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日历上撕掉一天,维安就告诉自己一遍,时间会成为良药。
她依旧关着手机,努力让自己淡忘他们,努力让自己重新回到旧有的生活。
那天早上起来,姑姑带她去配了眼镜,维安戴着还是不习惯,她低头看地面总感觉像是凸起来的,医生说刚带眼镜的人都会这样,姑姑担心维安看不清再受伤,逼着她去街上走了走适应一下,维安只好忍着晕眩感坚持佩戴。
中午姑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让维安自己先回家去,她刚进家门却看到姑父今天又轮休,没有去上班。
恳只要剩下她和姑父独处,一般都是最尴尬的场面,气氛一瞬间降到冰点,她拉了拉自己的长发挡住脸,低着头没说话,想要快点走回屋。
“你干什么去了?你姑姑呢?”
“带我去配眼镜了。”维安想着也瞒不住,抬头来给他看了看,然后又解释,“我眼睛不太好,没以前看得清楚。可能是后来上学用眼过度近视了。”声音越说越小,明显自己都觉得心虚了,她从小到大视力一直都很好。
让维安不敢说角膜外伤的事情,家里人自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看不清东西,还以为只是上学太累。
姑父本来还冷着声音不抬眼,一听这话火气上来,突然瞪着她问,“你还有脸说你上学用眼过度?别骗人了!你姑姑傻我可不傻,你是不是整天忙着交男朋友?”
维安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扭曲,头顶上逼仄的天花板摇摇欲坠,“……没有。”
“胡说八道!为什么有男生打电话来找你?你竟然让人找回我这里来了,这里是你家么!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混蛋……和你爸一样……”
他一旦生了气总是骂同一句话,可这正好是维安心里最遗憾的事情,她没有妈妈。
“你……”她也急了,扶着眼镜不知如何解释,心里却一阵紧张,不知道谁问出家里的电话号码了,于是维安憋了一会儿不说话,还是低着声音问,“谁打来了?”
“哼,那孩子说话口气可够冲的,非要找你,小兔崽子的,问了半天他就说他姓乔,你自己坦白,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姑父越想越来气,拍着沙发站起来,指着她就说,“我还奇怪你不闹着回来能有什么出息,原来是找男人去了,你怎么有脸出了事再回来?你就是跟他鬼混惹麻烦了吧!”
他冲到她面前不停指责,像是突然揪到了维安的把柄一样,虽然是长辈,可他骂出来的话难听至极,“当年我就看不惯你爸,你姑姑非得拉扯你,我早说不是她的孩子她就别管,她非不听!现在好了,你们一家子都是忘恩负义的混蛋,不学好!”
一句一句刺耳的辱骂统统扎在心上,维安无法解释,以前她可以忍受,她可以安慰自己早晚能够走出去,她会好好学画,将来完成梦想报答姑姑。
可现在呢?
她在一片混乱的骂声中突然想起当时在宿舍,那会儿澜城的冬天让人困倦,而她搓着手抹开玻璃上的冰霜,面对着整座静默的校园心存幻想,她和顾梦梦曾经傻乎乎地在玻璃上写下各自的理想。
如今不到一年前后,维安已经一无所有,一切都成为电影慢镜头中的画面,最终失掉所有的颜色。
姑父还在说,恶狠狠地口气像是巴不得把她从楼上扔下去了事,最后已经发展成直接点名道姓开始骂她父母。
“你够了!”维安握紧手咬牙说出来,像是被逼的不得不自我保护的小兽,站在客厅中央绷着脸色,直直地看向她的姑父。
对方一愣,估计没想到这个一向懦弱的姑娘竟然也能这么理直气壮,于是姑父更加生气,抬手就想打她,“你还学会跟我嚷嚷了,这么多年,没有我你上哪吃饭去,你读书的钱也都是我挣的!骂你两句怎么了!”
维安知道他是刻意等着姑姑没回来的时机教训自己,他也许憋了一个月的气了,终于都在今天一口气骂出来。
她转身就想回屋,姑父却抢先一步,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不让她进去,大声说,“你给我滚回学校去,你不是翅膀硬了不用我养了么!那你给我滚!”
