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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6 悲催的相亲

  邓佳佳又回到了工作的状态,而且是焦头烂额的工作状态。

  如果再给邓佳佳重活一次的机会的话,她一定会选择做男生,因为男生不会像女生那样多愁善感,也不会像女生那样在工作中处处弱势。那个该死的一去不回的小王再加上变态的老板,已然把邓佳佳变成了工作的奴隶,就像她写在自己QQ状态上的那句话——单核的工资,双核的工作。

  现在,她的生活又多了一核,周末的相亲。

  邓佳佳总跟母亲说这样的话:"不要急着把我嫁出去!"

  但是那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农村的中年女人总是给她举一堆例子,从王胡子家二十岁的姑娘,一直说到老秦家的三个丫头片子,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结婚了。

  邓母平时最爱看家里的那台二十一寸的小电视,频道不多,唯一能清楚接收到信号的就是乡镇电视台。所谓的乡镇电视台其实就是一个老电视剧和电影的播放中心,天天的《篱笆女人和狗》、《红高粱》。唯一能让邓母的生活变得有时效性的就是一台老电话,而且电话那头永远都只有两个人——邓佳佳和在北京做生意的老公的嫂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就连邓母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急着让女儿结婚,这是一种思维定式,整不明白的。

  当邓佳佳如约来到那家还算高雅的饭店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在座位上等候多时了。

  咦?他怎么还戴着墨镜?屋里没太阳啊,该不会是瞎子吧。邓佳佳慢慢接近这个不清楚是猎人还是猎物的家伙,确定了一下位置:没错,就是这里,靠窗子最里面的桌子。

  "你好。"邓佳佳把包放在旁边,坐了下来。

  "你好,是邓佳佳小姐吧。我叫王林,幸会,幸会。"男人的声音竟然很有磁性,这是出乎邓佳佳意料的。其实,在这磁性的庇护下,男人的目光早就对邓佳佳打量了不下十遍,而且基本都停留在了不该停留的位置。

  "我可能迟到了一会儿吧,刚才路上堵车。"

  "没有,没有。是我太快了,以后我把车开慢点儿。哦,对了,看见那辆没,就那辆红色的本田,有点脏,今早不是刚下过雨吗。"男人用手指了指窗外的车位。

  邓佳佳瞬间无语。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上来刚说第二句话,就把自己的车带上。她想起了最近在网上看到的一则九零后女和八零后男相亲的视频,视频里那女孩儿发飙之后把男的借来的车用钥匙给划花了。邓佳佳真恨不得把那女孩儿搬过来给眼前这个男人的本田也来上几百道,甭洗车了,直接变成艺术品。

  "邓小姐,吃点儿什么,你点。"男人把压在手底下的菜谱往邓佳佳前面一推。

  "还是你点吧,我这个人最不会点菜了。"邓佳佳又把菜谱推了回去。

  "那好吧。"男人把菜谱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着,嘴里问着,"邓小姐什么工作啊?我听你叔母说你在做广告文案,是吗?"

  邓佳佳点头。

  "还真是啊!我跟你说,我很崇拜你们这些做广告文案的,把广告写得那么具有吸引力。尤其是地产广告,不论是灯箱上的还是报纸上的,一个一个那叫个眼花缭乱,我的那套房子就是让你们忽悠着买的。就跟你这么说吧,上厕所的时候,所有的版面都可以用来擦屁股,唯独广告版面不行。如果用它擦了,屁股都会花掉的。"说完,那男的哈哈大笑。

  "我的老天!"邓佳佳心脏都要骤停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有房有车的男人还要托别人给自己介绍对象,其龌龊恶心的程度已经超过了人类可以容忍的极限。

  "呃……王先生,我刚想起一件事情。我手头还有个活,老板让我明天交稿,时间不多了,我得回去赶任务。您先吃,您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就不多待了,再见了。"邓佳佳抓起包,站起身来。就在她要掉头走的瞬间,那男人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

  "邓小姐别走啊,先吃了饭再说啊,你还没听我把自己介绍完呢。"

  "对不起,王先生,我感觉我们之间不合适。"邓佳佳看到男人和座位之间的一条空隙,刚想要从中间插过去,那空隙却又立刻被男人的身子填满。

  "邓小姐,你别着急走啊,你不想在这里吃的话,我开车带你去另一家,私房菜……"

  "您还是找别的女孩儿吧,我今天真的很忙,请你让我走好吗!"邓佳佳有些生气了,她用力把男人往旁边推,可那男人却又马上挪了回来,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竟然上演了一出拉锯战。

  邓佳佳最近的郁闷正愁没地方发泄,眼前的这个男人像个秤砣一样挪也挪不动,她索性借此机会宣泄,于是大叫起来:"让开啊!我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耗着!"

