把戏?难道提防谁下手害她不成?"我被心火烧得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将心比心,我纵然任性却几时有过那种歹毒心肠?所谓小人心度君子腹,但凡心术不正的人才会处处忌惮别人,呃……"我下面的话被他扼在喉咙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他原本温柔的笑眼早变成狰狞怒目,那眼神更让我绝望。

  手很冰,心也很凉,我在越来越迷糊的时候放弃了思考。他突然松开手,一把捞住我下滑的身体拥在怀里,小声说:"你不能这么说我额娘,诋毁我额娘的人都该死,即使是你。"

  我无语,随后没有多久,他这句话就变成了讽刺。就有那么一个人,还是他肯定惹不起的人,用最恶毒的态度和字眼诋毁了良妃——"辛者库贱妇"。呵呵,良妃娘娘,你也会痛苦么?这就是你推崇的皇家男人的薄情?你输在开端,却还要胤禩争到最后,胤禩的确没有驻足,可是你跟我,究竟是谁害了他?

  "胤禩,你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的?"受够了那个香绮的颐指气使,我守在失魂落魄的他身边自语。

  "倘若我不是皇子,我就是你一个人的。"

  (五)

  "主子,外面道贺的站了一院子,主子不出去招呼么?"尘儿不知道第几次跑进来回。

  我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便打发谁招呼就是了,有什么好道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明天脑袋还在不在腔子上呢。"打发走尘儿,我也陷入了沉思。胤禩好像很喜欢听那些虚情假意的奉承,可我总觉得太过招摇的人望一定会成为新君眼里的一根刺,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政治宿敌。这一场争斗的结果疑团重重,局面如此复杂,即便当年的四阿哥愿意放过他,看到现在那些借他来质疑和动摇新皇大位的人,雍正也不能放过他了。

  "只是这夫妻之间,问不出值得不值得……"雅柔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我这才完全明白,雅柔相对于我,正如十三弟相对于胤禩。雅柔可以用闲适的态度看待那些女人的存在,却恰好于无形中彻底收复了十三弟的心,而我的坚持偏偏只落下难堪;十三弟适时抽身,步步为营,才能在雍正那里获得信任和依赖,同样是争斗的输家,胤禩的锋芒和抵触还在不合时宜地显露着,难免祸及性命。假以时日,他们夫妻的富贵全从隐忍得来,而我们两人的劫难皆由尖锐而获。

  "着令将福晋郭络罗氏休回外家……"我拒绝为这样的圣旨下跪,休了我?干吗要休了我?我可以不做王妃,可是我怎么能不做他的妻子?

  他走过来,无比清醒地说:"是我这样要求的。"我惊讶地看他,自从他不断地被申斥,很久他都没有这样清醒了。倚在他胸前,我贪婪地吮着那不沾酒气的清新味道,他眷恋地流连在我的唇边,大手轻抚着我的腰身,说:"明天就走吧,这可能是我们的长子呢,好好带他。"

  入夜,天很冷,我最后一次紧紧偎着他,头埋得很低,不想让他看见我泪眼婆娑。

  "胤禩,我真恨你,若是不嫁给你,我就不会是妒妇了。"

  "我知道。"

  "胤禩,我真恨你,你要不是皇子,我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是,我知道。"

  "胤禩。"

  "什么?"

  "下辈子,我还是妒妇,可是,你不要再作皇子了。"

  我,郭络罗氏尊贵的格格,就这样惨淡地结束了我刻骨一生的婚姻,代价是换回了性命和儿子。在十三弟和雅柔的帮助下,我从此远离尘世,荒凉人间。

  田野的星空很美,我抱着绶恩坐在桌前,手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教他:"绶恩,娘教你认这个字,这个字念'禩',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字,因为,它刻在你身上,烙在娘心里……"——

  雍正八年夏京郊某县

  一辆马车停在一座四合院前,从车上跳下一个丫头急急地跑进西屋,进门就嚷:"夫人,笑儿回来了。"

  供桌前独自礼佛的妇人抬头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京城可有什么新鲜好事了?"