维安没动,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会伤害姑姑,下意识地迷茫地看向四周,看到客厅窗台上摆了一盆好看的杜鹃,是姑姑最喜欢的花,因此养得很好。
她看着娇艳的花瓣心有余悸,她不敢确认那究竟是什么颜色。
日光照耀,惨白一片的玻璃窗上有浮尘的痕迹,她和自己的长辈固执对峙,不知何去何从。
窗外的世界分明那么大,可是没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姑父的怒骂凝成尖锐刀锋,狠狠冲击她的耳膜。
“你爸那该死的东西……”
够了真的够了。
“闭嘴!你没资格骂我爸妈,即使他们不负责任也和你没关系!”维安大声喊起来,摇晃的视野里只有姑父站在那里,他逆着光挡住了一整片灰蓝色的天空。
“你个小混蛋!”被骂了的男人抬手就要打过来,维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他推开。
可是……最后那一瞬间,她转身的最后一刻竟然分明看到了幻象。
太过明亮的玻璃上遥遥映出一座暗色建筑,她一直隐隐觉得它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可她根本看不清,只有余光之中能够感觉到。
那是什么……
好像看见的一切又回到那个永远过不去的冬日,宿舍的玻璃上被冻出霜,如果她用手掌推开就能看到淡淡的白雾。
可那是G大,不应该是这里。
维安迅速冲了出去,她顺着老式楼房陡峭的台阶往下跑,背后楼上传来阵阵摔东西的声音,“兔崽子!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竟然敢推我!”
那些声音形成恐怖的漩涡,就像暴风雨前永远躲不开的阴霾,楼梯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怎样也跑不完。
维安突然恐惧起来,她的视线颠簸晕眩,每一秒都濒临踩空的边缘,那些凸起的地面形成季极度扭曲的空间,戴着灰尘和身后的怒骂接踵而至。
姑父好像追出来了,他扯着嗓门大吼,“你以为你跑了就没事了?跟我去找你姑姑,当面说清楚!让她也知道你和男朋友鬼混的事情!看以后谁还敢对你好,白眼狼!”
维安本能地飞快往下跑,绝对不能再被他追上,跑到拐角的时候几乎撞到扶手上,她捂住胳膊,却在那一刻不期然看到楼道里的玻璃窗。
居民楼里的窗户经年没人擦洗,早就蒙了黑蒙蒙的污垢。
可是……可是她突然明白过来,余光中一直追着自己的幻象竟然是……G大的图书馆。
恳又是那座一直都存在的建筑物,暗沉的颜色,尖顶钟楼,什么都变。
维安完全怔住,这样的认知让她措手不及,只能记得自己要往下跑,再不敢往玻璃上看,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一定是她的眼睛被打坏了。
怎么可能!
让可是余光里的图书馆一直都在。
背后怒骂的声音透过空洞洞的楼道放出无数回声,如影随形,她眼睁睁看到脚下的楼梯突然成了螺旋状的木质结构,好像她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座图书馆,一切都是她第一次见到宋书铭时的样子。
不可能……
维安开始两阶两阶的往下跑,发疯了一样想要逃出去,可她戴着眼镜,本来就无法适应,跑动的时候它上下摇晃,简直让她晕眩得反胃。
看不清,完全看不清,维安尖叫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一脚踩向那些凸起的台阶,却发现脚下根本没有落在实地。
眼看自己就要向下滚去,这样陡峭的老式楼梯,一旦摔下去就没个尽头,维安慌乱之中在半空中绝望地伸出手想要握紧一些什么,“不……”
她闭上眼睛。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竟然没有摔倒,只是狠狠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维安惊魂未定,眼镜被甩出去导致眼前一片模糊,脚下应该是崴伤了,竟然动不了,她只能挣扎着想要站稳,意识渐渐冷静下来,她终于明白有人拦住了自己。
“对……对不起,我……”她不敢抬头,慌乱地拉拢头发解释,一蹦一蹦地还想往下走。这样太窘迫了。
可是那个扶着自己腰的人却不松手,甚至很唐突地就势把她拉过去,他声音焦急地问,“Annie,腿摔倒了么?”
