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牛仔裤自行车队停下来,停在一个大门口。门口张贴着一幅夸张的大红海报。海报上是个军人模样,不像解放军,是个外国人,目光严肃,戴贝雷帽,在幽暗的灯光下很哈。牛仔裤们一起推车进门,然后又骑了起来。
天色已黑,老米我无处可去,索性一直跟着牛仔裤自行车队,随便去哪里,我无所谓。
自行车队又停下来,牛仔裤们纷纷存车。
我也存车,没人在意我。
有音乐声传来,重金属。
跟着牛仔裤们,我走进一扇楼门,顺着人流,沿着楼梯往地下走。
乐声越来越大,待到鼎沸时,一个灯红酒绿的大厅出现在我面前。热浪扑面,人潮滚滚,高烧的音乐和高烧的人群扭在一起,我的心不禁怦怦狂跳起来。
我无意间走进工业大学礼堂的地下室,赶上了一场地下摇滚乐队的年度聚会。大红海报上的外国军人是切?格瓦拉,因为活得酷而成为所有乐队的精神领袖。
同样是三月,可这个地下室早已是夏天,表演的人们和观看的人群统统站着,统统穿着夏天才穿的T恤、短衫、垮
裤、短裙,统统拿着啤酒瓶扬脖豪饮,红男绿女,酷毙妖娆。
不大的主席台上,一个三人乐队正在呐喊,他们长发披肩,腰带倒垂,袒胸露肚,汗流浃背,从头到尾歌词只有一句:
不是我不明白
不是我不明白
不是我不明白
不是我不明白
…………
台下观看的人嗷嗷叫着,群情激奋。牛仔裤们早已融化其中,不见痕迹。周围的声音分明一浪高过一浪,但其实你什么也听不明白。
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这才是我的天堂。我十六岁的神经一瞬间全都苏醒,彻底忘记自己脸上的青紫血污和衣衫的撕裂不堪,找到卫生间,脱去里面的保暖内衣,丢到堆满内衣、外衣的窗台上,然后去买啤酒,然后投身到这场劲爆的“不是我不明白”的战斗中。
一年后,当老徐又一次不厌其烦无比羡慕地问起这场摇滚的情景时,我说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大家都是明白人。
最后表演的乐队叫幸存者,他们的歌儿有着连贯的歌词,主唱是个剃了光头的女生,我之所以认定她是女生,是因为她胸脯高耸。她的嗓门比胸脯还高:
你说你是小草无人知道
那又怎么了
最起码你是个植物
有着基本的善良
…………
这首歌把时间带到凌晨三点。我明明还没玩儿够,主持人却宣布演唱会到此结束。
曲终人散,场面顿时冷清下来,像极我十六岁的青春。大家在窗台上找着自己的衣服,我也重新套上我的保暖内衣走出地下室。
三月的凌晨,气温还在零下。古人说过,到处不胜寒。好在我有酒力,一切都能应付。
我一个人上路了,大街小巷静悄悄,全世界都在睡觉,偶尔有出租车驶过,速度超快,像风。
我不想回家。
我脸色青里透紫,不方便与我爸妈平等对话。但面子问题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担心他们看我在江湖上混成这样一时想不开走上绝路。我本善良,宁可选择一条离家远走的路,也不能冒杀父亡母的风险,于是我一直往前骑,与帕卡为伴,见路就上,见弯就拐。
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最后一餐似乎发生在一百年前。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不饿,这刷新了我的人生
纪录,堪称奇迹。
由吃饭,我想到我爸,想知道眼下他正在干什么,这又一次刷新了我的人生纪录,创造了又一个奇迹。我平时难得想起他,因为不忍心想,我毕竟对我爸的所有失败都负有责任。
我爸不止一次说过,当年,他有机会进北京工作,可是我妈不识时务地怀上我没人照顾。我爸只好把进京的机会让给别人。那个别人三年后把家搬到北京,如今已经做到副部长,每次回家看望父母,省市领导都要到机场亲自迎接。
我爸逢人就说,因为儿子的缘故,他才没当上副部长。
还有,我爸刚退休时,正赶上股市看涨。他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二十万元投到股市,没多久,二十万就翻成四十万。我爸脾气好转,逢人就说自己此番举动,向单位主管领导证明了自己的理财能力,证明了对方的眼盲。我妈不再为我伤怀,天天心情舒畅,也不再参加老年合唱团,一心在家里夫炒股妇数钱,筹划米家未来的发展蓝图。
那时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
后来,发生了5?30事件,股市狂跌。我爸一路摸爬,一身泥巴,股本不仅别了四十万,还别了二十万,到现在仅剩三万多元,于是,我又被我爸紧急拉进刑场,说他炒股是为了我,因为我学习不好,将来注定考不上大学,因此注定没有正经工作,只能做点儿小本生意比如卖羊肉串,他不得不为我准备将来买木炭和烤炉的钱。但因为我太不争气,不让
他省心,以至于他不能安心炒股,一路赔透了。
真搞!
