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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锻铁。准确地说,是他们几个人一起在锻铁。可是真遗憾,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于是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所以,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当一个人已经光芒四射却还不自知,或者说装作不自知的话,那就是罪过。

  洛阳城外的树阴下,始终幽绿色的、绝对的寂静。也因此,那一声又一声单调、规律并且铿锵有力的打铁声渐渐地听出一种岁月一样安然的忧伤。他赤裸着上身,壮丽的身体被晒成了古铜色。他如云的黑发松松地挽在侧面,总会有几缕头发轻轻地在他的脸前飞溅着。他把铁锤举起来的时候,胳膊突然收得紧紧的,就像两条伤痕累累的河。然后他用力地砸下去,眼睛里突然闪电般地,掠过一丝凶狠,还有柔情,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里为什么能够同时拥有这两种神情,但是他就是做到了。被他敲打的那块铁看上去柔弱无骨,是红色的,像残阳。

  然后他像神一样若无其事,但是端然地转过脸,再然后他就看见了我。

  我站在藩篱外面,不知所措。

  他一怔,然后微笑,问我:“是来找我的吗?”

  我很紧张地说,我听人家说,这里有一间铁匠铺。

  “没错,就是这里。铁匠就是我。”他说。

  好吧。他真的就是那个酒馆老板嘴里会写诗的铁匠。或者是我够幸运,我不期然间撞上了误入凡间的,专司打铁的神。他不够彪悍,但是足够凌厉和肃穆,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神的形象。我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我想要他帮我锻一把刀,很锋利很锋利的那种短刀,我要把它带在身上赶路。可是他还是以刚才的神情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心虚了,结巴着说:“您不用担心,我身上,我身上有很多银子。真的。我就是想要最好的一把短刀,我付得出钱。”

  这个时候他又一次地微笑了,在他身边,那个刚刚为他拉风箱的男孩子也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我说:“别误会,小兄弟。我们这间铁匠铺是不要钱的。”这时候另一个人拾起它扔在地上的铁锤,非常热情地接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俊俏的小兄弟,要不是这身衣服,还以为是个美娇娘呢。”

  就是在那一天,我认识了他们三个。这群风流倜傥、徇徇儒雅的铁匠。拉风箱的最年轻的男孩子是向先生,向秀,他们叫他子期。那个上来拍我肩膀,说我像美娇娘的是吕先生,吕安,他们叫他仲悌。

  他,那尊神,他是嵇康,他说我也像朋友们那样,叫他叔夜就好。

  然后他问我:“你叫什么?”我摇头,我没有名字。我从小长大的那座目不识丁的村庄里,人们都叫我老三。

  “那么——”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他沉思的样子真是好看,幽深的眼睛似乎是在眺望无穷尽的苍天,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就是这样美丽的一秒过去以后,我就有了名字。他叫我藏瑛。向先生和吕先生都说这个名字配我的人,可惜他们不知道,那个“藏”字对我来说很难写,我认得的字不多。但是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练习这个字,把它复杂的笔画记下来。因为这是我的名字,因为一个有了名字的人应该从此懂得自尊。

  “你从哪儿来?你要短刀干什么?”他扶着我的肩膀,他的手很大,有力而且温暖,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那几颗被铁锤磨出来的老茧。

