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夏旸的爱情,当我经过长达两年的痛苦徘徊,终于决定彻底放弃之后,当我已经逐渐走出那件事情的阴影并且可以把它仅仅当做一段往事去回忆的时候,在某个独自悠闲的下午,我曾经因为一些蛛丝马迹的触发把它平静地记录下来。
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六个春天》。
而最初的两个春天,是这样的:
开始的时候,种子是在东单大街上播下的。
我们去过的那家小饭馆儿还在,不过,现在已经装修得认不出当年的模样。记得那次你一直占着我身边的椅子,不让别人坐得离我太近……你曾经在空旷的夜里第一次约我的那个车站也还在,分开的时候我看得出你多想自己再多一点儿勇气……
如今,相信你也看到了,那条大街的变化太大了,我们的变化也太大了。
第二个春天,有个早晨你突然对我说:跟我一起去天坛公园拍照片儿吧?有个摄影师约了我,我想我们也该有些合影。
那时,我们刚刚开始不久,两个人都还几乎没有拍情侣照的经历。在那些汉白玉的台阶上,在长椅上,我们几乎都是被摄影师调动着勉强摆出一些甜蜜相偎的姿势。面对照相机的镜头,你和我都显得有些拘谨。
现在,那个公园已重新油饰一新,可我怎么觉得,我还是更喜欢那些陈年旧迹?
工艺美术馆那场演出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和夏旸终于履行了大半年前没能实现的约会。
那是我和夏旸的第一次正式约会。说来有趣,那个开始存在着诸多颇为"稀里糊涂"的成分——从我的角度说,时间都过去了大半年,而且,当初我根本就没打算赴约。可是,我偏偏记得他曾跟我说起的时间、地点。晚上九点,在106路米市大街站。夏旸就更晕了——他竟然都没想起来跟我确认时间、地点,也不等我表态,只是没头没脑地说完了他想说的,就慌慌张张转身跑了……可是,我们偏偏相信这次一定不会再是"一场骗局",全都去赴了那晚的约会。
106路的公共汽车快要到米市大街站时,我已经看到那个长发披肩、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他就站在和等车的人保持着一定距离的车站斜后方一家店铺的橱窗旁,正双手揣着兜儿,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的街道。他身后靠墙停着的,正是我大半年前见过的那辆自行车……发现车进站了,他侧转过身,目光开始向车门处搜寻,我顺便看到,那天的他还围了条红色围脖。我不由得微笑起来……
那天是我第二次听夏旸唱歌。和前一天不同,那天他唱的是几首英文歌,其中第一首是节奏较为舒缓又深情伤感的歌;然后,他替换了台上乐队的鼓手,一边打鼓,一边唱起了一首节奏沉着有力而又较为激进的歌;紧接着,他又唱了一首颇为应景的有关圣诞的歌,我这才想起来离圣诞节已经没几天了……后来我知道,那三首歌分别是Wham的CarelessWhisper、LastChristmas和ThePolice的EveryBreathYouTake……那天,他再一次将我点燃,我也又一次认识了他。
离开歌厅来到大街上,我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变成一片洁白,而且,大朵大朵的雪花仍在漫天飞舞,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那场突如其来的雪就像要为两个即将迈出爱情脚步的年轻恋人刻意营造氛围,我们一边兴奋地欣赏着那纷纷扬扬开满视线所及的整个世界的花朵,一边热烈地聊着天儿,不知不觉就走完了东单大街。转过东四的十字路口,夏旸推着自行车陪我等112路,就在我跟他说完"再见"要上车的那一瞬间,他突然问了句:"能不能……不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他灿烂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
车静静滑过夜的都市,风撩起我们的衣襟和长发,雪花如梦如幻地拂过面颊……那一路上,他反复提醒我尽量把身体向他靠拢,说这样他可以帮我挡些许风寒。那个冬天的晚上,我还不好意思那样做,可是,我没有问他去哪儿——我知道他会带我去一个地方,不管那个地方是哪儿。我已经想好了:我愿意跟他一起。何况,他也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没跟妈妈打招呼就不回家。
夏旸不像峻峻、刘健他们总爱跑到学校来找我。他从来不去×院,只是打女生宿舍二楼传达室的传呼电话。那时候他还没离开×××团,还要时不时随团去外地演出,每次一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儿就是打电话告诉我他回来了。有时候碰上我刚好不在,他就会让传达室的阿姨在小黑板上留言给我,告诉我他在哪儿或者打什么号码找他——有一段时间,女生宿舍二楼的留言板上经常会出现这么一行字:9529的姜妍同学:夏旸先生说他回来了,请从速!!!