股票狂跌后,我妈又回老年合唱团唱歌了,这几乎是她中老年生活的唯一乐趣。
早几年,为了打理我的学习和生活,我妈早早告别办公室文字秘书的工作,回家做我的专职生活秘书,希望我学业有成,光宗耀祖,名扬四海,威风八面,怎奈我死不争气,一切倒着来,让她赔了工作又没赚到儿子的优秀。考初中时,我的成绩在年级里倒数第一,毫无争议地进了一所全市最差初中。
我妈对我彻底放弃,送我去了那所全市最差劲的学校,第一次小考,我成功地捍卫了我倒数第一的纪录。后来我二姨力劝我妈,花五万元择校费把我转送到凡高初中。我二姨说:姐!你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最后再花一次力气,免得将来孩子说咱不负责任。
按说有其子必有其父,作为我米老大的亲爹,我爸在单位在股市都应该混得光彩照人才是,可他偏偏混成这般模样,实在不该,丢光我的人,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怪我。一个男人,如此不肯担当。
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夜晚马路的中央,做出自由式和蛙式动作,双手离把,左冲右突。去他的羞辱和失败,去他的寒冷和孤独。
有呻吟从前面传来,断断续续,像电影里的场景。
我正愁没有目标,索性过去凑个热闹,灯光正明亮,大路也朝天。
一个老头儿,倒在马路中间,脸上青紫模糊,与一辆同他一样老掉牙的自行车绞在一起,难道是辆老帕卡?难道也是先“啪”的一声,然后卡住,然后老头儿跌倒,然后被我遇到?唉!老人家!不要怪帕卡,只怪你青春不再了。
知道有人来,老头儿哼哼声明显加强,灯光下越发缩成一团,看上去比我可怜。在这个夜晚,被人期待和需要,在我是难得的体会,像我这种被谢力停认定品学兼差的人,能有如此机会,该算是天赐良机。熟悉的英雄主义情绪翻涌而出,七岁时就通晓的见义勇为气概让我不再犹豫,我决定在这无人的夜晚做一次雷锋。古人说过,孤独的人是渴望做点儿什么的。
老头儿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孩子似的看着我,浑身在颤抖。
你怎么摔倒了?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受伤了,刚才,一辆汽车撞了我。好孩子!你送我去医院吧,我需要检查一下,我需要透视,我的老骨头可能断了。
骨头断了!我浑身一阵冷。可是,哪里有医院?我环顾四周,这个地方是哪里我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医院在哪里。可是救人要紧,我掏出手机,想开机叫120急救车。
老头儿颤巍巍地伸手拿过手机,呻吟着说不用,说前面街头有个派出所,叫我扶他去那里就成,让警察送他去医院。
我想拿回手机,可老头儿昏过去了,我没掰开他手指,干柴棒一样的五根手指。
可是,我回头去看我可怜的帕卡,我担心我扶老头儿走后,我那唯一的财产被小人或女人拐走。
老头儿清醒过来,开始呻吟。他似乎猜到我在挂念帕卡,说:“你把我扶到你车上,推我去派出所,你也省省力气。”
“那你的车呢?”
