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楼梯永远,这里本来是属于维安一个人的角落,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图书馆顶层多了宋书铭,于是这里成了两个人的小世界。
她画上的男人渐渐清晰,而面前的宋书铭却陷入沉思,表情宁静安然,“我认识过一个女孩,有段时间她也跟着我学英语,但不像现在这样,那时我们还在医院。”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维安,突然却又有些怅然地摇头,“其实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你可能不会有兴趣。”
维安却突然想知道,她调和出大块的棕色涂抹背景,问他,“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那会儿我母亲病了,我赶回国内,刚到澜城的第三天就在去医院的路上……遇到她。后来她也住在同一家医院里,我陪母亲同时也陪着她,无聊的时候就教她说英语。”宋书铭停了停,继续说,“她和你很像很像。”
“那她就是你的……妻子么?”她看出他表情的变化,每当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哀伤无法掩饰。
宋书铭起身过来,好像只是来看她画的怎么样了,他拿着一本书站在维安身边,突然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很轻却很诚恳地说,“把头发留长吧,Annie,其实你很好看,要有自信,不要总是把难过憋在心里。”
他就这样站着,比她成熟,比她年长,只是淡淡笑着,眼睛里的光带了一些纵容。
维安忽然也有些孩子气的心情,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小安妮,第一次这样勇敢固执地追问,“老师,你还没有回答我,她是不是你的妻子?”
宋书铭点头,“是。”
她在灯光下拿着画笔,微微侧过头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在认真倾听属于他的时间,光照过去的时候她会有浅浅的发色,并不是浓重的黑。
这样安静而又让人心疼,可她却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宋书铭走回去坐好让维安继续画,钟楼静静发出声响,她渐渐觉得面前的人和其他老师都不一样,他好像没有老师习惯端着的态度和语气。
所以她和他在一起不需要顾忌任何事情,好像什么话都可以说。
话题就这样被聊得开了,她竟然在宋书铭的鼓励下站在最高的楼梯台阶上,闭着眼睛细数乔御的罪状,“他脾气太差,他很坏,他不用功……他……他浪费钱……他捉弄我,他看不起我……他不喜欢我却骗我做他的女朋友,他说我是垃圾桶……”
说出来了,心里堵住的难过就都被扔出去了。
宋书铭扶着维安的手,随她闭上眼睛站在高处肆意地指责乔御,她说到最后气喘吁吁,却还是笑了,“老师,其实他不值得我这么喜欢他。”
“其实……可以不用总是叫我老师。”
维安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宋书铭矮她两阶,她看上去终于比他高了,于是心里竟然有些得意,她挥舞着手里的画笔,仍旧固执地喜欢叫他老师。
不过一会儿就已经乐极生悲,维安跟他学唱音乐剧的歌曲,哼了两下放开心情,拿着画笔学起指挥的样子,结果刚刚甩了两下就直接碰翻了一旁的颜料盘,油画颜料抹了一手,黏黏的尴尬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宋书铭过来拉着她去楼下的洗手间洗干净。
公共洗手池后是一面大镜子,维安看着自己满手的深棕色颜料终于笑出声来。
“还闹,洗不掉了看你怎么办。”他开水拉着她的手冲了冲,但油画颜料不溶于水,果然没有任何效果。
维安看着镜子里有些苦恼的人偷偷眨眨眼睛,很快也跟着他一起装作无奈,“算了,要不……等它自己干了吧。”
宋书铭是油画的门外汉,他只关心怎么帮她清洗掉,于是拉过她的手腕又冲了冲,低头的时候,维安看到他盯住自己左手的腕子,那上边有一小片淡淡的红色印子,于是她解释道,“唔,这是胎记,姑姑说我小时候就有。”
他开着凉水冲她的手,竟然有些出神,维安抽回手指小声说了一句,“老师?”
“啊……没事。”他急忙关了水,又看了看她的胎记笑起来,“很像一个小小的心。”
洗手池上的灯光明晃晃的。
维安憋着笑意看他,宋书铭终于觉出不对,“手都这样了还笑?你带着一手颜料走出去多难看。”
但她却轻轻地摇头,很认真地说,“老师,其实用我画画的松节油就可以洗掉了,不能用水……”
宋书铭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姑娘是故意等着看他没办法呢,他简直哭笑不得,推着她上楼。
维安偷偷笑起来,“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老师就着急地带我找洗手池来了……其实老师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吧?”