  我略带惶恐地摇摇头,我不想说。那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生活。虽然他们在打铁,虽然他们都穿着很朴素的衣衫,可是我仍旧知道,他们跟我是不同的。他们是群尊贵的人。他们脸上的神情、说话的声音里都充满了那种知道自己会赢得别人尊重的味道。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提起我的家,我的爹娘,我曾经的生活。有什么好说的呢?乱世之中,赤贫如洗并不新鲜。全家人都是要吃饭的,所以,所以当那辆从城里驶来的漂亮马车停在我家茅屋外面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怨恨爹和娘。马车上下来一个衣饰考究的男子,但是据说,这个光鲜亮丽的人只不过是我未来的主人的仆人。他看着我,然后让我转过身,然后摸摸我的脸,再捏捏我的肩膀跟腰,最后要我张嘴,看我的牙齿。我从不知道买一个人和买牲口一样,都是要看牙齿的。我的爹和娘在一旁恭顺地垂手而立,连带着的,看我的眼神里竟然也沾染上了一抹卑屈的谄媚。男子说,我这么精致的脸怎么会长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里。他还说,他家老爷一定会宠我的。然后他留下了定金,说再过两天就来带我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那男子走了以后,爹和娘突然对我客气了起来。但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团结一致地不跟我讲话了。那天晚上,哥哥突然从炕上转过脸,恶狠狠地盯着我:“有什么了不起。”他照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不过是要去做人家的——”我如梦初醒,天不亮的时候,我就逃走了,带了一点那个人留下来的订金作盘缠。我要去买一把最厉害的刀,要是谁追来了,我就刺死他。要是有很多人一起来追我,我就在输给他们之前刺死自己。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世界上不知有没有一个地方,既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贫穷,也没有那些随便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富贵。也许是我痴心妄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方呢。知道我遇见了他们,遇见了他。

  当然,当然,他没有为我锻打我要的刀。因为我不走了,他收留了我。他救了一个逃亡之中的娈童,并且给他取了一个好听,又值得珍惜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群奇异的人。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我才明白,是他们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里的精致与一般人心里想要的温饱或者安康的生活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它只是符合每一个愿意做梦的人的绝美想象。其实,打开这扇门未必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这终究会妨碍你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我真庆幸我遇见了他们,因为,当一切都灰飞烟灭的时候,我还可以拥有对那段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的回忆。我从不知道,回忆也是可以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来支撑人活下去的。

  我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就是富人和穷人。富人能够拥有所有我和我的爹娘不得能拥有的安逸,而穷人,就要沉默并且顺从地忍受所有的苦难。但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贵族,对于我来说也是从传说里走下来的文人墨客,倒是未必都有奢侈的生活,事实上,窘迫的日子也是经常的。但是他们都活的高尚。就连打铁、种菜这样的活儿,到了他们那里都变成了很美很雅致的事情。他们说,做体力活才能真正贴近自然,才能恢复人的本性。反正他们都那么会说话,能把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变成合理的。我从来都能有见过一群这样恣意任性的人。谁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是粪土,别提什么功名利禄了,就连圣人的圣训到了他们那里也变成了玩笑。最开始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人可以活得这么奢侈,这么聪明,这么自以为是,这么放心大胆地为自己建造一个理所当然的世界。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他们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唱歌,我帮着他们打铁种菜,也陪着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彻夜狂欢的、美丽的通宵达旦。看他们喝酒真是叫我胆战心惊。那种毫无节制的酒量让我相信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香气四溢的佳酿。当他们都醉了的时候,当他们吃了那种名字叫做“五石散”、说是会让人像神仙那样飞起来的药的时候,总得有一个像我这般清醒的人来收拾残局。

  “瑛郎。”她总是喜欢这么叫我,尤其是在他喝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柔情似水的迷离。那个时候我会有种错觉,觉得他是需要我的。这个尊贵的,即使是在这一群尊贵的人里也是中心或者焦点的嵇叔夜,他需要我。他说:“瑛郎,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七个人经常这样通宵达旦地喝。那段日子真是开心呀。可是,”他叹息了一声,“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总是在很多时候提起他们七个人,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因为我明明只看见他和吕先生,还有向先生这三个人而已。不过我不问。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无限神往地追忆的,就是那段被后来的很多人津津乐道的“竹林七贤”的时光。无论是七个人,还是三个人,反正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并且折服在他的光芒之下的人吧。我这么想。那天晚上,天气很凉,应经是秋天了。满室肃杀的气息。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喝酒,自然到了深夜,都有一点醉了。那天晚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这种很凄凉的秋意,我心里有点难过。吕先生和向先生在一边行酒令,输了的唱歌,他们厂的东西我全都听不懂,但是都拖着婉转而悠长的调子,所以我觉得那首歌一定是在讲述一个人正在全心全意的思念着什么东西。

