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羽芊:厌倦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爱顾诚北,是她冷静地就自己的未来和他讨价还价的时候。她听见自己平板单薄的声音充满着谈判的智慧。
她第二次意识到自己并不爱他,是有一次家里阿姨请假,她抱着粗编织的藤制筐走到楼下洗手间,将筐内的衣服全部塞进洗衣筒,倒好洗衣液,刚准备按下滚筒洗衣机的按钮,突然,她停住了,将顾诚北的衣服一一拣出来,才重新按下按钮。
她第三次意识到自己不爱他,是一天晚上在一个酒吧内,她无意中撞到顾诚北和一个陌生女孩肆无忌惮地调着情。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没有丝毫抽痛。而更大的挑战是,她必须装出吃醋的样子。
是的,此刻花羽芊就寄住在这样一个事实里,她吃他的穿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可她发现自己,真的不爱他。以前她没有意识得这么分明,以前她还太嫩。她想她不仅不爱他,她还厌恶他。是的,厌恶。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坚持下去,她不知道如何伪装才能不让他看出来。事实是,他一靠近,她就起鸡皮疙瘩。她跟他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她除了他的手机号码外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话带有一种浓重的南方口音,跟他这么久她仍听不大懂。
她的世界他也根本不了解,他只知道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语言就是钱。他为她花钱,他就爱她;她给他身体,她也爱他。一切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让人觉得空虚。他们无法交谈,因为所说的都是对方不关心的事。她听他的方言很费力。他们无比生疏又如此接近。
顾诚北曾在枕上对她说:“我们这种关系,其实是最长久的,就算你结了婚,我们还可以一样往来。”
可是,他没有和她说,他们这种关系最根本的不长久就是:厌倦。
最近,顾诚北已经很久都没有来,已经很久都没有打电话给她。她打电话过去他也总不接。这太反常。她坐在客厅的欧式沙发上,手握无人接听的电话,身体内突然清晰地冒出一层冷汗。怎么办?这是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办?然后,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她就处于彻底的断电状态。晚上,她恍恍惚惚地看了一晚上HBO,喝了一整瓶红酒,昏昏睡去,睡梦中都是顾诚北无情抛弃她的情节。
这是她第一个长时间以身相许的男人,然而现在她感觉,他正在厌倦自己,她就要失去他了。失去他,就像失去一台自动提款机,她突然间无比恐慌。
第二天早上,花羽芊在宿醉中被电话铃声吵醒。久违的顾诚北的号码在她手机上闪烁着。
借给她开的那辆宝马,被他要回去了。
下午,她只能打车去798拍照,这让她很不习惯。
斜倚在一辆橙色的兰博基尼前,花羽芊大胆舒展自己穿银色亮片小礼服的身体。底下的人造风吹得她的卡其色长卷发在空中张牙舞爪,摄影师仰躺在地捕捉着她,周围人来来往往无不侧目观望。
厌倦。不甘。她是美的事物被摄下来又怎样。改日不过在某些二线杂志的封面上出现。人们漠然地划过她的美丽,可是,又有谁追问过她的名字。这世上人们是多么喜欢免费的美丽。
我永远成功不了的,她不断变换姿势的时候想。到现在演一些不痛不痒的小角色或客串平模,现在又失去了顾诚北这一有力的投资方。把车要回去?她在心里冷笑道,看来,这就结束了?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脆弱,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一击。男人到一定程度时,总是自私的。任何年轻女孩在他们面前都宛如一张白纸,躺在他们的目光中一览无遗。
其实早就有征兆了,只是她选择忽视。她早就看出他已经没有了初时的新鲜,不再把她当宝一样;神色间渐渐现出不耐烦,答应的事情不再及时办到,总让她等等,先晾着她。最致命的是,初时“捧你出名”的承诺越来越空头,“少安毋躁”是他前段时间对她说过的频率最高的话。