  整个饭店的人都听见了,向两人看来。

  邓佳佳本来想往叫声中添加些别的元素,譬如"非礼啊"、"臭流氓"什么的,但最终还是把持住了。但是,嘴上压抑的后果就是手上的爆发,她一掌拨到了男人的脸上,弄得他的墨镜滑了下来。

  邓佳佳笑了,笑得惊天动地。

  在那个墨镜后面,是两只如绿豆一样小的眼睛。

  天哪,世界上有这么小的眼睛吗?邓佳佳真想找个放大镜来看看里面的构造,可是,她哪里顾得上,趁着男人扶眼镜的工夫,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饭店。

  邓佳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疯子,在出门的一刹那,破笑为泣,百年不遇地打了辆出租车,逃之夭夭。

  该死的,我怎么这么命苦!邓佳佳紧攥着出租车的座套,眼睛中的泪水不住地打转。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当尼姑!"邓佳佳说罢,立刻挂了电话。她可以从黑掉的手机屏幕上看到自己因为伤心而变红的鼻头。

  邓佳佳的幸福,还没上路呢!

  "师傅,给我在前面那个公交站停一下。"邓佳佳的伤心痛苦最终还是没能敌得过出租车的计价表。要是这么一路打回小月河,估计这周的米钱都得搭进去。

  就在车快要停下的一瞬间,计价表又跳了一下。

  "一共三十二。"

  就在半分钟前,邓佳佳已经从钱包里抽出了三十元,现在又得多掏出两块钱,不禁又让她由怨生叹:冲动真的能招来惩罚,气头上稍微一哆嗦,票子就一去不返。

  今天太阳够毒的,邓佳佳只得躲在广告牌的后面等车,等了半天发现26路一直不来,问了旁边卖玉米的大妈才知道——这条路上下行站牌不一样,得过马路左转才能找到回去的车。

  "唉,多花钱还没拉对地方。"邓佳佳彻底泄气了。她想起刚才饭店里那该死的绿豆眼,鼻子都要气歪了,眼下还要冒着烈日往前找车站,真是自己找罪受啊!对了,树都跑哪里去了?邓佳佳看看旁边,一家大超市坐落在路口的一脚,门面撑得很大,光秃秃的店前广场紧挨着马路牙子。

  邓佳佳想起了小时候在村里的时光。夏天的时候,树木成荫,绿草遍地,人站在树下,阳光是断没有插足的空隙的。那时候,她喜欢和同村的小朋友跑去小河边捉鱼,别看她是个女孩儿,却总爱混在一群男孩子里。几个人围在一起,往水里头扔好多石头,把小河改了道,隔出中间的一段慢慢把水跑干,鱼儿就在那里"相濡以沫"。几个孩子把那些鱼儿一个一个拾起来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桶子里,足足能装半桶还多。这样的活动通常能让三四个人消磨掉半天的时光,但是却颇为有趣,最后还能让餐桌上多些河鲜美味,两相得宜。可日子是往后过的,回忆是往前琢磨的,时间早就冲刷掉了邓佳佳初入大学时的那身乡土气息,更可怕的,好像还冲刷掉了她的精神头,现在的邓佳佳,已经找不到多少当年的活力了。

  就在邓佳佳惆怅、忧郁、纠结的时候,从超市的门口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推着超市里面的购物车,车里放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那小家伙正坐着车把手中间的打折促销信息翻来翻去自娱自乐。女人推着车一直往外走着,拿着手机,贴在耳朵边上,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

  "德平啊,周末你还加什么班啊?你今天得给我早点回家,你儿子今天过生日。我刚带着他在超市里转了半天,买了一堆吃的,回去做……什么?出去吃?不不不!外面没有气氛……你别给我来这套,你天天那么晚回家,陪过我和儿子几回?你扪心自问好不好……今天这是军令状,你给我遵命就是了……嗯,这还差不多……哦,对了!你给我去买个蛋糕回来,要带巧克力的,咱儿子看着那黑糊糊的东西可高兴呢。"男孩儿听见"巧克力"三个字高兴地朝母亲笑了笑,小舌头已经在嘴唇上转圈了。女人轻抚着儿子的头,笑了笑,又板起脸来,对着电话说道:"就这样了,我带他回去睡会儿觉。"

  女人挂了电话,把手机塞进包里。

  然而,就在这时,那购物车随着惯性,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竟跑到了连着马路的台阶上。被地心引力牵引着,小家伙和那一车的货品"咯噔咯噔"地顺着台阶往下滑。男孩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竟然因为这上下起伏的别样感觉而开心地咧着小嘴。那女人却急了,想要伸手够住车的扶手,却还是晚了一步,看着儿子颠簸着远离自己,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了。

  邓佳佳还像木头人一样往前走,而她的斜前方就是这辆冲下台阶的购物车。

  此时的情景,完全可以用一道物理题来说明:物体A以匀速直线运动前进,物体B以一定的加速度沿着与A运动垂直的方向前进,请问AB会相撞吗?

  答案是:会。

  可怜的邓佳佳遇到了今天的第三件倒霉事儿,先是被极其变态的异性折磨一番,再是被无法控制的悲伤和气氛夺去了三十二块钱,现在她又变成了购物车的人肉安全气囊,最终输给了伟大的能量守恒定律,用身体的四仰八叉成就了购物车运动的戛然而止,何其悲哉。

  "谢天谢地!"女人跑过来把孩子从车里抱了出来,小孩儿还在笑,只是换了目标——不是促销广告,也不是有如唐僧骑马的颠簸,而是躺在地上的邓佳佳,那个承受着精神和肉体双重痛苦的邓佳佳。

  "实在不好意思。"女人把孩子放到地上,健步冲到邓佳佳身旁,费力地将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台阶上,"你没事吧,太谢谢你了。"

  身为"被"见义勇为的猛士,邓佳佳认命了:"我没事,你孩子没事吧?"