维安被这个声音惊得愣在当场。
一片乌黑的晨雾被冲散,所有声音似乎都静止了。
她不敢相信地抬头盯着那个人,突然顺着他的手往他那边靠近,直到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宋书铭的脸,一如既往。
他每次都在她最最狼狈难堪的时候出现,每次都伸出手包容和温柔地将她保护起来,告诉她没关系,不要害怕。
维安惊魂未定,看着身前的人弯下腰按住她的脚踝,明明他们一句话都没多说,可她的眼泪却先流出来。
果然还是个软弱的人,说好不能随便流眼泪了,要一个人生活要忘记他,可真的在最害怕最紧张的时候看到宋书铭出现,维安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一整幅动荡不安的画面都被按下暂停,她心底的防线被冲破,终究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在身后,能让她感觉到这世界不坏。
:(
她明白,看到宋书铭就如同看到一整片海洋,他有这世界上最最广博的爱。
两个人对视无言,半分钟之后楼梯上已经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下来。
“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跑什么跑!等你姑姑回来你自己说清楚……你……”维安的姑父站在拐角处破口大骂,骂了三两句才发现场面不对,也怔住了。
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站在灰暗的楼梯上,灰蒙蒙的玻璃窗外突然闪过尖顶钟楼,那是什么?
这景象让人有一瞬间的错愕和恐惧。
宋书铭笑了笑抱住身边低下头的人,他像哄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一样把她整个人从高层的台阶上直直地抱下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然后拉着她的手回答楼上的人,“您好。您应该是她的姑父吧?”
“你……你和她什么关系!”她姑父明显没想到半路突然出现一个人,看上去和维安这样亲密,何况他竟然也知道自己,必然不正常。
维安也觉得奇怪,她又想不出宋书铭怎么能找到这里来,于是她憋不住疑问,偷偷拉他仰脸问,“你为什么知道我家住哪里?”
强忍着恐惧和紧张的女孩脸色苍白,像是遇到主人的小动物,不由自主生出依赖。
宋书铭揉揉她的头发让她别害怕,他穿了件衬衫,很优雅地推了推无框眼镜,然后礼貌地冲楼上凶神恶煞的人说,“我是宋书铭,维安学校的病假快休到日子了,如果您家里不方便,我现在就把她接回去,也好送她上课。”
“你到底是谁!”她姑父忍无可忍,怒吼而出。
“我……”宋书铭笑了笑,伸手帮维安把眼镜戴上,然后说,“我是为她而来的,既然有人对她不好,我就要把她带走。据我所知,维安现在已经成年了,不需要监护人,所以她有权利自己选择去留,是不是……Annie?”
她撑着自己鼻尖上的眼镜看见姑父脸色发青,简直被眼前的一切气到无可奈何。
维安没有做出回答,犹豫的瞬间她已经听见姑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突然有点紧张,她张口像喊,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直到姑姑也提着菜走上来。
她唯一的亲人看到上边的情况完全慌了神,“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姑父……”
姑姑突然有点明白了,这一定又吵起来。
她过来抱着维安的肩膀安慰着,“你姑父脾气急,他是不是骂你了?走,跟姑姑回去,没事……走……”
上了年纪的女人有点刻意地忽略了宋书铭的存在,长辈心里,孩子总是孩子,她们大了离开家,即使有了别的避风港,但对于姑姑而言,她却总应该像以前一样,只有家里人才能庇佑才好。
维安被他们夹在中间,偏偏姑父不依不饶嚷起来,“你别拦着她!她翅膀硬了!你看看她给你找的好女婿!竟然追上门来接她了!你知道她在澜城都跟谁鬼混么,你今天要是再留她,我连你一起轰出去!”
恳姑姑一听这话也忍不住了,啪地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旁边的窗台上,直接拉住维安的手说,“我就这一个孩子,你不留她我留她!她现在看东西不清楚,伤口刚好,你让她一个人去哪里?”