  笑儿一边喝水一边说:"咱们这里真个是闭塞了,白纸竟然还没糊过来?城里正在大丧,说是怡亲王爷薨了。"

  妇人的身子晃了几晃,笑儿接着说:"王爷的礼倒是真个隆重,十几人抬的两口棺椁,前后仪仗站下就有一整条街呢。鲜见得皇上有多伤心了。"

  "两口?"妇人问。

  "是啊,据说是王爷的一个妾自愿殉葬,皇上感念,一切都按侧福晋的礼呢。不过也有人说啊,王爷哪里有什么妾?说不定本来就是侧福晋殉了情了呢,还有的人说,搞不好就是……"

  "笑儿!你这丫头还不累啊?自去歇着吧。"妇人打断笑儿的话,转过身去不理。等笑儿出门后,她走到茶几前,斟上两杯清茶,两手各执一杯洒于地下,笑道:"这会子可齐全了,来,八嫂的点心刚刚好,咱们一处吃茶聊聊罢。"

  失陨(上)

  心痛着,灯灭了,风凉了

  没有了绶恩,弘晓也不在身边,我的日子省出了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胡思乱想。箱子柜子被我整理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装满了我多年来的收藏:绢包里的小玉牌、满语书、绣着诗词的帕子、瑾儿第一次做的披肩还有弘暾临的第一幅字帖……每样东西都是一段可以咀嚼半日的故事,如幻灯般张张翻过。呆笑的时候觉得人生竟可以如此多彩充实;悲泣起来又显得空洞索然茫茫无际。从开始的形同陌路,到误会重重,再到现在的习惯成自然,我越来越觉得,或者我三百年后的记忆才是一个梦?就像贾宝玉梦看金陵册,只是为了让我更彻底地扶持他、陪伴他?但时空真正残忍啊,我这样平凡的人又怎能坦然于先知的尴尬处境?等我眼睁睁看到他行将就木的那一天,我要带着我的孩子们何去何从呢?

  天气渐冷的时候,京津水稻的事基本上告一段落,允祥的腿又出了问题,今年仿佛比往年都要重,常常一回来就瘫坐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不管是药酒还是绑腿,用在他身上都没有了明显的效果,可我每天还是乐此不疲地一样样给他弄过来。看着我热心于这些无用功,他还会笑着调侃我,但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常常看见他死死地盯着腿发呆,间或用手使劲掐着膝盖,一旦我弄出声响,马上有开朗的笑脸迎过来。每每看到他利落地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或者迈着大步子出门的时候,我的膑骨就像有尖刀划过,厉痛久久不散。

  没过多久,朝中又是一阵混乱,这几年错处不断的"皇舅舅"隆科多终于被当庭定下四十多款罪名,祸及全家。至此,当年一段夺嫡风云所涉及的功臣罪臣几乎全都有了定论,不管雍正是怎样义正词严,也不管他终究顾念旧时渊源而放过隆科多性命,这一个"灭亲"的举动还是把他自己再次推上了舆论顶峰。刻薄寡恩,生性多疑一时间几乎成了雍正皇帝的代名词。

  允祥为此沉默了一些时日,在坦然与惶恐之间,我知道他时常在徘徊。为了回报恩宠他包揽大事小事,为了名副其实他样样亲历亲为,可这不同于常人的信任早已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位置,他不可能与皇帝处于同一平面,却又被从群臣中分离出来,他是皇帝远离孤独的慰藉,于是他也就变成朝堂上最为孤独的人。

  展不开他的眉头,减不了他的病痛,我也有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无奈。从前谪仙一般的四哥终究变成了鬼。其实说穿了,不止四哥,就从康熙六十一年那个冬夜起,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变成了鬼。

  冬天来临,西藏的混乱局面以及准噶尔还有沙俄的不安分都没有影响皇宫里迎接新年的气氛,雍正的情绪反而是出奇得好,兴头上开始翻起皇历说要给弘暾挑个日子完婚。允祥管理的造办处接了大批画珐琅的任务,成日家开始摆弄大石头小石头研究颜料配色,五彩斑斓的月亮石炼来炼去除了毒烟滚滚什么也没剩下,慌得我一开春就紧着把弘暾挪出了交辉园。

  很快,皇上便下了圣谕说五月是个不错的季节,准了暾儿成婚。旨意一到,我以为暾儿会很高兴,没想到他平静地出人意料,我只道他兴奋得不知道怎么表达了,便自顾自去给他张罗。弘暾的婚事一直都是我的心病,如今终于要了却,想到可以有一个他中意的人来全心地照顾他,想到我可以不再为了偶然的忽视而自责,我心中充满了希冀。从宫规礼制到喜筵菜品,预备婚事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亲自过目,管家和账房一天要往我这传上好几次话,府里其他的事情我也顾不上了,等到我实在理不过来想要找惜晴帮忙的时候,才知道她早已诊出喜脉,已经两个多月了。

  "你这孩子,害喜害得这么厉害,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得了消息的当天下午,我就忙不迭地跑去惜晴的院子。

  "府里正是紧着预备二哥大喜的时候,孩儿帮不上忙还跟着添乱,额娘快别惦记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惜晴微红着脸,额角还因为刚刚害喜吐而挂着细汗。