  "好着呢。可真多亏了你了,你说,要是没你,这车一旦冲到马路上去……哎呀,我都不敢想。这破超市设计得有问题,你说广场上建什么台阶,这不拿人命不当回事儿吗!"女人冲着超市狠狠瞪了一眼。

  邓佳佳的屁股微疼,这一跤虽然摔得很彻底,但是却没伤着,全都倚赖这两个天生的肉垫。现在她脑子里的痛苦终于不再孤独,有了隔着脊柱长度的相得益彰。邓佳佳不想在太阳下面多待,她想赶快回公寓找到自己的那床被子,好把头埋进去大哭一场,最后还能问问周公,是谁把自己推到了痛苦的风头浪尖上。

  "我走了。"邓佳佳说。

  "我送你吧,我这就叫我老公开车过来,他在公司加班,离这里也不远。"女人拉住邓佳佳的胳膊。

  "不了,前面就是车站,谢谢你了。"

  "那你叫什么啊?给留个联系方式吧。"

  "不了。我走了。"邓佳佳把胳膊抽离了女人的手,轻轻按摩着臀部,慢慢地走向车站。

  魏德平一手抚摸着一个女人裸露的脊背,一手拿着香烟,猛吸一口,缓缓吐出来,像是在吐着一肚子的无奈。

  "怎么了。让你老婆吓得魂不附体了,以前没见过你这么失魂落魄地抽烟。"女人抖了抖背,从魏德平隆起的肚腩上撑起身子,依在了靠枕上。她把睡衣的带子向上提到肩膀上,收起了那早已泻光的春色,嘟起嘴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已经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坐了半天的男人。

  魏德平的心理是复杂的。刚才老婆刘心如的话虽然一如既往地视他如无物,但是却点醒了他:毛毛今天过生日,我这个做父亲的竟全然不知,错,不是不知,是忘记了。怎么能忘记这个特殊的日子?就在六年前,他还因为产房传来的喜讯奔走相告于亲友之间——我有儿子了。可是现在,他却没廉没耻地搂着另一个女人猥琐地销魂。他的心里的那丝忏悔不是因为妻子,而是源于儿子。虽然天天都因为各种正当或不正当的理由迟迟不回家,但是每天早晨他却还是忍着困意送毛毛去上学。魏德平可以躲得过七八年前对刘心如海枯石烂的誓言招致的惩罚,却躲不过永远不会泯灭的父爱。

  "兰兰,我得早点回去。"魏德平盯盯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没错,已经四点了,他得赶紧回去准备蛋糕。他想要糕点师现做的,所以必须腾出更多的时间。在儿子的事情上,他不想也不愿敷衍。

  "就知道你会这样。魏德平,你扪心自问,天天晚上就和个贼一样,在我这里待不了多久就往家里赶。好不容易周末编个加班的瞎话,到我这里待几个小时,却又急着要走。我这儿的门是城门啊?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啊?"女人用手狠狠地推了一下魏德平,表情里明显带着一股轻蔑,"你走吧,走了就再别来找我了。"

  又是一个"扪心自问",这四个字最近以极高的频率出现在魏德平的周围。上次有人投诉他的虚假宣传,让他扪心自问;刚才老婆来电话,让他扪心自问;现在就连当初投怀送抱的小三也让他扪心自问。做男人的难处在这一刻似乎显得尤为突出,不论是做个好男人,还是像他这样做个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的坏男人,都非常难,只是难的角度不同。

  "兰兰,你这是什么话。毛毛今天过生日,我这当爸的能不早点回去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都可以依着你,但唯独这天不行。八月十一号,这是我儿子的生日啊!"

  "呦呦呦,看把你大义凛然的,要不是你老婆催你,你还能记得起你儿子的生日?甭在我这儿装了,我早就看透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你这样做广告的男人,说不定天天把我当傻子忽悠呢。你想走就走吧,反正现在咱们是相看两厌,你瞧你打完电话后这状态,回去的路怕都吓得不认识了吧。"

  魏德平没理她,掐了烟,从旁边的沙发上拿了自己的外衣,慢慢地穿上。像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已经过了哄小女人开心的阶段了。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显得愈发的泰然自若,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招对眼前的这个叫做那兰的女人尤为屡试不爽,魏德平心里清楚,这个本来就很荒诞的婚外情,最终是没有结果的。既然没有结果,就更不能太在意,就像刚刚掐掉的那支烟,抽快抽慢,到头还不是一撮灰,吹吹就没了。

  魏德平开着他的马六去了蛋糕店。加了钱让师傅现做了一个,他在旁边就像监工的一样,指指点点,让糕点师加了厚厚的一层巧克力,最后还亲手在蛋糕表面写了六个歪七扭八的字:毛毛生日快乐。

  这也许是魏德平唯一可以在老婆面前炫耀的——这个蛋糕里竟然还有自己的劳动成果。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很显然,刘心如完全不以为然,当她打开蛋糕盒子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字写得太难看了,魏德平,你会不会找个技术好点儿的人做啊?"