矛盾本来就有,裂开的罅隙用善意的劝解是无法根治的。
战火完全升级,姑父怒气冲冲地大喊,“那就都给我滚出去!你天天拿我挣的钱倒贴这个白眼狼!这么多年我都不说什么了,你现在还帮着她说话!你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那个打电话的姓乔的又是什么人?这么一会儿又跑出一个男人接她,指不定你这好孩子出去干什么了坏事了……丢人现眼!滚!”
让姑姑哭起来,歇斯底里地和姑父大吵,楼上楼下的门边都有了动静,无数好事的街坊邻里都想听热闹,却又碍着脸面不好出来。
这纷乱的世界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吵死了,真的吵死了。
维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姑姑的眼泪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可她别无选择,只能伸手轻轻抱住自己的姑姑,然后摇头说,“我要走了。”
“不行,姑姑不能让他轰你走!”
她笑了笑,带着眼镜好好地转个身给姑姑看,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平和下来,“我已经二十岁了,应该自己独立生活。姑姑,你别担心我,我回去就继续上课,之后给你打电话,等我毕业了一定好好带着成绩回来证明自己,也让……姑父放心。”
争吵最好的解决方式反倒是宽容和理解。
女孩突如其来的懂事让两个争吵的长辈都止住了话。
狭窄的楼梯上下站了四个人,维安给姑姑擦干眼泪,执意要离开,姑姑却几乎崩溃地哭起来,抱着她不松手,最后演变成两个人流泪,她摸着维安的头发说着,“我只怕你被人欺负,姑姑想留下你,哪怕咱们不去上学了,澜城离得远,我一直不放心……”
她也很难过,可如果还不停止打扰,连姑姑自己的生活都要被搅乱。
维安叹了口气低着头转身,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
刚才他们一家大吵的时候宋书铭礼貌地退到一旁,此刻他慢慢走过来,抬手给她擦干净眼泪,然后问她,“那么,我们回去?”
他的小姑娘低着头不说话,眼镜盯着鞋尖,却又死咬着嘴,连手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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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书铭低低笑了,忽然伸手拍拍她的头说了句,“我不在,你就逼着自己坚强,现在我回来了,你还怕什么?”
她抬头看他,有点迷茫地似乎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又摇头。
他只好继续付出耐心,“别害怕,那件事我弄清楚了,要不要让警察来处理等你回去自己决定好么?”
维安不说话,透过眼镜看到的他依旧温柔包容,每一次他都这样无声无息地为她做好一切,哪怕出了事,他也不责备不怪罪。
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跑走逃开,哪怕她……她甚至打了他。
可是在一切纷乱的世事面前,光影背后站着的人,终究还是宋书铭。
他在这里,一切就都像静止下来的剪影。
今生汹涌,好在有你而来。
他说的对,那么现在他来了,她还怕什么?
维安最终点头,和姑姑告别,不说一句话,被宋书铭牵着离开。
他最后笑着和维安的姑姑挥手,“现在我说什么也许没有人相信,可是您日后都会明白,我一定会照顾好她。”
她的姑姑一路追下楼,直到看着他们即将远走才突然问起来,“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这个男人很奇怪,说不上究竟奇怪在哪里,可他说话总能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
明明是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但他本身的存在让人觉得并不唐突,好像事情就该是这样,好像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是注定的。
姑姑看着宋书铭给维安拉开车门,他回身逆着光线,日光下被拉开一道长长的影子,一切都很正常,可他本身却好像并不存在。
“你……是维安的……”这话问出来很奇怪,但不得不问,姑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我怎么觉得好像……”
“我叫宋书铭。”他礼貌笑了笑,站在那里成熟优雅和周围老旧的居民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气场分明。
宋书铭看见维安好好地上了车,这才回身来又安慰长辈先回家去,她姑姑有点莫名地紧张,忽然盯着他那辆豪华跑车追问,“你是她什么人?”
光线在某一刻扭曲,车尾金属反射出极强的光亮,连说话声都变得格外突兀。
他笑了笑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声音很轻,像是个玩笑一样地回答,“我是她要共度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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