“不管它。破烂车,没人稀罕。”
老头儿不重,我像推个学龄前儿童一样轻松。他腿上只穿了一条单裤,上身却最少套了一百件破旧运动服,到处鼓包。
顺着老头儿示意的方向,不到五分钟,我们就来到一处派出所。
老头儿进派出所后,立即歪倒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脸上伤痕累累,有点儿吓人。我认为这个时间这个情景,特别适合拍恐怖片,我想象自己在这部恐怖片里扮演一个拯救世界的勇士,顺便拯救一下我老爸,但我不会去拯救郑天一和他爹以及谢力停。
矮个警察喊来一位高个警察,共同把老头儿扶进一个房间。他们给老头儿翻眼皮,捏胳膊,掐大腿,说好像没有大
事。老头儿可能感受到了轻视,哼哼声明显变大,说自己的腿肯定断了,还说心脏也不对劲儿。
“怎么回事?”矮个警察问我。
“他在路上躺着,受伤了,我就把他送过来了。他让我送的,说你们会送他上医院。”
矮个警察白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
“你是他什么人?”
我刚想说我不是他什么人,老头儿闭着眼睛说:“他是我孙子。”说完向我挥了一下握在手里的手机,又昏过去。
真搞!我是你孙子?
我上前去掰他干柴棒一样的五根手指,想拿回我的手机——除帕卡以外的唯一财产,无奈他的手握得死死,我硬是没掰开。我可真倒霉!
最倒的倒霉!
“走吧!赶紧送你爷去医院。”
送你爷去医院!
我凭什么去医院?我有心走人,可我手机还握在老头儿手里。看来一个人在无可奈何无路可走时只能当孙子,只好这样了。
不知是后半夜的原因,还是警察的原因,我们大家抬着老头儿直奔急诊室,不用挂号,不用排队,超宽的走廊只有几个活人走动。
一番啰唆的检查后,医生断定老头儿的老腿果然骨折,
而且内脏似乎也有问题,得住院治疗。
矮个警察对我说:“你还想啥呢,赶紧叫你家人来,得交住院费、治疗费。”
我刚想说他不是我爷爷,老头儿又醒了。他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矮个警察,说:“拿去。我有钱,让我孙子去办住院。你们走吧,公务在身的人。有我孙子在这里,放心吧。”
矮个警察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他瞥了我一眼,把钱递给我,说:“有钱比什么都好。好好孝顺你爷爷,那我们可走了。”
高个警察过来,拿着一张他刚刚填好的类似凡高中学学生情况通报表一类的表格递给我,让我签字,上面写着:老头儿,受伤;孙子,警察;医院,有钱等等。
高个警察解释说这是眼下国际通用的速记。
办完住院手续,护士姐姐很漂亮地领我在走廊里走,小白大褂,小白裤子,小白鞋,走起路来轻轻巧巧,一直轻轻巧巧地走,走进一间病房。
老头儿已经躺在病床上,不再呻吟,似乎已经睡着。我把写有米建坤三个字的住院卡按照护士姐姐的指示插在老头儿的床头。护士姐姐说我“爷爷”的情况暂时稳定,一会儿值班医生会来处置。她让我好好看护“爷爷”,有情况就按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说完,她很漂亮地走了,轻轻巧巧。
我巴不得护士姐姐赶紧走——虽然她的确漂亮,因为我也要走。一个破医院,比凡高还破,不便久留,我再没地方去也不喜欢待在这里,尤其还要给老头儿当孙子。倒霉催的,我这是!