她早就看到这些迹象,只是她自己一直在逃避。
梅若霓:校园炸弹
校园此时就成了一个充满定时炸弹的地方。梅若霓这段时间无论去哪儿,总能碰见陆锋嚣和他女友的身影。他们的无处不在处处提醒着她的失败。就像猛地掉在一口井里,没有人来救她。他们成双成对,而她孤身一人。陆锋嚣唯一的解释,就是沉默。而梅若霓又太骄傲,以至于她压根不想再听他的任何解释。她的整个世界,19年来她所认识的那个世界,很多东西在一点一点崩塌。
“你为什么不找他问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梅若霓的高中同学茜安,在电话里问她。
“为什么要问?难道是给他再骗我一次的机会吗?”梅若霓说。
茜安不说话了。她不得不想,许多感情的得以维持,都是存在于女孩心甘情愿被骗的基础上。她曾经的无赖男朋友在她捉奸在床的那一瞬,坐在那个女孩身边嬉皮笑脸地向她说:“我人虽在她这儿,但我的心在你那儿。”
某傍晚,梅若霓和室友李琼去水房打完水准备回寝室。在校园浅淡的黄昏暮色里穿行,裹挟着不知名绿树气息的晚风吹拂着她们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洁净长发。梅若霓低头,瞥见李琼靸着拖鞋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突然感到一股晴雯似的俏皮,但心情,还是怎么也飞扬不起来。
她正低头郁闷着,水房不远处的露天舞台传来一阵刺耳音响的调音声,她们抬起头,看见舞台正中亭亭站着一个穿玫瑰红长裙的惹眼女子,大二或大三的样子,对着话筒说:“大家请注意——”
她是属于那种在衣衫褴褛间也能绽放光彩的女人。更何况此时,她站在台上,又穿着礼服式的长裙。应是刚刚主持完一场晚会的样子,趁着余兴未散,利用长袖善舞的本能,再震慑一拨人。而她的目的也显然达到了。那身耀眼华丽的玫瑰红,衬着她丰白的皮肤,有种公主般神圣的美,让人一下联想到《倾城之恋》中的萨黑荑妮公主。她与梅若霓可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一个是浓到极致,一个是淡到缥缈。一个是颠倒众生翡眉翠目的红极正旦,一个是墨香翻滚愁思满地的深闺仕女。
她在台上说:“今年元旦晚会主持人,在全校范围内选拔一名新生,有兴趣者请到校电视台报名。”
台下立时骚动起来,特别是刚入校的广大新生菜鸟,表现出极大的主持欲,啧啧议论者顿时群聚为乌压压的一片。“但是,有一句话我要郑重声明,”艳丽学姐俯视台下异常权威地说,“希望大家有自知之明,回寝室好好照一下镜子,距主持人要求过远的人,就不要来报名了。”
此话一出,群众中立刻喷发出一阵极大的不服声气,各种不屑言论经各式男女生的口唇,准确无误地落到该美女身上。但她粉眼一吊,柳眉倒竖,台下又闷静得听不见一根头发掉落的声音。她这才满意地关话筒,提裙裾,昂首下台。
人群无趣,渐渐散去,若霓和李琼也准备回寝室。
“同学,请等一下。”
她们只听到身后传来一丝温朗如润的好听女声。双双回头,正是彼时在台上高傲发言的学姐。
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走过树叶的阴影,穿过人群的惊艳喟叹,裹挟着身后无数钦羡嫉妒的眼光。有一种女人的艳,是不需浓妆艳抹的浓墨重彩。她的红色长裙,在校园路灯的照耀下,闪着裙上凝缀的水钻的光。
梅若霓细察她的衣服,不知怎的觉得那衣衫间有种残阳的隐喻,她在心底突然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哀,关于面前的这个美女。
“同学。”学姐直直地望着梅若霓而看都不看李琼一眼说,“我刚刚在台上,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你了,你的气质真脱俗。”
“谢谢学姐。你才是艳压群芳呢。”梅若霓望着她妆容精致的脸。
“我的眼光一贯很准。你这次一定要报名,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届新的校园女主持,就是你了。”学姐矜持地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梅若霓说。
“我行吗?”梅若霓怀疑地问。感情受伤对于一个女人自信的摧毁是多么的大!