  “瑛郎,你怎么不说话?”他修长并且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他喝醉的时候特别喜欢微笑。平时他不怎么笑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他冷若冰霜地板着脸,我也觉得,他眼睛里还是埋着很深很黑暗的温柔。“瑛郎,你眼睛真大。”他随意地卧在地上,托着腮帮,他的头发就这么静若处子地垂下来。天气明明阴冷,可能是因为喝酒喝热了吧,他依然像打铁的时候那样,赤裸着上身,灰白色长袍已经很旧了,旧成了月光的颜色,随随便便地拖在地板上。他总是这么不修边幅,可是向先生说过,曾经,他们的一个好朋友说,嵇叔夜这个人站着的时候像棵挺拔的孤单松树,可是醉了的时候,摇摇欲坠的,就像是玉做的山要塌了。这个朋友一定跟他一样,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真是好啊,我瑛郎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这种话。

  “瑛郎,你是不是有一点想家?”他就是这样的,每次都猜得到我在想什么。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必想,瑛郎,”他拍拍我的脑袋,说,“你知道你自己是再也不会回去的了。想又有什么用?”

  “嵇先生,你说我是不是个恶人?”我问,“我明明知道爹娘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把我卖掉。我也知道卖了我可以给他们换来足够的钱过一阵子温饱的日子。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要逃跑呢?不仅逃跑了,我还偷了一些人家付的订金。我也不知道对于我爹娘来说,到底要怎么收场了。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让我爹娘遭殃。嵇先生,现在全家人一定都恨死我了,我是不是很不孝?是不是很该死?我知道的,按照律法,不孝如我,应该被关进牢里去的。”

  “瑛郎,”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放心好了。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这儿带走关到牢里去,除非他先杀了我,你懂吗?”

  “嵇先生,瑛郎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你们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对我们好。”他回答,“多简单的一回事。”

  “嵇先生,你不会觉得瑛郎自私,罪孽深重?”

  “是你的爹娘先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你有什么罪孽?”

  “可是他们是我的爹娘。不是说,就算他们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也得顾及着他们的难处高高兴兴地往下跳吗?”

  “谁这么说?”他问我。

  “他们说,是圣人说的。”我突然间有些胆怯。

  “这绝不是圣人的原话。都是些愚蠢之辈的曲解。”

  “那,那就是,就是皇上说的。”我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是说,皇上是以孝治天下的吗。”

  “皇上。”他冷笑,“谁都可以做皇上,现在的一个天下就有三个皇上。皇上有什么稀奇。”然后他托起我的脸,问道,“瑛郎,你是相信皇上说的,还是相信我说的?”

  我大惊失色,突然觉得寂静的夜晚里暗藏着无数的杀意。我嗫嚅着说:“我,我相信皇上。”

  我大惊失色,突然觉得寂静的夜晚里暗藏着无数的杀意。我嗫嚅着说:“我,我相信皇上。”

  他却微笑了,棱角分明的笑脸有种凛冽的艳,他又问我:“那你更像愿意相信皇帝,还是愿意相信我?”

  我犹豫地看了看四周,吕先生和向先生正在一起唱一首他写的歌,唱得淋漓酣畅尽兴无比。夜风从厅堂里穿过来,黑夜中埋伏着无数个静默着的、没有恶意的灵魂。除了它们,没有人在听我们俩的对话。于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当然是相信你。”

  这个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了吕先生和向先生的歌声,他们跟我说过,那首歌在唱几个朋友一起出游:“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欲。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他跟着轻轻的哼:“交交黄鸟,顾俦弄音——”夜很深很深了,他一把扯下了雕花卧榻上的帐子。他抱紧我,抱紧我,他说瑛郎你真美。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想对他说一样的话。岁月似乎在这个瞬间停顿了,这座孤单的,已经在慢慢荒凉的乡间别墅变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瑛郎是穷乡僻壤的孩子,本该在同一个地方出生跟死亡。能够遇见他,并且跟他们这样的人朝夕相处,是瑛郎天大的运气。我知道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那么我现在就在海上。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他就是我的海,是我的尽头,我的漂流,我凄怆而又温暖的无法逃避的命运。

