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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6)

  十一月的第一天。

  清晨的风吹到脸上,已经有些冰凉的疼。

  我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不见周国安。当我看到他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时候,竟有一种让我自己害怕的惊喜。我刚在办公桌上坐下经理就走过来对我说:“你去周总那里一下,有新任务派给你。”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签文件,我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招手让我进去。对我说:“降温了,要多穿些。”

  “嗯。”我说。

  “坐啊。”他说。

  “不用了。”我说,“站着听吩咐习惯些。”

  “贫!让你坐你就坐。”

  我只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是这样的,马上就是新年,电视台希望我们赞助他们一场迎新春的动漫表演活动,我答应了。主要呢,也是想趁此机会演把企业的牌子再竖一竖。不过我不想让这些钱扔到水里,所以策划方面,我希望你多动动脑筋。”

  “我一个人?”我说。

  “每年这个时候公关部事情都特别多。我刚才跟你们经理商量过了,这件事主要由你来负责。”

  “我怕我不行。”我说。

  他板起脸:“这话我不爱听。”

  “行。”我只好说,“我尽力。”

  “明天电视台的编导会来和你一起商量,我三天内要看到详细的计划书。”他说。

  我深知机会也不是常常有的,于是加足三天班,拼命想点子也拼命和电视台的人磨嘴皮子。演出的每一个节目,舞台的每一个角落,coaplayer的每一件服装,甚至现场的每一张座椅,我都希望可以巧妙地打上“环亚”的印记,在不多出一分钱广告费的情况下尽量达到最完美的广告效果。电视台的编导可奈何地对我说:“我和环亚合作差不多有五年,小陈你是算得最精的一个。”

  我瞪着眼:“你们的活动我可是出了不少主意,照理说,那是我份外的事。”

  “承让。”他向我拱手。

  三天后我给周国安呈上我们的计划书,他相当相当的满意。吩咐我们经理给我足够的自主权去做这件事,经理呵呵笑着点头说:“看来我出国的事有希望了?”

  我们经理早就想出国了,因为和周国安私交甚好,周不肯放人,所以才一拖再拖。

  “指日可待。”周国安说,“她有足够的灵气,差的只是经验而已。”

  经理转头对我说:“小朵我一生的幸福可在你手上了。”

  被他俩当面夸我脸红到脖子根,赶紧躲到开水房里去倒水喝,谁知道他也端着杯子尾随着进来,问我:“这两天累够呛了吧?”

  “您一声令下,想破脑跑细腿都是应该的么。”我说。

  “好好干。”他说,“你经理刚才说的不是没有可能。环亚一向重用人才。”

  我干笑两声。一个刚出社会的青涩女子,何德何能?

  这样被重视,已经受之有愧。

  中午的时候趁着办公室没人,我怀着忐忑跟小烨煲电话粥,小烨说:“怕什么,这个社会就是靠本事吃饭。”

  “我怎么会觉得惊慌?”我说。

  “惊慌也是爱情里的美妙感觉啊。”小烨乱扯,“这样的男人是真正会宠女人的,小朵你真正好福气。”

  “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个男人如果不爱一个女人,是不会花这些功夫的。”小烨定论说,“毫无疑问,这家伙爱上你了。”

  “神经。”我说,“你过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更何况周这人也不错,虽然他和宁子妈妈分手是因为有美人插足,不过听说最近他们已经很少来往,看样子是和平分手了哦。”

  “在哪里听来这么多?”

  “Ben那里喽。”

  “呀,你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火箭速度,昨晚我们一起过夜!”小烨说完,哈哈大笑。

  “无耻。”我说。

  “趁着年轻享受爱情吧,”小烨说,“你和宋天明两地恋迟早有玩完的一天,到时候周国安就是不错的选择哦。”

  “要找我就找Ben.”我学她的口气说,“他的眼睛真迷人,我一看见就晕——”

  “是真的嘛。”小烨在那边发嗲,“小朵小朵我真是爱死他啦。”

  我挂了她的电话,没空陪她花痴。

  她不甘心,又打来,说:“年底他带我去撒哈拉。我流浪的梦想终于实现啦!”

  “结婚旅行?”

  “那还用说!”

  原来真的是火箭速度。

  在小烨火箭恋爱的同时我以火箭的强度工作,“环亚之夜——动漫激情秀”晚会的录制开始进入倒计时,我写的剧本一次性通过,许多点子也都被采用,电视台的导演当着周国安的面挖角,要我去他们那里工作。

  周国安眼睛一瞪说:“再说这话广告费全取消。”

  我趁势说:“周总要留我得加薪。”

  我当时真的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给我加了薪。除此之外,我们公关部还拿到一笔额外的奖金,分到我头上数目也挺可观。大家都吵着要我请客,要我双休日请吃饭,再请打保龄球。

  我答应,并特别去邀请周国安。我深知,要是没有他的提携,我纵是再有本领,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出成绩。

  可是他拒绝我,淡淡地说:“你们好好玩,我这把老骨头双休日要休息。”

