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面对(1)
我的手脚再次冰凉,赶紧点点头,把孩子交给奶娘,我疲惫不堪,六神无主。
过了一会,太医出来回话:"小阿哥胎位倒置,实在危险,只是侧福晋身体孱弱,加之生产时间过长,气血两亏,恐怕不能支持,大人孩子难以两全,如何决断,请福晋示下!"
我急了:"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保大人!"
太医面有难色:"事关皇家血脉,是不是快马讨十三爷一个主意?"
"你简直糊涂,现在就是插了翅膀去,屋里的人等得了吗?爷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你且尽力一救,万不得已,保住大人!"
见他还有点犹豫,我又说:"这是我做的主,他日回禀皇上也是这句话!"太医这才答应着去了。
外面再次陷入等待,只是这次却没有等来新生。到十三回来的时候,夭折的小阿哥已经下葬两天了。
产后第二天,我带着炖好的补品走进跨院,迎面看见奶娘抱着孩子为难地站在院子里,我走过去说:"怎么让小格格呆在风地里?受了凉你担待得起么?"
奶娘惶恐地低头回道:"奴婢不敢,是侧福晋不愿意看见小格格,就把奴婢赶出来了。"
我一愣,随即叹口气,让她先把孩子抱到我屋里呆着,自己便往屋里走,一个丫头出来拦:"福晋,您不能进血房啊。"我一摆手,她便闪开了。我坐在椅子上对海蓝说:"姐姐身子还亏得很,先进补要紧,且莫过于伤心了。"
海蓝转过头看向我,眼里射出的光刺得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那是怎样怨毒的眼神。只是一瞬,她又转回去看着墙壁,摆摆手,我顿时觉得再坐下去也是没意思了,叫喜儿放下炖品就走出去。
又隔了一天,十三终于回来了,小女娃儿也正式被亲娘遗弃,连摇篮一起搬进我屋里。也许是感染了世间人对她的冷漠,这孩子安静得很,极少哭闹也极少笑,时常都是在睡着。这日一早我正哄着她,十三进了我的屋。我笑着指给他看孩子,他却只是瞥了一眼,拧着眉一句话也不说,一阵沉默,我说:"什么时候把孩子抱进宫,也请皇父赐个名。"
他答:"皇父忙得很,那里管得了这闲事,不拘什么起一个报上去就是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说:"我好些日子没练字了,不过已经学会了数数,要不……"话没说完,他一个指头点在我的额头上,又顺着鼻梁慢慢划下来,我愣在当场,一动也不能动。
"我说了,不要把我府里弄得乌烟瘴气,你竟是不把我这个爷放在眼里呢?"
我瞪大眼睛:"爷到底要说什么?"
"我从不知你竟这样重心机,往日竟是我错了,你这安静的性子下到底埋了多少火药呢?"
仿佛是一盆未化干净的冰水,带着刺痛和寒冷淋在我头上,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来者不善。我走到门旁,用手去拽门鼻,一连拽了三次都没拽住,我着急地去拽第四次,一使劲门就顺势扇在我自己身上,顾不得疼痛,我眼睛瞅着地面,一只手指着门外:"爷要说完了,请吧。"
他走到我跟前顿了片刻,终于叹口气出去了。
三天后,我带着小格格进了一趟永和宫,还是德妃给起了一个小名叫瑾儿,所有的人都对这个孩子不感冒,只要看到她就会说起她那个夭折的双生弟弟,不免都是一阵唏嘘。海蓝那里补品我还是天天送,只是自己不去了。这天德妃赐了补血的丸药,我只得再次亲自走进跨院,刚到门口就听见海蓝凄厉的哭声,还有十三说话的声音。原来他也在这儿,我立刻进退不得,不觉站住了,只听海蓝哭道:"蓝儿实在不甘心啊,蓝儿对不住爷,纵是拼着一死,蓝儿也是愿意为爷生下这个阿哥的。"
十三柔声对她说:"你放心,且养好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又何愁没柴烧?小阿哥以后总会有的,下一次我一定守着你,护你周全!"
我听到这,千斤的分量都堆在脚下,再也迈不进一步了,只得轻轻挥手示意让喜儿进去,自己转身回了屋。瑾儿醒着,小手一伸一伸,带动的摇篮也跟着晃,我蹲下摇着摇篮,看她洁净的小脸,打着纯真的呵欠,周围冰冻的气氛丝毫不能影响她的情绪。这时喜儿走进来蹲在我身旁,握住我的一只手。我转头看她:"喜儿,是我错了吗?"
