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雪漫青春疼痛系列之七《沙漏2》下部
莫醒醒(1)
蛋白质粉,是用来治疗我的坏胃口的。
口服液,是用来治疗我的坏心情的。
抽屉里那些细长的小胶囊,是用来治疗我的坏牙龈坏神经系统坏关节坏睡眠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台勉强才能运转的机器。能坏掉的部分全部都坏掉了,只剩下一颗走得异常缓慢的心脏,像个过时的发动机,还在不甘心地突突跳动着。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厌弃我自己。
我讨厌我的长相,它一点也不由着我,越变越像另外一个人。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替她擦过相片,也没去墓地看过她,可我确信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她的模样。我讨厌那些关心的语气,让我感觉自己的弱小和无能,我甚至试图变坏,让我跟以前不一样,这样便可以拥有一些另类的元素冲淡原本的自己。我讨厌照镜子,一个人在卧室洗澡的时候,我必须用那块大大的白色浴巾把整个镜子蒙住,才能安心打开莲蓬头。
我不关心青春痘,不关心名牌衣裙,不关心韩剧,不关心演唱会。
我的十八岁,像一个长长的晦涩的梦,或者说,是一道长长的单调的走廊,而我是一颗迷路的尘埃,穿越所有迷惘的细节和单调的曲折,最终抵达不可捉摸的远处。
如果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莫莫,莫莫。
那天黄昏,我的耳朵出现幻听。我一直听到有人这样在叫我,那是一个低哑的男声,带了些微的绝望,在我的耳边低回不已。我推开小阁楼的窗户,发现天要下雨了,风肆虐地吹起,乌云涌动,一片一片地聚集,前一秒钟还是桔黄色的天空像是被谁忽然扯上了一张黑色的幕布,就要开始它惊天动地的演出。
我踮起脚尖,再把头往下探,就看到了他。他盘腿坐在地上,很奇怪的发型,低着头,两只手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我很是吃惊,呆呆地望着那个微小的人影,努力想看清楚他到底在鼓捣什么,忽然,一阵奇异的大风刮了起来,小阁楼的旧窗户发出扑棱棱的可怕声响。就在这时,我看到许多只像蜻蜓一样的五彩斑斓的的东西从地面腾空而起,趁着大风和卷起的沙尘往上升,片刻间已经在我的眼前飞舞,零星有几只飞得极高,一头撞击在窗边又坠了下去,有一两只直接飞进了我的阁楼,我抓住其中的一只,发现竟是只彩色的纸飞机,造型很独特,飞机翅膀上用彩笔写着一行小字:我爱MOMO。
我敢保证,它们至少有几百只!
我关窗户的时候雨点已经迅疾地落了下来,那些“蜻蜓”,我能够猜到它们的命运。被打湿的双翅,跌落寻常的泥土地,一定是心灰意冷。
像我。
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我略怔了一下,捏着那只纸飞机,光着脚跑到楼下,透过猫眼,我看到路理,他穿了一件大大的白色条纹T恤,背着他的大书包,手里握着一把伞,像是刚刚远行归来。
我拉开门。他冲我微笑,进屋,然后问我说:“怎么光着脚?小心着凉。”
“噢。”我说,“忘了。”
他打开我家的鞋柜,熟练地从里面找出我的拖鞋对我说:“穿上它。”
我把脚套进鞋里,转身往楼上走去,他一直跟着我。雨越下越大了,我上了楼才发现窗户竟然没关好,雨水已经打湿了窗前的木地板。我扑上去,手忙脚乱地关窗,可是插销怎么也插不上,他走上来拉开我说:“我来,你走远些,别弄湿了鞋子。”
奇怪。在我手里怎么也关不好的窗户在他的手里一下子就听话了。他关好窗,退后一步,弯下腰来,在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问我说:“这是什么?”
那是刚从我手里掉下去的飞机!我急忙去抢。纸飞机沾了地上的雨水,有点潮,我一扯,扯过来一半,可是那行字是写在另一半的翅膀上的。路理摊开手掌,那行小字应该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我把那半张潮潮的纸捏在手心里,无措地站在路理对面。好在他并没看出其中的端倪,只是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叠纸飞机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用力发出的声音:“莫莫!莫莫!”那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山上发出的,传到我的耳朵里,却依然那么清楚,甚至有点震撼。我的心里突然麻麻的,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头脑好像空白了。就那样呆立了几秒,我转身从窗户往下看去,雨水把单薄的玻璃浇得一片模糊,简直像有一个巨大的水管直直地从上而下喷在窗户上。但我依然可以看到一个穿着单薄的人在努力挥舞双臂的样子。“莫莫,莫莫”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是他,阿布!他又疯了!
