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开。
元稹有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那红的如胭脂,浅的若朝霞,凋谢后残留的几许花瓣,又似那跳动的星星点点的火焰,煞是好看。
惊蛰过后,桃花开的更盛,含笑吐艳,馥郁芬芳,满眼春色,美不胜收。
有白衣少女倚树小憩,微风拂拂,衣抉飘飘。她唇角挂着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飘落在她洁白的衣裳上,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从屋内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脉脉温情。少女不安分的动了动,拂开散落额前的碎发,双眼半开半合,似是就快醒来。少年忙躲到她身后,用手轻轻的蒙住她的眼睛,“师妹,猜猜我是谁?”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师兄,哪有叫了师妹还让人猜的。”她轻手轻脚的脱开身,偏过头绽开绝美的笑颜,“师兄,陪我练剑。”
“好,”少年应道,从身侧取过两把青钢剑,将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剑,”少女乘其不备攻出一招,一双慧黠眸子闪着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体飘忽灵动,来不及拔剑就且用剑鞘格开,剑尖疾吐,白练齐飞,看上去好不凶险。
“换我了,”少年使的同样是一招“如封似闭”,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晓自己绝对招架不住,一跃而起,避其锋芒。
“避的好,再来。”少年轻笑,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手下剑招依旧凌厉无比。
少女一味游走在他身边,不急于冒进也不与他争斗。
少年好气又好笑,“师妹你这哪里是在练剑,分明是临战脱逃。”
少女狡辩道:“只要我不输给你就是胜了。”
“是吗?”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弹,磕起一块石子打上少女脚踝环跳穴,少女“哎呦”叫了一声,眉间隐有怒气,“师兄你使诈。”
“兵不厌诈。”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间添了几分豪气。
“哼,”少女气冲冲的反守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将道:“若是十招内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时我求师父带你一起去。”
“此话当真?”少女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赢师兄断无可能,但要碰触到他的衣衫却非难事。她自信满满道:“就这么说定了。”说话间,她身形一晃,剑光飞舞,声东击西,避实就虚。
“这么打就对了。”少年由衷称赞道。
两人的剑法一脉相传,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了若指掌,很难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将满,少女目光微闪,有了主意,她弃了剑飞身扑上,少年应变不及,青钢剑差点在少女身上刺个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剑势,剑尖就贴着她的鬓发险险划过。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丝恍惚。
“师妹,”少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没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细查看她是否受伤,少女脸上浮起可疑红云,但没有忘记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的说道:“师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气的说不出话。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厌诈,是师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后面叫唤,“师兄你耍赖。”
少年无奈停下脚步,没好气道:“刀剑无眼,要是伤到你怎么办?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颜如花又斩钉截铁道:“我知道师兄绝对不会让我受伤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转,将她拥入怀中,“是,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二)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枝头上的黄叶被一夜寒风扫尽,预示着天低云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来临了。
沈煜轩起了个大早,将一地枯叶扫到一边后,他打算知会师父一声,和小童下山采办过冬所需的必备物品。
在师父卧房门前,他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那是北辰国国君云静庭的侍从,一个叫林大钦,另一个叫做宋易时,都是使判官笔的好手。
他们将沈煜轩拦住,客气又疏离道:“沈公子请留步。”
沈煜轩不屑与他们理论,从他有记忆起,云静庭几乎每隔三个月必定会见柳慕枫一次,这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没有兴趣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更不会对云静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听到了云清霜的名字。
师父似乎是和云静庭起了争执,或许是太过激动,师父的声音叫嚣着窜入他耳中。他的心绪顿时被紧紧攥住。
沈煜轩出手快如闪电,林大钦和宋易时措手不及,一声未吭就被点了穴道。
柳慕枫打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朝渊帝的两名侍卫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沈煜轩身体僵直,两眼无光,双手捏紧拳头,指节被握的发白。
“轩儿,”柳慕枫唤道。
沈煜轩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柳慕枫身后的云静庭,眼中划过一道从未有过的冷冽。
云静庭试图握住他的双手,被他缓慢抽离,一字一句自牙缝中蹦出,“但愿我从未认识你。”
他冲出门时同刚巧来柳慕枫房里请安的云清霜撞了个满怀,他沉默着,眼底是哀痛到底的绝望。他将云清霜推离,步子沉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没有再看她一眼。
云清霜一头雾水,她委屈的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门的柳慕枫追问:“师父,师兄这是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叹息。
(三)
“鄙姓沈。”
“鄙姓夏侯。”
两人相视一笑,一见如故。
