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潮水覆盖我的双眼,眼前骤然演变成一片浓稠的黑。世界像一个灌满了沥青的铁皮箱,把我禁锢在里面。水下的压力阻隔了听力,四周嗡嗡的,很嘈杂,像有几百人在耳边说话,但一句都听不清楚。渐渐地,随着意识的迷离,说话声音渐渐缓慢,微弱得不堪一击。
忽然间——
一阵彼岸花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生生地唤起了我脑中所有曾经隐没的记忆。黑暗尽头折射出清澈的光线,所有的喧嚣纷纷散去。在光芒最深处我仿佛看到一个幽蓝眼瞳的男生在新生欢迎式上抱住一个因为怕黑而哭泣的女生,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没事的。
没事的,久美,我一直都在。
是的,他在,他一直都在。这个叫端木朔月的男生从最初命定的相遇到最后迫不得已地离开,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信守承诺。
他在,他一直都在。那些多风的夏日里,圣?卡瑟琳操场的那一头仿佛是海,徜徉着或明绿或碧蓝的光泽,一直荡漾到他清澈的眼瞳。
美得那么明净。
不——
我不能死!我要救朔月!
“不……”我竭力逼迫自己挣脱幻觉,奋力游上了水面。刚刚重新呼吸到空气,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把我从水里拖上了岸。
“咳咳……”撑在岸边的地上,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咳出肺里的水。喉咙里满是血丝腥咸的味道。拖我上岸的小七蹲下来拍我的背,被我一把推开。
“够了!”我几乎是带着哭腔,“你为什么要推我?是因为恨我吗?恨我害到朔月?”
我终于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你瞧不起我是个玩偶,连当个普通人都不配。你和朔月都凌驾于我们之上,像神一样高贵!可是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如果有一天你周围的人告诉你,你也是个玩偶而已,你会怎么想?”我哽咽着,“这次我跟你来是为了承担以前犯下的过错,救回朔月。等我把这笔债还清,到时候我任你处置!”
“我只是想试试你对我的信任有多少,并不想你受伤。”
“那么,现在你满意了?”我心痛地问。
他不回答,双手插袋,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我,眼神里有质疑和不信任,也有疼惜和愧疚。这小子,你永远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咳出刚刚喝下去的水后我觉得好多了,吃力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你还能走?”
“放心,在确认朔月安全之前,我一定会留着这条命。”话刚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强悍了。从前又怕黑又爱哭的花久美在掉入河水的那一瞬间已经死掉了,根植于她内心深处“要保护主人”的本能开始强大地生长起来。
可由于喝下太多水,脑子很晕,即使我强打精神走,也走得跌跌撞撞。
“白痴。”小七拦腰抱起我,“逞什么强?我抱你走!”
“你才是白痴!我们又不是朋友了,我为什么要你抱?”
我的气还没消。
“放我下来!听到没?我……”挥舞的手腕被他一把掐住。
“白痴,我是在帮你!离渊当年是不是傻了,怎么造出你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玩偶?我见过的所有玩偶都比你优秀。”
我心里一动。
“小七,你见过很多玩偶?他们都在哪儿?”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些隐没在人类社会中的玩偶才是我真正的同伴。
“少啰唆,走吧。”
他不管不顾地一直把我抱到了红人馆门口,才放我下来。原本古旧的宫殿大门察觉到我们的到来,发出熠熠的光辉。布满浮雕的窗棂上缠绕着枯死的花藤,一见主人回来,花藤仰起头重新焕发生机。蔷薇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四周顿时明亮。
“嘘。”小七竖起食指,示意我不要惊扰到睡在墙角的守护精灵。
我刚踏上洁白的台阶,那扇缀满花朵的大门就自己徐徐敞开了。无数比水晶还晶莹剔透的光芒四溅而出,洒在我和小七的睫毛和肩头。
迎着光芒刚走入红人馆金碧辉煌的大厅,我立刻闻到一阵野蔷薇的香气,比刚刚在门口看到的那些蔷薇香味更加浓烈。四下环顾,果然,大厅正中的沙发桌花瓶里养着大把芬芳四溢的野蔷薇。
我禁不住脱口而出:“野蔷薇?”
“这是真夜最喜欢的花呢。”一个在沙发边下国际象棋的金发男生漫不经心地插话,说完他在眼前的棋盘下落下一枚棋子,朝对手绽放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皇微,这次你算是栽在我手上了吧?啊哈哈。”
跟他对局的男生明显成熟许多,从容不迫地将另一枚棋子搁在棋盘上:“我看未必。”
局势马上扭转。
“啊啊啊!你耍诈!”