  我还没说话,一旁的弘晈先开了腔:"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干吗?倘或是个阿哥,生下来那就是嫡长孙,额娘自然关心得紧,想吃什么用什么直说就是了,额娘好容易腾出空儿也不是来听你这些虚套儿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正端着茶盅喂惜晴喝水,才刚喂了一口,就被他这一顿抢白噎得呛住,继而勾出一阵干呕,直弄得一张俏脸又是汗又是泪,满面通红地坐在那里喘着气。我心疼她这副样子,不满地蹬了弘晈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晴儿怕我担心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的那是她懂事,不用她说,该吃什么用什么我一样不少地都会送了来。好容易得空儿我们娘儿两个说说体己话又几时要你在这瞎搀和了?晴儿有孕的事你瞒着没叫我知道我还没批你呢。你且给我记住,打从现在一直到出了月子,晴儿脸色要是差上一半点儿的,我就单找你!"

  一席话说得弘晈低了头,讪讪地垂着两只手也不出声,惜晴忙拉住我说:"额娘别恼,他是急性子额娘又不是不知道,一头担心我这身子,一头又怕给额娘添烦,这些日子里里外外他可是没少操心,孩儿有额娘疼着,哪还能有差错呢,只盼着这一胎能是个阿哥,好给阿玛额娘添一重喜。"

  她话里的袒护之意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叫我心里舒坦得很,我就势安慰了几句就站起来要走,临出门时又回头说:"好好养着便好,其他的也不要想太多,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都是额娘的孙孙,额娘的喜事。"

  往回走的时候,晴儿羞怯的表情还在我眼前晃着,再过半月便是弘暾娶亲,然后再过不久景凤也会给这个家添人进口,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脚下也轻快起来。快到门口时,就看见小陆子在院门口东张西望,我一阵纳闷,走过去问:"小陆子,不是叫你出去派帖子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看见是我,仿佛吓了一跳,满嘴支支吾吾:"那个,那,回主子话,王爷,那个,嗯……"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往里看了看,又问:"王爷回来了?"

  "回主子,是奴才出门时撞见王爷回来,王爷吩咐奴才先在这候着。"

  我点点头,进院走到堂屋门口,听见里面有别人的说话声,只道允祥在会哪一个亲信,就没进去,转身打算自回屋,刚要迈步就听见里面允祥提高了声音:"你肯定?"

  另一个声音说:"回王爷,老臣不敢妄言,这也是老臣看了上一回的脉案后跟几位太医会诊的结论。"

  沉默了半天,就听允祥说:"行了,本王知道了,这个话你去替我回了皇上吧。只是,不要透露给王妃。"

  "是,老臣明白,王爷且请宽心,老臣回去一定加紧研究,或者可以另辟途径医治。"这回我听出来了,是刘院使的声音。

  "行了行了,你走吧。"

  接下来是刘院使告退的声音,我闪到一边,看见刘胜芳带着一个小助手拎着大医箱急匆匆地走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堂屋,只见允祥背对着门口,左手成拳在桌子上一下下敲着,扳指磕到桌面发出铛铛的声音。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见是我明显愣了愣。没等他说话,我就跑上去上下打量他,急问:"什么事不能透露给我?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刘院使诊出什么来了?你快跟我说说,没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他被我晃得傻住,然后安慰地拉下我的手拍了拍说:"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

  "胡说,我听见了,你又瞒着我。"我急得直跳脚。

  他犹豫了半天,反问了一句:"暾儿这两天可好?"

  我被问得没头没脑:"我每天去看他,他好得很啊,就连咳嗽都好很多了,只不过我问了他房里的丫头,说是最近白天时常犯懒,夜里反而睡不好,可我去的时候见他精神还好,问他也说吃得香睡得好,我看婚期快到了,怕是他也紧张吧。"

  允祥紧盯着我说完这些话,叹口气说:"婚期,我回皇上再缓一缓吧,太医说他身子还弱,需得再调养些时日。"

  "你是说,刚才刘院使说的是暾儿?他怎么了?什么不能跟我说?"我一根神经快要绷断了,弘暾近日精神不济我是看在眼里,只道他是去年冬天闹大了一场病还没好利索,但允祥此刻恍惚的神情叫我对自己的推断严重不自信起来。可惜问了半天,他也只是说没事,只欠调养,其他的终究什么都没说。

  婚期延后,本身也是一头雾水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弘暾,转天一早,我揣着满心失望连秋蕊都没带就自己去了弘暾的院子。踏进院门,剧烈的咳嗽声传进我耳朵里,我浑身一颤,这些日子都没有听到他这样的咳法,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起来?走到屋门口,守门的小太监要喊,我摆手不叫他出声,自己打起帘子在一阵剧咳声里进了屋。

  弘暾披着衣服歪在床头,一个丫头在服侍他漱口,没等茶杯端到嘴边又是一阵咳,丫头赶紧递过帕子给他捂着嘴,等他缓过劲来抬头看见我,猛地把帕子一攥,喘着气说:"额,额娘这么早就过来,怎么也没人通一声,您看儿子也没下床给额娘请安。"说着挣扎着要起来。

  我过去按住他,手一伸:"拿来!"