  魏德平已经懒得和老婆解释这些了,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所谓的"惊喜"和"意外"可言,一切就是那么的顺其自然。而且,最好不要打破这个规则,否则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挫败感,就像今天这个蛋糕一样,终了刘心如还不忘加一句——"巧克力放得也太多了,齁死了。"

  虽然是给儿子庆生,但是这顿饭吃得很平常,淡淡的,和白开水一般。唯一有点儿佐料的,就是刘心如提到的今天那惊险的一幕。

  "你不知道,车就那样飞快地往下冲,一蹦一跳的。要不是有个女孩儿拦在那里,毛毛非得被带到马路上不可。你不知道,那会儿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魏德平摸摸儿子的头,问老婆:"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有联系方式吗?"

  "她没跟我说,我问了,她也没告诉我。"

  "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魏德平说道,"你不是信佛吗?天天供着,怎么这次遇到救子恩人了,倒不跟人家问清楚了。"

  "得亏我信佛,要不毛毛这次能逢凶化吉?你得好好感谢我,感谢我拯救了咱们这个家!"刘心如拿筷子杵杵碗里的牛肉,叹气道,"唉,今儿做的肉太硬了,都让中午的事情给吓的,弄得我心神不宁,头痛。老魏,睡觉前你得给我揉揉,我太阳穴这儿憋得很。"

  魏德平苦笑着点点头。后来他听老婆说那女孩儿长得很纯,头发到肩上,声音很甜,而且眉心有一小颗痣。魏德平总感觉老婆说的这人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等到这个话题一过,饭桌上的气氛又恢复了平淡,一直到吃完饭老婆收起碗筷,一家人也没怎么多说几句话。

  打从刘磊离开医院以后,邓佳佳就几乎每天给他一个电话,叮嘱他不要在外边多待,用意很明显,是怕上次那些坏蛋再找上门来。赵涵和张文亮也曾跟刘磊提过换地方住的事情,但刘磊始终没同意,原因很简单,就一个字——钱,如果这个时候退租,剩下的租金八成是要不回来了。而且,哪里能找到比小月河更便宜的去处?在北京房价居高不下的今天,300元一月的铺位已经相当便宜了。

  在公寓里修养的这几天里,刘磊憋坏了,不光是因为基本天天圈在屋里,更是因为不能洗澡。在被身上的臭味和黏黏的感觉折磨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他终于等到了洗澡的那天。

  对于洗澡这档子事儿,刘磊有着丰富的经历。小时候,家里不富裕,没有花洒更没有浴缸,所能依靠的就是一个直径一米的大木盆。那时候,一提洗澡,刘磊就如同打针吃药一般,躲得远远的,每次都是让父亲生拉硬拽到盆里。刘岳接着会用毛巾往他身上一下一下地撩水,擦得半干以后,再拿一块搓澡布清理刘磊身上积累多日的泥污。搓澡布每过一下刘磊的脊背,他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大叫,蔡慧莲则总在门外面开玩笑说:"又在杀小猪呢!"

  后来,家里条件稍微好了,有了淋浴,继而还装了浴缸,洗澡对于刘磊来讲就不那么痛苦了,每到夏天,他一天里总要钻进浴室两三次,多半是为了冲凉,冬天一周也会洗两次澡,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大学毕业。可是现在,在小月河的公寓里,在对洗澡的态度上,刘磊又一次轮回到了十几年前,但是原因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不是因为父亲那双有力的手和那条粗糙的搓澡布,而是因为澡堂本身。

  朝阳学生公寓整栋楼只有一个澡堂,只有十五六平米的地方,可里面却竖着十几个莲蓬头,每个莲蓬头的底下都站着好几个人。当人一进澡堂门的时候,就会被这小房间里蔚为壮观的场面所惊呆,除了人头,就是光溜溜的胴体,水汽混着各种气味飘荡在人和人之间。要不是洗澡心切,没人愿意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一秒。

  "这才像杀猪呢。"刘磊心里想着,他好像看见了有屠户在澡堂的最深处磨刀霍霍。莲蓬头里露出的水打在别人身上,溅起来又落在刘磊身上。刘磊不得以"享受"这样的二手沐浴,之所以说不得以,是因为如果不在这里站着,是永远不会轮到他的,他的身后站着若干个拿着脸盆翘首以盼的裸男,都在不住地叹着气。尽管这样,那莲蓬头却还故意使坏,水流轻柔得如春雨一般,滴滴答答地落在人的身上,让人心烦气躁。

  好在刘磊前面的哥们儿比较仗义,在往身上涂浴液的时候给刘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进去冲着。刘磊点头谢了谢,挤到莲蓬头下面,任那还不及自己体温的所谓的热水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底下,他叹了一声"舒服",用手抓抓脑袋,继而去澡筐里找洗发水,却发现忘了带过来。