他总是用"从速"两个字,并且总是让值班的阿姨在最后加上三个"!"。每次看到他那套把戏,我总是觉得又开心又好笑!
而他在北京的日子,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在一起。说起来也很好笑,和他在一起之后,每个早晨我忽然正儿八经地爬起来去上课了——当然,那只是做样子给他看,因为他每次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说到我是×院的学生时,语气里总是透着一股骄傲,而他的朋友们也总是赞叹。那时候大学生还是挺"值钱"的,所以我的虚荣心又开始作怪了。其实,我经常是一回宿舍就又蒙头大睡了——我才不想去上课呢!
夏旸跟家里人住在一起,因为年龄还小,所以他不敢带我回家去住。正好他的一个发小儿家在东直门有座四合院儿用来出租,其中一间一直空着,以备他用。那哥们儿挺够意思,偷偷帮他配了把那间屋的钥匙。于是,在一起的晚上,我们就去那儿。
没过多久,这件事被"小脚侦缉队"制止了,因为我们俩都还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在她们看来是"不法行为"、"伤风败俗"。那些可爱的老太太居然在那间屋的门上贴了一张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大字报",内容大致就是"要是你们再敢在这儿……,那我们就……"那是80年代末,我们的穿着打扮本来就够招摇的了,再加上夏旸那股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爱情、从不加掩饰的劲儿,难怪会被那帮老太太盯上和看做"有杀风景"!
夏旸根本不打算予以理睬,可是,我毕竟是个女孩儿,而且还是个学生,要是万一老太太们真较起真儿来,那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我死活都不肯再去那儿了。
几天之后,夏旸忽然极其郑重地对我宣布了一个决定:带我回家!
夏旸家在一条长长的胡同居中的部位。围墙是灰色的,院门朝南开,漆着浅棕色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院子不大,除去房屋,几乎没有多少空间。当中是一个公用水龙头,东、西、北三面分别住着三户人家,东边儿的就是夏旸家。因为胡同很长,所以虽然居于闹市却显得很安静;再加上院子里的住家儿少,所以,不像那些大杂院儿那么凌乱、是非。院子里很整洁,自行车、蜂窝煤、大白菜等杂物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三家人的关系也相处融洽。
第一次去是夜里。院子里其余两家都熄灯睡觉了,只有夏旸家的窗口透出灯光,大概是夏旸的妈妈在等儿子回来所以还没睡。
夏旸撩开挂在门外的棉门帘儿,推开屋门叫了一声"妈",然后闪身冲我使了个眼色,把我让了进去,"妈,这就是姜妍。"
"这是我妈。"他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阿姨您好!"我也忙接着说。我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正背身儿蹲在蜂窝炉前掏炉子,听到声音,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身站了起来。
"阿姨您好!"我赶紧又说了一遍,尽量装出一副乖巧讨人的样子,那还是我第一次见男朋友的妈妈,心里真是紧张得不得了。
"这就是你前两天提过的那个大学生?"妇人冲我点头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问儿子。我和夏旸都急忙点了点头。
"妈,我有事儿和您商量。"夏旸拽住妇人的一只胳膊,然后转身指着炉子边儿的沙发对我说:"你先坐会儿。"就把他妈拉进了里屋。
一阵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之后,我听见夏旸的妈妈略微提高了嗓门:"不行!"接着谈话声又压低了,然后夏旸的妈妈又大声说:"那也不行!"