面对
我的心能用谁的去体会
从那以后,瑾儿在我屋里不受影响地一天天成长着,而我有意让生活的圈子尽量的小,一有空就往永和宫里去,只要能不在府里呆着,我甚至宁愿去陪德妃上碧云寺礼佛。然而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是不可能永远互不相干的。就在瑾儿已经可以开口叫额娘的时候,宫里传出谕旨,熹琳被指给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博尔济吉特仓津。虽然依旧是和亲,却已经比远嫁喀尔喀好太多,我不知道十三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促成了这个结果。旨意一下来,我就忙于帮着物色和预备嫁妆。这一日,为了核对清单,久违的他还是走进了我这扇久违的门。
第17节:面对(2)
我拿着单子一样样念,他坐在一旁抄录,除此以外没有多说一句话。这时瑾儿醒了叫我,我过去抱过她轻轻哄着,瑾儿亮亮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十三,突然开口:"阿玛。"
我惊讶极了,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喊阿玛,而且她也从来没听到过这个词。不可置信地看向十三,他抬起手,食指缓慢地滑过瑾儿的小脸,眼中的惊诧并不少于我,而且还额外多了那么一点情绪。如果这个时候谁看到我们三人的情形,一定会认为这是多么和谐温馨的画面,殊不知,这份静谧之中还扎着一把双刃的剑。
把瑾儿交给奶娘抱走,我拿着单子示意十三继续,他眼睛怔怔看着我,一动也不动,我一时不自在起来,偏过头躲开他的注视。
他终于开了口:"你的眼里还是一样没有我这个爷啊。"
我微微翘起嘴角:"爷还不是一样,不过是彼此彼此。"
他听了,走到床边坐下,又翘起一条腿斜靠在床头,闲闲地开了口:"从你进了这个府,我一贯尊重你嫡福晋的身份和权柄,你回给我的却只有一府的鸡犬不宁;哪一回你看见我都跟冲了克一样,我省得你是不情不愿,可你以为我这么容着你任性很容易么?你很聪明,总是捡些没要紧的时候来提醒我不该娶了你。可是海蓝这件事,你是小聪明了。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找她下手。要说后悔,我是后悔,你既然不情愿,又何苦去作践那情愿的人?"
一股酸胀从心窝一直冲到我的眼底,下手、作践、任性、后悔,每一个词就像一把锤子,在我的心头一下下重锤着,直挤压得我的眼泪一颗颗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不知道我干吗要哭,自从来到清朝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竟然可以用最闲适的态度说出最冷硬的话!我气,我恨,我冤枉,如果我今天不是这样释放出来,下一刻我大概就要一头撞死了。
"爷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看待我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大本事。要说不情愿,我是不情愿!不情愿被你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情愿明明吓得要命还要故作镇静装成个一家之主;不情愿帮别人养孩子还要被说成是拈酸吃醋之徒!你介怀大婚那起子事,我自然没有办法反驳你。但是下手作践海蓝这款罪,恕我决计不能领!我不知道她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我只请问爷,当日如果你在家,你会选择保谁?如果你能肯定地说保孩子,我立刻认了错,就是要我一死抵小阿哥的命我也没有二话!"其实说到这句话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把握,但是我就是认为他也是没有办法肯定答复的。
"你的阿玛是皇上,行动便能取了别人全家的性命。我若是那等歹毒心肠的人,且不说宫里上有太后、各宫娘娘主子,下有宫女太监丫头婆子,只说中间还有这么些妯娌姐妹,哪一个能容我到今天?爷今日既然这样看待我,我也不想委屈了爷,要杀要剐全凭爷的高兴,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我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上一世没有流尽的泪水全部倾泻而出。
他先头还靠在那里,听到中间慢慢坐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我这么稀里哗啦。我说到最后,因为情绪慢慢平复而越发抽噎得厉害,渐渐说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到盆架前,拧了一把手巾,又坐回床边,扳过我的脸,自顾自擦了起来。我顿时呆住,一下子没了话,屋里只剩下我慢慢变小的抽泣声。
被他扳着脸颊,我别扭得很,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加重力道,转而用手捏着我的下巴擦,我吃疼,使劲推他:
"哎,这是我的脸,不是马厩里你那大宛驹的脸!"
他扑哧一笑,又往后一靠,顺手把手巾隔空扔进脸盆,溅了一地的水。我看着他嘴角上扬的笑脸,想到刚才的话,不觉眼睛又酸涩起来。
他说:"行了,就委屈得这个样儿?"
我顺下眼,叹口气说:"你不懂,也不全是委屈,像大婚那头事,我也没法委屈。"
"你果然是不记得了?"他靠过来。
"说了你也不见得信,你又不知道想不起从前是个什么滋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但是又不能不认,就是冤枉,也是没道理地冤枉。"
他沉默,抬手把我揽了过去,枕在他的肚子上。我竟然有了困意,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再也想不起来了。
等到天亮才发现,我就这么枕着他睡了一夜,他睡得从床头滑下去,半歪半躺倒在床上。这种睡姿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十三爷落枕了!