我从路理手上夺过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伞,就往楼下冲。
“你干什么,醒醒?”路理追下来问我。
“给他送伞!”我说。
莫醒醒(2)
我光脚换了球鞋,跑到楼下,大雨如注,天空像是被谁无端挖去了一个洞,哭得天昏地暗。我看到阿布站在雨里继续挥动着他的双臂,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木偶。
我把伞撑开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惊讶地转头,看到我,直奔了过来。他站在楼道口呆呆地看着我,他的全身已经被雨淋湿,刘海很滑稽地贴在额头上。不过说真的,他这个新发型真是失败,让记忆里的那个阿布荡然无存。
“回去吧。”我把伞递给他,“这样淋雨你会感冒的。”
“你肯下来。”他把伞接过去,收起来,用激动的语气对我说,“你居然肯下来?”
雨太大了,我退后一步,让他可以站得进来一些。他果真上前了一步,局促黑暗的楼道让我稍许有些不安。他又上了一步,我无处可躲了,只好上了一级楼梯。这样,我们可以有差不多的身高,我看着他的时候,不必艰难地抬起头来。
“我做的飞机,你看到了吗?”他说,“我做了五个晚上,用的是我自己发明的高射炮,如果有合适的风,可以全部飞进你的窗户。”
“谢谢你,阿布。”我说,“你快回家吧,我要上去了。”
“莫莫,你等等!我明天回北京了。”他朝我大声喊,“晚上可不可以一起玩?一次也不可以吗?我保证,我什么也不会做,也不可以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像是遇到了极度不如意的事情。虽然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悲伤是不是一定与我有关系,但我在他那样的表情里,心莫名其妙地就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放低声音说。
我耳边的幻听又来了,莫莫,莫莫,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里喊着我的名字。我转身往楼上飞奔,他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
“我真的很喜欢你!”他大声地重复,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松减。我试图挣脱,但是无用,如果此时我爸爸从这里经过,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放开她!”就在这时,路理的声音从楼上响起。
阿布却抓得我更紧了。
路理一步一步走到我们身边。微笑着对阿布说:“就算把她的手臂拉掉,你觉得有用吗?”
“一边去!”阿布说,“这是我跟莫莫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路理冷冷地说,“你最好马上放开她。”
“如果我不呢?”阿布说。
他言语刚落,路理的拳头已经直直地打向了他的脑袋。阿布哀叫一声,松开我,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
“上楼。”路理唤我。我仍在迟疑中,他已经伸出长长的手臂来揽住了我的肩。我身不由已跟着他往楼上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我转身的时候,廊灯忽然亮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往楼下看了一眼,阿布正拿着我给他的伞,用尖尖的伞柄用力地戳他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路理扭过了我的头,不许我再朝下看。
他居然……打人。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
傍晚下过雨后,空气就变得格外清爽。我把空调关上,七点就躺到了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我迟疑地从枕头里把那个好久没有拿出来的玻璃沙漏拿了出来。
天色还没有完全的暗下去,天空最后一缕霞光斜斜地射进窗户,把白色的沙漏照得像个神奇的宝盒。我把它握在手里,闭上眼,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都是靠它勉强睡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眼前一把寒光闪闪的伞柄,一下一下地朝着一个人的身体扎过去。我全身一抖,睁开了眼。
他会不会很痛?
我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子里的一切寻常如是,只有窗外高高低低的蛙鸣此起彼伏地传来。按照以前的经验,如果睡前我的情绪得不到平静,到半夜时,我多半会饿醒。我把沙漏重新藏回枕头里,开始慌乱起来。
幻听又来了,我试图塞着棉球睡,可是那声音还是依然不断传进我的耳朵。我又试图打开窗,蚊子趁机飞进来,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把桌上的书倒在地上,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我带着耳机听英文磁带,可是我发现复读机已经没电了。我到楼下开了电视机,可是这个时间段除了无聊的连续剧什么也没有。
现在似乎不是睡觉的时候。
可是我却快要崩溃了。
我是在九点时做出的决定,我要出门走走,也许只是散散步,也许是散散心,总之,我不能呆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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