“谁耍诈了?是你自己笨。”
“吵够了没?”小七走过去打断。“她已经来了。”
我尴尬地冲他们点点头,一番自我介绍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年纪小点、笑容可爱的金发男生是北极冰川的守护人——尊尊。他最喜欢天真地看着你的眼睛,表情纯洁得你想掐死他。
成熟些的那位是药剂师家族传人——皇微。他沉稳寡言,喜欢钻研世界各国的秘传药典和偏方,会撑着下巴深沉地听你说话,可惜你无法从他的眼神中解读到任何讯息。
我四下打量着这个神秘的红人馆。大叠大叠的文件散落在宽大奢华的沙发和议事桌上,芳香蜡烛摇曳着给厅里带来迷离的香气。深蓝天鹅绒窗帘边是滴答走着的月历钟,跟广场上那座钟一模一样。大厅的一侧有楼梯上到二楼,楼上是他们几个的房间。楼梯两边挂满美丽颓败的油画,还有不知名的绿色植物,墙壁上的水晶镜里映照的不是大厅里的景象,而是波光潋滟的荡漾的波纹,像一泓可以倒映世界各地的湖水。
最神奇的是一楼大厅边的那个回廊。回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布满无数不同风格的房间大门,不知道每扇门里都有什么,更不知道这些门里都住着谁。
据小七说,这回廊是没有尽头的,人心有多深远,这个回廊就可以绵延多远。每一个房间都代表着这世界上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地球上有多少人,这回廊两边就有多少房间,当他(她)死去,属于他(她)内心世界的房间就会消失。当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回廊的那一头也就会衍生出一个新的房间。
“那……”我打断他,“哪个房间是朔月的呢?”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小七沉默着走到沙发边抚开大叠的文件坐下。他回头凝视我,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久美,你是真心想救我哥?”
“当然,他现在在哪里?你们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事情是这样子的……”经过他一番解释后我才明白,原来朔月此刻并不在红人馆里。他因为擅自救羽野而背叛了《引魂师守则》,被主宰者囚禁在禁海深域的流沙之卷中,眼睛也变成了灰色。小七希望她能宽恕哥哥,但主宰者始终认为是我让智薰和朔月背叛了她,因此逼迫他们动用红人馆旗下的力量来除掉我。
除掉一个小小的玩偶并不难,难的是她想要除掉的玩偶刚巧是我。
即使小七用我的命换来了朔月的自由,当朔月得知真相后,他会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吗?
小七之所以迟疑到今天还没有取走我的性命,就是因为他必须要顾及哥哥端木朔月的感受!
听到这里我很心痛。
“朔月他……”正要追问朔月的下落,大厅墙壁上的水晶镜面里突然荡漾出两个模糊的人影。人影渐渐清晰后,我定睛一看——是姐?还有羽野?
这面镜子可以倒映出想要接近布拉格红人馆的人,作为对馆内人的警示。镜中出现的人正是姐和羽野,他们正连夜赶往机场。
原来早在我办画展时,走投无路的小七就召唤姐到布拉格商议,希望她能带我去找主宰者。主宰者毕竟是姐的亲生母亲,有姐帮忙求情的话,说不定能放朔月一条生路。小七答应姐,会想方设法在主宰者面前保住我的生命,绝对会让我不受到任何伤害地平安回来。
可不愿冒险的姐断然拒绝了小七的所有提议,独自回去。就在姐赶回家的前一刻,决心一不做二不休的小七抢先一步带走了我……
此刻出现在镜子里的姐姐手握那串朔月的十字架,轻声地祈祷。
“姐……”看到她焦急的神情,我的心软了七分。
“可恶!”一见到那串项链,小七的心情又变得焦躁,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皇微和尊尊的棋盘呼地一晃,棋子呼啦啦散落。在那些国际象棋棋子落地之前,它们突然幻化成无数人形,争先恐后地往门窗外逃窜。
“抓住他们!”尊尊焦急地喊。
就在小七和皇微纷纷忙着抓那些逃跑的灵魂时,墙面上的水晶镜里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啊?这是?
“鬼——”我害怕地大叫,几缕漆黑光亮的发丝又从镜面中飘然而出,撒落在我的肩膀上,紧接着是手臂,身体……一个冷艳美丽的女生就这么活生生地从水晶镜里走了出来。她拿出随身的水晶瓶,打开瓶塞,那些四下逃窜的灵魂立刻被重新吸了回去。