“行!”花羽芊直直地盯视着梅若霓说,“你形象好,气质也好,你一定行的!”
梅若霓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直白地表扬过,她惊异地望着花羽芊,有点不敢相信她的话。但是,一瞬间,她清晰瞥见花羽芊瞳孔中的自己,那影像,给了她最后一点恍惚的自信。
“谢谢。”梅若霓说,“我回去想一想吧。”
“你要自信!这世上有什么是真正不可以的?”学姐突然冒出一丝轻微的东北口音,“女孩要完全相信自己,想到什么,就去做!”
“谢谢。”梅若霓声音里的温度又高了一些,她伸出手,“我叫梅若霓,中文系大一的。”
“花羽芊,表演系大三。”学姐也伸出手,“为什么要学中文呢你?”她夸张地耸耸肩。
梅若霓嘻嘻一笑,没有说话。两个美女的手,在这个校园夜晚的用力一握,仿佛昭示着某种契约的缔结,或某个权杖的传递。
回寝室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琼突然一拍脑袋道:“原来她就是花羽芊啊!著名校花,著名物质女!”
梅若霓没有说话,她只管想自己的。她不管花羽芊看上去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她也不管别人对她有着怎样的议论或看法,可是刚刚她从花羽芊的瞳孔中看到的自己,分明是美好的、未被磨灭的。一个女孩,毫不介意地让另一个女孩意识到自己的美,她的人性,又能够有多邪恶呢?
童瞳:曾经心痛
在人群全部醺然男女全部混乱的夜总会狼藉包厢现场,童瞳把身边的男人灌醉致睡,静静听一个年轻的妈咪,唱《曾经心痛》。缓慢悲伤的歌,老气、偏俗。叶倩文曾经的经典之一。重重的低音鼓点,敲得沉闷;歌词句句分明,典型的90年代的哀怨和伤情。
唱歌的叫曼丽。是很早涉足夜总会的那种女孩,二十几岁就已经做到妈咪的位置,有着固定的客源和小姐数量。身材纤细,手指白净修长。她是天生属于夜晚的女人,因为她的皮肤是那样苍白,那种在阳光下难以存在、在暗夜里却绽放光彩的苍白。平时喜欢穿紧窄的酒红色雪纺纱小礼服,显得异常诱人和冷艳。这种打扮常逼视男人的目光,让他们无法抗拒。从不穿丝袜,常裸足穿一双黑色的细高跟凉鞋,脚上暗银色的指甲油闪着冷冽的光芒,仿佛在嘲笑这个城市。
历经一段又一段感情,一个又一个男人,她换来的只是一身沧桑和创伤。当伴奏响起时,整个包厢正趋高xdx潮,人人都在三三两两地缠绵,曼丽立即抛开身边正在亲吻的男人,静静坐在角落拿起话筒。唱着唱着,眼角有一丝泪光闪现,但像流星一样迅即滑落。一曲唱完,身边的男人已在别的女人怀里睡着。总是这样,人一转身,繁华背后便是一地落寞。生命是一个静静枯萎的过程,彼时在台上妖娆绽放的女子,她们的青春又有几何?总有一天,曾经那么美好的容颜会日渐损毁,而那些年轻时围绕在身边的人们,欣赏或赞美的人们,也会像烟花一样散去。蓦然回首,才发现经过的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并不断坚持的可悲梦境。
童瞳辗转听说过曼丽的经历:16岁时进驻欢场,整夜整夜地沉堕于酒精、男人以及迷幻药的麻醉。浓烈的酒精在胃液里翻滚,鼻腔里浸染迷幻药的粉末,皮肤上横陈着陌生男子的抚摩及亲吻。日复一日的美丽在暗夜里绽放,散发出有毒的香气,在奢靡的欢歌中放纵欲望。拥抱着认识的、不认识的,爱的或不爱的人直到天明。可是醒来后,面对镜子里苍白憔悴容颜的人,只有自己。
童瞳突然发现曼丽影射着自己的未来。她现在也开始越来越害怕一个人过夜,可是每一个陪她过夜的男子又有谁真的爱她?那么多的人被寂寞折磨,那么多具身体需要逃避。她想,爱情太像一场讽刺。
匡青黎、陆锋嚣:高二