  我真心爱着这样的生活。每天清晨,他在一片鸟鸣声中教我,还有他的儿子读书写字。他的儿子十岁。可是认识的字要比我多太多了。那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秀美如鹿的大眼睛。这个孩子对我有很深的敌意,我看得出。到了下午,向先生或者是吕先生多半会过来,我们打铁,或者种菜。邻居家很穷苦的老婆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送来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因为我们帮她家打造了一套新的农具却分文不取。他们开心并且客气地笑纳邻居家的馈赠,并且因此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这个家,其实已经凋零。但是我依然能够从房檐上的装饰,或者是屋里的什么器皿中觉察出曾经的辉煌跟不可一世。他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得而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同样一无所知。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信无疑的,就是不管生活是奢靡还是清苦,都不可能改变他这个人的辉煌。有钱的时候他可以一掷千金,没钱的时候他照样潇洒自如地把锻铁变成一个美轮美奂的游戏。可能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很多人能够心甘情愿地追随他,比如我,还有,向先生。

  向先生总是沉默寡言。但是你会在他那种腼腆到有些羞涩的微笑里理解他的沉默。向先生可以为了他做一切事情,哪怕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嘲笑向先生酒量很小,总是嘲笑向先生的文笔不好,总是嘲笑向先生是个俗人。向先生把他当成神。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看得出来。有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注意到了,在他一下一下挥舞着铁锤,淋漓酣畅地敲击面前那块铁的时候,向先生拉风箱的手指都在微微地颤动。他当然是不知道的,他那个时候在乎的,只有那块仿佛从夕阳上面掉下来的残渣,他的手臂跟着那沸腾的温度一起舞蹈。夕阳默默地忍耐着这种钝痛,天地因这这种忍耐而分外寂静。他根本就不在乎谁是拉风箱的人,他根本不在乎是他点燃了那个人的脸颊跟眼神,并不是炉中的火。而问题恰恰在于,就算他自己浑然不觉,也永远都会有一个人为他拉风箱,永远都会有一个人愿意默默无声地把自己的心脏变成那块通红的铁片,忍受着他单调的击打,以及寂寥。有一回,当向先生仰起脸,不期然地撞上了我的眼睛时,他愣了一下,然后,还是微微一笑,腼腆,甚至是羞涩的。向先生知道我什么都了解,向先生也知道他可以信任我。有一回,他甚至对我说了一句我一点都不懂的话:“瑛郎,有的时候我真羡慕你。”

  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粼粼的马车声。我承认,我很害怕马车。因为它总是让我想起那个人来到我家茅屋外面的情形。更何况,今天的这辆马车看上去就和那个时候的一样豪华,一样绚丽。那个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或者我又要上路了,我必须离开这儿。可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急急忙忙地逃往屋子里面。他的儿子在屋檐下奇怪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这个时候,他走了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瑛郎,不要怕。他们都是我原先的朋友。”

  朋友,就是说,乘坐这样的马车来的贵客,也属于他嘴里的“我们七个人”。

  5楼

  来客是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胖一点的是王大人,王戎;瘦一点的是山大人,山涛。我躲在屏风的后面,看着他们几个人在厅里饮酒,叙旧。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跟这两位来客说话的时候,显然他是开心的。那种愉快无法掩饰,不可能被装出来。可是他的眉宇间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萧条。和他一起跟客人们寒暄的,还有他的妻。说真的我害怕这个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公主。除了这高贵的出身之外,在我眼里,她还真没有什么配得上他的地方。不过她看上去把那么像一个人,而是像一尊美丽的玉石雕塑。其实在这栋房子里,我并不是常常跟她碰面。偶尔见到她,也恨不能躲着走——尤其是,尤其是在那些嵇先生从我的房间走出去的清晨,我尤其害怕见到这个女人。她永远都是一脸的清冷,似乎所有刻骨的狂欢跟哀痛都会冒犯他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尊严。所以他们夫妻不是一种人,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对同一件事情往往会作出南辕北辙的判断。