  "哥们儿,借下你的洗发水,好吗?"刘磊问那个擦浴液的男生。

  "喏,给你。"那男生从自己脸盆里把洗发水拿了出来,递到刘磊手上,还不忘叮嘱,"海飞丝的。你少挤点儿啊,快没了,我还得拿它坚持一个月呢。"

  刘磊把"海飞丝"倒了过来,轻轻地按压瓶身,挤出一点点,抹在头上。用力地揉搓着头发,也不知是因为这海飞丝是假的,还是因为挤得太少,刘磊发现根本没有一点泡沫,只知道洗完的时候头上还是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到了出澡堂的时候,刘磊如同练武功一般,先是用"凌波微步"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带着汗的排队的裸体,冲到门口。接着穿上短裤,又用"一阳指"拄着墙壁蜻蜓点水一般走过门前淌着臭水的地面。不幸的是,刘磊的武功还没有练到家,他的拖鞋还是在一摊臭水里遇难了,没办法,只能到盥洗室里又冲了冲。

  回到屋子,他又用毛巾把身上擦了擦,套上了背心,打开了自己的小电扇,躺在了床上,看着周围,心里竟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啊!"刘磊捶捶床板。他又想起了母亲来这里时抱着自己哭的场景,那句"你太让妈妈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刘磊的脑海里。在这个拥挤的小屋子里,人很容易产生自我批判的感觉,而且还会给自己制造批判的同量提问,譬如:你为什么圈在这个狭小龌龊的地方?这就是你大学四年最后的结果?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父母吗?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尖刀,刺向刘磊的心脏,他有点想要垮掉了,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只是短短的一个多月就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其实,如果单单是环境和生活起居的问题,刘磊还不会有如此颓败的感觉,关键是过不了心里这关。从小到大,刘磊都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从他考上重点大学的那段经历就可以看出,他不畏惧困难。但是,他现在的心境和以前遇到困难时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充满了无助和失落的感觉,就好像是他故意选择并且酿造了一个失败的果实,然后再让自己吃下:你怪不了任何人,只能默默承受;你没有退路,却必须跨过眼前的荆棘;你不能死心,因为你肩负着重任;你不可以失败,否则将被自尊鞭笞到死。

  就在这时,刘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女孩儿的面孔,是邓佳佳。为什么我会想到她?刘磊叩问自己。

  就像是一个关在监狱里的囚徒,抑或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在人最痛苦不堪的时候,往往会想到一些美好的东西。难道邓佳佳就是我心中美好的那一点?刘磊的目光没有焦点,所有的感官似乎都用来复现在医院时从邓佳佳身上闻到的那股香水的味道。这种从昏暗到光明的过渡是如此的迅速,刘磊的思想从谷底一跃到峰顶,他似乎眺望到了未来——一个瘦弱的男生牵着邓佳佳的手在万花丛中闲散地游走,互相亲昵,互相爱慕,而那个男生就是自己。

  电话的震动打破了刘磊的臆想,他摸出手机,眼睛迅速恢复了焦点并且竟有夺眶而出的冲动。是邓佳佳的短信,她要请客吃饭。

  刘磊毫不犹豫地回复了一个"好"字,对刚才的那出心灵审判喊了一声"退堂",然后冲下楼去。

  等下了楼,来到约好见面的地方后。刘磊愣住了,邓佳佳红着眼睛站在路口等他,头发也很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两人还没说话,刘磊就从心底对邓佳佳生出一股怜惜,这种感觉就像是本能一样让他的语气变得格外轻柔:"佳佳,你没事吧。"

  刚说出这句话,刘磊就有点后悔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佳佳"这个称呼是怎么从嘴里蹦出来的,听起来十分肉麻。可是转念一想,似乎没有别的什么更合适的称谓,叫"邓佳佳"吧,总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个楚河汉界,叫"小"什么的吧又感觉太落俗套,所以还是下意识里的"佳佳"二字最为合适。

  "刘磊,我想哭!"邓佳佳往刘磊身前挪了一大步,两人挨得十分近,刘磊能感到邓佳佳的呼吸,一下一下地碰撞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真的有点飘飘然了,脑子里竟然没有空地儿去琢磨邓佳佳的话。

  "刘磊,我想哭!"邓佳佳又重复了一句。

  刘磊这才回过神儿来,他低头看了看邓佳佳。目光在她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到她的眉心,那里有一颗小痣,不偏不倚地安在那里,宛若是神话故事里的散花仙女,不施粉黛,却又精致美丽。刘磊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问道:"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坏了,是不是上次找我麻烦的那些人也去找你了?"