沈煜轩和夏侯熙结识于西茗国边关小镇的一间简陋的酒肆中。当时有登徒子企图对酒肆女主人无礼,他二人同时出手,将他好生教训了一顿。
酒肆女主人面赛芙蓉,体态丰盈,在这一带有仙酒娘子的美誉。她笑吟吟的端来一盘牛肉,一坛陈年女儿红,“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心意,两位英雄请慢用。”
他二人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个温文儒雅,文质彬彬,一个龙眉凤目,气宇轩昂。她常年居住在边关小镇,何时见过这等出类拔萃的男子,一时竟瞧的痴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对你情有独钟。”沈煜轩瞥一眼后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轩一杯,自己先干为敬后慢条斯理道:“小弟无福消受,沈兄若有意,尽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会欣然接受。”
沈煜轩笑了笑,并不接话。
“看样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随口一问,又将空杯斟满。
沈煜轩笑容中略微夹杂着苦涩。他何尝不想忘记师妹,可那十几年朝夕相处的情意,又怎是说忘就能忘得了的。
***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上。
二人无意争夺武林盟主的宝座,但即便切磋武艺,仍是各展所长,使出十八般本领,斗至千招未分胜负,以平手告终。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把酒言欢,酣畅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轩醉眼朦胧道:“夏侯兄,小弟有两位貌若天仙的师妹,一个性子活泼好动,热情开朗,另一个沉默内敛,清冷孤僻。兄台还未成亲吧,小弟想将其中一位师妹许配与你。”
不过是酒后糊涂时的一句玩笑话,夏侯熙却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岂敢不从。”
沈煜轩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态:“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没留意一枚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随着微风起伏在地上翻转,最后落在夏侯熙的脚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胧模糊,看不真切,唯觉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夏侯熙心头蓦然一动,指着小像问道:“她是?”
沈煜轩轻扫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个都没发现的温柔,“是师妹清霜。”
夏侯熙轻嘘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刃递给沈煜轩。
沈煜轩错愕道:“这是什么?”
“聘礼。”夏侯熙简短吐出两个字。
沈煜轩的酒劲一下就过去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抚摸着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绝非儿戏。”
夏侯熙忽地放声大笑,“夺人所爱绝非君子所为,沈兄心有所属,做兄弟的着实为你高兴,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沈煜轩心头一松的同时,涌起更多惆怅。他收起匕首,正了神色,“你不会明白的。”
夏侯熙备感诧异,但他只是无声无息的一笑,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
时隔一年,第三次相见。
将军府内,夏侯熙拿着拜帖走进前厅,微微而笑,“沈兄,我们又见面了。”
沈煜轩背负双手,正饶有兴致的鉴赏一幅悬在墙上的字画。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回头,讶异道:“原来是你。”他重复道:“西茗国百姓口中,年少有为的夏侯将军原来是你。”他微笑中含一抹赞叹之意。
“很意外吗?”夏侯熙唇角轻扬。
沈煜轩略牵了牵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奉师命来到西茗国,是有要事与大将军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故人相逢,相谈甚欢,但因涉及北辰、西茗两国存亡的大事,气氛有些凝重。
双方各抒己见,一席交谈,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内备下酒菜款待沈煜轩。
酒过三巡,沈煜轩声音涩涩,“很久没有如此尽兴了。”
夏侯熙转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场何难,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轩摇了摇头,眸中一闪,“留待以后,终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归。”夏侯熙接道,他眼中有隐隐笑意,“也许这一天不会太久。”
“此话怎讲?”沈煜轩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蕴含深意,“沈兄成亲之日,做兄弟的自当要讨一杯水酒喝。”
沈煜轩面色微变,眼中有踌躇之色,须臾,他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将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微怔后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轩倏地握住他的手,“答应我,今后替我好好照顾她。”
夏侯熙只道他喝多了,不以为意道:“好。”
沈煜轩表情复杂,长长的静默后,他道了声,“多谢。”
夏侯熙命下人送他去客房休憩,听微带醉意的他轻唤:“清霜,清霜。”夏侯熙展眉笑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夜,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的女子依旧看不清容貌,她同沈煜轩在桃树下练剑,曼妙身姿若翩翩起舞。
她的名字叫清霜。
(四)
数月后。
沈煜轩将云清霜送出了城,郑重其事的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送给她。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他唇畔浮起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云清霜一直以为沈煜轩疏远她是因为柳絮的出现,其实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误会能让她死心,他情愿她恨他一辈子。
风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沈煜轩默默转身,无声的叹口气,在心底默念来不及说出的叮嘱,“清霜,珍重。”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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