  我躲藏的这扇屏风已经很陈旧。但正是因为我第一次理它这么近,我才发现它上面的图案原来是用极其昂贵的金银丝绣成的。在屏风的右下角,我才看到那一方并不起眼,却是不怒而威的,皇室的徽章。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的嫁妆。屏风的那一边,觥筹交错。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绽放出非常得体的笑容来。过了一会儿,吕先生也加入了他们。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吕先生穿上一身华美官服的模样。那让我陌生跟惶惑。

  于是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静谧的院落里。芍药花在拼尽全力地冶艳绽放。我坐在槐树的阴影中,我知道,或者我该离开。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辆华丽的马车,和那个一身官服的陌生的吕先生会这么深、这么重地刺伤我。我以前知道他们是群比我高贵的人,我知道当有客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跟他们同桌吃饭的资格。可是以前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来都不曾自惭形秽。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跟那些拿着前来买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同类。我当然知道,在他们这样的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可重要的是,无论是赞美还是厌恶,无论是痛恨还是眷恋,所有所有这些深刻的情感都只能在同类的人之中产生。我曾经以为,上天真的可怜我,让我找到一个世外桃源。但是不可能,不可能的,打铁、种菜、闲云野鹤、放浪形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或者他们不过是非常投入地演了一出给自己看的戏,只有我这个小龙套当了真。我逃了那么远的路,我丢弃了所有该负的责任,我把什么都押了进来,我的确没有让那家人把我买走,但是我分文不要地把自己卖到了他的同伴手里。藏瑛,你真傻,你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要,人家只用一个漂亮的名字,就买走了你的心。

  我还是走吧,还是现在就走吧。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那个地方像眼前的芍药花一样,鲜血淋漓地怒放。瑛郎卑贱,可是瑛郎不可能摇尾乞怜。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

  是刚才来的王大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屋外的,他似乎已经站在回廊里很久了。我想起来了,我听向先生说起过他。向先生说他们七个人里,就是这个王戎王大人最为精明。还说过他在自己家的李子核上凿洞的故事,因为凿过洞以后别人就算偷了他们家的种子也不可能种出和他们家一样甜的李子了。向先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脸的鄙夷,可是我却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怎么样也无法把这个耍小聪明的人跟眼前的王大人联系到一起。

  “藏瑛,我叫藏瑛,不,不是,我叫瑛郎。”我手足无措。

  王大人看着我笑了。他肥厚的嘴唇绽放微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王大人说:“没有办法,嵇叔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话我听懂了,但是我觉得我自己没有资格回应他没有恶意的奚落。

  他又说:“瑛郎,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十六。”

  “十六。”王大人点点头,眼睛里有种迷离的东西一晃而过,“我刚刚认识嵇叔夜他们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又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时候叔夜是我的梦想。可能不单单是我吧,对我们几个人来说都是。他就像是个从梦里走下来的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桀骜不驯。更难得的是,俊秀得不像是个真人。可能吧,一个人的身上拥有太多的仙品不是什么好事情,你看嵇叔夜,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那时候我们年轻啊,”王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戎有的,能够引以为傲的东西,嵇康都有;王戎没有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嵇康也有。中散大夫,皇亲国戚,全都不在话下。任何错事到了他那里都能变成卓尔不群。我知道,这辈子,我都只能仰着头看他。可是啊,瑛郎,叔夜他忘记了一件事,一个人,有的东西再多,他终究还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而已,你看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那又怎么样?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单枪匹马终究没有可能力挽狂澜。可能任何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吧,对我来说,低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是低着头长大的,所以知道人生在世总得低头;可是他不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一身傲骨,但若是让我来说,那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尝过低头的滋味,所以才把低头当成耻辱。瑛郎,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让我有一点受宠若惊,但是我沉默不语,没有点头或者是摇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瑛郎。”他摇摇头,“因为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他一向如此,没有办法。瑛郎,你是他身边的人,我只想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跟他到底。实话告诉你瑛郎,山雨欲来风满楼呵。像你们这样自由自在、锻铁务农的好日子,没有多少了。想当年,项羽穷途末路自刎于垓下之时,尚且有一匹乌骓马跟了他去。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叔夜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生一世都是卓尔不群,不能走得那么凄凉。瑛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大人是说,万一嵇先生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我跟着他走。我懂得。”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瑛郎卑贱,能誓死追随嵇先生,是瑛郎的福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滴血。我知道,我知道,能把我看成是一匹通人性的名驹,应经算是我的荣耀。

  这个时候屋里传出来一声酒盅摔碎在地上的声响。然后我听见山大人激动的说话声:“叔夜,没有谁是存心想要害你的,你何必那么固执?”