想起他梗着脖子急火火地出门,我实在忍俊不禁。
"福晋今天是怎么了,笑得勺子都拿不住了,格格可等急了,还是让奴婢来吧。"喜儿带着玩味的笑,伸手把我手里的小碗和勺子接过去。瑾儿一脸倦意坐在对面等着吃粥,昨晚不得已把她留在奶娘屋里,这孩子平日被我哄睡哄惯了,自然是没睡好,一大早就没精打采的。
第18节:面对(3)
我见她这样,对喜儿说:"算了吧,你看她困得这样,没得存了食,还是你跟着我,带她院子里遛遛去。"
庭园里迎春花开得正好,点点金黄的小花虽然朴素,可是在这还没有多少颜色的季节也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小孩子果然到了外面就来了精神儿,腿脚还不稳当就在花丛周围拐呀拐地"跑"着,偶尔飞过一只小虫也能让她仰着小脸笑个不住。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小喜儿护着瑾儿玩,眼睛不自觉往边上一瞟,正看到小亭子里一个桃色的身影,是海蓝。
犹豫了一瞬间,我还是带着瑾儿走过去。海蓝站起来低低一福,面无表情。我尴尬得口干舌燥,一时也找不到话可说。瑾儿原本躲在我背后,触到海蓝的眼神之后,竟然蹒跚着向她走过去。我紧张地看着海蓝,她脸上的表情柔和了好些,握着帕子的手放在膝上微微地抖动。瑾儿慢慢晃过去,小手伸向海蓝,往前一探就抓住了帕子的角。
没料到,海蓝像被烫了一样突然站起来走掉,帕子一抽出去,瑾儿落了空,小小的身子直直地就往海蓝刚才坐的凳子跌了过去。我骇了一跳,赶紧托住她两只胳膊给拽了回来。瑾儿瘪着嘴,抱住我的脖子使劲地哭。从她出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哭的时间又长声音又大,海蓝决绝的背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熹琳封了和硕温恪公主,婚期定在三月十八。头五天我就住进同顺斋,公主的婚仪我不懂,也不用我操心,我只需要每天陪着熹琳,陪她下棋、聊天。熹琳故作轻松,眉间眼底却扫不尽忧郁,时常手指夹着棋子发呆。
"琳儿,你紧张得很么?"这天熹慧去了前面,屋里只有我们俩。看她又愣愣地对着棋盘,我禁不住开口问她。熹琳回过神来,笑得有些凄然:"倒不是紧张,只是在想不知还能陪嫂嫂下几回棋了。"我听了心一痛,熹琳突然放下棋子,手伸向颈后,从衣服里解了扣,掏出一个细细链子系着的拇指大小的小玉牌。她把玉牌交在我手里:"如今我要去了,不知道何年何月还能再见上一面,所幸琳儿与嫂嫂投缘,有些话,今日一定要对嫂嫂说。"
"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熹琳拿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放在手里摩挲着:"我们这些人,虽从小锦衣玉食,行动作派都带着皇家规矩,而这皇家规矩,有时候却实实能要了人命。琳儿自小就订了这个命,所以从没有奢望,可是今日琳儿想要托付嫂嫂,不要再让慧儿也走这和亲的路。"
"可是,我人微言轻,能做什么呢?"
"事在人为!嫂嫂,我十三哥是个灵透人儿,不论文武,从来在这些皇子里就是个尖儿。可是荣宠受得多了,再灵透的人也会有鬼迷心窍的时候,若有那么一日他犯了糊涂,只有你能救他。"
我听到这,恰好合了心里的一根弦,不禁一动:"琳儿,你为什么信我?"
她张开手心,露出握着的两颗子:"我见了嫂嫂就如同见了十三哥一个样,就像这黑白两子,虽然颜色迥异,却也只有颜色迥异。一盘棋局无论精彩与否,都只要这黑白两子同进同退,同止同息。即便论起输赢,也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红了眼圈,握紧手里那刻了"琳"字的小玉牌,郑重地点了点头。
熹琳嫁后,熹慧落了单,恰好康熙要去畅春园,宣德妃随驾,德妃便带了她一起去。海蓝又有了身孕,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德妃多少有些不放心,于是在我和十三的双料护送之下,她也进了畅春园。
难得来这几百年后再也见不到的奇景,着实满足了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俗人,仅只在东路就已经不够赏玩的。奇花怪石,流水淙淙,若说红楼中的曲径通幽算是巧夺天工的话,那眼前这现实的园子便有了成千上百个巧夺天工了。只一点不好,就是实在不适合在这里带孩子,瑾儿老是到处钻来钻去,害我半点都不能静下心来赏景。无奈之下,我把她抱到一个亭子里,用手帕叠了老鼠给她玩,自己就坐在亭子外,身旁一丛月月红开得正好,两只蜜蜂钻在其中,一只西去,一只东往,碰到一起就好像打起来一样,我见它有趣,一时就看住了。等蜜蜂各自散去的时候,我才发现,瑾儿不见了!!!
我顿时慌了神,额上瞬间就是一层冷汗。畅春园的侍卫基本都在西路,一时竟连个人都抓不着。这里边不比御花园那巴掌大的地方,到处假山石洞,若是她跑到不知道的地方,若是她不小心掉进水里……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跑,跑到距刚才那亭子后面不远的一个假山洞口,我捡到了叠成老鼠的小手帕,心里估摸着她应该在前面不远。正想着就走到一个紧闭的小门旁,刚到跟前,小门突然打开,险些拍着我,我吓了一跳,往后踉跄一下勉强站住,手不停抚着胸口,好半天才看清迎面走进来的人,赶紧福下身去:
"十二哥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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