阴暗的高二(2)班教室里,白炽灯全部熄灭了,少女时代的匡青黎一个人被生气委屈折磨得瑟瑟发抖。她坐在陆锋嚣的位子上,长久抚摩着课桌上自己刻下的他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有了带刀的习惯。在自己红色装饰扣腰带里也刻下了他名字,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每次碰到皮带扣金属冰凉的质感,她都会在心中滋生一股微微颤抖的欣喜。可是今天,他的话也像一滴残酷蓝黑的墨水渗入她的心。“我们,算是真正的爱吗?”他说。
有毒的汁液和肉体结合,不会褪色了。她有预感的,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那个女孩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不知道。可是他冰凉的手指,他翕动的嘴唇,她明白有一天,他们长大了,一切终将会来。
今天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是割裂自己心房的一把锋利的刀。青春期的女孩是那样容易感到自己被全世界都抛弃。曾几何时,她是全家人疼爱的心头肉,小小的任性和倔强都能被忽略不计。可是渐渐地长大了,她不想长大。长大了她就能发现父母的争吵,长大了她就能发现世人的虚荣和世俗。于是她感到孤独,她感到不可抑止的孤独。唯一安慰自己这种怎么也无法拯救的孤独的,只有陆锋嚣,只有他温暖的眼神他牵着自己的有力双手。可是今天,这最后的安慰也被一句话碾得粉碎。
她手里那把小刀是陆锋嚣旅游回来买给她的,上面有她不懂的繁复花纹。退下刀鞘,刀刃锋利如新,在黑夜里闪着诱惑银。
她犹豫再三,她害怕。可是,所有害怕,此时都被一种更强大的痛苦淹没,她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左手……
老师来教室检查门锁好了没有。
天晚了,看不清,只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生的影子,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开了灯,一大摊黏稠暗红的血,绽放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空气中漂浮着从未存在过的,死亡气息。
半夜医院的大门前,陆锋嚣紧拥着匡青黎柔弱渺小的身子,站在瑟瑟刮骨的冬天寒风中。她母亲猛力擂着医院的大门。他紧紧地抱着她,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失去她。他甚至想,只要她能好过来,从此以后他愿意做任何事,他真的愿意真的能够的。
一连几天,他守候在她的病榻旁。端视着她的因自己而崩溃的神经。她神经质的撞墙,滔滔不绝地言说自己从记事以来所做的每一件错事。这种倾诉是可怕的、惊人的。一个人,把她全部的自我,人性中最隐秘最禁忌的自私、任性、恐惧、扭曲,全都暴露在他的眼前。她苍白的脸正对着他,眼神寻找救赎。
他痛苦地望着她而走不进她的世界。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她原本不浓不明的爱,开始变得异常深刻和真实。就在那一刻他想,我永远不会离开她。
最终让他产生爱的,是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拯救欲。无论何时,男人总希望自己能安排别人的命运,拯救某个女子远离苦难。
那时,匡青黎在他面前哭昏了好几次,他不由自主地想呵护她、照顾她、承担她。小小年纪,他为能拯救一个女孩的生命,而感到了一股隐秘幼稚的自豪。
至今,她腕上棕褐色的虫形疤痕,仍是制服他背叛的唯一符咒。因为这条疤,他想自己永远也鼓不起勇气真正离开匡青黎。尽管,爱也许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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