  "没有,跟别人没关系,就是我自己想哭。"

  刘磊在安慰人的问题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经验,何况眼前面对的是一个如此娇媚的女孩儿。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想了一想,说道:"咱先到店里,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说。"

  邓佳佳点点头,跟着刘磊进了背后的饭店。可是这个点儿,人怎么可能少,不大的店里塞满了食客,而且还十分嘈杂,靠里的地方还烟雾缭绕的。刘磊见这情况,带着邓佳佳退了出来。

  刘磊突然有了主意:"咱们换个地方,去咱们学校吧,有家茶馆,就是那里没什么吃的,我们可以到外边买点儿带进去,你看……"

  "不,我不饿。不用带吃的了,去那里坐坐就好。"邓佳佳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刘磊的感受,忙补充道,"你饿吗?你饿咱们就先吃点儿东西。"

  如果问刘磊这话的是赵涵或者张文亮,他一定会点头连称十八个"是",可换成邓佳佳,刘磊却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说道:"我也不饿。"其实刘磊这句不能完全算假话,在他和邓佳佳相处的这几分钟里,胃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填得半饱,已然对饭菜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两个人就这么向小茶馆走着,论速度,比散步还要慢许多。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刘磊丝毫没有一点儿艺术感地想探个究竟。

  邓佳佳把头发甩了甩,组织了下语言,说道:"今天我去相亲了。碰见个神经有点儿那个的人。一上来就跟我显摆自己有房有车,而且措辞特别……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总之我对他很反感,于是没说几句话,我就要走。可是他……他非要拦着不放我走,弄得整个饭店的人都看我俩,搞得我好难堪。"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刘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放松下来,刚要往下继续说话,就被邓佳佳来了当头一棒。

  "你怎么这样!这不是大事吗?这不是大事我会红着眼睛找你吗?这不是大事我犯得着这么伤心地跟你说话吗?"邓佳佳明显是生气,竟然想要转身折回公寓的方向。

  刘磊被邓佳佳突然冒出的怒气给吓呆了,他赶忙拉住邓佳佳的胳膊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意思是你现在看起来很好,而且没有被别人伤害,我很高兴。"刘磊说完就感觉自己的话很矛盾,一点儿逻辑都没有。

  "我这难道不是被伤害了吗?从小到大都没人那样欺负我,把我堵在角落里不让我走。那个男人身体发福成那个样子,还长着一双绿豆眼,把我能逃脱的位置都封死了,要不是他顾着扶眼镜,我找了个机会跑了出来,谁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邓佳佳其实心里明白,事情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按照当时的情况,只要她再多叫两声,或者往叫声里加上那些她想加却没敢加的词儿,自然会招来服务员或者保安,脱身根本不算是难事儿。但她看着刘磊,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添油加醋的冲动,当然,这不是源自自己的职业习惯,而是她想让刘磊知道,自己当时真的很无助。

  这个时候,刘磊也想了很多。他细细品味了一下邓佳佳对自己的那一串反问,内心翻滚了起来。是啊,既然这个事情这么大、这么重要,邓佳佳为什么跟自己说呢?所谓重要的事情要跟重要的人说,难道自己对于邓佳佳来讲很重要吗?如果答案是"是"的话,那么就更要注意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为刚才的失口懊悔不已,现在又听邓佳佳对那男人如此这般的形容,如同背负了惩奸除恶的重任一般,语气严肃地说道:"这男人的确做得非常过分,刚见了一面就摆出这样的丑态,让我听着都恶心。相亲又不是抢亲,哪有这样逼人就范的,要换了我非给他两耳光不可,然后操起桌上的茶壶泼他一身水,浇一浇他,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刘磊最后的这句"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邓佳佳的心里使劲地擂了一番鼓,让她好不痛快,搞得她红红的眼圈渐渐消散,呼吸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刘磊见邓佳佳的怨气被泻掉了大半,便问道:"不过,我还是对一件事情很困惑。"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去相亲呢?你比我还小几个月啊!这么年轻,干吗这么着急呢?"

  "谁说不是呢!我跟你想得一样,但这一切都是我妈的意思。我有个婶婶在北京做生意,我妈就托她给我说对象,结果几乎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我这才刚毕业多长时间啊,我婶婶就已经给我说了三个,搞得我烦死了。"

  "这的确是个伤脑筋的事情,但我相信你妈也是好意。你没看见最近媒体总是宣传很多女大学生一毕业就想把自己嫁出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找个好工作不如找个好老公',从这点看,你妈倒是挺与时俱进的啊。"

  邓佳佳的怒气又来了:"我看我真就不该把你叫出来,你说的话我怎么就那么不爱听呢?你当全天下的女生都是急婚族啊,我告诉你,我邓佳佳就不是。"

  刘磊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馈,在这点上他的态度和邓佳佳完全一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看到的一期《鲁豫有约》,一个和他一样的蚁族男生在参加访谈时,跟主持人谈到了爱情这个问题。当陈鲁豫问那个男生当他的女友要求他有车有房再结婚时他是如何回答的,那男生冒出一句:"七十多岁的老头都有房子。"刘磊听后差点儿笑抽过去,但在将抽未抽之际他还是把持住了自己,他十分佩服这句经典的回答,简直就是为他这样的男同胞们出了一口恶气。

  刘磊不知道媒体天天报道毕业生尤其是女毕业生的婚姻恋爱态度的用意如何,是想诛戮穷二代的爱情观念,还是想引导社会向着急功近利的方向发展,总之负面大于正面。所以他总结出一个三不理原则:不理统计数据;不理专家忠告;不理媒体调研。兀自清风拂山、霞光照江的泰然,既然生存都是问题,谁还理会所谓的拜金女浪潮。如果真的有缘,钱不是问题,如果钱成了问题,那就不叫有缘。