  我不敢强求,出了他的办公室,却有种让自己觉得羞辱的失落。

  于是我给宋天明打电话。自从工作以后我就不让宋天明给我打电话而是主动给他打过去,IP卡消耗惊人,所以虽然工资看涨,生活却仍然捉襟见肘。有时候说着说着电话会“嗒”地一声轻轻掐断,我盼着宋天明拨回给我,可他总是没有。

  我想我到底还是一个有些虚荣心的小女人,尤其是在爱人面前。再能干的女人也会偶尔做一下花老公的银子美梦,厉害的就像著名的章小蕙,将丈夫对自己的爱全化成华服消耗殆尽,像对信用额度无限透支,挥霍无度,只能破产告终。

  只是宋天明对我,渐渐连一个电话的额度都不再有。

  我打过去电话的时候宋天明正是早晨九点,我电话打过去就觉得他不对劲。盘问了半天,他犹豫着告诉我,寒假可能不打算回国。

  “为什么?”我差点跳起来。

  “我是想回去一趟要一千多美刀啊小朵,不如省下来派点其他用场。别的不说,留着我们可以打多少电话?而且我这不是正跟你商量嘛……”

  他结结巴巴地还没有商量出什么来,我听见他身边一个女声,说的是英文,透过无限长的光纤我也能听出她声音里阳光明媚,现在的越洋电话通信质量实在好得惊人。

  我问宋天明:“她和你说什么呢?”

  “她说……她问我今天下午有什么课。”

  “宋天明你最好去死!”我终于忍不住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你可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你以为我的英文那么差,连游泳两个字都听不懂?”

  “小朵你听我解释!”他着急。“我和Selina只是普通朋友……”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我更加确信他有问题。

  “你寒假不用回来了!”于是我摔电话,“宋天明,你永远也不用回来,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

  关机,再拔掉电话线。

  我一向离奇的和超常的想像力提醒我此刻宋天明正和一个身材劲爆的香港女孩蓝天碧水地嬉戏,那女孩有麦芽色的健康肌肤和加州阳光一样暖洋洋的笑容,我想他们很快乐。

  这是宋天明第一次带给我受伤的感觉,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疼痛。

  我换上我心爱的淑女屋的长裙,扎好我的麻花小辫。准备到小烨那里去放松放松,我的裙子是我二十岁生日时打工三个月给自己挣下的礼物,宋天明曾在那蓝色的裙摆下彻底的臣服,无数次他的眼睛暖暖地看着我,手温热地绕过来,然后喃喃地说:"小朵呵小朵,你迷得我晕头转向啊。"

  他的迷恋,原来真像一阵风,季节一变,就吹过了。

  我给自己抹上暗红色的口红,唇变得厚嘟嘟的。眉则描得更细一些,有一点点腮红也不错,再扑上一点亮亮的粉,带着一个鲜活起来的自己,我走进了“旧”。

  我有些招摇地进去,门推得哗啦一声响。里面灯光灰暗,人影摇动。小烨很快发现了我,迎上来说:“哇,今天应该在门口为你立个牌子!”

  “什么牌子?”我疑惑。

  “内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内呵。”她笑得什么似的,问我:“这么漂亮穿给谁看呢?”

  “自己看。”我在吧台旁坐下说:“我要喝酒。”

  “因为宋天明?”小烨说,“你有点出息行不?”

  “少废话!拿酒来。”

  小烨叹气。给我要了啤酒,加冰的那种。看冰块在金黄色的液体里浮游,亮晶晶的,多像我少女时代的眼睛。我把最初的等待给了宋天明,青春渐老成褪色的圣诞卡片。我灰心地想,就算将来还能爱上别人,这样等待的心情也永远不会重来,对爱情无条件不计后果的信任和付出,在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

  我仰起头来,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口酒,有些咸咸的,像眼泪。于是又喝一口,小烨想来拉我,我把她一推说:“是朋友你就别来烦我!”

  “罢了罢了,今天就让你疯会儿。”小烨说:“乐队的主唱棒极了,我去让她给你唱首歌治治你的伤。”

  小烨真能,不知道从哪里请来这样的乐队,那女孩短发,一脸冷漠的表情,声音却犹如天簌,她开始唱一首叫《HeyJude》的英文歌,那是小烨和我在大学时代最喜欢的一首英文歌,我记得孙燕姿在她的自选集里也唱过。在我们招招摇摇的学生时光,我和小烨曾经一人耳朵里塞一个dishman的耳塞,手挽着手唱着这着歌肆无忌禅地穿过师大开满鲜花的校园和洒满银色月光的小路,特别是到了最后副歌NANANA的部分,我们更是旁若无人,步伐犹如舞蹈般轻盈和夸张。

  回想那时,爱情真是一件美丽的花衣裳。随我们的心情,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挂起来晒太阳。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HeyJude,don'tmakeitbad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

  Remembertoletherunderyourskin

  Thenyou'llbegintomakeit

  Betterbetterbetterbetterbetterbetter,oh

  ……

  多么好听的歌,我忍不住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小烨走过来问我:“想起了什么?”