她忽然开始喜欢微小的捉弄,看宋书铭露出对自己无奈却纵容的表情。
维安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换来他无来由的感叹。
“Annie,我真的没有找错人。”他陪她清理手上的颜料,眼睛还是盯着她的手腕叹息,伸手将她轻轻抱住。
她在他怀里像只被吓到了的兔子,惊了一下跳起来往后躲,宋书铭苦笑了一下,松开手表示自己很抱歉,回去坐在她身边。
维安低头不敢再看他,一个劲用松节油清理自己的手指,而后又安静地画自己的画。
就这样陪着她一直到图书馆闭馆,他让她先走,看她下楼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叮嘱道,“戴好手套。”
她点头,走了两阶,身后的人又喊她,“Annie。”
维安回身,宋书铭却带着微笑再次问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眼镜之后透露出的目光诚恳认真,好像真的在哄一只笨笨的兔子。
维安终于无法再搪塞,她必须面对这个话题,她背着画板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秒,却忽然看到他身后重叠而开的书架,一片浓重的暗色阴影。
将近十点的夜晚,维安忽然想起了顾梦梦说过的话,她说图书馆好像总在这里,又好像一直都不在……
螺旋状的楼梯,当你从上看下去的时候就会感觉晕眩。
到了闭馆的时间,灯光逐层被熄灭,黑暗就会从脚底钻上来。
“老师……我喜欢乔御。”
渐渐熄灭的灯光挡住了宋书铭的表情。
四下安静下来,维安看不见楼梯上的人,好像只剩她自己面对黑暗,她忽然有些紧张,“老师?”
对方没说什么,片刻后有了动静,宋书铭走下台阶来拉着她的手和她出去,“别怕,我送你回去。”
维安和他走出去,十点的钟声响起。
她看着飘落的雪花感叹,“一个学期都快过去了。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和老师一起出来。”
维安毕竟是女生,每晚补习或是画完画之后总是先离开。
宋书铭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显得比平常沉默,维安知道原因,自己刚才算是拒绝他了,自然也不好主动再多说什么。
到了女生宿舍门口,维安不得不主动开口,鼓足勇气想要把话说清,“老师,很谢谢你,我知道你不会拿我开心,但……我只是……你毕竟是老师。”
她还是说得不清楚,但宋书铭却点头,似乎他已经了解了,维安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气氛好像突然变得尴尬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你大很多,我已经很老了?”宋书铭忽然又问她,口气依然温柔,一个人这样简单站在雪地里已经成了风景。
维安一个劲否认,他怎么会老,可她又说不清自己的心结到底卡在哪里,是她说乔御不值得自己这样喜欢的。
但一个人七天就可以养成一个习惯,何况是一场三年多的暗恋呢?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宿舍楼前有几个女生刚回来,偷偷盯着宋书铭看,再看向他身边那个女孩,人人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诶……那不是咱们那个凤尾姑娘么?最后一名……”戴着帽子的女孩声音轻蔑。
旁边的人已经混乱了,“送她的是谁啊?她不是以前和乔御在一起么。”
立即有人反驳,“你已经out了,那都是哪年的消息了?好几个月前乔少就和正牌女友和好了。嘘……咱们凤尾姑娘只是个炮灰,让人拉过来挡骂的。”
就连学校BBS上的帖子内容都让她们回忆了一遍,维安终于站不住了,和宋书铭道别之后就从她们身边跑进楼。
那天晚上的雪一直在下,维安回到宿舍,看到顾梦梦也回来了。
她跑去窗户旁边,看到玻璃上的霜更重了,突然哈气,伸手把冰和水都擦干净。
楼下是一条条茫茫雪路,她看到宋书铭在楼前站了一小会儿才离开,穿着羊绒大衣的老师似乎并不急着离开,沿着小路走得很随意。
那天晚上,维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闻见刺鼻的消毒水味,周围都是一片漆黑,她好像在梦里也在沉睡,无法睁开眼睛。
她睡得很不舒服,但好在周围一直有人哼着曲子,总是伴随在耳边,让她不那么孤独。
很久之后,梦里的维安渐渐感觉到那像是音乐剧里的歌曲,于是她很想挣扎着清醒过来,于是她在床上翻来滚去,努力没有白费,终于惊醒,可惜梦也结束了。
维安翻身坐起来,只能看到宿舍的天花板,那在梦里为她哼歌的人究竟是谁?
对床的顾梦梦还在打呼噜,她翻身爬下床的时候把她吵醒了,于是好学生狠狠翻了个身,似乎表达了自己的抗议,维安只好小心翼翼地过去拿了个杯子倒水,刚喝了一口,突然听到顾梦梦开始说梦话。
“郑……郑志摩……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保持好姿势……对,别动……你这样我怎么画出优秀的作品,怎么能得到……好成绩呢?”
虽然喃喃不清,但维安还是听清了关键信息,郑志摩。
她直接将一口水喷出去,手忙脚乱找纸收拾,顾梦梦再度不满地翻了一个身,继续在梦里去会她的郑志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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