  刘磊把手往邓佳佳肩膀上一拍,底气十足地说道:"我挺你!其实我很反感你所说的'急婚族'的,倒不是仇富心理,只是个人观点罢了。有时候,我还真有点可怜那些急婚族,我感觉她们都没有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一味地对金钱、房产和前途的屈就很容易让人迷失自我。要是迷失一辈子也就罢了,怕就怕哪天突然醒悟过来,连退路都没有了。人哪能一辈子都顺顺利利的,从小到大老师就告诉我们,那些考试作弊得高分的人终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急婚就是作弊,作弊就一定会埋下祸根,她们屠杀的是自己的幸福,践踏的是自己的未来。"

  "谢谢你。"邓佳佳的脸上又放晴了。

  两人走了半个小时才挪到了茶馆跟前。邓佳佳却止住了步伐,说道:"咱不去喝茶了吧,我有点饿了。"

  "哦?"

  "跟你实话实说吧。其实刚才我是真的没食欲,让之前的事情搅得我胃口抽筋。但是现在跟你说了说话,食欲又上来了,所以……"

  "哈哈,我比健胃消食片还好使啊!成,去哪里,你说。"

  "食堂吧,咱学校食堂的饭我已经一个多月都没碰过了。虽然油少,肉少,分量少,但至少让我吃了四年。我现在还怀念端着餐盘到处找位置的时光呢,那时候多好,几个同寝室的人见缝插针,找到个地方安营扎寨以后,就可以有说有笑地吃饭了。哪像现在,任何一家餐馆都吃不出学校的氛围,总有几个人会破坏世界的和谐,外加基本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吃饭,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那就去学校。"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食堂,由于毕业时饭卡已经被学校收走,所以刘磊问打饭的学生借了卡,刷了以后再把现金给人家,买了两份鸡腿套餐,端到了邓佳佳的面前。

  "给你钱。"邓佳佳低头从包里摸出钱包,准备掏出十三元钱,这个价格她再熟悉不过,一份六块五,几乎是万年不变。

  "不用了,我请了。"

  "那怎么可以,说好是我做东。"邓佳佳已经拿出钱来,准备往刘磊手里递。

  "不用了,十几元的东西。"

  "唉,被你反客为主了,那就听你的了。"邓佳佳接过刘磊送过来的筷子,一手一支,杵到鸡腿里面,左右一用力,分成了两半。把其中更为焦黄的一半放到嘴里,咬下去,发出"吱吱"的响声,"以前上学的时候吧,我总感觉吃食堂就是在吃大锅饭,想着等哪天脱离了校园,就能天天吃小灶了。谁能想到,毕业以后,所谓的小灶大多是煎饼果子、鸡蛋灌饼和几块钱的盖饭,有时候味道还不如咱们学校的食堂。"

  "那是。学校的食堂有国家的补助,煎饼摊有吗?所以说,在学校的时候咱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能吃饱就不错了,吃好就更别提了。知道清华紫荆公寓旁边有个自助餐厅吗,二十元一位。我和赵涵想改善就去那里,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嘴一刻不停。旁边的人都以为我俩是非洲来的难民,桌子上面的盘子叠在一起估计能有半个人高。当时旁边有一对儿情侣,本来还想谈情说爱,结果一看我俩这架势,直接崩溃,向旁边挪了两个位置才安顿下来。"

  邓佳佳笑得吃不下饭,问道:"你不怕别人笑话吗?"

  "物质生活是基础,精神生活是上层建筑。连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饱,还谈什么怕别人笑话。我们去吃自助的时候,一般都会饿自己一两顿,然后厚积而薄发。"刘磊说这话时,大有曹操横槊赋诗的架势,逗得邓佳佳一直"咯咯咯咯"地笑。

  "唉,我看要是吃自助的都像你俩这样,那自助餐厅全都得关门不可。"

  "是啊。不过这些听起来像笑话,实际都浸透着心酸。谁愿意这样啊,同样是吃饭,为什么有人吃的是金钱豹、香格里拉,有的人吃的是二十元的草根自助?对于有些人,可能人均消费好几百甚至上千才叫改善生活,对于我,其实很简单,五串羊肉串加一罐啤酒。但我一点儿都不嫉妒,人都是往前活的,总有一天,咱们会脱离苦海的。"

  邓佳佳听得热血沸腾,不禁叫了一声"好",然后举起装着免费稀饭的铁碗:"祝我们脱离苦海成功!"