  “从前的傻样。”我说。

  “爱情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小朵你要看开些。”

  “是。”我说。

  “一个宋天明离开了,还有无数个宋天明冲过来献媚。”

  “少他妈给我提宋天明!”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以前在校乐队不是还做过主唱么,怎么样,要不要上去唱一首?”小烨提议。

  “不怕吓走你的客人?”

  “挑首歌唱唱,我对你有信心。”她怂恿我。

  于是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点酒的缘故,我的嗓子让我自己听起来也有些陌生,还有一些久违的伤感,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唱完了一首老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告别》:

  我醉了我的爱人

  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

  多想啊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泪流到梦里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你的归你我的归我

  请听我说请靠着我

  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嗯(啦)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来归的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唱到一半,小烨让人到台上来送花给我,一大束新鲜美丽的玫瑰。我把脸埋到玫瑰里。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

  走过苍翠和黯淡并存的青春,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我们终于挥手告别。

  一曲歌罢,有很多的人为我鼓掌。

  我捧着花下台来,Ben对小烨说:“你应该请小朵到我们这里驻唱。”

  “那要问送花的人同意不同意。”小烨一面说一面朝我眨眨眼,指指角落里的一个座位对我说:“绕过去看看,那里有人在等你。”

  我去了。

  是周国安,阴魂不散的周国安。

  “坐啊。”他对我说。

  我在他身边坐下。第一次离他那么的近,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不老,长得还挺好看,像电影里的那种男主角。我有些恍恍忽忽,他拿着酒杯,有修长的手指,暖味的笑容。比宋天明好看多了,我把花放到桌上,不由自主地冲着他笑了。

  “歌唱得真好。”他夸我。

  “谢谢!来,让我们一醉方休?”我端起他的酒杯。

  “不会喝就不要硬撑。”他说,“我建议你来杯西瓜汁。”

  “那我自己喝去!”我站起身来。

  “等等!”他迅速地握住我的手说:“要是你真想喝,我陪你。”

  除了宋天明,我第一次和别的男子有这么近的距离,他的手捏着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呼吸就在我的耳边,心里恨恨地想着宋天明的薄情,我坐下来,轻轻地歪到他怀里,不顾危险地说:“好。”

  “周末怎么不跟男朋友出去玩?”他问我。

  “他在陪别的女人游泳呢。”

  “呵呵,你不也在陪别的男人喝酒。你们扯平。”他要了XO,给我倒了一小杯。

  “可是他们也许在拥抱。”

  “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抱抱你,这样你们依旧扯平。”他说。

  我端起酒来一边喝一边在心里鄙夷地想男人真是无耻啊,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他看着我我也不顾危险地看着他,期待品尝放纵的滋味,管它甜蜜心酸还是自责!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于是我强做无所谓地说:"周总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是。”他说。说完,他轻轻地将我揽了过去,他的拥抱和宋天明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天明喜欢紧紧而疯狂的拥抱我,而他却是那么的温柔和细腻,让我不屑却又无法抗拒。我就在这种游戏的快乐和痛苦里挣扎,像一尾无水的鱼。心没根没基地痛着。

  “怕吗?”他问我。

  “怕什么?”

  “被我碰碎啊。”

  “碰吧,”我说,“碎过无数次,无所谓了。”

  “吹牛,”他说:“我赌你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朋友伤了心,对不对?”

  我被他说中,趴到他的肩上哭起来。他拍着我的背说:“哭吧哭吧。想哭就哭个够!”

  台上的女歌手换了首幽怨的歌:“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时候你说过我完美……"我听得笑出来,对周国安说:"女人最丑陋的时候,就是像个怨妇。”

  他呵呵笑着说:“不管你什么样,都很可爱。"

  “周国安你到底多大了?”

  “39.”

  “中年已婚男子勾引未成年少女,糟糕啦——”我拖长了声音。

  他刮我的鼻子一下,只说了两个字:“调皮。”

  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疼爱,沉溺于他的怀抱不想自拔。直到他对我说:“明天醒来,你会发现一切和从前一样,和男朋友吵架的事烟消云散,你们还是相亲相爱的过日子。”

  “周国安。”我说,“你真是老奸巨滑呀。”

  “对付你用不着老奸巨滑。”他胸有成竹地说。

  我哈哈地笑了,然后用力拧拧自己的胳膊,疑心这是一场梦,我捏得太用劲了,以至于疼得自己尖声地叫起来。他又笑,手伸过来说:“你看上去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朵追出来,看见我上了他的车。

  我们一路没说话,各自谨慎地守着自己的心事,直到车子在我家附近停了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他说:“慢走?”

  “好。”我说。但是我没有动。

  “好啦,”他下车来替我拉开车门说:“今天是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

  “哦,不行。”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我们和电视台的活动没完,我要去加班。”

  “不用去了,我放你一天假。”他说。

  哦,我忘了他是我的老板。

  我下了车,拎着我的包,把头低下来,看着我的脚尖。不说话。

  他拍拍我的肩,上了车,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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