我服老头儿了,明明睡着了,可干柴棒一样的五根手指一直攥得紧紧,我的手机依然在他拳头里。我使劲掰,没掰开。
我头上开始冒汗,热气腾腾。
我以为他在跟我较劲儿,仔细去看,他那张皱纹起伏的老脸平静得很。
真是中了邪。
我喘了一口粗气,环顾四周,准备找样工具搞定我的巨额财产。纸袋里是一万元钱,交了五千元住院押金后还剩五千。都说越没钱的人越大方,的确是这样,我不稀罕这臭钱,我计划一拿回手机,就把老头儿的臭钱扔到他的枕头旁。但是,如果我拿不到手机,哼哼!也许我会有不同的选择。
“你得替我跑趟腿儿。你回来后,我会把手机还你。”老头儿突然睁开眼睛,哼哼呀呀地说。
我吓了一跳。这个老头儿,总是想昏过去就昏过去,想醒过来就醒过来,到底真受伤还是假受伤?我对此嗷嗷怀疑。
我怒吼:“你什么意思?我帮了你,送你到派出所,又陪你来医院,你凭什么不还我手机?我凭什么替你跑腿?告诉
你,我不是你孙子。”
“不行啊!你今天帮人帮到底吧,替我去趟我家,通知我家人,说我受伤住院了。”
“刚才警察在时你说不用人家帮忙。不去!不去!我不去!赶紧还我手机。”
“你太过分了!你撞伤了我!还要打我!”
老头儿呜呜哭开了。
还有没有真理!我撞了他?瞧我这生日过的,别人都命犯桃花,唯独我命犯贱。我一直不理解我爸妈为什么成天怀念过去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苦难生活,原来眼下这世道真的没品,坏人太多,沾包就赖。早知道这样,我当时就不该管老头儿。
得!手机我不要了,我决定。
曾经有一次,我踢足球的时候踢丢了手表。为了教训我不珍惜东西的老传统,我爸仨月没给我买手表,让我过了三个月不知时间因而不知进取的生活。这次我丢了手机,估计我得一百年不能与时代和老徐他们接轨了。不对,我老米一个已经离家出走的人,有没有手机已经无所大谓了。
再说,我不是还有五千元抵押金吗!
“老头儿!手机你留着吧,五千元我拿走了。我一流浪人士,正愁没钱住旅馆呢。”
我拉开房门。
“你走!你手机里有你爸妈的电话和家里的电话,我会打
给他们,你叫米建坤,我看见了你的签名。”
我老米怎么沦落到这个境地?真是太悲剧了!生活对我太残酷!
我准备接受老头儿的建议,替他跑一趟。我为自己找的理由是我要尽力争取对自己手机的所有权和监护权,反正我也没地方去,闲人一个,替老头儿跑一趟,全当公费旅游了。古人说过,识时务者不吃亏。这话太对了。
我说:“好吧。我替你跑一趟。这五千元先不给你,回来后你还我手机,我再还你钱。”
老头儿朝我扬了扬手,我以为他发善心要提前把手机还我,就凑到跟前,没想到他只是冲我脸上吹了口气,然后狡猾地说:“你可一定要回来呀!”
瞬间,一股浊气弥漫我的脸,我倒退一步说:“快说,要我去哪里?”
“你出大门向左拐,顺着马路一直走,过一个桥,再过一个桥,到第三个桥时向右拐,顺着马路一直走……左边会出现一片树林,你沿着树林里的路走,一直走,走到头,向右,就到了,一个大铁门,很显眼。”
“拜托!你这样拐来拐去我怎么找到你家?告诉我哪个区哪条街的门牌号码不就得了。”
“我摔坏了脑子,想不起来具体地址了,你就按我说的去吧。”
老头儿扬了扬手机,说:“你速去速回,通知我家人。”
“你姓啥叫啥?我怎么找你家人?怎么跟他们说?”
“我姓苏,你就叫我苏大哥好了。拿上这个,他们就知道是我。它跟性命一样重要,千万别弄丢了,你得拿它回来换手机。”
老头儿把一个手镯套在我手腕上,是个沉甸甸的手镯,一串莲子大小的灰色亮珠,有蓝色、黑色、黄色、绿色、红色五个略大一些的珠子嵌在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