  他愣了愣:"拿什么呀?额娘。"

  "你手里的帕子。"我伸着手,面无表情,心脏却在哆嗦。

  他不自觉缩了缩手:"额娘要帕子用?你们还不快去拿!"他把眼光看向我身后的丫头。

  我不再多话,一把拉过他的手,使劲抽出已经攥成一团的手帕。弘暾先头闪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敢硬躲,只是头埋得很低。我抖着手打开一看,两大点暗红色刺进眼里,灼得心口剧痛,惊恐地看向他,我哽咽着说:"瞒着我,你就整天瞒着吧,骗得我天天兴高采烈的你们就都心安理得了么?"

  "额娘,您别这样,就刚刚带出这么一半点,以前没有的。额娘,额娘您别乱想,您看儿子都不咳嗽了。"弘暾急切地过来扯我的袖子,一张脸明显憋得通红,终于还是没憋住,又是一阵大咳后,居然有明显的血丝挂在他嘴角!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迭声地叫人去找太医。不一会儿刘院使急匆匆地跑了来,一番诊治后,只说没有大碍,还按着原来的方子吃就行。我盯着丫头在一旁伺候弘暾吃药睡下后,自请刘胜芳回到前厅用茶。

  "刘院使,我不跟你拐弯抹角,能劳动刘院使亲自来看,倒叫我非想知道小儿到底是什么病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刘胜芳明显很为难,想了想还是说:"回王妃的话,世子这症无非是禀赋不足引起,咯出血丝也是虚火上延,并无大碍,还照原先的方子再吃上两副,老臣再给加清肺化痰的药,平日可用些茯苓霜配合着。"

  "当真无大碍?"

  "是,当真无碍。"

  我见他这么笃定,稍稍放下心来,等他走后,我便写了书信找人递去交辉园给允祥,他递回来的话也跟刘胜芳说的一样,就这么治了一个多月,药方子换了几副,开始的确把咯血的毛病压住了,可仍旧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饭食几乎都不怎么用。每次看见我他都是勉强撑着精神,直到六月终他便连勉强都困难了,日日就是靠在床头不开口,开口即是大咳。记忆里弘暾的确是病的时候多于好的时候,但这样的虚弱也是从来没有的,我心里像有一团黑云压着,可面上又不敢透露一点,因为只要我略有担忧之色,他就会立刻作出精神大好的样子给我看,强忍的表情只会增添他的痛苦和我的恐惧。

  七月初,我已经被自己无休止的猜测弄得心力交瘁,允祥送来的信还是安慰居多,可他不知道我在暗里悄悄地找人出去寻了医书来看,虽然我很不确定自己对古书的理解能力,虽然我很愿意相信太医们应该是在很精心地治疗,可是在我指着医书质问刘胜芳时他闪烁的眼神还是粉碎了我仅有的侥幸。

  "世子的症状你都看到了?直说吧,我就要句实话,别拿王爷来搪塞我,现如今王爷也说服不了我了。世子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这一个多月咳嗽不见好转却愈加消瘦、精神不济呢?之前倒是没有,但是昨天又见咯血,这又怎么说呢?"我把隐藏很久的疑惑一股脑都说出来,等待答复的那一点空当,只觉得手脚冰凉,每个毛孔都在渗出汗珠。

  刘院使抿了抿嘴唇,长叹一声说:"实不瞒王妃,世子乃是,乃是,痨症!先前确诊时尚早,老臣也想了好多法子,只是都不见效……"

  我眼前一黑,有几颗星星飞来飞去,一颗心脏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了,只有痨症这两个字在耳畔轰鸣。刘胜芳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允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等我找回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就只看见他坐在我对面,搓着我冰凉的手。

  "你告诉我,什么叫痨症,我听不懂,是小毛病吧?明天就能好了吧?不是我们说得那么重的病对吧?你说说,到底是什么叫痨症?他还没成亲呢,我的暾儿,他还没成亲呢……"我半张着嘴,从喉咙到胸口都紧得发疼,双掌被他拉过去盖住他的脸,触到一片滚烫的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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