  他说:“山巨源,你自己要去拿屠刀我管不了,你想要我也沾上一手的腥气那就办不到。”

  山大人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叔夜,你我是至交。你心里最明白不过。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难道我不知道曾经竹林里的日子是最好的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过当初那种旷达不羁、放浪形骸的日子吗?可是这世道不容我们。叔夜,你扪心自问,你不愿意亲近司马氏,是因为你誓死也要效忠大魏吗?你若真的是大魏的忠臣,那当年你为什么要隐居竹林不肯为朝廷效力?身为皇亲国戚,当年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哪一样是你嵇叔夜没有做过的?你我之间,我不怕说些该砍头的话,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从古至今,现在不是头一遭,也绝不会是最后一遭。西欧那个命如你,你怎么连自保都不懂得?当年你任性妄为,我们大家都放纵你,可是叔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以为出了竹林,你还是那个人人奉为神明的嵇康?明明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你就是视而不见掩耳盗铃,你知不知道你这叫自作聪明,你知不知道你——”

  “巨源兄。”他安静地打断了山大人,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沉痛,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撕心裂肺的下午过去后,在王大人跟我说过那番话之后,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会让我的心在一瞬间缩成紧紧的一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结成了冰,我身体里面似乎有根琴弦被深深地拨了一下,疼得我指间都是冰冷的。他不急不徐:“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当年我娶长乐亭主,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由不得我点头还是摇头,是大魏宗室看上了我,我只能谢主隆恩。如今司马氏对我虎视眈眈,所以你就要我去当那个什么吏部郎。你不是在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最清楚不过,我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可是巨源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七个人为什么要入竹林?至少我嵇康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不再去过那种任由这个世道摆布的日子。我没有野心,不敢奢望自己能改变这个世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过简单的日子都不可能?我可以不做官,可以过苦一点的日子,若是再清贫下去,我无非真的靠打铁维生。但是,居然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无欲无求,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因为我无欲无求而想要我的命。这么多年,我身体力行,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们却认为我是孤傲难驯,我韬光养晦胸怀狼子野心。算了吧,由他们去。嵇康就剩下这么一条命了,谁想要谁就拿走吧。我已经跟我的心魂纠缠得太久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为了什么而改变。哪怕是为了活下去。”

  “叔夜,”山大人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凉,“你我来这世上一遭,总不是为了不明不白地冤屈而死。”

  “巨源兄,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你眼里那是生和死,在有些人眼里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一回事。”

  “我替你不值。”

  “有些人天生喜欢威逼别人低头,”我听见他笑了,“并且乐此不疲。嵇康不了解这种嗜好,也不愿意奉陪。”

  客人们走了以后,这寂寥的院落寂静到了寒冷的程度。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我听见了琴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弹琴。向先生和吕先生都说,他的琴艺精湛,余音绕梁。可是他自己其实是很少弹琴的,今天例外,他弹了很久。

  他说过的,他弹奏的曲子,叫做《广陵散》。向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那首曲子和他的琴声是如何美丽绝伦,向先生说话自然是很好听,我学不来,也记不住。我慢慢地走进屋里,静静地注视他弹琴的背影。他的手指曼妙地轻抚那些琴弦,可是脊背端正得纹丝不动。说真的,我不懂得怎样的一首曲子算是好听,或者说,怎样的琴音算是美丽,我只知道,微微颤动和舞蹈的手指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能算是弹琴的人,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载拂动那张琴,他就是流淌而出的音乐凝结在人间的模样。

  半个时辰以前我还想着要永远离开他,但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准去一点说,在我发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永远在那儿,在我眼睛里,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他改变了我,他让我成为我,他把我整个人变成一缕源源不断的温柔和辛酸,迟疑地萦绕着他。

  琴声停了,他说:“瑛郎。”

  我走过去,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脊背。其实我根本就不怕他死,因为我已经答应过王大人,无论怎样,我都随他去。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他那么寂寞。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他,是他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有两滴温热的水珠打在我的手背上,我惊愕地发现,他在哭。

  他说:“瑛郎,你知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说:“知道。”

  他说:“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瑛郎。”

  我愕然:“谁来坐天下,关我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人,我反正不能直呼其名,还不一样都得叫皇上?有什么区别?”