再接下去,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妈,我们是真心相爱,不是闹着玩儿的!"
"正儿八经谈恋爱我不反对,可是像你们这样就不行!你才多大呀?万一出点什么事儿怎么对人家父母交代?你负得了责吗?"
"我怎么负不了责?我已经过了18岁,是一个成年人了!"
"成年人就干点成年人的事儿,别这么半夜三更地往家带女孩儿!让街坊邻居知道都成什么了?你不在乎,我的脸可没地儿搁!"
"我怎么半夜三更往家带女孩儿了?她是我女朋友,将来有一天我们会结婚的!现在不是不到年龄吗?再说,我以前这样过吗?"
"噢,你也知道你不到年龄啊?结婚时再说结婚的事儿,现在绝对不行!"
"妈,这都什么时代了?您怎么还这么保守?怎么跟那帮老太太似的?人家国外……"
"你甭跟我提国外,这是中国!我就知道那个什么摇滚没教出你什么好儿来!"
一阵沉默之后,我听见夏旸又说:"妈,我已经想好了,我这辈子就是她了!她以后可就是您的儿媳妇,您要是不让她留下,那我也走!"夏旸似乎使出了撒手锏……
"今天就算了,这么晚了,末班车大概也没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我是为你好,你现在还不懂。"夏旸的妈妈口气似乎有些缓和……
"妈,您应该相信我!"夏旸重重关上里屋的门,走了出来。
每一个年轻人大概都曾为了爱情和父母进行过一些"斗争"吧!父母经过漫长的岁月,也许已经逐渐淡忘了他们最初也曾有过的冲动,从而无法理解儿女那份稚嫩的激情;也许,生活已经让他们终于明白,年轻时那些无比美丽的爱情只是一些虚幻的风景。经验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去干涉,去制止,让他们总想提醒和保护自己的儿女,以免他们遭受他们曾经遭受的伤害和铸下他们曾经犯过的错——可是,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有些事情是不能以自己的经验为参照来强加于人的,尽管那些也是出于爱。在一些问题上,所有人都是要去磕、去碰,甚至头破血流,然后才会明白的。何况,对于涉世未深的儿女,又有什么比初尝爱情的滋味更让他们欣喜呢?
这样的问题是每一代人都会碰到的,可是,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无须花费精力去探讨所谓的正确答案——就让我们去爱,让我们去遇到问题然后学会解决,让我们去品尝爱的甜蜜抑或苦涩——这样我们才能成长,才会真的懂得爱,才会真的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去对待爱……就让我们自己走吧!就让我们自己找吧!就让我们自己去体会吧!就让我们爱吧!
爱情是压不住的,否则它就不会成为永恒的主题了。
虽然我和夏旸后来分开了,彼此也都曾给对方造成过伤害,可是,我从不怀疑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誓言——因为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誓言不见得是会实现的——年轻的誓言其实是你一生中曾经绽放的最绚烂的花朵。等到有一天,你再也听不到它而且自己也不会再说的时候,其实,那正是成长的悲哀。
是的,我从不怀疑我们的确曾经相爱,那不仅是我和夏旸,也包括我后来碰到的爱情,以及普天下所有配称为爱情的关系——那些留驻的美好让我觉得:所有的丧失都是必要的。
后来,夏旸的妈妈慢慢接受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关系也从僵持到冰消雪化渐渐融为一体。在那个小院儿里,我一住就是将近三年。在那段时间里,夏旸的妈妈给了我类似对女儿的关怀和照顾;而我,也重新感受到自打住校开始就很少体会到的家的温暖和深深胡同里可爱的人情世故。
我的妈妈总是说,她作为一个母亲应该给女儿的教导,有很大一部分是夏旸的妈妈替她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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