  "当"——两人找到了战友。

  刘磊终于可以上班了,连上在医院待的四五天,他已经休息了半个月。回到公司,发现泥鳅虾米兵团里又多了一个成员,无声无息地接过了自己手中的活。刘磊发现自己上班时几乎没什么事儿干,"泥鳅"还让他赶快把之前的工作全交代给新同事,说什么为了公司的业务稳定性实施的安全举措,以防止人员流失后,可以有人接替。

  刘磊明白,几个人的公司还达不到风险管理的阶段,但正因为人少,才负担不起任何一个人的长时间的缺勤,所谓的"人员流失"不过是把自己流失掉,而且刘磊毕竟还在试用期,"泥鳅"完全可以等到转正的那一刻把自己fire掉,或者现在就可以,只不过"泥鳅"没有把事情做绝罢了。刘磊思前想后,感觉与其被人直接拉到铡刀下砍头,还不如早点做打算,于是又开始进入了另一轮的找工作。

  在刘磊找工作的问题上,赵涵也帮了不少忙,跟领导引荐了刘磊,还让他参加了面试、笔试。最可歌可泣的是结果还真成功了。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涵在公司里的表现得到了上面的认可,所以刘磊的水平也被人顺理成章地认为不会差。这让两人想到了毕业前老师曾多次说过的"打造大学品牌"的问题,现在想来,不无道理。于是刘磊跟"泥鳅"辞了工作,跳到了赵涵的公司,而且还在一个开发组里。相比之前的作坊,工资多了几百,办公条件也好了点,但亘古不变的是非常频繁的加班,不过还好,虽然同样是无偿劳动,但最起码还会管顿晚饭,通常都配着两个菜,刘磊对此已经相当知足。

  这天,大学里同寝室的好友韩奎给刘磊打来了电话,说是马上就要飞美国了,现在正在北京,想搞个寝室聚会。刘磊自然答应了,约好了周六在学校旁边的烤鸭店吃顿饭,吃完再去唱唱歌。

  等到了聚会那天,刘磊是最后一个到的。包间里已经坐了四个人,只有李空儒在家当公务员,来不了北京。除韩奎外的三人则都是本校的研究生,裴晓明是北京人,可以随叫随到,林雪涛和王欢则为了赴约,提早来学校报到了。

  同桌的五个人虽然只是分别了两个月不到,但是却感觉好像两年没见过面一样,上来就一人喝光一杯啤酒,用韩奎的话说,"先让酒把大伙心里的话催出来"。

  毕业前那几次班级聚会,大家都喝得天昏地暗。那时候的主题是"再见了,我的大学",这次给韩奎的送别宴,想来也得喝个四仰八叉,但是主题变成了"我来了,我的未来"。时间很快就磨去了当初分别时的不快,重聚时大家都非常开心,脸上充满了希望。

  裴晓明在大学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这次也不例外。他举起酒杯开始轮番轰炸:"还是韩奎厉害啊。四年磨一剑,考托福、GRE那会儿天天早起晚归地拼命学习,睡觉还梦游跳床背单词,现在好梦终圆,跨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让我们敬他一杯酒。"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裴晓明又说:"接下来得说说雪涛和王欢。"他看了看两人,冲他们点了点头,放缓语速,"我裴晓明虽然是北京人,没吃过什么苦,但我能知道你们俩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我还记得刚进大学那会儿,你们俩都是一个人来学校的,那时候我就自愧不如。到了考研的时候,我又天天被你们带着上自习,可以说,你俩可是我的榜样啊!这杯我要敬你们。"

  裴晓明一仰脖子,又一杯下肚了。

  接下来,裴晓明的目标转移到了刘磊身上,他眼珠子一转,把酒满上后说道:"刘磊是咱们班勤工俭学的标兵,一个人能用双手挣到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为家里减少那么多的负担,我非常佩服。"裴晓明把酒杯对着刘磊,大声道,"来,我也敬你一杯。"

  伴随着大家的叫好,刘磊把整杯酒喝下肚子。想想刚才裴晓明的祝酒辞,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为什么别人举杯畅饮的理由不是出国深造就是考研成功,而自己的却是一个"勤工俭学"。谁都知道,今天一过,同寝的六人里留在北京的又将少一个,在这众人扬帆起航的时候,本应对未来慷慨一番,裴晓明却因为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说辞,跟自己在这儿追忆往昔,刘磊感觉酒都是苦的。

  刘磊在小月河住的事情,同寝的人都知道。快毕业的时候,有一本叫《蚁族》的纪实文学小说曾在同学中火了一把,谁都从书里了解到这个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蚁族的聚居地。尽管书中字里行间都把蚁族这个群体描绘得凄凄惨惨切切,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从内心深处把自己的未来跟这个群体联系到一起,尤其那些考上研究生或者出国留学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蚁族的故事听起来也许只能算谈资罢了。他很想跟同桌的室友们倾诉过去一个多月里所遇到的一切和心里的想法,但是他没有,因为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明白。一顿饭下来,刘磊是说话最少的那个,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坚强,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所有的力量都在慢慢积蓄,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吃过饭后,韩奎请客唱歌。在KTV包厢里,几个人轮流把麦,尽管酒精已经把五音都搞得出了轨道,但是却把声调冲得老高。裴晓明唱歌的时候,竟然站到了桌子上,一曲《嘻唰唰》差点没把房子给震塌了。

  "让我们为未来高呼万岁!"裴晓明的一声大吼激起了众人的兴奋,唯独刘磊在旁边喝着杯里的香槟,默默不语。别人都可以高调地喝彩未来,但他却不可以,在自己这个小工蚁还没有进化到能够长出翅膀的时候,刘磊实在恣意不起来,即便是在酒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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