  他流着泪笑了:“对,瑛郎,讲得对。”

  “你是带着仙气来到这世上的。”我告诉他,“所以这和皇上或者天子无关。这个世道容不下你,你不管怎样都会让他们害怕。”

  “瑛郎,”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你叫我怎么,怎么放心得下你。”

  “大不了一死。怕什么。”我笑了,“瑛郎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正好陪着你上路。”

  “瑛郎,你跟我多久了?”

  “三年。”

  “才三年而已。”

  “已经够长了。就像楚霸王那匹马。或者我来到这个人间,就是为了跟你见上一面。”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马。”他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手,“只有你,才跟我相依为命。”

  为了“相依为命”这四个字,我也哭了。我们紧紧地相拥,眼泪流到了一起。我们为了不同的事情而哭,说到底,都是为了命运。

  第二天清晨,当屋外又响起粼粼的车声,我打开屋门,手捧一卷白绢,走了出去。如我所料,山大人站在藩篱外面。看到我,他微微愣了一下。

  我说:“嵇先生说,这封信交给山大人。”

  当着我的面,他抖开了这卷白绢。那上面的狂草龙飞凤舞,美不胜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实字字都是泣血而就。他只扫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标题,就把白绢折起来放入怀中,那标题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大人看上去像是释然了一样,对我说:“带我进去,我想再见他一面。”

  他坐在回廊上,背对着山大人,面前放着他珍爱的琴。山大人笑了,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碰上一个姓孙的道士?他说你才貌均无可挑剔,就是不会做人。”

  “当然记得,”他也微笑,“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喝酒只喝八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山大人皱着眉头。

  “很多年。”他说,“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如果我死了,请你照顾我儿子。”

  “这个自然。”山大人说,“我也有最后一件事情求你。”

  “讲。”

  “我想再听你弹一次《广陵散》。”山大人微笑了,“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世间万物都有盛衰枯荣,这是自然的循环,可是只有音符没有盛衰,也无所谓荣枯,所以音乐才是恒久永远的。其实你说的不对。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弹《广陵散》。我想听,可以吗?”

  他说:“可以。”

  最终的劫难是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平静等待中降临的。他自己也知道那是陷阱,所以他跳得坦然。

  我早就说过,他天生就是一个光芒四射但不自知的人。那一天的刑场上,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但是他的表情依然清冷。他的长发散开了,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灰白、陈旧的长袍。他抱着琴坐在断头台上,为自己,也为世人最后一次弹了一次《广陵散》。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弹这首名叫《广陵散》的曲子了。

  那一天,我没有去刑场。我独自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在行刑的那一刻,把头伸进早已套好的白绫中,踢翻了脚下的凳子。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广陵散》。那首曲子只是讲述了一个梦境,它其实已经包罗万象了。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像个神明一样,微笑着,端然地对我挥挥手,那一瞬间我对所有刻骨铭心的离散都已释然。他依然那么美,那么壮丽,那么安静,那么超然。断头台上的血丝丝毫没能弄脏他的脸。他的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来,吹到我的脸颊上。他说:“遇上你,一定是我的一个梦。”然后,他就静静地变成了一只绚烂的蝴蝶。

  他的双翅上有你在这个世间看到的所有的颜色。你在这个世间看不到的颜色,也有。我说:“不是梦。不是的。我是瑛郎,你的瑛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能跟你同生共死的瑛郎。”话音未落,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疼痛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我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往日所有肝肠寸断的眷恋,所有不顾一切的牵挂,所有肝胆相照的不舍,所有撕心裂肺的柔情,全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从我的身体里面拽出来。我难以置信地想为什么我已经死了还能感受到这么剧烈的痛。就在这时,所有这些被生拉硬拽出来的东西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蝴蝶,带着些零星的、猩红色的血点,跟着他飞走了。飞到一个黑暗的幽深处,飞到一个幽深到你以为它根本不存在的幽深处,飞到一个沉睡着那首永远不存在了的《广陵散》的地方。

  我站在原地,带着我空荡荡的身体。筋疲力尽。

  你在那里,我也要去,然后我们就相逢了。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向先生的脸。向先生告诉我说,是他把我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我昏睡了三天三夜,终于从鬼门关回来。准确地说,只有一部分回来了。生命里面那些最柔软最绚烂的东西,已经永远地陪着他去了。

  从此以后,藏瑛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容颜再也没有长大,再也没有变老。他就像一个妖孽一样,在很多很多年间,保持着一个绝美的十六岁少年的模样。

  只是有一件事我仍就不明白。明明心魄已经跟着他走了,明明已经心如止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明明已经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没有任何眷恋了,为什么还是会想念他。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个若干年前狼狈的黄昏,他问我:“你从哪儿来?你要短刀做什么?”还会想念那另外一个黄昏,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他,因为我答应过王大人,他绚烂了一世,我不会让他走得那么凄凉。

  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替他看到了所有的事情。看到了江山终于换了姓氏,司马家族终于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看到了向先生在某个心碎的黄昏,写了一篇短短的《思旧赋》,为了纪念一个曾经和我分享的秘密。我也看到了他的儿子嵇绍在山大人处心积虑的保护下长大。事实上山大人吩咐过我,我的职责就是在有生之年里守护这个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的秀美双眼的男孩子。万一有不测,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带着这个孩子逃亡。我还看到了他最终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有人跟王大人赞美他,说嵇绍这孩子出众得简直像鹤立鸡群。王大人微笑着回答说这话的人:“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一样美丽的男孩子长大之后,变成了他的杀父仇人司马家族最最忠诚的臣子。只因为,只因为,当他是个清俊少年的时候,他就见过那个后来莫名其妙成了皇帝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晋惠帝。当全国闹饥荒时,他天真地说百姓们没有饭吃的话为什么不吃肉。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男孩在哭,他问他为什么哭,小男孩说他丢失了最心爱的东西,但是他想不起来那样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了。这个小男孩的脑子有毛病,是谁都知道的,至于他后来做了皇帝之后闹了多少笑话,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一直到最后,嵇绍都愿意不遗余力地用生命保护这个无助的、连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都忘记了的小男孩。因为他让他想起童年时同样无助的自己——永远冷若冰霜的母亲,永远高高在上的父亲,父亲最眷恋的,居然还是一个低贱的娈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困惑。因此,不管在外人眼里这个后来继承王位的小男孩多么可笑,嵇绍永远耐心地回答他所有愚蠢的问题。就像是一个父亲,虽然他只比小男孩大七岁。

  后来,他为了这个小男孩而死。死在八王之乱的乱箭之下。那个时候小男孩已经是大人了,但是他的心智依然是当年那个哭得很无助的孩子。他不许别人洗那件战场上的御袍,因为那上面沾着嵇绍的血。他害怕自己又会像小时候那样忘记嵇绍,他不能允许自忘了他。

  所有的岁月就在我的身边疾驰而逝,就像流星。只有我,我的容颜不老,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心。我想嵇康若是知道了他儿子的结局,应该会高兴的。因为这个孩子跟他一样,毕竟用生命捍卫了一样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至于那样东西是什么,大可忽略不计。

  我自己就像晶莹的鹅卵石那样,沉在时间的河底。从他死了以后,我就再也不做梦了。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些场景总会在我的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活着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呢,我的心死了,但是依然活着。不过我挺喜欢这样。因为这种永远阴冷的感觉,让我能够体会他躺在墓穴里的感觉。我们的心魂已经那样美轮美奂地离去,而躯体们同样以这样一种方式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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